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五)
作者:朱蕴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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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五)
第十六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我一经平反,人们就刮目相看。当上组长略显身手,人们就左一个“工作认真负责”,右一个“劳动以身作则”,称赞声不绝于耳。同样一个人,过去被批判成一摊屎,如今被夸奖成一枝花,仿佛是丑小鸭瞬间变成了白天鹅,顿时出人头地,身价百倍。真所谓“小孩要哄,大人要捧。”经人们三一捧,我便沾沾自喜,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鹤立鸡群的自豪感。我整天忙忙碌碌,劳动中丢了推耙拿扫帚,工作中更是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常常用英雄模范的事迹,来鼓励鞭策自己。每当夕阳西下,干完农活来到河边洗手,面对清澈的河水,望着水中的倒影,我常会目不转睛地进行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自己下乡务农十几年,早该晒黑皮肤炼红心,没想到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日晒夜露,历尽磨难,居然还保持了学生年代的那张小白脸。白净净的脸上配上乌黑的头发,高高的鼻梁两侧,是一副炯炯有神的鹰眼。我哀叹苍天对我太不公道,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居然连找个老婆都困难。据说姑娘们宁跟六十岁的挟皮包,不跟二十岁的扶犁梢。我不知道自己上山下乡,立志务农,甘心身居茅屋扶犁梢的思想错在哪里?弄不懂那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无私无畏,红得发紫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到头来竟被无辜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更不明白自己勤奋好学,为什么得到的却是耻辱和灾难?我感慨万千,朝天仰叹道:“唉!没有一只雄鸡,能从粪堆里刨出我这颗珍珠啊!”“好哇!朱蕴忠,你又在说黑话了!你是颗珍珠,我们贫下中农就是粪堆?”组员小冯忿忿不平地责问道。 我并不与她争辩,只是自言自语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小冯听了,噗嗤一笑说:“知青上山下乡,就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该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得喷香的花生米,塞到我手中关切地说:“干了一天活,肚子该饿了。来来来,先吃一点花生米再说。”我接过花生米,随口问道:“同吃、同住、同劳动?你男人不在家,我能到你家去同住?”小冯不以为然地笑道:“同住又怕什么?同志之间就不作兴帮帮忙……”我说:“那可不行。”她嘻笑道:“哎唷,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哪有狸猫不吃腥?”说起小冯来,的确也够可怜的。男人是知青,早已回城就业。夫妻分居两地,宿宿独伴孤灯。真是白日里日子好过,黑夜里日子难熬,困难大着呐!男人刚离站回城的那一阵子,小冯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每次见到我都会批评说:“朱蕴忠啊,你真傻!无锡城里那么好,你却不回去,偏偏要留在农村修地球。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连我都替你可惜哇!”可是,没过多久,就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听不到她讲这种话了。只见她整天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干起活来,常是心神不定,就像丢了魂似的。