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人
作者: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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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灵人
一打听,刚好有人要返回那里,就约好将我带去了。没有车,走的全是山路,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到。已是初冬季节,夜色早落,朦胧中看到山影变得疏落,人村变得拥挤,路面也平坦起来,豆荚一般形状的平川上,一条大江盘旋而过,甩下一个漂亮的弧度,令人惊叹。走近跟前,只见江面宽阔,水流缓慢,悄无声息地,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同行的人告诉我,我们那边山里的人,就把这叫做山外的地方了,看这条大江,多有气魄!江的上游,早年就修了一个蓄水量非常大的水库,现在的工程是要将江道改为直线,说是遇上水库泄洪的时候,这个弧度的地方就造成了水灾。 许小岚看见我到来,高兴地嚷起来,怎么样?和山里头不一样吧—— 我点点头,也有点兴奋地笑了。 第二天正巧是休息日,许小岚一大早催我起床,说是领导刚好有事要去水库电站,正好可以跟着去看看那著名的大水库,说是那里的景色更美,她也还一直没有机会去过。出门时都说不远,也还是一段不短的路,幸而有着一辆勉强能开的吉普车。路虽然平坦,但绕来绕去的并不好走,像是被太拥挤的人村和田地拦着了一般。这山外的地方果然是不一样。村子里鸡鸣狗吠,人语喧哗。而村前村后大块大块的田,也见方方正正,平平展展,在这初冬时分,除了少数的种上了小麦或别的什么豆类,其他的都长着一种叫做红花草的绿肥,留待明年开春前翻耕浸水后,就成了上等的肥料了。红花草正在开花,花色是淡淡的紫红,在田里星星点点的很好看。瞧着心里极是羡慕,不知这里是否也有知青点呢?那跟我们在山里头真是天壤之别了。 车子开开停停的到了大坝下,终于是上不去了。我们下了车,徒步往上走。那往上走的路很长,感觉中是爬一座很高大的山,脚下的坝堤也是土的,踩成路的地方很光滑,没有踩过的地方长着草,稀稀落落的,在初冬的阳光下显得没有什么生气。许小岚一边走一边对我说,这个大水库,是大跃进时期建成的,听说淹没了方圆五六十里的地方,有好些山,还有十多个人烟繁盛的人村,但是修成后,邻近两个公社的上万亩农田都受了益,而电站的输电量也是首屈一指的,可以承担整个地区六个县的送电量。我听着,心中称奇。在知青点时,偶尔也听村人提起大跃进时期修水库的往事,说的都是工程如何的庞大壮观热闹非凡,而劳作又是如何的辛苦和危险,老队长的瘸腿就是在工地上落下的,而有的人却是死在那回不来了。他们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大水库了。 电站的人已经在大坝上等着了,笑容可掬,很熟络的样子。我是随从,用不着寒暄,转过脸来,眼睛只顾往前看。 那一看,即刻震住了。 水!眼前全是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聚在一起,满满溢溢,无边无际,好似从眼前涌向天边,又像从天边涌来眼前。而水与天交接的地方,也是分不清的,好似是水漫上了天,又像是天融进了水。白晃晃的阳光落在水面上,形成一层漂浮不定的雾气,让人看着,觉得心中虚虚幻幻的,也无法分清哪是阳光,哪是水。回过头来往下面看去,刚才走过的人村和田垌,都变成了小人国一般,那一份喧嚣和繁盛也变得很遥远了。 正在发怔,那边寒暄完了,许小岚拉上我,跟随着众人顺着如公路一般宽阔的坝面走去,要走到前面山坳处的电站,还是一段长长的路。走着走着,水面上远远近近地出现了几个土堆模样的小岛。觉得它们像土堆,大概是因为它们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绿色,还太小,太平凡,没有一点峻峭之气。有的远远看过去,就那么一丁点儿,好象随时都会消失在水面上。这应该就是被淹没的山了。想着这里原也有大坝下面的那般人烟繁盛,土地丰沃,就沉没在这浩淼无边的水底下了吗? 那么多的人都迁到哪里去了? 许小岚盯着电站的人发问了。许小岚的话总是很快,还有一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兴致。 往山里面迁了吧…… 电站的人含糊混着回答。 我和许小岚对视着一楞。山里面和这山外面,可是两个很不同的世界呀!我们当知青的地方,就是山里面了,那里山高田薄,一年四季靠天吃饭,没有雨的时候,山上的田都成了龟板地,那年的收入也就指望不到了。