插队第一天(插队落户纪实两篇) 作者:孙博江


 

  插队落户纪实

 

   前言


    在以红色为主的年代里,千千万万青年学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广大知青用他们宝贵的青春年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史册上,谱写下不可抹杀的可歌可泣的历史篇章。

我是老三届知青(初中68届),曾经到内蒙古插队落户。那段人生经历,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回首往事,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我想把自己的亲身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留给后人阅览和品味。于是我不自量力,舞文弄墨;平铺直叙,事无巨细,啰哩啰唆,顺忆随笔。虽然平淡无奇,索然乏味;却是真人真事,略情编写。


    我不想迎合一些人的欣赏趣味,只想留下真实的知青故事,任人阅览和评说。


                                        

一、插队第一天


    遥想当年,我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曾经到东北地区插队落户。地名的全称是: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中旗腰忙哈公社塔本扎兰大队(村)第四小队。腰忙哈翻成汉语是“沙坨子”。塔本扎兰翻成汉语是“五家子”。顾名思义,起先塔本扎兰村仅有五户人家。当时全村共有一千二百多人口,是蒙族人聚居的村庄,只有十几户汉族人家屈指可数。贯穿科左中旗界内的土公路,从塔本扎兰村中穿过。沿公路两侧长着茂盛的柳树。大队部十一间土坯大房屋盖在村子当中,位于公路南边。有木匠铺、大礼堂、办公室、卫生所和成衣铺。大队部院子是一米多高的土院墙,大门口朝东没有院门。院子的西南角有个篮球场。大队下设四个生产小队和一个牧业队,各有队部。大队部的北边,相隔一条公路是供销社。供销社四周是两米高厚厚的土院墙。大门口两边是砖砌水泥罩面的大门垛,两扇铁栅栏大门紧挨着公路。院子里有五间高大的红砖瓦房。西头三间是商店,东头两间是办公室。商店后边还有三间库房。供销社是村里惟一的一处砖瓦房,与周围的土坯房屋相比,突显高大。村东头有一所蒙文小学校,只有一个班兼学汉文。从旗政府所在地--保康镇开过来的汽车在小学校门前经过。

1969年5月1日上午,天空晴朗,阳光和煦,刮着3、4级西南风。塔本扎兰村里,沿公路两侧各家的土墙上都贴着“欢迎知青上山下乡”的红纸黑字标语。学校门口两边的土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大字标语:热烈欢迎知青到农村插队落户。热烈欢迎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天早饭后,学校的全体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抬着鼓打着红旗,手拿着彩色纸三角小旗,在学校门前沿公路两侧列队等候知青的到来。

临近晌午,远远地望见公路东边尘土飞扬。一辆辆解放牌卡车,满载着来到当地插队落户的天津市知青,朝塔本扎兰大队驶来。等候多时的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嚷道:“来啦!来啦!”当第一辆汽车刚驶近学校门口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全体师生手举三角纸旗高呼:“热烈欢迎知青上山下乡!”

“热烈欢迎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知青们风尘仆仆地站在卡车上,振臂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

“向贫下中农致敬!”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声响彻云霄。

汽车缓缓地驶进村里,夹道欢迎的小学生们打着红旗和小旗,敲锣打鼓喊着口号,一直跟随到大队部。

大队部办公室门口旁边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当第一辆汽车刚驶进大队部的院里,轰,轰,轰……一连串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嗵,嗵,嗵”几声炮响,一缕缕红线直射高空,即刻在空中炸响。汽车相继驶进大队部院内,公社和各大、小队的干部都出来迎接。知青们肩背书包手提旅行包,陆续地下了汽车。随后,大家七手八脚地从汽车上往下卸各自的木箱。有当地人在大声喊:“西腰的,西腰的……”“中腰的,中腰的……”“布顿毛都的,布顿毛都的……”。各大队的村干部,都在召集到本队插队的知青。大队部的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一阵忙乱过后,到其它四个大队插队的知青们,在各村干部的带领下,把各自的箱子搬到各大队的马车上。然后分别坐上各大队的马车,被本队的村干部接走了。

腰忙哈公社共有10个大队,其中有5个大队接纳了知青。有塔本扎兰大队,西腰忙哈大队,东腰忙哈大队,中腰忙哈大队,布顿毛都大队。布顿毛都翻成汉语是“大粗树”。

一位年轻的马车老板子,看样子不到30岁。他身材不高,体形消瘦,相貌一般,精神饱满。头戴旧蓝布帽子,上身穿蓝色条绒旧夹袄,下身穿褪色发白的黑布裤子,脚穿黑色方口家做布鞋。他大声喊道:“谁是四队的知识青年?谁是四队的?”