又过了一阵子,劳动时她常哀声叹气,甚至一个人痴呆呆地伤心落泪。同小组的女工对我说:“朱组长啊,人家小冯的男人也是知青,现在回城了,小冯有困难,你就不能帮帮人家的忙吗?”我说:“这个忙我可帮不了,自己在试验站平白无辜被揪斗了十几年,刚平反过上几天好日子,可不能去犯这个错误。”小冯哭丧着脸说:“知青刚回城时,我满心喜欢,谁知男人一走呜嘟嘟,留下我一个人在农村活守寡。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啊?想来想去,还是你朱蕴忠精明,为了老婆能不回城……”我说:“我既是为了老婆,也是为了自己。夫妻分居两地,生活还有什么乐趣?你没有听《天仙配》戏中唱的‘夫妻恩爱苦也甜’吗?现在看来,我放弃回城,扎根农村,这一选择是对的。否则,我妻子的处境,将会比你更糟糕。”男人一旦潇洒,难免招蜂引蝶。小组里的狄芬虽说没有什么文化,却颇有几分姿色。早在农村做姑娘的时候,就惹得几个出道的农村青年神魂颠倒。只是为了婚迁进试验站,才通过人介绍,嫁给了站里的一个忠厚人。自从生下一个女儿后,她便感到自己已凭良心对得起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自己风华正茂,粉红花色,何不趁着青春年华,红杏出墙,及时行乐?于是,她见到自己中意的男人,私下里就变得肆无忌惮,活像成了花旋风一般。我是她的组长,理所当然成了她首选进攻的对象。治虫也好,锄草也罢,总要抢着和我一起干。别的女人看男人,至多暗送一个秋波而已。唯独她那一双勾魂眼,总是不停地朝着人家男人的腿裆打圈。遇到没人的时候,她便放肆地动手动脚,打情骂俏,就差一点要扒人的裤子。惹得我气起来便板脸教训道:“哪个女人像你这样放肆?”她也不甘示弱,厚脸无耻地反问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英雄难过美女关”。要不是我蒙受十年不白之冤,平反后处处变得小心谨慎,人称“穿钉鞋拄拐棍”,早就被那荡妇拖下水了。没隔多久,那淫妇调到四队后,便东窗事发,爆出了跟三十六个男人发生过两性关系的艳闻。不仅自己锒铛入狱成了囚犯,而且害得那些被拖下水的男人,个个身败名裂,人人被扣除了当年的超产奖金。当时,我已承包了六十亩棉田,一年苦到头,喜获大丰收。如果自己被那荡妇拖下了水,身败名裂故不用说,那苦干一年挣来的大笔超产奖金再被扣掉,又怎能对得起自己和家庭?我在五队当组长的时候,队里从滨海、响水这些贫困地区招来了不少临工。当时响水的獐沟、黄圩、六套,是苏北穷得出名的地方,民间素有“獐黄六,吃吃粥”的顺口溜。临工们都能吃苦,劳动也肯卖力,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当组长的劳多大神。其中有个老商,是滨海八滩人,脸上有几个麻子,跟我玩得特别好。他见我爱好业余打猎,就骑车回家把自家的土铳带了过来。每天下班后,他就陪着我在田里围猎。近处的野鸡野兔打得差不多了,我和老商决定星期天到海边林场去打獐。那时候,法制尚不完善,人都得不到法律的保护,更不用说保护野生动物了。野生动物唯一的活命方法就是一靠躲,二靠逃。躲得开,逃得了的就算命大。躲不开,逃不了的,就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那年代,我们还不懂得保护环境,只知道枪打出头鸟,打到的鸟越大越多越高兴。 清晨,我们带着猎枪、干粮,骑着自行车向东出发。渡过子午河就到了方强农场。突然,我们发现在一片水田里栖息着成群的野鸭和海鸟。它们有的在觅食,有的在飞翔,也有的在引吭高歌呼唤着同伴。我和老商看傻了眼,赶紧放下自行车,拿起猎枪,沿着沟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那些海鸟根本不怕人,有几只野鸭飞走了,在天空转了两圈,又落到了水田中。我们趴在沟坎的茅草丛里,耐心地等待着海鸟的云集。来了!来了!又飞来了一群长嘴巴的鹬。我对老商悄悄说:“预备——,开火!”“呯!”“呯!”猎枪响起,惊天动地。硝烟散净,只见不少海鸟倒毙在水田之中。有两只海鸟挣扎着腾空,没飞多远又一头栽地。三转两绕,我们的篓子里已装满了野鸭和海鸟,背在肩上沉甸甸的,行走不便,只好调头回家。刚骑上自行车,一种叫“露天子”的海鸟,就“嘎嘎嘎”地高叫着,像飞机俯冲一样,向我发起了攻击。我停下自行车用手遮挡,“露天子”拍打着翅膀从我头顶呼啸而过,老商乐得哈哈大笑。我端起猎枪,一连打死了两只“露天子”后,才摆脱了这种鸟袭人的困境。 当组长不久,我便发现“大伙弄”干活的弊端。小组里新来乍到的职工和临工,干活都很卖力,淌的汗比人家多,拿的钱却比人家少。