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邂逅(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作者: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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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这是一个闷热、阴沉的夏天,白天烈日当头,下午天空阴云密布,遮住了太阳。 心烦意乱的钟伟明一夜之间判若两人,他早早地爬起身,顾不得草地上的露水还没褪尽,跑到草甸子上找回小青马,为它鞴上沉重破旧的马鞍,自己也懒得烧茶,跨上马背,饿着肚子就到牧民们聚集的放牧点去巡诊。大汗淋漓的小青马在钟伟明的身下一步一摇地晃荡着,鞍垫、马镫、马笼头上金属部件晒得发烫。热气闷人,处处散发着大雨将至的暑热。 沉重的苦闷压垮了钟伟明。一整天,他在马上悠晃着,不断地想着与文生的遭遇,在脑子里玩味着文生说过的话,他的嫉妒实在无聊的很。苦艾又酸又涩,醉人的气味令人唇焦舌燥,草原小路被暑热蒸烤得直冒烟。绿色的草原仰面暴露在骄阳的暴晒下,热风掠过草原,吹着沙沙作响的青草,卷起阵阵尘埃。 从河东走到河西,一天喝了十几顿炒米茶,不知不觉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浑浑噩噩地骑在马上,来到嘎日布家,天已经黑透了。 走进嘎日布家,只见蒙古包中间的大火炉上架起了硕大的铁锅,一锅分解得支离破碎的羊骨头正在沸腾的铁锅里翻滚着,铁锅往上升腾着热气,缥缈的水蒸气拼命向上挣扎着,一靠近蒙古包的天窗就没了踪影。 郝必萨哈拉图的母亲脸色蜡黄,呆板,她用眼瞟了一眼钟伟明,问了声好,手里的活计发出沙沙声响。额吉将新剥下的羊皮铺放在一根滚圆的木头上,用芟刀使劲地刮羊皮上残存的脂肪和肉渣,见钟伟明进来一点也没有停下手里活的意思,只是对着钟伟明说:“羊皮刮得越干净越好,熟好了不出油点子。”边说边对钟伟明笑了笑。 几个从来没有安静过的小男孩老实地围坐在铁炉四周,对钟伟明的到来视而不见,用急不可耐的眼神紧紧盯着锅里的肉,巴不得立刻吃上喷香的手把肉,喝上甜美的羊肉汤。 “我们家的要武有没有消息呀?走了以后从没有来过信。”嘎日布的老伴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问钟伟明。 “没有信,我去年也没回北京,一点没有他的消息。”钟伟明漫不经心地回答。 嘎日布抽着烟袋端起茶碗,显得愁眉不展地说:“还得要些止痛片,我是离不开止痛药了,唉,没办法,人老了什么都不行了。” 郝必萨哈拉图的母亲见钟伟明打开了药包,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她想起了那句蒙古话:不倒茶,没脸面。她的蒙古袍前襟和袖子上沾满了油渍,她就用蒙古袍的衣襟擦了擦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转身从蒙古包哈那墙上取下一块因长年累月使用而变得发黑了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羊油,又用来擦了擦碗,倒上空茶,客气地说:“喝茶,喝茶。” 给钟伟明倒上空茶,额吉又殷勤地端上一碗盛得满满的缴扣(甜奶油)拌炒米。 钟伟明接过这一碗浮浮溜溜的拌炒米,放在身前挤着大毡的木条上,也不动筷子。嘎日布家的奶食钟伟明早领教过,确实如大家传说的一样,脏得没法吃。她们家挤出的牛奶从不过滤,甜奶油里到处是牛毛,有时还能吃出草棍,炒米里的砂子自不必说,咔喳咔喳的没法吃。 “钟大夫不爱吃炒米。”嘎日布知道钟伟明几乎从来不吃他家的东西,以为他嫌炒米硬,“留下喝了羊肉汤再走,”他好心好意地说。 钟伟明为老嘎日布留下一小包止痛片,也不多说话,起身要走。郝必萨哈拉图抬头看看蒙古包天窗外黑漆漆的天,十分担忧地说:“钟哥哥,外面阴的历害,没有星星月亮,走路容易迷路,你就留下住吧,明天再走,咱们俩也好将两盘。” 他说这话时他的母亲也善意地挽留钟伟明,“喝了肉汤再走,钟大夫。”话虽这样说也并不急于起身往外捞早已煮熟了的羊骨头。 钟伟明摇摇头。他知道,除了孟要武,这家的女主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吝啬。 钟伟明虽然一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有些饿,可是烦恼充斥了他整个身心,如果要吃这一顿手把肉,他完全可以和郝必萨哈拉图下棋,摆出一付不吃不走的架式。 钟伟明固执地走出蒙古包,翻身上马,不等郝必萨哈拉图返回蒙古包,双腿一夹马肚,小青马放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墨一般黑的旷野。身后,嘎日布的几条家犬狂吠着跟在小青马屁股后面追出老远。 小青马的速度让嘎日布家的好猎犬望尘莫及,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小青马出了大汗,腿裆里直往下滴汗沫。从东南吹来的微风非但吹不干小青马身上的汗水,反而使热腾腾的汗臭味更浓重了。 黑漆漆的夜色笼罩了四周的山岗、蒙古包和整个草原。 天空中响着闷雷,空气湿润而又压抑。迎面吹来夹杂着青草味的热乎乎的风。远处闪着曲曲折折的蓝色的电光,天空上的乌云沉得低低的,黑得象煤烟,飞快地横过天空。离家二十几里地,可是刮风了,从草原上送来阵阵凉意。随时都会下雨,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赶在下雨前回到家。 狂风肆无忌惮地刮个不停,把低低的野草吹得倒向一边,什么也看不见,凭着闪电的强光,才能看清小青马的头、路上的草和一马平川的原野。 钟伟明骑在马上,马不停蹄,心里七上八下,一天没正经吃一顿饭感觉肚子里空空的,只是莫名其妙地烦燥不安,仿佛自己处在一个飞速下沉着的漩涡之中。 想着平白无故受陈文生的窝囊气,想着自己悲惨的处境,想着自己为了几个工分整日忙忙碌碌无所作为,一腔悲愤,一腔哀怨,向谁诉说?天苍苍,野茫茫,如墨一般的黑暗笼罩着原野,此时钟伟明的满腔怨恨只能撒在小青马身上。 与钟伟明朝夕共处的小青马,懂得钟伟明心思的小青马,今晚却成心与主人找起了别扭。