我和几位同学赶忙跑过去说:“我们是四队的。”

老扳子面带微笑说:“来吧,把你们的箱子都搬到车上。”

听他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令我感到惊奇和亲切。我们几个人互相帮忙把各自的箱子都搬到了马车上。然后都上了马车坐到箱子上。

老板子抄起大鞭子对我们说:“坐好了啊,我赶车了。”说罢,两手一挥大鞭子“啪”甩了一个响鞭,喊了一声“驾”;随后他把大鞭子往肩上一扛,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那四匹牲口拉着马车乖乖地跟随着他。

我摇摇晃晃地坐在箱子上,不失礼貌地问道:“老板子贵姓大名?”

老板子不卑不亢地说:“免贵。我叫尹起。”

“我说尹大哥,你鞭子抽的倍儿响,真棒!”

“我们这疙瘩的社员都会打鞭子。往后你们都得学会了。”

“你是汉族人吧?”

“祖辈是汉族,现在是蒙族。”

“尹大哥上过学吗?”

“上过几年汉文。”

“上了几年?”

尹大哥微微一笑说:“高二。”

赶马车的老板子竟然是位高中生,这令我完全出乎意料,不免感到惊讶!我不乏好奇地问:“尹大哥,刚才放的是吗炮?好家伙倍儿响!直震耳朵。”

尹大哥稍一楞神儿,然后说:“噢,你说打的啥炮啊?那是夏天防雹子崩云彩用的。”他似乎对“吗”字产生了疑惑。

马车来到了四队队部院门前,“喔,喔。”尹大哥挥动着大鞭子,把马车赶进了院内。

第四生产队队部的土院墙有一米多高,大门口两边有两个土门垛却没有大门。门垛上各有两个窟窿,用两根长木杆子(当地人叫:穿拦杆)两头插进窟窿里,只是挡住牲口不能随便进出院子。院当中靠东边有五间土坯房屋,东头一间是女知青居舍;当中一间是外屋,两间是会议室,西头一间是会计办公室。房后还有八间土坯房子,东头五间是仓库,西头三间是男知青的居舍。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台铡草机,靠西墙有马棚,草房,饲料房。院子的东南角立着八根木桩,那是夏日里为了吊挂马槽而立的。队部院外,道南边有一口水井,一年四季井水都是那么清凉。井沿儿的南边有一个水槽子,是饮牲口用的。队部南面隔着一条街道是场院,面积约有足球场的四分之一那么大,四周是两米高的土墙。场院的北边和西边各有一个门口,都有两扇木栅栏门。场院的东边还有一个院子是牛圈。

来到这个公社插队的全体知青,都是天津市河北区志成道中学68届初中毕业生。绝大多数是属龙的,普遍年龄是17周岁。来到塔本扎兰大队插队的男女知青,共有65名。我们四队有7名女生,13名男生。在当时那个年代上中学,男、女生分班。因此男、女知青互不相识。我们男知青住的是三间五条檩的土坯房子。东屋住6个人,西屋住7个人,中间是外屋也是伙房。每间住屋的南面都有两扇窗户,北墙有一扇小窗户,都镶着不透明的花玻璃。屋里都有南北两个火炕,炕上铺着用秫秸皮编成的炕席。这就是我们的集体户。

尹大哥把马车停在集体户门前,帮我们把箱子都搬进屋里,摆放在炕两头。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出来进去地帮我们紧忙活。尹大哥告诉我们,那人是“海队长”。

海队长是蒙族人,40来岁的年纪。他五短身材,小脑袋小脸庞小眼睛,说话时嘴角冒白沫。穿一身带补丁的旧蓝布衣服,腰上缠着天蓝色的长布腰带,脚脖子上打着绑腿。他走路似乎“地不平”。

看海队长那副尊容,简直不可恭维的形象,我心里琢磨:怎么让这么个主儿当队长?莫非四队没人了不成?转念一想: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许他有过人之处,未必不可。

海队长一脸干巴巴的笑容,问我们说:“咋样?中不?”