而有几个工资拿得高的人,却常常靠摆老资格混日子。平时上班如拉纤,下班如射箭,甚至三天两头请病假。吃亏的始终是那些忠诚老实埋头苦干的人。于是便产生了“逛五逛六,吃鱼吃肉;忠诚老实,一钱不值”的说法。久而久之,连原来抢着干重活的临工,也变得油滑起来。我清楚地意识到:要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就必须打破原来干活靠“大伙弄”的旧体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使每个工人的经济收入,直接与产量挂起钩来。多劳多收多得,少劳少收少得。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调动人的积极性,促进生产力的提高和发展。于是,我向站领导提出了分田单干,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要求。虽然这个要求刚开始时遭到了某些人的反对,特别是鲍队长,说什么也不同意搞包产到户。每当听到我提出分田单干,联产承包什么的要求,他的脸就会拉得长长的,流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甚至脸颊上的肌肉会不由自主地发出阵阵颤抖。在他心目中,包产到户就是资本主义复辟。资本主义一旦复辟,贫下中农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是文革中早已批倒批臭,反对了十几年的事情。但是,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上级指示必须执行。没过多久,鲍队长便在队会上言不由衷地说:“根据站党委的指示,今年我站全面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鼓励大家多劳多得,勤劳致富。队里打算将各条田块划分成等级,扣除碱疤面积,承包给大家种棉花。原则上每人承包8亩棉田。拖拉机、弥雾机、耕牛等大型农具,由生产队统一调度使用。超产奖励给个人20%,减产扣罚个人10%……”没等鲍队长话说完,会场便喧哗起来。有人说:“田有好坏,包到坏的田怎么办?’有人说:“乖乖,一个人要包8亩棉田,哪个忙得过来?”也有人说:“要是有个天灾人祸可怎么办?”…… 我站起来说:“为了分田公平合理,我建议队长、组长和职工代表,一起到田里,对每块田的等级、碱疤面积等进行民主评估,然后公布上墙,供各人自愿选择承包。我认为:劳力差的人,可包等级好一些,面积小一些的田块。劳力强的人,可包等级差一点,面积大一些的田块。现在站里人少田多,为了鼓励承包,不妨可将每条田的碱疤面积多估算一点,这就等于奉送给大家一点空田。只要大家肯干,包田肯定会稳赢不输。”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拥护。一散会,鲍队长就带着组长和职工代表下田评估土地。大家心往一处想,对每条田都作了低估。即三十亩的一条田,只评估成十三、四亩的可耕面积,其余都算碱疤,免费送给承包户长棉花。大部分的田块都被划为三等、四等田,产量定得很低。因为第一年搞承包,谁的心中都没数,万一包到年底弄得人人亏本赔产,那就惨了。我们这些本身就有承包任务的人,怎能作法自毙,自己拿自己开玩笑?再说,即使超产了,个人也只得20%的奖金。80%的大头仍然奉献给了国家。谁超产得多,谁对国家的贡献就越大。反正耕田有的是,谁愿多包就多包。 终于盼到了能靠勤劳致富的这一天,真是机会难得。我和秀兰一合计,决定包上两条大田,框面积达六十亩,承包面积只算28亩9分。 我毫不犹豫地和队里订下了承包合同。一订合同,全队哄动。一些勤劳肯干的人,都争相承包了二、三十亩框面积的耕地。当然,也有一些不能吃苦的人,只好求爷爷拜奶奶,调到试验队去承包四、五亩试验田。另有一些不想吃苦,不愿种田的人,则使尽浑身解数,上下活动,调到了保管、会计这些轻巧的工作岗位上去。这种人自己怕苦怕累怕种田,又怕别人种田拿到钱。于是,一方面讥笑包田的人傻、呆、痴,一方面则唯恐天下不乱,到处散布流言蜚语说:“有几个领导说话算数的?年初号召大家承包,骗大家卖命干。干到年底,给你一张奖状,什么奖金不奖金的,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我对秀兰说:“即使领导说话不算数,我们上当至多一回头。过去不拿奖金,我们不是照样干过来了?要是人人都只想拿钱,不想种田,那这社会不就要乱了套了?闲言杂语我们不要听,先干一年再说。承包合同书黑字落在白纸上,不见得领导说赖就赖吧。”