钟伟明往东,它偏要往西;钟伟明往左,它偏要往右。仿佛小青马也在幸灾乐祸地嘲弄它的主人呢。 漆黑的夜,在电光的照耀下,草原时隐时现。突然,一个炸雷如天崩地裂,小青马和它的主人都不由自地打了个趔趄。在瞬间的亮光中,钟伟明看到一个大马群正飞快地向他奔过来。 群龙无首的大马群,被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声给惊呆了,被一道道耀眼夺目的闪光给吓傻了,它们鼓起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摸着黑往前跑,不管前面是湖泊还是沼泽,是坦途还是悬崖。 马蹄踏出的轰鸣声把钟伟明和小青马瞬间淹没了。 亮光中,一匹黑色的粗壮的儿马高昂着头,它脖子后长长的马鬃像一面旗帜在高高地飘扬。大马群在领袖的率领下,风驰电掣般狂奔,简直像一群疯了的野马。 小青马被裹挟着,用最快的速度跟着马群跑出去了好远,才被钟伟明制服。 钟伟明一只手拽紧左边粗硬的马嚼铁绳,双脚狠夹马肚,手中的皮鞭不停地凶狠地落在小青马的屁股上。 倔强的小青马梗起脖子,拼命偏右行,不顾前面是坦途还是坑洼,是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向着黑暗、向着家的方向一味猛跑而去。 空旷寂静的草原上,只有钟伟明的小青马四蹄落在草地上,发出些许声响,回响在空空荡荡无边无际的夜空里。不知跑了多少时辰,早该到家了,雷声在钟伟明的头上隆隆震响,除去雷声草原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夜莺停止了歌唱,连聒噪的蛙鸣也听不到,草叶却飒飒地响了起来。风一直吹到钟伟明的身上,吹动了他一头蓬乱的头发,衣服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随风飘荡呼啦啦作响。举目四望,周围黑漆漆一片,借着明晃晃的闪电,钟伟明四下张望,大队部的房屋、西边的敖包山丝毫不见踪影。天气沉闷阴郁得使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抬头看星星、月亮,低头搜索脚下的小路,无影无踪漆黑一片。 没有了方向,没有了时间和空间,草原无边无际,无人烟,无牲畜,连一点微弱的声音也没有,大地仿佛死去了一般。任你大声吼叫,纵马疾驰,碰不到人家,碰不到蒙古包,连鬼的影子也没有。 伴随着马蹄声、雷声、风声与钟伟明的吼叫声混成一片。钟伟明知道,他迷路了。 原野上吹来一阵冷风,草原上除去一片深黑,绝无半点狗吠的声音,也绝无一丝一毫夏夜那种半明半暗的清光。高高的蒿草在风中狰狞地狂舞着,低矮的野草在风中簌簌作响,得日苏草伸出长臂犹如张爪攫人,往日青绿色地毯一般的草地在风中葡伏倾倒,仿佛大祸将至,仓皇逃窜似的。四面八方凄凉寥廓的旷野显得更加空旷,好似一个漫无边际能吞食一切的黑洞。 在草原上骑马走了这么多年,凭着一点小聪明和对草原的理解,钟伟明从不知迷路是什么滋味。只有在这时,他才体谅小青马的初衷,原来它那么执拗地往右行,那里才是家呀! 深夜,草原上坟墓般的寂静,偶尔的一个闪电,若隐若现的敖包山的幻影浮现在钟伟明的脑海里。临风瑟缩的丛丛野草,无边无沿的黑暗,马上就要来临的暴风骤雨,使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恐惧。对于一个来自北京的人来说,那种恐怖是无可言喻的。越害怕越要跑,快点跑,喝了一天的茶,他已不堪忍受饥饿之苦,他只能义无反顾铤而走险,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跑到一个有人家的地方。 草原上下,乌云密布,阴沉漆黑的云翼无声地伸展开去,阴森可怕,一阵旋风袭来,干裂刺耳的霹雷声滚滚而来。一声霹雳在头上炸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刹那间万籁俱寂。 钟伟明万般无奈焦急地狂奔着,不知何时,暴风雨发出死亡的绝叫,狂风肆无忌惮地刮个不停,雨象瀑布般倾注下来,凛冽的风雨呜咽着,在大草原上奔驰,像狂涛巨浪,把一片片蒿草刮倒,吹乱。只一小会儿功夫,钟伟明和小青马已经浇的落汤鸡一般。 钟伟明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心慌意乱,彻底迷失了方向。小青马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奋着,在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上,俨然像位临危不惧的大将军,不顾一切不顾生死疯狂地向前奔驰,仿佛要踏住那闪电,救主人于水火。 钟伟明在不可收拾的雨水中被裹携着,左突右奔,大喊大叫,他的喊声毫无声响,就像一块小石子抛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钟伟明悲怆胆怯的叫喊声和小青马在草地上奏出鼓点般的马蹄声,瞬间淹没在漆黑的雨夜。雨越下越大,狂风暴雨猛烈抽打着钟伟明和他的小青马,他们早已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了。不知走到何时,在雨中,凭着一个闪电的亮光,总算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草原小路,钟伟明不敢怠慢,沿着小路又是一阵狂奔。 闪电、雷鸣和狂烈的暴风骤雨,使钟伟明浑身上下的一阵阵寒意和胆怯交织在一起,衣裤单薄得象张纸,紧紧裹在身上,雨水很快淋透了他身上的单蒙古袍,里面的衬衣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身子,雨水从头上、脸上、脖梗里不断往下淌着,阵阵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冷如针刺的雨点毫无情面迎面向他打来。 不知何时,雷声听不见了,闪电也没了踪迹,眼前只有寒风、冷雨、泥泞和荒野。钟伟明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凄冷、沮丧和绝望。 黑夜里的时间悄悄流逝,草原上地暗天昏,寒风夹着冷雨阵阵袭来,在夏天冻死一只羊易如反掌,一个孤单的人何尝比一只羊更强。