在知青点的时候,就常听村人说起这山外面的地方,有条大江,土地黑呼呼的多肥沃,一年四季的庄稼,绿油油的,水灵灵的,还有那江里面的鱼,听说是一网下去就是活欢蹦乱跳的一大堆,都叫着鱼米之乡哪!不见刚才一路走过来的人村呀,那般的热闹,一个挤着一个的,哪像山里面,老远的才看到一个人村,还冷冷清清的没有个热乎气。 他们怎么会愿意搬迁呢?许小岚满腹疑惑。 不愿意也要搬呀!这回的回答倒满爽快了。 许小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转过脸看看我。我没话,头扭过来看着水面。 水面寂然无声。前面的水边停着一只小艇,空落落的,连一只水鸟停歇的影子都不见。突然间,觉得心虚虚的落不到底。 电站的几个人在水边的小艇前站住了,好象在商议着什么。然后,一个被叫做大川的年轻人跳下了小艇。 能不能把我们带上?许小岚的反应很快。 叫大川的年轻人楞了一下,许小岚已经拉着我的手跳上了小艇。岸上的人有些无奈地笑笑,朝我们扬扬手,算是默许了。前面不远就是电站,已经隐隐听到了轰鸣声,不知是机器的声音,还是水流的声音。 大川朝我们笑笑,很有些兴奋的样子,看起来,,他很愿意和我们这两个从城里来的女知青走一趟的。他弯下腰,麻利地解开了栓在石柱上的绳子。小艇是用电动马达的,在那个年头还是很稀罕的东西,开动时,速度很快,我历来怕水,坐起船来总有些头晕,这下一紧张,双手就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船眩,话更是不敢多说了。 许小岚倒是神色自若,一路上兴奋地与大川交谈起来了。大川很年轻,身材高大,虽然一说话,就让人听出了当地的土音,但眉眼俊朗,脸色白净,竟无一丝土气。刚才一路走经人村的时候,许小岚就对我说了,这一方的水土硬是养人,不仅出远近有名的美人,就是男子中,也多见气质清雅俊逸者,实在叫人称奇。眼下的大川,应该就是佼佼者了。看起来性情还很开朗活泼,问什么都热情地解答着,他的名字又特别,让我们后来还一直记住了他。他说,今天要用水库的鱼来招待我们。 那我们这是出去捕鱼了?许小岚激动的叫起来。我抬起脸看着大川,也来了兴致。 哦——不!我们要到一个小岛去取鱼……大川抬手虚虚一指,好象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小岛?有捕好的鱼了? 嗯——大川的回答有些含糊。 远处宽阔的水面上散落着零零星星几个小岛,隐隐约约的甚是寂寥。 不能亲历真正的捕鱼,我们有些失望,也不再细问了。想着这里的人,或许也像山里的人一样,在水边装下鱼笱,就可以捕下鱼了。 小艇的速度很快,一会离岸边就很远了。绕过两个小岛的时候,我们叫大川慢下来,让我们仔细看看。大川笑了,说是城里来的人怎么都喜欢看这山呀水呀的,不过这水库上的山,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我们听着这话,也觉得是对的。刚才从大坝上远远看来,不见一点绿色,已觉纳闷。近前一看,上面果然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草也稀稀落落的,白晃晃的阳光下面,毫无生气。 怎么都没有树呀?我们觉得惊讶。 听说水库淹没的那个时候,树都早砍光了。后来也不会有人上来这里植树呀——大川很熟悉的回答着。 许小岚有些好奇了,说,你那么年轻,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我就是大坝下面村子的人,从小就听老人说多了。大川有些得意洋洋地晃晃脑袋。 水面上起了一点风,但仍然觉得是闷闷的。已经是初冬了,在这水上也感觉不到明显的清凉,不知是不是没有了树的缘故。其实,就是水库周围的山岭,那树也是稀稀落落的不成林了。 许小岚有些急躁地往前探起身子,到了吧? 到了。大川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放得很轻。 眼前一个很小的小岛。后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我怀疑水再涨那么一点点,就会淹没了它。首先让我们惊奇的,是岛上有树,是松树,不高,树龄应该不长,就那么三四棵,但看上去明显比刚才经过的小岛有了生气。接而下来,我们一眼看到那个窝棚了。一个很小的窝棚,就在那几棵树的下面,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上面的材料有草有破木板,还有些什么竹竿一样的东西,好象是临时拼凑起来,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窝棚的前面,也没有什么摆设。但不知为什么,我们一下子就感觉到这里有人居住。后来细细想起来,才觉得是那窝棚的模样,尽管非常简陋,但那上面有条不紊,不见一根乱草,是常年有人摆弄的痕迹。 有人?!许小岚几乎是惊叫起来。 