秀兰点头赞同我的观点,她从小在农村里干惯了,如今看到自家承包了六十亩耕地,更是斗志昂扬,浑身来劲。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到防风林中去铲草皮土。防风林里的草皮土乌黑发亮,那是多年落下的树叶腐烂而成的沃土。我们将这些肥沃的土壤,一车车、一筐筐,送到自己承包土地的盐碱疤上。接着,又将副业队堆积如山、多年无人问津的畜粪垃圾装上牛车,运到自家承包的田里。我们起五更、睡半夜,赶在春耕生产前,将两条大田的土壤,作了一番改良。 鲍队长看到各家一订承包合同,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田里的碱疤得到了改良。原来副业队畜粪成堆,臭气熏天,无人问津,如今大家把它当成了宝贝,争先恐后地抢着往自家承包的田里运。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这不花钱的肥料,谁家不要呢?没过几天,副业队便沟脱壳,塘翻身,所有粪便垃圾统统下了田,变得干干净净,面貌焕然一新。鲍队长终于舒展了紧锁的眉头,脸上开始露出了从未见到过的笑容。原先担心包产到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顾虑,如今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开始更新意识,进一步解放思想,将砍伐树木后抛荒的老防风林,分段送给各家长十边。两年一长,荒地变熟田,栽上新树苗,又成了新的防风林。这样一来,公私兼顾,互利互惠,一举两得,皆大欢喜。这样的好事,在过去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家又分到了一亩多奉送的荒地。秀兰请二姐家俩口子来帮忙刨树根,刨出来的树根送给二姐家当柴草烧锅。二姐家俩口子劳动一天就拖了一车树根回家,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刚将开荒的防风林栽上油菜,队里又将五排26条一块抛荒的耕田分给各家,家前屋后杂草丛生的空地,也都量给了各家种蔬菜。 秀兰还嫌种的田少,又将承包田边的沟坎、大堆挖翻了种黄豆。有一次,我刚耕好一块土地,天空便乌云密布,雷声隆隆,眼看大雨即将来临,再用点播的方法种豆,已经来不及了。我便将小豆种随手来个撒播,撒完种子就往家里跑。刚到家门口,倾盆大雨就浇了下来。真所谓豆三麦六,菜籽一宿。几天后到田里一看,居然小豆苗出得十分漂亮,秋天还得到了丰收。 自从包下了六十亩耕地,我们整天忙得两头黑洞洞,抓住中间不放松。白天,除了中午回家吃顿饭之外,几乎整天都在田里干活,连逢年过节都忙得顾不上吃喝。一把把铁打的农具磨损了,我们又换新的,连扁担都挑断好了几根。周围的人们都惊讶地说:“没得命!朱蕴忠家俩口子,整天只想做工,不想吃饭,就像是机器人……”棉花一出苗,我就发现:东边棉田的每个畦子上都缺了一行苗。原来是机务队的播种机调得太深,棉花种子播下去六、七寸深,又怎能出得出来?我们赶紧催芽补种,一忙就是五、六天。西边的棉田,棉苗出得路路成行,密密麻麻,得赶快间苗;耕翻的黑麦草根子,又起死回生,长得绿油油的一片,整个棉田就像成了荒田野草窠;再跑进田里一查,地老虎又多得吓死人,得赶紧治虫。面对苗多、草多、虫多的情况,鲍队长已三番五次来催促我们赶快间苗、锄草、治虫。站里正在组织大互查,我包的那块田,就在互查队伍必经的三排大路口,这下可多难看哪!队长发号施令说:“什么活不要干,你们先将田头一节沟的黑麦草锄掉,明天站里要大互查。”我说:“这田里的黑麦草不能锄掉。如果现在就把草锄掉,田里的棉苗就会被地老虎吃光。”队长说:“那么先治虫。”我说:“现在不能治虫,我要利用这地老虎来间苗。棉苗出得密密麻麻,不让地老虎吃掉一部分,六十亩地靠两个人间苗,不知要干到哪一天。”队长又说:“那么就进行间苗。”我说:“现在不能间苗,田里那么多地老虎,苗间少了,不够它们吃,现在间了苗,马上又要补种。”队长没好声气地问:“那么,你想怎么干?”我说:“等这批地老虎变成蛾子出掉后,再锄草。”队长焦急地说:“这棉苗你还要不要?那么多地老虎,不把苗吃光才怪呢!”我说:“我已查过了,棉苗是涩的,黑麦草又甜又嫩,地老虎喜欢吃黑麦草,不喜欢吃棉苗,吃剩下来的棉苗正好够长。”“你你你……”队长气得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领着秀兰去收割油菜籽。油菜籽早已枯了,到手的东西不能不要。 站里互查的人们到了我承包的田头,顿时傻了眼。一个个站在那里指手划脚,议论纷纷。 