在如此寒冷的雨夜,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如果任冰冷的雨水冲刷,不消半个时辰,毫无疑问,一个瘦弱的小青年就会倒卧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一个人浸泡在冰水里,丝毫不亚于倒卧在雪地当中,并且在这样一个雨夜,鬼也不会出行,不要奢望什么奇迹出现,要想活命就要想方设法取暖。 骑在马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地狂奔乱跑,随着马的步伐上下颠簸,只有这样才能感到身上有一丝丝暖意,才不会冻僵,才不会迷了路又摔下马来。 钟伟明骑在马身上,不断地跑呀跑,丝毫不敢怠慢。只要小青马不马失前蹄将他摔下马,只要小青马不趴蛋,只要小青马不停止它跳跃不息的步伐,钟伟明就会感到一丝丝暖意,就不会丧命。 小青马就是他的命。 嘎日布家距大队部不过二、三十里地,快马加鞭只要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钟伟明这半宿放马胡奔乱闯,不知不觉已走了足足有一百多里。小青马毫不惜力地大跑着,钟伟明为了节省小青马的体力,以防不测,身体使劲向后仰着,不住地勒缰绳,竭力使飞奔的小青马换成小快步。不知什么时候,钟伟明隐隐约约听到了狗叫声,他急忙打马朝狗叫的方向跑去。 浸饱了雨水的原野隐没在黑夜里,偶尔的一个闪电使埋在黑暗中的无穷无尽的草原显得更加凄凉。瓢泼大雨在窗外呼啸着,急促的敲门声和忽高忽低的狗叫声惊醒了屋里昏昏欲睡的女主人。 顾不得人地两生,顾不得两只凶恶的看家犬围着钟伟明狂吠乱咬,如大海中遇到了一叶扁舟,钟伟明急忙下马敲门。 稍许功夫,刚刚熄灭的煤油灯又亮了,女主人慌慌张张地披上件破蒙古袍,披散着头发,胸前背心下挺着高高的乳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门闩,打开木板门,望着雨夜到来的不速之客。 一道耀眼的闪光照亮了雨夜,借着雷电的光亮,钟伟明望着眼前这位睡眼惺松、头发蓬乱、满脸肮脏的少妇,大喜过望——总算找到了救命菩萨。 钟伟明浑身乱颤,嘴唇哆嗦,说起了磕磕绊绊的蒙话。 “必,吐,吐,吐勒结(我迷路了)......” 那少妇先是一楞,马上反应了过来,说起了满嘴的普通话:“哟,你是北京知识青年吧?” 钟伟明心里一惊。在这偏僻的草原,是谁在说亲切、熟悉的母语、纯正的北京话?他什么都明白了。想不到在荒山野岭竟遇到了一位北京人。亲人。 钟伟明这一宿,不知东南西北,迷了方向心里着慌,小青马放开四蹄,不知不觉跑出了足足有一百多里地。本应从北往南赶回大队部,鬼迷心窍,却从南往北,从西乌珠穆沁旗的地盘跑到了东乌珠穆沁旗草原深处。 那妇人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你哪个大队的呀?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 钟伟明走进屋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是白音塔拉大队的,迷了路,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跑就是半宿,这儿是哪儿呀?” “哦,白音塔拉的?你叫什么名字?” “钟伟明。” 听到这个名字,那女人“啊”了一声,立刻僵住了。 “你是……你是钟伟明?” 钟伟明奇怪地说:“是呀,你知道我的名字?” 说着话,两人走进了里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那妇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岂止是知道,我们还是邻居呢,我是展赤呀。” 这回轮到钟伟明发出惊讶的声音了。 “啊!展赤?”
却说展赤自那年与人私通,名誉败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没有知青肯要她,兵团战士和牧民也都对她嗤之以鼻,连最穷最丑的人都看不上她。 展赤父母一家人文革初期轰回农村改造,至今回不了北京,她自己无依无靠,找不到回城的门路。一个女人最后的本钱就是她宝贵的贞操,现在也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她那曾经令人羡慕的漂亮的脸蛋在人们的眼里变得丑陋不堪,她不是处女,是一朵凋谢的玫瑰,她嫁不出去,又不会生活,到处是白眼。她多次想到死,又下不了决心,万般无奈下,经人介绍,嫁给了草原深处的一位蒙古族车老板。 车老板是个东北来的外地蒙族人。他早年孤身一人从东北流浪到草原,凭着自己人高马大,老实忠厚,勤恳能干,到处给人打零工。虽然不缺吃不少穿,可外来人在这里充其量只能当个二等公民,姑娘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嫁给这样的人。车老板四十浪荡岁尚未成家立业,这两年大队让他赶起了大车,有固定职业,能挣工分,倒也能混个日子。 车老板年龄大了点,他傻大黑粗一个人混了半辈子没能混上个媳妇,自然不敢挑三拣四。虽然展赤生过一个孩子,但她好歹是北京知识青年,人又长得漂亮,尽管干家务活不在行,嫁过来后整天皱着眉头好似从来没有开心过,但她毕竟能每天为车老板做饭、洗衣,陪他说话睡觉。车老板是个憨厚爽直的人,自己没有文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要有一个女人肯与他住在一起,肯过日子,车老板自然心满意足。 离开了白音塔拉又到了这片更宽广、更偏远、更荒芜的草原,接亲的大车一直往东北足足走了两天,在一片陌生的无边无沿的草原上,孤零零两间土房,门外停着一挂大马车,无依无靠、无亲无故、与世隔绝的展赤只能死心塌地与年龄几乎与她父亲相仿的丈夫相依为命。 除了丈夫,没人来关心她,她时时记起远方亲人的音容笑貌,和同学们在一起时的欢乐时刻,但那只是一个梦。这个小土屋就是她的活棺材,她的青春钻进了棺材,深深的青草在她的头顶随风摇曳,只有丈夫的酣声抚慰着睡梦中的她。 展赤住的房子是纯纯粹粹的土房。墙是土坯的,顶是泥抹的,因为没钱买瓦,只能每年抹上几遍泥,赶上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会处处漏雨。