我的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一路进来,置身在浩淼无边的水面上,愈发觉得这水库太大了,大得那样的空落落,那样让人难以承受,无形之中就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寂包围了,好象这已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感受不到任何有生命有活力的东西,就只有水,只有这漫天盖地的水,看不到边也看不到底的水。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住人? 哦——他去捕鱼了。这就太好了……大川好象根本那样注意到我们的惊讶,只顾着左右张望。 他?他是谁?许小岚的话就像机关枪一般逼着大川。大川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了。 他是谁呀?这个——大川好象一下子被我们问住了,使劲地挠挠头。 一个人?许小岚仍然盯着问。 一个人! 男人? 当然是男人呀!女人怎么敢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大川说完,看看我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呀?许小岚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儿。 为了女人嘛! 女人? 我们楞住了。一起抬起眼紧盯住大川。 大川脸上突然飘过一丝黯然,沉默了一会,然后有点激动地开了口,你们想知道,就告诉你们吧—— 当年水库建成后,发现剩下一人没有离开,留在了水库中间的一个小岛上。管理水库的人去动员过他,但他死活不走,总是疯疯癫疯癫地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后来才知道,那变成了小岛的山岭上,埋着他刚死了不久的妻子。听说水库搬迁时候,他还在小镇上日夜忙着大炼钢铁,等他闻讯回来后,这里已经淹没,他妻子的坟墓也埋在了水底。也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就能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而留下来的。在管理水库的人发现的他的时候,他是从小岛上的一个草搭成的窝棚里钻出来,已是长发披面,衣裳褴褛,叫来人差点疑为野人。后来,管理水库的人看是与他说话说不进,赶也赶不走,也就只好由他去了。不久,他不知怎样弄了个小木划子,就以打渔为生了。偶尔,会到水边与人交换点米和其他的生活用品。水库的鱼味道非常鲜美,找他要鱼的人还不少,但他不是轻易就到水边来的。像电站的人想临时要点鱼的话,还得亲自进来找他。有时找到他的时候,也要不到鱼。因为他多数的时间并不去打渔,而是坐在窝棚前,有时是沉默着,有时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任来人是谁,也绝不理睬。刚开始看到他那种自言自语的模样,会吓人一跳,久了,才习惯。大家都说他是疯子,但我们村里的老人说,他没疯,他在为他的妻子守灵哪…… 大川停顿了片刻,又很认真补充说,认识他久了,我也觉得他没疯—— 他——是一个守灵人! 许小岚脱口而出。我的心随之一震。 我们在知青点已经呆了两年多,知道山里人对死人的礼节极讲究,尤其是对那些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人,认为他们死的还不是时候,所以特别强调要守灵,入土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还得天天到坟前守侯,说是这样才能让死者的灵魂安宁。原来这山外的地方也有同样的习俗。好一阵,我们谁也没有再开口。小艇的马达声单调地轰鸣着,在空阔的水面上传得很远。听起来,心也觉得是空洞的。 小艇缓缓地靠近了岛边,大川关了马达。我们站了起来,许小岚还做出一副随时要跳上岸的样子了。 不要上岸!大川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我和许小岚同时一怔。 他不喜欢别人上岛。大川低声说道。看得出,大川和守灵人很熟悉了。 我和许小岚紧张地对视一眼,重新坐下来,茫然地看着小岛上面。一切一览无余,那窝棚愈发见得孤零零的。小艇的马达声停了下来,四周一下子静得可怕。十几年来,守灵人就独自留在这样一个寂然无声的世界里吗?蓦然间,头顶响起一声鸟的啼叫,很大声,但有些嘶哑,像是叫多了的缘故。我和许小岚几乎是吓得跳了起来,顺着声音寻去,那松树上,竟然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像喜鹊般大小,羽毛有黑有白,有趣的是那头顶上高耸起一小撮白毛,令它看起来极有神气的。