王站长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哪家承包的棉田,长了一田的草也没人问,队长到哪里去了?”鲍队长早已料到有这一问,一到田头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跑到东边田块去了。 有人笑道:“哈哈哈,朱蕴忠田里杂草丛生,可以打野兔子了。”也有人说:“你看人家试验队田里,管理得滑溜溜的,哪块田像这种样子?”五队吴队长从田里转了一圈反驳道:“试验队一人才包四、五亩棉田,每天早早下班,吃过晚饭没事就在门口乘凉了。人家朱蕴忠家承包六十亩棉田,整天忙到晚,天黑了还在田里干活。我就不信朱蕴忠长的棉花收不过试验队的人。”有人不服吴队长的言论,俩人便在田头激烈地争论起来,王站长在一旁听了直摇头。当天中午,站里就用广播通报了互查情况,重点批评了:“三排31条大草荒,管理跟不上……”不料到了年底,事实证明吴队长说的话是对的。试验队那些承包四、五亩棉田、精耕细作受表扬的人,却只收了四、五千斤棉花。除去各项开支,有的人还亏本呢!而我家挨了一年批评,却收了一万五千多斤棉花,成了试验站向国家上缴棉花最多的一对夫妇。除完成了六千斤棉花的承包任务外,竟超产九千多斤。就算按20%发奖金,也能拿到上千元钞票。在那一个月只拿二十几元工资的年代,拿这么多奖金,简直就是发了大财。年底分红前,我作为职工代表列席了在一队召开的年度总结大会。会场热闹非凡,人人喜气洋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一年大家就拿到了奖金,不少种田人的收入,居然大大超过了领导干部,这是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事,谁不欣喜若狂呢!王站长更是春风得意,满脸堆笑。试验站搞了多少年阶段斗争,都是连年亏损,搞运动的干部,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结果都是搞得焦头烂额,一个个灰溜溜地拔根离站。于是,群众中便流传起“七个干部七条心,拔根离站一条心”的顺口溜来。偏偏轮到他来试验站上任的那一年,全国各地自上而下,提倡包产到户,勤劳致富。虽然王站长对包产到户的做法心中还有几分疑问,但是,上级的指示怎能违抗不执行?再说,试验站本身就是一个搞试验的单位,自己何不乘此机会,在经营方式上作番试验?想到这里,他既不墨守陈规,又不包产到户,搞个调和折衷,推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结果一举扭亏为盈,喜获棉花大丰收。没喊多少政治口号,就把试验站这个老大难单位搞了上去。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王站长新官上任就旗开得胜,这下不用说对上级领导好交待,就连站里包田的职工,拿到奖金后,也个个眉开眼笑,一见到他,常会人情累累地说上一些感激之辞。是啊,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不会把政绩归功于某种政策,而是归功于推行了这种政策的干部身上。想到再过两年,试验站就能实现小康,自己便会得到提拔重用,青云直上时,王站长满脸红光,显得格外地神采奕奕。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抖擞精神,站起来说:“今天把大家请来,目的是要总结今年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取得的成功。可以说,这是一个庆功大会。下面,请各位畅所欲言,谈谈今年喜获丰收的体会。”说罢,王站长踌躇满志地坐到主席台的靠椅上,笑姿眯眯地等待着大家的发言。 会场上嘻嘻哈哈地热闹起来,人们正在议论着这家收多少棉花,那家拿多少奖金,就是没有人发言。这时,我站起身子大声说:“盼了多少年,总算盼到了今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夫妇俩承包了六十亩棉田,苦干一年收缴棉花一万五千多斤。请问,试验站有哪家收缴的棉花比我家多?”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回答,确实也没有哪家收的棉花超过一万五千斤。 我接着激动地说:“既然没有哪一家收的棉花比我家多,那么,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但是,今年一年,站里广播里一次次通报批评我家管理跟不上,而那些只包几亩棉花田,每天早早下班没事干的人,却回回受到表扬,这些受表扬的人,有几个能完成承包任务的?