这一夜,她拿出自家所有的盆盆罐罐,摆在各处,接顶棚漏下的雨水。 在草原上,任何人家都不会拒绝迷了路的牧人。道理很简单,如果把不认识的人拒之门外,天寒地冻,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遇到人家,迷路人饥寒交迫,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而这迷路人明天也许就是你自己。 展赤望着狼狈不堪的钟伟明,见他浑身精湿,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削瘦的脸颊仿佛也在萎缩,显得虚弱、憔悴,就像是一只刚刚剪过毛的绵羊被冷雨淋透了一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后背上还斜挎着个长方形的药箱。展赤忙说:“你赶快脱了湿衣服吧,冻坏了吧......” 钟伟明望着展赤,在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竟会冒冒失失闯进了展赤的家。 钟伟明心中有愧,以为展赤还会忌恨他当初的无情无义呢。他的舌头僵直,两片嘴唇好似粘在了一起,不知怎么启齿。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这雨,这雨真大呀,天真黑呀,我还从没迷过路,不知今天怎么了?” 钟伟明低三下四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在背后怎样大骂这个给知识青年丢脸的淫妇,怎样骑着高头大马,坐着大马车,路过展赤的土房时自己冷酷的神情和傲慢的不屑一顾的态度。钟伟明的头上、身上不断往下滴着雨水。 “快,都淋透了,先脱了湿衣服,快换件干的!” 展赤望着淋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处,冻得脸色苍白,在激灵激灵打着寒战的钟伟明,一把从铁丝上拽下一块脏兮兮的毛巾,递给钟伟明。 “擦把脸,都湿透了吧?这天可够凉的。”说着话赶忙翻箱倒柜,把她丈夫的单蒙古袍、干净衣裤都找出来,让钟伟明换上。一面又忙不迭地点火热茶热饭,烘烤湿衣服,伺候钟伟明吃喝。 展赤的目光无精打采地从钟伟明身上滑过。 趁展赤忙活的时候,钟伟明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脸确实还算漂亮,五官端正,但好像由于内心的疲惫不堪变得呆板,整个面部憔悴松弛,眼睑微肿,头发蓬乱。她的蒙古袍漫不经心地披在身上,嗓音沙哑、干涩。 展赤点着了火,催促钟伟明:“换上吧,快换上吧,要不冻坏了。” 钟伟明看了看外屋,黑咕隆咚的,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屋里只有一付大土炕,炕角躺着一个熟睡的不满周岁的婴儿,除此再没有第二个人。 “换吧,换上吧,还怕什么?” 展赤见钟伟明不好意思,自己躲到外屋,让钟伟明一个人在里屋换衣服。 钟伟明在里屋急忙脱下湿漉漉的蒙古袍、上衣,露出了自己惨白的瘦骨伶仃的身子,忙不迭地把展赤找出来的又肥又大的蒙古袍披在身上,靠在炕沿边,褪下裤子,把展赤先前递给他的一条像粮食口袋般肥肥大大的裤子穿到身上。 展赤认识钟伟明,何止是认识,但她无论如何无法把儿时的钟伟明与眼前的这个钟伟明联系到一块。展赤走进屋,满脸狐疑地问:“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钟伟明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给牧民看完病天就黑了,我从来没迷过路,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心烦意乱的,走着走着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谁知道大老远的跑到你家来了。” 钟伟明穿上又肥又大的蒙古袍,盘腿坐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展赤给他热的剩面条,外面哗哗下着大雨,屋里到处渗着小水滴,炕里面摆放着两个脸盆接雨水,火墙上、一对红漆箱子上、碗橱上,到处摆放着瓢瓢罐罐。雨水不慌不忙滴滴答答从顶棚漏进接水的盆里、罐里,有节奏地响个不停,展赤忙三迭四地一会儿上炕一会儿下炕,随着落下的雨滴,挪动接雨水的器具。 突然,睡得正香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展赤抱起哭闹醒了的孩子,当着一个男人的面,丝毫没有害羞的感觉,很自然地撩起背心,露出一对肥肥大大的奶子,慌忙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 展赤怀中的小孩用力吸吮着乳头,从后面可以看见小孩的后头顶磨掉了一圈头发,那圈没有头发的地方,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惨白的磷光。展赤用手擦了擦婴儿头发上的汗珠,说:“孩子头上总是出虚汗。” 钟伟明看着展赤怀中瘦弱的孩子,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抓起了小孩子的手。那只小手瘦得可怜,手腕上仿佛戴了一只骨质手镯,一圈骨头都显露了出来。钟伟明不由自主地用手触摸孩子的头顶,脑顶上的囟门仿佛一只熟透了的柿子,软软的,随着孩子的呼吸上下波动着,真让人担心不小心碰破了皮,其中的内容物能像蛋黄似的一古脑流出来。 “小儿佝偻病,典型的小儿佝偻病。”钟伟明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他这里想着孩子,展赤却在一旁暗自观察着他。 望着身披又肥又大的蒙古袍,蒙古袍里的钟伟明越发显得瘦俏可怜,展赤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我们那位个子太大,凑合着穿吧。” 折腾了半宿,展赤睡意全无,指着怀里吃得正香的小孩儿说:“你来的正好,我们家的孩子一周多了,一哭历害脸就憋得青紫,动不动就没气了,不知什么毛病,这儿这么偏僻,想找医生也不好找。” 