它孤零零地站在枝头上,神态肃穆。 有鸟! 许小岚惊诧地叫起来。叫声很大,我想那鸟怕要惊飞了。奇怪的是,它只是拍了拍翅膀,仍然肃立不动,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心中惊讶着,一路进来,好象还没有看见到一只鸟呀。水面上没有,其他的岛上也没有,怎么这偌大的水库里,就见不到其他的鸟?这个念头让我有点说不出的害怕。 常有鸟飞过水库吗?许小岚问了。 很少见到吧?大川回答得有些迷惘。 这只鸟怎么留下来了?许小岚的眼神也是迷惘的。 回来了!回来了——大川一下子高兴地叫起来。 我们转过身子,只见一只小木划子,正在向我们滑行过来,速度很快。许小岚的手,猛地一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无端一惊,差点坐不稳,那一瞬间,似乎被一层白晃晃的雾气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楚。 终于很近地和那个守灵人见面了。 那只小木划子,就停在了离我们小艇三米不到的地方。 后来回忆起来,那见面的过程中,我和许小岚都没有说过话。守灵人也始终没有开口。自始至终在说话的,只是大川。而大川说的话,也极简洁,似乎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默契,不必细说,也就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守灵人和我们一照面的时候,我和许小岚都大吃一惊。后来细想起来,是因为眼前的人与我们想象中的相距太远。 眼前的守灵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头发长长短短的凌乱着,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早看不出是蓝的黑的或是灰的,我们看着他的时候,他就那样垂着双手,很有些呆板地站在小木划子上,然而通身上下,却有着一股子遮掩不住的逼人之气,身后的水面,也一下子显得深邃无边,神秘莫测。那一刻,让人突然困惑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当大川的面影和他靠得很近的时候,也就觉得他们是极相象的同一类人。让人猜想他年轻时,应该就与大川一个模样,高大俊朗,气质出众。也许,还像大川一样,读了些书,还干上了公家的活。所以,才有了机会离开村子,把心爱的妻子孤独地留下来。后来回想起来,当我面对面注视那个男人的时候,很奇怪,心里头一下子就认定他是一个读书人,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人。也许,就是那书读多了,让他总也放不下心里面的许多东西,最终留在了这个荒漠的小岛上,孤独地陪伴他心爱妻子的灵魂。当我们在注视他的时候,他也在注视我们,他注视我们的时候,那眼神很深,很深,好象埋着很多的东西,说不出是冷漠,或是别的什么,但叫人无法开口。现在想起来,他的年纪大约就四十左右。水库是十几年前修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妻子怎么就去世了?莫不是还在少年夫妻时,就生死分离,阴阳相隔了?那一瞬间,心窝突然就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赶快埋下了头。 有啪啪的声响。是水在拍打着艇底,一下一下的,迟缓而沉重。这艇下面的水究竟有多深呢? 很快地,守灵人就将七、八尾拾掇好的鲜鱼,甩到我们的艇上来了。小艇激烈地晃动起来,似乎一下子不胜重负。那鱼,都有手臂般长,一看就是刚从水中打上来的,水淋淋的生猛得很。我还很记得,其中的一条很漂亮,有着闪闪发亮的红鳞,掉在我的脚边后,拼命地甩动着身子,把很多的水溅到我赤裸的小腿上,湿了的皮肤,感觉很冰凉。我有些惊愕地看着脚下的那鱼,感到眼睛也是湿湿凉凉的了。许小岚一样低下了头,不知是被脚下欢蹦乱跳的鱼惊呆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后来我才想起来,在人前总是停不下口的许小岚,竟然一言不发。 等我们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守灵人已经撑着木划子离去了。小小的木划子,在水面上滑行,如叶子一般轻巧,转眼间就在白晃晃的雾气中淡去了。我们呆呆地看着,始终说不出话。蓦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小艇左右摇摆,让人觉得,好象是那下面深深的水在不安静地涌动翻滚。 