上缴的棉花还不抵我家的一个零头数!为什么站领导要批评我这个整天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棉花超产最多的人,而表扬那些闲得没事干,连承包任务也完不成的人?……”我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把一年来受到的冤枉气发泄个够。会场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主席台上的几个领导被问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王站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十分难堪。见我再讲下去就要乱套了,便赶紧满脸陪笑,和颜悦色地挥手说:“小朱,小朱,你坐下来,坐下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强压怒火刚刚坐下,五队吴队长又站起来补上一篙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早就说过,朱蕴忠包那么多田,只要草不荒,苗不吃光,肯定能拿超产奖……”鲍队长也附和着说:“小朱家俩口子,还就真的能吃苦,居然把六十亩棉花种起来了。厥虫!厥虫!”“乖乖,这下子小朱家俩口子要拿笔钱哪!”到了这时候,人们才明白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拿到超产奖后,我便带秀兰到无锡去探亲。我要让她尽兴地游览太湖风光,品尝王兴记的鲜肉馄钝,拱北楼的小笼包子,三凤桥的酱醋排骨……。我帮她在世泰盛布店买了两套衣料,自己也在百货商场买了一台梅花牌收录两用机。姐妹们更是热情非凡,争相帮秀兰买衣料,连姐姐家邻居张师母的儿子,也特地抽空盛情陪我们去游惠山。锡惠公园风光秀丽,令人流连忘返;无锡城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秀兰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她仿佛一下子从盐碱地里来到了人间天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唯恐自己迷失了方向,两手轮番紧紧抓住我的手,嘴里喃喃地说:“朱蕴忠啊,无锡城里这么好,你不回来。为了我留在苏北吃那种苦,真是的……”当时,我继父母也被下放到了堰桥许巷村,暂住在我寄娘的一幢空楼房里。我来到许巷村问继父道:“当年,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被判刑八年?”继父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劳改期间,我还得了几次奖,减了半年刑。”说罢,继父就翻出劳改期间的获奖证书给我看。我说:“这些东西我不要看,能不能把当年的判决书找给我看看?”继父翻箱倒柜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张纸质已经发黄的判决书。判决书中唯一认定他的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脚”。继父说:“我用业余时间,帮人家办厂画了几张图纸。后来,说那几个人办的厂是自发工厂,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也就把我卷进去了。”我愤怒道:“岂有此理!个人就不能办厂?这算走什么资本主义道路?我要去找他们给你平反!”继母一听,吓得面如土色,连声说:“小声点,小声点,给人听到了还得了?我求你安稳点吧,不要再惹出祸来。”继父也胆颤心惊地说:“那个时候是不准个人办厂的。事情已过去几十年了,哪个还会来理这种事情?我们这些人出身不好,就该规规矩矩做人,不要再惹出纰漏来。”我态度坚决地说:“不管哪一年,搞错了就要平反!我就不信那个邪。这个官司,告到中央,我都要把它翻过来!”继母见我说话口气那么坚定,再想想这个案子实在是冤枉,便用将信非信的口气说:“要是你真的能把老子的这个案子翻过来,那还了得!我从今佩服你的本事,算你报了这个养育之恩了。”说到风,就扯蓬。第二天我便带着继父上城,去找原先办案的有关人士取证。有的人早已死了,有的人虽已七老八十岁,提起继父的案子,也一口认定是被冤枉的。