我模仿山东口音说:“啊,中。”

一听这话,大家哄然大笑。

海队长好像什么都听见,嘴角冒着白沫向大家说:“国家的,发给了队里安家费,你们每人的三百六十元。有今年的口粮钱,剩下的给你们盖房子。你们先将就住着的,咋地也得等到秋天晚儿盖房子。”

海队长蒙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语,好像外国人说中国话。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通过尹大哥翻译,我们才完全明白了。

海队长到外屋跟做饭的大师傅用蒙语交谈了几句后,踮脚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尹大哥卸完马车也走了。

给我们做饭的大师傅,30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脸上总带着笑模样。头戴一顶四边直立的蓝布帽子,穿一身整洁的蓝布衣服。

外屋靠北墙的两个大锅灶上,有两口大铁锅。除了大师傅以外,还有两个姑娘在做饭。肉、饭的香味儿直钻鼻孔,令人垂涎欲滴。

我问大师傅说:“您贵姓大名?”

大师傅笑不唧儿地说:“我叫孔庆文。”

“噢,老孔。你做的吗?”

孔庆文稍一愣神儿,表情有些不悦地说:“吗饭!?你说啥?”显然,他对“吗”字产生了疑惑。

我忙解释说:“我说,你做的是什么饭?”

孔庆文这才听明白了,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说:“噢,你说做的啥饭哪?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子。猪肉是刚杀的,你们在城里吃不着这么新鲜的猪肉。好嚼咕咻!可劲儿造。(当地人口头语:好饭食,随便吃。)”

我惊奇地说:“你汉话说得这么好,你是汉族人还是蒙族人?”

“我是汉族。才刚你说‘吗’,我就没听明白。我以为你说‘妈’呢。我寻思咱俩谁也不认识谁,刚见面咋就骂人呢?”说罢,孔庆文嘿嘿地笑。

我又解释说。“我说的吗,就是啥的意思,这是我们天津人的口头语,不是骂人。”

孔庆文点点头说:“噢,我明白了。”

等女知青们打走饭后,那俩姑娘给我们男知青,每人盛上一碗大米饭和一碗白猪肉片炖粉条。从保康镇到塔本扎兰大队,我们驱车240里地,途中一路颠簸早已是饥肠辘辘。再说在当时那个年代里,城市里主、副食品都按计划供应。大众的生活水平基本差不多。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大米饭和炖猪肉,平常日子根本吃不着。于是我们毫不拘谨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格外香甜。不大会儿工夫,一大铁锅猪肉炖粉条光剩下汤了。

我们一顿饱餐过后,旅途的疲劳一扫而光。我和张大个儿、小岳满怀好奇心走出集体户去游览村貌。

张玉昆身高1.82米,四方大脸,五官比较端正。性情温和,从来不惹是生非,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大家都管他叫“张大个儿”。

岳福强体形消瘦,相貌平常,俗称一般人。说话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大家都管他叫“小岳”。

在学校上学时,我和他俩是同班同学。现在同一个生产队插队,而且住同屋。我们仨住在男知青集体户西屋。

我们仨走出队部院子,四处寻摸厕所。我们哪里知道,整个村子里连一个厕所都没有。我们走到牛圈里,想找背人之处解手。这时发现场院东北角有个猪舍,便翻墙跳了进去。我们方便过后,又翻墙跳出猪舍。走在街道上,看到所有的房子都是圆顶的,而且是白色的。各家的土院墙也就一米多高,院门口跟生产队一样都没有大门,用两根长木杆子横挡着大门口。

我颇感稀奇地说:“这地方真怪!家家户户没院门,墙头儿还这么矮。”

小岳说:“看意思这地方儿没小偷,治安工作搞得不错。”

张大个儿说“咱们在学校的时候上郊区参加劳动,那儿的房子都是三角房顶,全是土黄色的跟这不一样。”

