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探小毛

    （小毛是我一起下乡插队的知青，现在上海一家精神病康复医院。过去我曾多次写过他。）

汽车驶入协和路旁一条小路时，我心情不错，那平整干净的柏油马路和两旁的绿化令人舒畅。路的尽头也就是一座小桥的那端，便是康复医院的大门，只见大门里依旧是茵茵的草坪和浓密的绿荫，谁来到这儿都会顿觉心旷神怡。

车到门前，我摇下窗子，对门卫的保安说明来意，保安说今天不是探视日，所以不能放我进去。我转口说送点东西就走，保安这才勉强同意放行。到得大院里，感到出奇的安静，一般医院患者、家属、陪护进进出出，忙乱得很。而这儿，我穿过门诊，走过廊桥，直至乘上电梯都一个人影没见着，如果不是来过两次，找个问讯的都难。

果然不是探视日。

我熟门熟路来到四楼康复病房，四周还是静悄悄的。我隔着玻璃门朝里望去，嗬，病房活动厅还真是热闹：有人在下棋，有人在玩牌，甚至还有打康乐棋的，只是他们都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让人联想到监狱。我觉得里面一定嘈杂，可隔着玻璃竟然一点也没有透过来，看来这门不但厚重，而且完全隔音。

有人马上看到我在门外，就招呼管事的。穿着白大褂的管事的是个中年汉子，走到门前，用卡刷开门，问：“什么事？”

“我是来看小毛的。”

“小毛？”管事的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还有点惊讶。

我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冷，难道小毛已经……？

我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他说出不祥的字眼，因为去年端午节我们一起插队的同学看望小毛时，都觉得他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不行，今天不能探视。”他拒绝道。

“我是他下乡时的同学，给他送点吃的。”

“下乡时的同学？”他的口气有点缓和。

为了进一步得到他的同情，我说明了自己是从外地赶来的，看看就走。管事的看来被打动了，说：“好，你进来。”

随即对围在一旁的人说：“去叫小毛……噢……领他进去吧。”

过去几次都是在门口的活动厅里会见小毛的，在活动厅通往寝室的走廊口有人把守，探视人员不能进入，今天管事的让人家把我直接领进去，我觉得自己享受到了优厚待遇。

走进幽深的走廊，心里多少有点惶恐，我觉得自己也成了蓝条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蓝大褂的护工已经来到身旁，很客气地将我带进小毛的房间，一边大声招呼：“小毛，小毛，有人来看你来了！”

房间有四、五张床位，小毛的床位靠南窗下，应该说是位置最好的。我看到小毛正从床上爬起，就过去让他躺着，但他坚持要起来，只是双腿直打颤，似乎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小毛解释说刚挂完吊瓶，所以没有出去活动。我望着小毛，发现他愈加苍老了，一年不见，好象过去的是十年一般：头发更白，眼窝更深、嘴更瘪了。

小毛坐在床边，我把带来的食品给他，护工似不经意地一样一样查看着，我知道，这儿有规定：凡外面带进的物品全是要检查的。我也不为难护工，一样一样地给他看：“这是咸鸭蛋，这是刹其马，这是……”护工是个老实汉子，倒弄得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说：“好…好…”

一年不见小毛，虽愈见苍老，但神志依然十分清楚，他问我母亲现在怎样，去年看他时说起过我母亲病重住院，他还记得。又问我今天是否回去，我知道他说的回去不是指上海的住处，而是苏州的家。我想给小毛拍一张照片，我们从下乡到现在，没有一起拍过照，插队的其他同学也没有小毛的照片，为此，我特意带了相机。但是后来我还是放弃了拍照的想法：一是护工在一旁寸步不离，不知按规定是否能让我拍照；二是小毛这个样子，谁见了也不会好受。

在护工的陪同下，我和小毛随便聊了几句，无非是我代表插队老知青来看你，多保重身体之类。至于这儿的护理水平、伙食好坏等等，知道是不便问的，护工之所以寸步不离目的之一也在于此吧。

告别小毛，在护工的陪同下，我朝外走去。突然，一旁有人朝我喊道：“先生……先生……，请留步！”

我循声望去，是北窗下坐着的一个青年在叫我。青年长得很俊朗，用现在的话说长得很阳光，他见我看他，说：“先生，先生请你过来，请过来一下。”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与他素不相识，叫我做什么？我想起第一次探望小毛的情景，决定不理他。可是他还不住地对我说着，声音那么平和礼貌，我犹豫了，停住脚步。

护工此时对我轻声说道：“不要过去，别理他！”语气肯定而严肃。

我望着青年，发现他双臂被蓝布条绑在窗子的铁条上，而且一旁有三、四个这样被绑着的人！我从他们身旁走过，他们的双目追随着我，我肯定他们的目光会一直将我送出病区。在他们的注视下，我的肢体和思维都变得僵直迟钝了，我无法知道他们为什么被绑，也无法判断他们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知道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此时，我感到自己的无能，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去了解这些，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将病人绑在铁窗上的做法是否合法？

离开康复医院，直到现在，那青年的声音和目光还萦绕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