昏暗的灯光下,衬托出展赤年轻、红润、俊美的脸,那双善良而睡意惺忪的眼睛象星星一样闪闪发亮,说完话,从怀里搁下睡着了的婴儿,放下衣襟盖住丰满的乳房,下地重新给钟伟明倒上奶茶。 “你明天也给我看看病,我每天都心堵得慌,夜里睡不好......” 钟伟明脸上露出惶恐不安和负疚的神色,坐在炕上喝着茶,但他兴致索然,感到坐立不安,恨不能悄悄地走开。 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机会,与这样一个美貌的女性单独在一起,对于一个如饥似渴的单身汉来说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 可是,茶足饭饱,眼前这个穿着破旧、风韵犹存的展赤却丝毫提不起钟伟明的情欲。她披散着头发,挺着一对丰满的乳房,她原是很美的,不过现在对男人一点也没有吸引力了。 展赤对过去的一切仿佛忘得一干二净,毫不在乎,只是欣喜地和钟伟明聊着天,她说:“我这里难得有咱们北京知青来串门,一个人在这里快要憋死了。”说着,放低了声音悄悄问:“你怎么样?搞对象了没有?” 听了展赤的问话,钟伟明的脸涨得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他伸出手又攥了攥婴儿的手,支支唔唔言不由衷地敷衍说:“搞对象?没,没有,我暂时还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 看到钟伟明一边说话一边摇头,脸也红了,展赤忙劝慰道:“不搞也好,成了家事就多了,还是一个人无忧无虑多自在,将来有机会也好回北京。” “你们大队还有几个北京知青没走?” 问这话时,展赤的心里又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的回忆。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前立刻鲜明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想起他那双毫无生气的驯顺而迟钝的眼睛,黑黑的皮肤,青筋毕露的手,他低三下四说话的模样,他们之间被称为爱情的感情,不禁嫌恶得打了个寒颤。 “就我一个。”钟伟明的脸上现出一种羞愧的神色。 “唉,”展赤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今年回没回北京?” “没回。” “你妈她们那边怎么样?吃得饱吗?”展赤抱起又吭哧的孩子,问道。 “还行,我姐姐她们经常给邮粮票。” 钟伟明看着展赤,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我看你特别像一个人,在北京,我们院里也有个姓展的,不过搬走有好多年了。” 童年时代的情景像万里无云的晴天,断断续续在钟伟明记忆中飘过。 小时候,有个姓展的工程师住在外院,他家有两个女儿,大的与钟伟明年龄相仿,扎着两条小辨子,鼻子两旁长着几颗淡淡的小雀斑。她正在儿童转变时期,天真、顽皮,心不在焉,整天无忧无虑欢天喜地,特别爱与钟伟明他们一帮子男孩子玩。 小姑娘虽然长得并不出类拔翠,可玩起扔包、捉迷藏、跳房子样样能。当工程师的爸爸、当老师的妈妈,把两个孩子培养得与众不同:小姑娘开口成章,唐诗宋词、琴棋书画样样通,小小的年纪嘴里能说一串苏联话,还能完整地唱上几首俄罗斯歌曲。小姑娘卷起舌头发出俄语字母中“噜儿”的音,大院里的小孩子们当新鲜事学了整整一个晚上呢。 想到此,钟伟明不禁哑然失笑。 “我想起了我们院里有个姓展的小姑娘,我怎么看就觉得有点像你,她叫......” “展若芳。” 展赤截住钟伟明的话头,轻声说道。她把吸奶的孩子换了个方向,从左换到右,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展若芳死了,展赤却活着,一个浪荡的、让人看不起的婊子。” “什么?”听了展赤的话,钟伟明大惊失色。 “不错,展若芳就是我,你没料到吧?” “若芳,你是若芳?” 钟伟明激动起来,惊慌失措,心儿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浑身像筛糠似地抖动,嘴里念念有词:“若芳,若芳,你是若芳?” 展赤好似在回忆一个遥远的过去,两眼望着窗外,慢声细气轻声地述说起来。 “想不到吧?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从小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的一生竟是这样开始的。那年我们家为什么搬家,街坊邻居谁也不知道原由,其实是因为我爸爸给打成了右派,发到外地劳动改造去了,你想我们一家还在那个大院呆得下去吗?不让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们才怪。我们从南城搬到了北城,三间大房换成了两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我爸爸刚劳改释放没多少天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到好,一家子跟着倒霉,全都给赶乡下去了。所以我从不敢回大院,从不敢跟儿时的伙伴们联系,这一拖就到了文化大革命,你看就是现在这样的下场。” “你忘了小时候咱们经常在一块玩?”钟伟明用眼瞧着展赤问。 “忘不了,我怎么能忘呢?搬走的时候我也快七岁了。”展赤说。“再说我妈也净告诉我们你在幼儿园里的事。那年咱们大院里成立的幼儿园,我妈还是第一任园长呢。她后来告诉我们,那个小伟明可真够聪明的,这个幼儿园他可成了老师了,小孩子们整天追着他,用小板凳围着他摆成一圈,听他没完没了的讲故事。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那么多故事,有时候让我们大人听着听着都着迷了。有一回说你把脚烫伤了,来不了了,同学们都不干,哭着喊着都找你,我妈只好楞把你背着上的幼儿园,好让你哄着同学们听故事。你说我能忘吗?对你我印象特深。” 展赤对于自己幼年时代的回忆觉得又甜蜜又可笑。当年她可是小伟明忠实的听众呢。她隐约记得自己整天追着小伟明,喜欢他,乐意跟他一起玩,乐意跟他一起淘气。想到这些往事,她照旧很激动,觉得童年时这段有关与小伟明在一起的经历,可说是她一生中最纯洁最美好的回忆。 