我们都觉得奇怪,可是谁也说不出所以然。

我们仨走到村中南北大道上,再往北过了一条街道,路过大队部门口来到了公路上。男女知青仨一群俩一伙,有说有笑的在公路上闲溜达。知青的到来打破了村庄的平静,同时也增添了活力和朝气。

我们仨信步来到了供销社。供销社的铁栅栏大门往里敞开着,出入的顾客络绎不绝。有骑马的,有骑驴的,还有赶驴车的。几位年轻的农妇和姑娘,胳膊上挎着榆树条编成的小筐,筐里装着鸡蛋走进商店。商店里挺宽敞约有50多平米,三面有木制的货架子和玻璃柜台。货物有农用工具、日用百货、学生用品、食品、药品……;种类繁多,应有尽有。

西边柜台里,有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售货员,给那几个妇女和姑娘称鸡蛋。每斤鸡蛋的收购价格是0.65元。老售货员称完后,把鸡蛋检放到大筐里。然后把小筐还给她们问道:“要啥?”那几个妇女和姑娘都要灯油、茶叶、大盐、针线、火柴、卷烟纸、铅笔、作业本等等。

我们仨在商店里转了一圈,走出供销社回集体户去了。

我们在学校上学时,绝大多数都不会吸烟。在天津市临来之时,大家上了火车后,大部分男生都带着香烟,我也不例外。我坐在北炕上依着铺盖卷,掏出一盒恒大牌香烟,扔给刚学会抽烟的同学每人一支。然后,我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向大家说:“咱天津的树都长满树叶了,这儿的树刚出芽儿。咱在天津光穿衬衣,到这儿还得穿秋衣。”

小岳坐在南炕上说:“咱天津跟这儿的气候相比,可能得差一个月。”

“差不多。”我点了点头,随即又说:“这么大的村子居然没有厕所,怪事儿!解手多不方便。”

张大个儿说:“咱们男生还好说,女生可太不方便了。”

我说:“我看场院里那个猪圈,当厕所挺好。”

“好是好,女生要是也去那儿解手;万一跟咱们男生碰上了,那乐儿可大了!”说罢,小岳哈哈大笑。

我嘿嘿一笑说:“那可备不住。”

场院东北角那个猪舍,面积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北半边用秫秸搭着顶棚。生产队喂养的猪白天散放着,晚上都到猪舍里睡觉。而且猪不在猪舍里拉尿,里边的地面干爽清洁。后来,猪舍就成了我们男、女知青的共用厕所。入厕方便时,手里必须拿根棍子驱赶猪,否则甭想出恭。偶尔会有男、女知青在猪舍里相遇的尴尬场面,互不言语迅速回避是最好的办法。

夕阳拉长了树影,大地披上了一层金黄色,傍晚的风略带寒意。村子里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烧柴火的气味。

社员们收工了,从地里回到村里,疾步往各家走去。四挂胶皮轱辘大马车都回到了队部的院子里。老板子们把马车停放好后,给牲口卸了套都放开了。马和骡子暂时获得了一会儿自由,蹦高尥蹶子,撒着欢儿地往院外奔跑。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儿,站起来松动皮毛抖落土,翕动着鼻孔打响鼻儿。然后都跑到井沿南边的水槽子两边喝水。老板子们轮流用水梢从井里打水倒进水槽子里。等到这群牲口都喝够了,被老板子们赶进马棚里。老板子们把各自套车的牲口拴好后,扛着大鞭子回家去了。老饲养员提前在马槽里放好了草料,牲口都把头伸进马槽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其中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白马,不戴笼头不驾辕也不拉套,只是跟着牲口群来回溜达。颇显逍遥自在,似乎还有几分得意和满足。

我们男知青都站在马棚的矮墙外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尹大哥驾辕的那匹黑辕马个头大,膘肥体壮毛又亮。”

“那匹黄辕马个头跟黑辕马差不多,滚瓜溜圆的全身一根杂毛也没有,倍儿黄!”