经过一番调查取证后,我分别向无锡市柴油机厂专案组和无锡市有关部门递交了申诉书。半年后,我继父的冤案终于得到了平反。继父母的户口随着落实政策,也从堰桥许巷村迁到了无锡市内。同时恢复了公职,享受到了退休工资待遇……。 1982年,我加大承包力度,将东边一块28亩棉田,全部采用地膜栽培。当时,试验站为了推广科学种田,便将地膜免费奉送给承包户使用。但是,尽管站里出台了优惠政策,许多人还是不愿意搞地膜栽培。这倒并不是不相信科学种田,而是怕苦怕累怕麻烦。一人承包十几亩耕田,即使机耕机种也就够呛,再要搞人工地膜栽培,又有谁能吃得消?加之久旱无雨,春风裂石头,即使采用人工播种地膜栽培,也干得出不出苗来。就在大家天天收听天气预报,盼着老天下雨的时间里,我和秀兰俩人硬是靠人工挑水播种,将28亩棉田全部搞成了地膜栽培。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到了秋天,地膜栽培的棉花早熟丰产,多得来不及拾。我雇了一批临工抢收棉花,临工急需绳包放棉花。我去找队长,队长说什么也不给。无奈,我将衣服、长裤脱下来,将被单拆下来送给临工放棉花。随即一口气跑到站里对站领导嚷道:“田里一田临工在拾花,队里却不给我绳包,关键时候不是要我好看吗?平时口口声声鼓励勤劳致富,真的棉花大丰收了就对我这个样子,这像什么话?”不知是去年年底在一队庆功会上我发泄了一番怨言,还是领导思想有了转变,站领导二话没说,亲自陪我到队房对队长说:“小朱要多少绳包,你就给他多少。算借也好,算成本也好,你先给他用了再说……”我领了十几只绳包,欢天喜地地向田里奔去。 又一年拿到了超产奖金,我心花怒放,一时兴起,伏案挥笔写了一篇《下乡种田,越种越甜》的稿子,投寄到了《无锡日报》社。 稿子中,我以现身说法,讲述了动乱年代,自己下乡务农,越务越穷,长期过着“锹如银,裤如裙”的悲惨生活。粉碎“四人帮”,三中全会后,自己靠勤劳致富,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真是下乡种田,越种越甜啊! 《无锡日报》开辟了一个《同志之间》专栏,全文刊登出了该稿。并加上了《我成了“富翁”》这样醒目的标题,再配上插图和《编者说》。这篇文章,在回城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回城知青寄来了报纸和贺信,祝贺我扎根苏北农村取得的成功,这就更坚定了我扎根农村的决心。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致富遭抢进监狱的那一耻辱和悲痛,我是决不可能知耻而后勇,在承包六十亩棉田的逆境中,悬梁刺股,发愤自学日语,经过十年窗下无人问的苦读,最终势不可当地崭露头角,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放下镰刀大锹,率领全家拔根离站;穿上西装革履,平步青云踏上翻译外销岗位。当然,如果至今还在农村躬耕垄田扶犁梢,那就不可能有一年出国两次的机会,更不用说能登上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领奖台了。 那是发生在1983年2月8日的事件。这天一大早我就起来补做苏州桃花坞日语函授班的作业。秀兰过来说:“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里连盐都没有了,吃过早饭,你先到站部供应站买点东西,再回来学习吧。”我满口答应,匆匆吃好早饭,拎了一只篮子向站部走去。到了供应站,我买了食盐、白糖、酱油、火油等一篮子年货。想到家中还挂着几只野鸡、野兔,我又破天荒地买了两瓶洋河大曲。虽说自己平时烟酒不沾,如今手头有了钞票,过年了也该喝点老酒助助兴。不要老被人家讥笑:“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我拎着一篮子年货,嘴里唱着:“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样板戏唱段,一路兴高采烈地向副业队走去。刚过东桥,只见吴队长神色慌张地迎面跑来,拦住我的去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朱,不好了!你家出事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批农民,到你家来抢东西,还把你老婆用麻绳捆了起来……”没等吴队长把话说完,我撒腿就向副业队跑去。吴队长追上来,一把抓住我说:“这个时候你万万不能回去!赶快跟我一起去找站领导!”说罢,就拉着我向站部办公室跑去。