展赤回忆着童年往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欠起身子,放下睡着了的孩子,捋下衬衣,胀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撑开了。盘腿坐在大炕上,接着说:“那年你们大队的孙大叔一跟我提起你,我就知道是你,是我儿时的伙伴,可我不敢说。我哪儿还有脸提这些事啊,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哪儿还敢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啊!我不敢提你,不敢想你,不敢回忆幸福的童年,不敢回忆我们曾在一起玩过的那个四川大院。米、面、牛粪、吃的、喝的、私生子、烂货,所有的一切完全把我压垮了;我想回家,无家可归;我想让人帮我,只有那个年纪和爹差不多的人。” 展赤竭力回忆同他在一起的时刻,但这些时刻永远被她糟蹋了。良知在折磨着她,苦恼着她,时而轻微,时而强烈,但从不离开她。 闲暇的时候她会突然想起他,想起那个真心爱过她,与她有过无数次恩爱缠绵的人。她每天干活,挤奶,为丈夫饮马,洗衣做饭,生孩子,睡觉,与那个不爱的人做爱。她曾经追求过幸福,也赐与别人幸福,不过她最后一次留给那个真心爱过她的人是冷酷和复仇的神色,而她的神秘、妩媚、热情和青春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每当她拿着那把断了齿的旧梳子梳理自己一头细软如丝的长发时,她连一种顾影自怜的快感都得不到。 草原在咆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我现在不再怜悯自己,我也不恨他了,人们都说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只配跟老头子、二流子一样的人鬼混。” 展赤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热泪盈眶。 “我倒时常想起他,与其说是他毁了我,倒不如说是我毁了他!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光棍一个,举目无亲,就有那么一间破土房子,结果让他挨了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轰回了原籍老家。当初如果我跟他结了婚,不承认是他强奸了我,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了!他年龄大了,又没干惯农活,他怎么受得了?都是我害了他,我有时候真有些恨我自己!” 展赤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农民不是、牧民不是的盲流,那个丑陋无比的粗人,那个被打成反革命的男人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男知青和兵团战士拼命地用脚踢他,用拳头打他,有人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摁倒在地,大马靴、马鞭、马棒,青年们怀着对阶级敌人的恨,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爱,疯狂地骂着、打着,吼声不断。那人呻吟着,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好,好似在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能救他一命的展赤。 展赤又看到了那张凄凉的脸,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就如同最后一次他被打倒在地时望着她的情形。 经历了生活的折磨,展赤终于体会到了人生至高的幸福是什么。不是显赫的地位,不是华而不实的名誉,不是金钱,而是有人爱。 听着展赤悲悲切切的诉说,钟伟明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我们家算是惨透了,粮食粮食没有,我妈一死我爸还受人欺负,我妹妹不得已嫁了个农民。我们姐儿俩倒好,一个农民,一个牧民,说到底,还不是受他们牵连,真是哪辈子作孽,让我们跟着倒霉!” 钟伟明坐在小炕桌的另一侧,听着展赤的话,也不插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展赤坐在炕沿边,看着钟伟明,越说越兴奋,好象遇到了娘家人似的,说起来没个完。钟伟明用他那双睡意朦胧若有所思的眼睛对她望了望,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什么话也没有说。 “唉,我们为什么来插队呢?那时候争着抢着,这到好,没几年的功夫全走光了。不过我那时实在没有办法,我妈我爸他们都轰走了,我不插队也得跟他们一起回农村老家,一起当专政对象。你们男生比我们女生还是好一点,你有工作能挣点钱,好办多了。你看我一个女的,队里又没什么合适的活让你干,我又没能耐,只能嫁人。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些不幸难道是我命中注定的吗?我一个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逆来顺受。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结婚,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木已成舟,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人在这里快发疯了,出门是草地,是一片绿,往前望什么都没有,往后望还是什么也没有,挤奶、做饭、生孩子、睡觉,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乐趣就是每天赶上两头牛犊喝水吃草,就是进屋里奶孩子洗尿布,偶尔有牧民老乡来串门,为他们烧上一壶滚烫的奶茶,端上一盘奶渣子,和他们唠唠家常,问问牲畜呀,额吉呀,儿媳妇生了没有呀,这就是我的理想,我的幸福,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蒙古老乡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蒙古包的老牧民!