“要我说,最好看的是那匹枣红马。身上的毛跟红绸子似的,还有四个白蹄。书上说,这叫四蹄踏雪能日行千里。”

老饲养员是蒙族人,50多岁的年纪,眼前的汉话会说几句。穿一身退了色的蓝色布旧衣服,胳膊肘和膝盖上都打着补丁。他站在一旁,面带笑容听我们谈论,却不吱声。我们不经意的几句话,肯定了他的劳动成果。

我突发奇想地说:“我有一个想法;咱大伙儿跟海队长说说,能不能让咱们骑马照张相,那多棒!不知道海队长同意不同意?”

这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都说:“等见着海队长,咱们大伙儿一块儿说。”

老饲养员插话说:“中。黄辕马老实。黑马和红马都不成,那两个老家伙不让骑咻!”

老饲养员说话这工夫,陈津生蔫不唧儿地溜进马棚里,伸手去摸黑辕马。

黑辕马两个大黑眼珠子瞪得溜圆,两个耳朵往后背,翕动鼻孔突突地喷气,后半身直往陈津生身边靠拢。

“它想踢你,忙溜儿躲开。”说着话,老饲养员连声喊着“吁,吁……”,走到黑辕马跟前用手胡噜马背。那黑辕马把头伸进马槽里,摇摆着尾巴安闲地吃起草来。

陈津生紧忙走出马棚,红着脸对老饲养员说;“我看那匹黑辕马好看,我以为摸摸它没吗事。好么!它还真厉害!”

老饲养员走出马棚对我们说:“你冷不丁地上它跟前儿去,它不怕吗?那耳朵向后背是想咬人,咬上一口就不轻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陈津生红着脸问道:“那马怎么不咬您呢?”

老饲养员说:“牲口这东西认人咻!喂马这活计,我干了二十多年了,它们都认得我了。哪个牲口有啥脾气我都知道。那我也得天天加小心,这牲口咋地跟人不一样。你们大城市的人冷丁来到这疙瘩,不知道牲口这东西也是看人来事儿,车前马后可得多加小心!”

我指着瘦白马问老饲养员说:“马车进院的时候,我看那匹瘦白马就在后边跟着,为吗不用它拉车也不戴笼头?”

老饲养员充满怜惜地望着老白马,语气有些沉重缓缓地说:“这老家伙太老了,牙口儿不行了,啥也吃不了喽!它年轻的时候,这些个牲口满算,哪个都顶不住它。是匹驾辕的好马咻!给人拉了一辈子车,出了一辈子力,有功劳咻!”说到这,老饲养员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喃喃地说“唉!老喽,老喽……”说着话他走到院墙东边,两手一按墙头抬腿跳了过去。

老饲养员的家就在队部东院,与队部仅一墙之隔来去很方便。

其实老饲养员说汉语没有这么流利,并且夹杂着蒙语。当时我也不完全明白,只不过猜出大意而已。

夜晚皓月当空,宁静的村庄在月光的笼罩下,给人一种既古老又有些神秘的感觉。村里没通电,也就谈不上有路灯了。队部的马棚里挂着一盏马灯,灯光昏暗。集体户里点亮了保险灯,亮光和15度灯泡差不多。虽说不太明亮,看书写字还可以。我打来一盆凉水,洗完脸洗脚,把脚在裤腿上蹭干。把尼龙袜子好歹地涮了涮,拧干了搭在箱子边上。然后穿上布鞋端着洗脸盆走出屋,把洗脚水泼到院子里。回到屋里,把洗脸盆放在墙旮旯,爬上炕打开铺盖卷。我们的被子都是国家统一发放的,被面是黄色平纹布。大家都铺好了被褥趴在被窝上,谈论一天当中的所见所闻和稀奇罕见的新鲜事。我脱了衣服,穿着游泳裤衩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嗅着火炕和炕席散发出的乡土气息,很快便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二、李大爷的疑惑


    村庄在晨曦中渐渐露出了轮廓。房檐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叫声不绝于耳。“嗝,嗝,嗝……”鸡鸣报晓,全村的雄鸡大合唱。“嘛拉干它力巴,嘛拉干它力巴(蒙语:松牛了。)……”牛倌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把各家放出来的奶牛往村外圈赶。牛叫声,狗叫声夹杂着鹅叫声,沉静了一夜的村庄顿时热闹起来。各家房顶上的烟囱冒出的炊烟冉冉上升,随着晨风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飘散。旭日东升,金灿灿的阳光慢慢地爬上窗户,照得屋里亮堂堂的。

集体户屋外西南角,堆着一大堆黑不溜秋的干牛粪。孔庆文用铁锹装了一筐牛粪挎进外屋,倒在灶口前,用灰耙把牛粪塞进灶堂里。然后抓了一把干柴火塞到牛粪下边,划着了一根儿火柴点着了柴火。柴火着了,牛粪也着了。

我起床后出外方便,看孔庆文烧牛粪,少见多怪地说:“好么!怎么烧牛粪?多味儿!”