坐稳啦—— 大川兴高采烈地嚷着,开动了马达。 这鱼就白拿了?许小岚有些气恼地叫起来。 大川笑了,说道,怎么会呢?我下次会给他带回米和菜的。 许小岚不再吭声,但还是气鼓鼓的样子。 大川有些愕然地看看我们,嘴张张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却是把头低下了。 小艇开动后,速度很快,如箭一般的往岸边返回。 一路上,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开口。我起劲地看着水面,好象要从中得出什么疑问的答案。这个时候,才发现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天阴阴的象是要下雨。水面那层白晃晃的雾气,也似乎是在一瞬间退去了,水面变得清晰,才看出,这水库的水,是一种暗绿色的,很难形容的暗绿色,暗得就像有大团大团的色彩在水中涌动着,那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涌上来的,让你看久了,就觉得心底也有了很沉重的东西在翻涌着,搅动着,那是你想用一生的努力都无法摆脱的东西。守灵人十几年来的日日夜夜,守望在这水中,他的心里,也一定是这样的感觉吧。 嘎—— 一声鸟的啼叫,徒然从身后好象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小岛上那只鸟的叫声,带着那点嘶哑。是守灵人回到岛上了吧?他是不是就像大川说的那样,已经坐在了窝棚前面,开始他的自言自语?他是在守灵,那他一定是在与他心爱的妻子说话了,说一些他们之间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这十几年来的日日夜夜里,那话说了有多少?有谁听得懂呢?也许,那一只鸟听懂了,它应该是在一次飞越水面的时候听到的,它被深深地感动了。所以,它离开了它的同伴们,留在了小岛,陪伴着孤独的守灵人。有了那只鸟,守灵人应该不会再孤单,而有了守灵人,他的妻子也一样的不会孤单了。 嘎—— 又一声鸟的啼叫,愈发嘶哑低沉了。 我惶惶扭过头,看不到那个小岛了,眼前只有水,满满溢溢,无边无际。 你们说,人是有灵魂的吧? 许小岚突然开口了。好象是问我,也好象是问大川,也好象是问自己。 我没有吭声。 大川转过头来,神色专注地看了我们一会,很认真地说,有的,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说有的……要不,为什么要守灵呢?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呀?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大川年轻俊朗的脸孔,好一会,点了点头。大川有些激动,手使劲一按,小艇的速度一下加快,水花哗地溅上来,落在我们的脸上身上,瞬间是冰冷冰冷的感觉。 不由一惊,这个时候的水怎么就这般冰冷了? 接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大川几回要开口,看看我们的脸色,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了。 上岸了。拎着鱼在前面走着的大川,突然站下来,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村上的老人说了,有灵魂陪伴的人是不会孤单的—— 不知为什么,大川的嗓音听上去有点嘶哑了。 我和许小岚同时一楞,对视一眼,很快地又把头扭开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下雨了。 细细长长的雨丝,落在浩淼无边的水面上,瞬间就没了踪影。慢慢地,水面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由淡而浓,从近处到远处,悄无声息地涌动着。终于,所有的东西都消隐在一片白茫茫中去了。 那天的中午,我们在电站的餐桌上,吃了守灵人的鱼。人人都在夸鱼的鲜美。没有开口的,只有我和许小岚,还有大川。 第二天,我离开工地回知青点了。临走时,许小岚也没问我为什么不想留下来。没多少日子,她也从工地回来了。在知青点最后那些日子里,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喜欢交换着小说来看,也在一起说点小说的话题或别的什么话题,但不知为什么,我们之间,一直没有再提起守灵人的事。
2002年6月26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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