现在有了孩子,我更死了心了,我一次也没回过我们大队,也没回过北京,我想我爸我妈,我妈活着的时候,我没脸回去看她们,我不想让她们伤心,不想让她们再为我操心;现在好了,我妈彻底解脱了。你看我也长能耐了,会挤奶,会烧茶,会做饭,会熟皮子,会缝蒙古袍,就是牛粪不用我拣,他有的是力气,不让我干力气活。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大车老板对我好,我跟了大车老板也就死了心了。” 她在心里仿佛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一种对她来说陌生而又崭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她依旧过着原来的生活。 “你以为我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我早幻想过,老是想象着能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北京人;唉,像你这样又善良又诚实人又好又能干,少找呀;那时候真傻,一心想找个家庭出身好的,别的什么都没关系,就想找出身好的,也是吃亏吃大了。唉,我现在想开了,不怕人穷,不怕什么家庭不家庭的,谁让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呢,找个出身红五类的知青不容易,找个好人更不容易。我常常这样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发疯不可。” 展赤不知羞耻地向钟伟明诉说着她从前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和追求。 一阵痛苦和悔意交织在一起突然袭上钟伟明的心头。钟伟明凝视着侃侃而谈的展赤,窥察她的眼睛里是否有埋怨的阴影。 “刚插队那阵,我还老想给我们班的一个小伙子写信,可惜呀,人家出身红五类,门不当户不对,我不敢。后来出了那事,我不怕你不爱听,那时候孙大叔给我介绍你,我还有点嫌你的家庭出身不好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我不同意,我是怕嫁给你就等于玷污了你,会葬送你的整个前程。我不敢给你捎信儿,不敢把和你相识的真相告诉你,我破罐破摔了,没有什么顾虑,你是个没成家的大小伙子,好歹是个北京人,我再不是人也得为你想想。 都怪我糊涂,谁让我碰上他了呢,那个人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我要吃饭,我要一个生着牛粪火的房子,我不想饿死也不想冻死,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我需要人爱,我需要生活。” 展赤越说越激动,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她整个胸脯一起一伏,声泪俱下地说着,哭得象个孩子,眼泪和没有吃完的奶子流出的乳汁浸湿了她肮脏的衬衣。展赤想起了自己青春年华和她那苦多欢少的恋爱生涯。想到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不禁自怨自艾起来。红颜已逝,可耻的青春这样快就要过去了。 钟伟明在一旁倒为她的直言不讳感到无所适从。 “我来内蒙后一直不敢回去看我妈,直到她死都没见过她一面。我想她们,想的死去活来,做梦哭醒过多少次,可她来信不让我去,她说你在草原上好歹算个知识青年,要来了我们这儿就是个狗崽子。我妈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猪狗不如啊!我妹妹想在生产队找点轻快的活干,她去的那年才十五岁,重活她哪干得动呀,那小队长是个五大三粗的光棍汉,老想欺负我妹妹,我妈我爸就护着不让,他就找碴打我爸,开会批他、斗他,让人骂他、踢他、打他,让他干最累的活,让我妹妹挑大粪,割麦子,什么活累让她干什么。他还老上公社告状,说我爸反动,不听贫下中农的话,让大伙动不动开他的批斗会。有一次这个家伙给我妹妹堵在仓库里,要耍坏,情急之下我妈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我妈看没有活路了,跪着求他:队长,求求你饶了这丫头吧,让她走,有什么事冲我来。那驴放走了妹妹,把我妈留了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妈给强奸了。打那以后,隔段时间,队长就让我妈去仓库伺候他,可我妈一回去,我爸就打她,说她不要脸,让她去死,说把他们的脸给丢尽了。 我妈我爸他们怕保不住妹妹的贞操,早早地找了一家贫下中农把她给嫁出去了。正巧村附近有家炼钢厂,我妈看别人偷偷摸摸地去拣铁渣子卖钱,也隔长不短地跑去拣碎钢渣。有一天,她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堆里拣铁渣,谁知道上边突然倒下来一车钢渣,她看不见上面,上面翻斗车里的人也看不到她,结果让那一车滚烫的钢渣活活给烫死了。” 展赤的话戛然而止。她流着泪,说到这里,悲哀得难以自持。她盘腿坐在炕上,把泪痕纵横的脸捧在手里,哭肿的脸紧贴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上。她为能找到个知音,把她母亲的死不折不扣地真实地讲出来,感到了一丝欣慰。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她的妹妹,他们都是她的耻辱,是她的心病,展赤不敢对任何人讲,包括她的丈夫,怕人家更瞧不起她。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独独对钟伟明信任有加,一见面就和盘端出。 钟伟明低着头,听着展赤向他诉说衷肠的话语,不断地摇着脑袋。 “我一点没能帮她们,倒让她们操心。