孔庆文不慌不忙地淘着米,笑不唧儿地说:“牛粪可是好东西,比柴火禁烧。我们这疙瘩烧牛粪就跟烧煤一样,你寻思啥呢?”

我摇摇头走出屋,去了男、女知青的共用厕所--猪舍。

集体户里外弥漫着烧牛粪的气味。我们都觉得怪异,当地人却习以为常。

早饭不再是大米饭和猪肉炖粉条,而是高粱米饭就咸菜和大酱。吃饭时,从女知青屋里传出来哭泣声。我们男知青听到这哭声,鼻子都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连续多日几乎天天如此,只要有一个女知青想家难过,其她女知青都随之落泪。

五、六十名男女劳力来到了队部。海队长扯着嘶哑的嗓门给大家分派活计。老板子们忙着套马车,人们吵吵嚷嚷,队部院子里闹哄哄的。乱哄了一阵儿,男女劳力坐上马车都下地干活去了。队部院子里又安静下来。为了让我们适应一下生活,队长恩准我们暂时休息几天。不久,我们也会成为生产队的劳力。

我和张大个儿、小岳满怀好奇心,带上弹弓走出集体户。出了村西口,顺着弯弯曲曲的“三道辙”马车道,朝西南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走去。

湛蓝的天空上漂拂着朵朵白云,温暖的春风吹拂着田野,嫩绿的小草刚刚钻出地面。遍野马莲,绿茵茵的叶子有半尺多高,似与万物争春。置身于春光无限的旷野里,天高地广,视野开阔,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们如同刚出笼而获得了自由,投入了大自然怀抱中的小鸟异常兴奋。我仰望天空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喊道:“啊,真通快!”

小岳颇感惊奇地说:“你们看,这儿也有地排子(天津人口语)。”

只见一条蜥蜴摆动着尾巴,直奔一墩马莲迅速跑过去,钻进马莲墩里。马莲丛中散放着一大群羊,走在羊群前头的是十几只山羊。可是光见羊群却不见羊倌。大多数羊的耳朵上,或左或右都钉着一个形色不一的纽扣。我颇感奇怪地说:“这羊耳朵上都钉个扣子,不知道有吗用?怪事!”

其实并不奇怪,那是当地各家养的羊,每年交给牧业队三元钱,由羊倌集中放牧。羊耳朵上钉的扣子,是为了容易辨认而做的记号。

村西南的树林距村子有三里地,是四队和三队的林业;总面积约有十垧地,都是杨树和柳树。我们仨走到树林边,抄小道穿树林径直往里走。杨树笔直挺拔,柳树纵横成行,嫩叶萌发生机盎然。燕子在林中穿飞,形色各异的小鸟在茂密的树枝上欢叫跳跃,叽叽啾啾的鸟鸣声清脆悦耳。离开了繁华喧嚣的大城市,来到这只听鸟叫不见人影的树林中,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别有一番天地。令人心旷神怡,好不快活!

我触景生情地说:“这真是百鸟争鸣,室外桃园,人间仙境,太棒了!”我手拿着弹弓却没有弹子,干着急打不了。可是走不了几步远,就能捡到跟玻璃球一样大小的白色泥球。我捡起几个泥球,用弹弓朝鸟多的树上打过去。“啪啦,啪啦……”发出一连串的响声,惊鸟四散纷飞。

泥球是用碱土团的。当地的孩子们经常来到树林里打鸟,故此留下的。

我们走到一片树林中,看上去浅绿色光滑的树皮,与其它树有所不同。我摸了摸树干,猜想说:“这可能是果树。要不是的话,这树皮不会这么光溜儿。”

