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作者:阿毛


 

   北 上


    六六年盛夏,我已经念初三了,正等着毕业,考高中。母校是哈市一所重点中学,在那我们接受了许多富有时代气息的新思想,在当年上山下乡还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轰轰烈烈的运动时,这个学校已经在欢送第二批下乡的同学了。我就在其中,当时是何等的荣耀;这与后来大规模下乡是两回事,我们无意中成为前驱。

依依惜别的时刻来到了。7月27日,哈尔滨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那是欢送我们们的人群。父亲母亲,哥哥弟弟都来了。当时父亲刚刚从下放的外县调回城不久,一家人才团聚,可我就要下乡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那些日子我只有离家远行的兴奋,竟没有一丝离别的哀伤,现在想来那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

专列进站了,队伍开始乱了秩序,拥挤起来。“出门在外,自己要多加小心,要团结,尽量集体活动,有事找领导……”当教师的母亲,总是随时随地的教育我,母亲的叮咛刚刚在耳边响起,队伍就乱了套,等再回头已经找不到亲人的影子了。同学互相督促着:“快跟上,上车了!”我被后面的人拥上了车,急忙寻找靠站台一边的车窗,但是所有的窗前早已挤满了人。我从缝隙间望见发疯似的涌向车边的人群,啊,看见了,父亲仰着瘦削的脸,焦急的目光扫着每一个车窗,那是在找,我着急地喊:“爸!爸!我在这儿呢!”可是万头攒动,喊声哭声连成一片;父亲根本听不见,我急忙抓住前面同学的衣裳嚷道:“叫我看看,让我说句话啊,……爸!爸!”前面的人岿然不动,我要哭了,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我从仅能占据的缝隙中看见父亲被人挤着身不由己的向后退去,目光仍在寻找我,我哭着说着:“叫我看看,……叫我说句话啊。”我抹着泪,挥手之间视线竟丢失了父亲,列车开动前我没有再见到父亲。

多少年过去了,我也不是没有独处独省的时候,但思绪总是零乱驳杂,而有一天流畅通达了,那是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天地间有一种混沌初开的浩渺,使人生出沉潜其心,细想从头的心思。为什么非要下乡呢?父亲心里是什么滋味?

父亲在我下乡的第二个年头,去世的。他一生坎坷,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本来就不会干什么农活,而先后下放农村劳动两次,57年一次,62年一次。那几年使他积劳成疾。66年春他才调回来。我那时不能体会,也不知道在意那个特殊年月人们的精神是怎样的负重,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郁郁闷闷和担惊受怕。我走以后,大革命开始时父亲又回到局里;68年春节前,父亲病倒了。

就是那年过年,连队要求知青们“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准请假。等我好不容易批下假能回家时,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拉了拉我的手,虚弱的说:“那儿,累不累,吃得饱吧?……”

现在我不愿意想,想起父亲就难过。

我当年报名下乡,也不懂什么,好奇逞强?不知道,完全属于热血沸腾的那种。但比起偷偷拿了户口本自作主张的知青们,我还算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我那年16岁了,学校号召积极报名下乡,一听要去的地方就叫人心驰神往,“北大荒——北大仓”啊。好像自己也没有时间扪心自问,是不是盲目,是不是狂热,我好像什么也不懂,就懂得听老师的话。老师还有错吗?

记得清清楚楚,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专门家访,对母亲说,我不必因为自己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就非带着个头不可。我都有点儿不能理解,怎么老师一边宣传鼓励一边又阻止惋惜,这之间是怎样的矛盾,我都不懂。

带着热血少年的憧憬,带着远大的革命理想,欢欣不已。批准了,忙着取通知,忙着戴红花,忙着照相,忙着和敬爱的老师告别,忙着和亲爱的同学们再见。

但怎么也没想到,离别会是这样。车站上人们各种各样的呼喊,火车起步时高亢的鸣笛,列车发动后的滚滚汽浪,勇士们就要起程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因为父亲没有看见我在这扇小小车窗里喊哑了嗓子。事后多年,有时会哼起一首歌:再见吧妈妈,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您会看到盛开的茶花……。

向北,列车一路也没停。车厢里送别时的激动变成一片寂静,寂静使人清醒,清醒了的少年们开始想家。而车窗外的阳光告诉我们这时才仅仅是下午。

列车铺轨的终点是黑龙江北部小城鹤岗市,我们在这儿下了火车。这是一座煤城,到处是黑的粉末儿笼罩着,空气混浊,暗无天日。我们还要向北,再向北就要坐汽车了。

经过三个多小时,整队的汽车载着我们到了萝北县境内的宝泉岭农垦局。宝泉岭大名鼎鼎,68年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时,这里是兵团二师师部,也是著名作家丁玲下放劳动的农场所在地。在这里,我们要被分往这个农垦局所属的几个农场去,这几个农场也就是组建兵团后的二师所属的几个团。我们要去的军川农场就是后来的二师十一团。那以后我们在团部照的那些照片都印着“反修前哨204”,这是我们的代号,是指二师所属的第四个团。

向北,由宝泉岭到军川。坐车的乏味枯燥,风尘仆仆自不待言,而老天像是在考验我们一样,到达军川农场场部的时候,北大荒的风雨降临了,丝丝凉意,令人感到格外的凄凉,离开家的感觉真切而茫然了,就像孤雁离群一样。那种激情,那种境界,那种气魄,还有潜意识中的那种英雄主义,不出三天,竟全都丢盔卸甲,结结实实地掉在现实的军川农场的土地上了。

这里虽说是场部,却没有一座楼房,也没有一条柏油路,这只有一个商店,货架上是稀少的物品;除了十字路口停一停来往的汽车,拖拉机,显得热闹一点儿外,其余感觉都很冷清。这是我们要来的北大荒吗?我们的应该想象不是这样。

北大荒人非常热情。“我爱这兴安岭,我爱这松花江,我爱这岭上的红松,我爱这江边的军川农场。……这里有毛主席甘美的雨露,这里有共产党和煦的阳光,这里有军川人勤劳的双手,这里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欢迎会上我他们听到了这首农场“场歌”,不久就学会了,以后又由我们教给了更多的知青伙伴。

我们同去的十个人,有六人分在一起,这个新建队距场部四十多里地。当天空放晴时,我们就要被派到到那个偏僻的地方去了。我们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离开从未离开过的父母越来越远了,离开学校里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越来越远了。我们有没有足够的准备去迎接完全陌生的日子?可能是这种思绪使我们闷闷不乐,还有点儿无精打采。

汽车开得飞快。满眼是望不尽的金黄,除了寂静的麦地,就是无遮无拦的酷暑。远处的密密的树林,还有一望无际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北大荒显示出它恢宏的气势。自己后来想:不论是艰苦还是快乐,那些汗水和泪水合成的日子,永远是大自然的一种点缀。

知青时代是我最值得记忆和怀念的,我们一代人的全部青春都在那个时代激情燃烧了。后来我脑子里时常闪现这样的诗句,是“铁马冰河入梦来”,是“昨夜西风凋碧树”。

也许,有一天我的记忆要是能回放的话,最初北上的日子一定是她必不可少的开篇。

 

                                                                              (写于98年7月)

 

【98年入选哈尔滨政协知青史文史资料《昨日风雨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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