我妈活着的时候,就是不放心我,她想让我上她们那儿去,又怕我看见了她们的困境受不了,我们谁也顾不了谁,唉,凑活着活吧。” 她喃喃地说着,把喉咙里涌上来的呜咽吞下去,同时双手擦着又一次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想掩饰泪痕,可是双手挡不住从心中涌出的悲伤。 “要是我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困境多好,难啊,难啊,大雪咆天,就我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办?”展赤呻吟着说。“哦,你们男的不知道这种日子是啥滋味,不亲身体验是绝想不到它的苦处。唉,只要能跳出这个火坑,我干什么都心甘情愿,就是让我扫马路、淘厕所都行!唉,真不如死了呀。” 展赤语无伦次,她的这一番自怨自怜的唠叨之后,精神彻底垮了。 想起妈妈,想起爸爸,想起妹妹,想起自己,想起他们非人的处境,想起自己可耻的下场,她再也忍不住了。 想起往事,展赤惊恐万状,那些都是真的吗?仿佛在恶梦中一样。 都是真的! 那些屈辱、罪恶,哪一样都千真万确。 要不是怕吵醒刚刚睡着了的孩子,她当着钟伟明的面就要嚎啕大哭起来。 展赤蓦地站起来,简直象跑步一样冲到屋外。外面仍然下着雨,冰凉的雨水如瀑布般倾泄而下,展赤站在大雨中,让雨水冲洗着自己的身子,仿佛要冲干净自己肮脏的灵魂。 在暴雨的洗礼中,她突然毫不掩饰地大声哭了出来。她歇斯底里地呜咽着,那是一种啜泣,剧烈而不可遏抑,从远处听就象一阵透不过气的哀嚎,悲怆而又令人胆寒。 野外,展赤的小屋外面,地上的绿草、横在窗前的大车、马、牛,还有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静地接受着暴雨的冲刷。漫长的雨夜里,除去霹霹叭叭的雨点声和展赤的哭嚎声一切都沉默了,悲哀和屈辱充满了这个不幸女人的心,也使钟伟明无限伤感。他不忍心看着她哭,看到她处在这么可怕的境地,他的心都碎了。 屋里只有钟伟明和一个熟睡了的孩子,黑夜压在地面上,阴惨惨的,让人透不过气来。钟伟明站起身,凝神静听,屋顶上好几个地方都在漏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他走了过去,仔细查看每一个接雨水的用具,看有没有水流如注的地方。屋顶上漏下的雨水叮叮当当,和外面的雨声交错并起。 突然,一阵急雨哗地打在了窗玻璃上,雨水以排山倒海之势捶打着窗户,捶打着小土屋,窗外一片漆黑,犹如可怕的深渊。几头牛被暴雨浇得惊恐万状,哞哞叫着,实在熬不住了,站起身,蹒跚地走到了房檐下。小青马被牢牢地拴在牛车辘轱上,身上冒出的汗被冷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它浑身打着哆嗦,不安地捯腾着四蹄,嘴里发出轻微的咴咴叫声。 钟伟明听完展赤在那里絮絮叨叨说的一番话,心里如同结了一个疙瘩。迷路虚惊一场,路上又被大雨淋透,坐在展赤的炕上,想起来才有些后怕。如果一宿找不到人家,人困马乏再没完没了地瞎跑,后果真不堪想象。 他从心里打着寒噤,想到他和展赤早都失去了自己的家,世界上没有一席之地可以让他们这样的人珍藏自己的回忆和曾经的欢乐。他们的苦恼,他们所有的岁月,不堪回首,一切都在风雨中飘零四散。 展赤还在外面,她让自己和整个家庭凄惨卑贱的往事彻底打垮了。 钟伟明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自报自弃地恸哭过,感到束手无策。她的悲哀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蓦地,一阵悸怕紧紧抓住他的心,撕裂着他的心。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无动于衷,他犹豫了片刻,冒着大雨跑到屋外,伸出双臂搂抱住展赤。 展赤忽然倒在钟伟明的怀里,更猛烈地大哭起来。她从没有如此纵情地大哭过,这是一次极为可怕、非常悲伤的哭泣,在她的泪水中有她全部的青春灵魂和所遭遇的所有痛苦,有令人窒息的爱情,有自我糟践的侮辱。眼泪受到了狂风暴雨的冲刷好像从她身上脱离开了似地,她的战栗通过她柔软的身体传给了钟伟明。 钟伟明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紧挨着展赤随着抽泣而不住起伏的丰满的身子,眼泪仿佛把一切辛酸悲伤都冲刷掉了,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钟伟明把她连拉带拽、连哄带劝拖进了屋。 被如注的大雨淋透了的展赤也被泪水浸得伤透了心,她哽咽着走回小屋,从大炕上捡起一件浸满了奶渍、油渍、汗渍和稀牛粪的蒙古袍披在身上,背转向钟伟明,慢慢地往下脱去湿透了的上衣、裤子、秋裤、裤衩,披着蒙古袍,重新坐到了炕上。 茶足饭饱,说也说过了,哭也哭过了,望着头发淋得精湿,披着又脏又破的蒙古袍而风韵犹存的展赤,钟伟明暗想:“毕竟没在一个大队,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过她,真是女大十八变,想不到展赤越长越漂亮,比小时候不知要强多少倍。脸上的那几颗暗淡的小雀斑还依稀可见。这几年只听说她的父母也是被轰回了农村老家,与我同病相怜。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如果我当初不挑三拣四,不在乎人们对她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如果我与她住得再近一点,互相了解一点,知道我们是儿时的伙伴,稍稍走动走动,说不定同情之中也会摩擦出一点爱情的火花呢。如果她不嫌我出身不好,我不嫌她生了个私生子,恐怕就是我与展赤在草原上盖起这样几间破土房,过上了小日子。” 一想起展赤多舛的命运以及她所蒙受的羞辱,钟伟明对她怀有的恻隐之心似乎变得愈发强烈。 毕竟折腾了大半宿,困倦疲乏一齐袭来,钟伟明不断打起磕睡,展赤见他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急忙铺好两个被窝,劝钟伟明赶快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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