小岳说:“我看也像,可能是果树。”

四队林业里有五间土坯房子,东头三间是仓库。西头两间是护林员住的房子,当地人叫窝棚。在树林当中有一片果木园子,四周是用树枝夹起来的篱笆障子。园子里有苹果树、枣树、杏树、葡萄树,数沙果树最多。

我们走到了窝棚跟前,只见齐腰高的榆树丛,在房前围成一圈绿篱。而且修剪的整整齐齐,跟在花园里看到的一样。窝棚的房门紧闭,门鼻儿上插着小木棍儿。我冲着南边大喊一声:“有人吗?”喊声在林中回荡。

“有人,等着。”瓮声瓮气地说话声,从果树园里传过来。少时,果树园的栅栏门打开了,缓步走出一位老人。他中等身材有些驼背,脸上布满了皱纹,两道长眉眯缝眼,大鼻子大嘴大耳朵。戴着一顶栗色旧毡帽,穿一身褪色发白的旧衣服,裤子的膝盖上缝着补丁,脚脖子打着绑腿,脚穿黑色胶皮乌拉鞋。

小岳对我说:“博江你看,这就是人间仙境里的老神仙。”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等“老神仙”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我不失礼貌地说:“大爷,您贵姓?”

老人家笑模笑样地说:“免贵,姓李。”

“噢,李大爷。”我说。

李大爷颇有风趣地说:“骡子大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就叫我老李头儿吧。来吧,到屋吧。”说着话,走到窝棚门前打开房门。

我们仨跟着老人家走进西屋里,屋内弥漫着草木灰散发出的气味。

我对李大爷说:“您这真是活神仙待的地方,没治了!”

李大爷盘腿坐到南炕头上,颇为纳闷地说:“啥玩意儿!没治了?”

我赶紧解释说:“就是说太好了。”

“噢。”李大爷点了点头,随后说:“活神仙可不敢当,只要一天三顿饭能填饱肚子就成。来,上炕里坐。”说着,从后腰带上抽出烟口袋说:“会抽烟吧?卷上。咱这疙瘩,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抽。你们没听说吗?关东城真奇怪,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姑娘叼着旱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说罢,嘴角叼着旱烟袋,“刺啦”划着了一根儿火柴点着烟;“吧嗒,吧嗒”地连抽了几口,喷云吐雾。

李大爷跟我们说话如同老熟人,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谈吐自如,话语风趣,逗得我们大笑不已。

我笑着说:“李大爷,您说话真逗哏儿!”

李大爷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地问:“逗哏儿!这是啥话?”

我忙解释说:“是说您逗乐儿。”

“噢,我寻思说啥呢?逗乐儿,有乐子是吧?”说罢,李大爷点了点头。

“对,就是这意思。”随即,我问:“您是汉族人吧?”

“是汉族。到这疙瘩年头多了,蒙话也会造两句。”

“您今年高寿?”

“高?瘦?打年轻就这样,不咋高也不咋瘦,到现在还这样。就是脸上的褶子见多,这腿脚不听使唤喽!干活不中了,吃饭还成。”说话时,李大爷脸上的表情很自然。

老人家答非所问,逗得我们捧腹大笑。

李大爷脸上却一点笑容都没有,甚感诧异地说:“我说啥啦把你们乐成这样儿?你们大城市来的人真爱乐。年轻人爱乐好,乐吧,乐吧。”他抽了口烟,接着说:“前些日子,就听说你们要来。昨天上午听见屯子里放炮,我寻思是你们来了。你们都是天津人吧?”

我强忍住笑说:“对,我们都是天津人,是一个学校的。”

李大爷一脸迷惑地问道“你们不在天津上学,到我们这疙瘩干啥来了?”

小岳解释说:“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噢。我寻思又来了工作队,又要搞啥运动呢。”说到这,李大爷思索片刻后,仍然面带迷惑地说:“贫下中农再教育!?教育啥?教育你们刨土坷垃种地?这庄稼活儿只要有把子力气是人就会干,那有啥可教育的?”

李大爷给我们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当初在学校里报名时,用冠冕堂皇的话说,是为了听毛主席的话,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实际上,是大势所趋随波逐流而已。要不是听李大爷这么问,我们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仨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我灵机一动说:“毛主席叫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战天斗地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以为自己答复的无可挑剔,自感几分得意。

“哪儿没有贫下中农,跑这么大老远干啥?”李大爷随口一说,又把我们问住了。

我心想:是啊!全国人口大多数是农民,哪儿都有贫下中农,何必跑这么远呢?转念一想:关里人口密集人多地少,关外土地辽阔人少地多。想到这,我背诵着最高指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内蒙古天地广阔,所以毛主席叫我们上这儿来了。”

李大爷终于听明白了,连连点头说:“这倒是,内蒙古这地界儿的土地比关里大多了。”

我看李大爷听懂了,为了使老人家加深理解,自作聪明地说:“毛主席号召我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李大爷好不容易明白了,经我画蛇添足这么一补充倒弄巧成拙。李大爷又迷惑不解地问:“噢,天津市不需要你们,这疙瘩最需要你们。是吧?”

我一脸的尴尬,无言以对。

李大爷叼着旱烟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圆其说:“不管咋说,年轻人听毛主席的话是对的。”

我惟恐李大爷再出难题,不如见台阶就下。赶紧对他俩说:“咱们走吧。”说着,我抬脚往外走。

“走。”张大个儿和小岳应了一声,跟着我走出里屋。

“咋说走就走,不再待会儿啦?忙啥?”说着话,李大爷下地送我们走出屋。

出了屋,我指着窝棚西边问道:“李大爷,那边是果树吗?”

李大爷朝我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说:“那可不是果树,那是北京杨,果树都在南边儿障子里。咱这林业里还有加拿大杨、白杨、疙瘩杨,还有柳树。北京杨好看,在咱这疙瘩不好好长。加拿大杨长得快,那东西糟心儿,没啥用。还是当地的疙瘩杨好,盖房子当房檩可结实了。柳树那东西不成,盖房子爱生虫子。做钐刀杆儿,做椽子,做叉子啥的还成。……”说起树来,老人家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李大爷,树林边儿上那棵大柳树,长了多少年了?

“你说西边那棵大柳树呀,嗯,八成有四、五十年了。解放前那棵树底下是口井,井圈子是用柳条子编的。有根柳条子活了,年头多了,就长成那么棵大树。新社会破除迷信,不许供佛爷,人们就把自己家供的佛像,都送到那棵大树上去了。那树上有好多铜佛爷,文化大革命以前还有人烧香磕头,这几年没有了。”李大爷跟着我们,边走边说。

这番话引起了我们强烈的好奇心,都想去看看那棵大柳树究竟是什么样。

李大爷说:“年轻人腿脚灵便,去看看吧。就在这林业西北边,不远。”

我们仨穿树林,直朝大柳树走去。我回过头来说:“李大爷,您回去吧。”

“你们走吧,我捡几根树条子,该烧火了。”说着,李大爷弯下腰,捡地上的干树枝。

我们仨来到大柳树近前,站在硕大的树冠下,不禁心生森然之感。大柳树周围凹陷的地面上,有一层白碴碴的鸟粪,还有一堆堆的牲口粪。从粗皱龟裂的老树皮和节疤上不难看出,这棵大柳树已是饱经沧桑。粗大的树杈,好像几棵长在一起的连根大树,树枝繁茂嫩芽吐翠。高高的树梢上有十几个喜鹊窝。成对的喜鹊在树梢间上下翻飞,“喳,喳……”喧叫不休。十几尊在莲座上盘腿打坐的小铜佛,安放在大树杈上。凝望着这棵大柳树,我感慨不已!一棵柳树条竟然能长成这么大的一棵树,可见大自然的造化之功。正应了那句话,无心插柳柳成荫,真乃物竞天择。

昨天上午,我们从保康过来的时候,汽车翻过了村东边的沙坨子,远远地望见了村庄轮廓的同时,也看到了这棵大树和这片绿意盎然的树林。丛密的树林,硕大的柳树,房屋成排的村庄,构成浑然一体的乡村景色。当看清了这一切,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们仨离开那棵大柳树,从马莲丛中朝村子走去。“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远处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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