站领导一听吴队长的汇报,马上说:“小朱,你赶快到黄镇派出所去报案,请派出所赶快来人。老吴,你和彭站长、徐站长,还有邹主任,你们赶快到副业队去阻止哄抢。”我随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拼命向黄镇骑去。途经指南五队时,我风风火火地赶到二连襟家,向二姐家俩口子通报了情况。二姐家俩口子赶紧骑自行车来到了我家。他们刚下车子,来抢东西的十几个人就一哄而上,用自带的麻绳将他们捆绑了起来。站领导和吴队长喊哑了嗓子都无济于事。其中有个暴徒高呼着:“有牢我去坐,杀头我不怕,你们只管给我搬东西……”正在煽动前来哄抢的人们翻箱倒柜地抢东西。 我赶到了黄镇派出所,心急如焚地向一位干警反映了我家遭抢的情况。那干警听说光天化日之下十几个农民到我家抢东西,顿时吓得瞠目结舌。连声推辞说:“去了那么多人抢东西,叫我一个人去有什么用?你等等,我去汇报所长后再说。”那干警转了一阵子,总算找到了所长。所长一听汇报,眉头马上皱起了疙瘩,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那么多人不好办……”于是,俩人一番商量推辞说:“新泽试验站不属我们黄镇派出所分管,属于新泽派出所分管。你赶快到新泽派出所去反映情况。”黄镇派出所距离试验站十八里,新泽派出所距离试验站二十几里路。我在黄镇派出所三番五次求爹爹拜奶奶没用,只好叹了口气,调头向新泽派出所赶去。到了新泽派出所,所长正被几个人簇拥着请去赴宴,一听说我是新泽试验站的,忙说:“试验站历来属黄镇派出所管辖,不属于我们分管,你还是去黄镇派出所。”说罢,头也不回地跟着那批人去赴宴了。 我东奔西跑,到处碰壁,两家派出所的干警都不肯出警。眼看天色已晚,我放心不下家里的情况,只好拖着疲劳的身体赶回试验站找站领导。徐站长说:“十几个农民已将你家东西抢走了,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你家没有走。被捆的人已被我们解救出来,这个时候你万万不能回去,一回去矛盾肯定又要激化,一切要相信我们站领导会作出公正处理。”老工人陈子于说:“小朱,先到我家吃口东西,今晚就住在我家。现在天已黑了,你回去打起来,有理也说不清。”说罢,便拉着我来到了他家。 第二天一早,那伙人又带来了竹杠、麻绳,到我家来抬三门橱、五斗橱。站领导闻讯马上派人去阻止哄抢,并且开了单位介绍信,盖了公章,叫我赶快到黄镇派出所去报警。我拿着单位介绍信,一口气赶到黄镇派出所,找到了董所长。在此之前,董所长已接到了试验站领导打来的告急电话。董所长穿上警服,喊了汪干事,俩人佩上手枪,骑着自行车跟我来到试验站。前来哄抢的十几个人,早已将我家三门橱、五斗橱抢到门外,正在用杠子抬着往农村走去。突然见到我领着派出所的干警带着手枪赶来了,顿时一个个如鸟兽散,扔下三门橱、五斗橱,落荒而逃。其中一老一小,老的是严家的老母亲,小的是严母的小儿子,早已吓得浑身颤抖,迈不开步子,被我们追上去捉住后,带到了站部办公室。 董所长正襟危坐,板起脸孔,开始询问笔录。只见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到朱家抢东西?”那严家的小儿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魂飞魄散,惊慌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严母老于世故,避重就轻地答道:“我们不该拿朱家的东西的……”董所长义正词严地问道:“你们是拿朱家的东西吗?你们要是拿朱家的东西,为什么要把人家捆起来呢?”正在做笔录的汪干事,一听到严母在为自己的犯罪行径辩护,便停下笔录,拍着桌子大声吼斥道:“你们违法乱纪,聚众打砸抢,简直无法无天!再不老实,统统抓起来坐牢!”严母看到两位派出所的干警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知道自家大难即将临头。如今事实清楚,铁证如山,自己想赖也赖不了。她自知理屈词穷,无可争辩,只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辩解道:“我把钱给王家了,王家妈妈把姑娘给我家了。现在王家姑娘跑了,她妈妈没钱还,因为她姐夫家有钱,所以,我们只好到她姐夫家来抢东西。这叫不为萝卜不拔菜……”董所长又气又好笑地说:“要抢,你们应该到王家去抢。朱家又没有拿你的钱。呃!朱家有钱就可以随便抢啦!”汪干事义愤填膺地大怒道:“简直无法无天!就没有政府啦!回去好好认罪,等待我们处理!”严母哭丧着脸,在自己招供的抢了无理违法的询问笔录上盖了指纹罗印,并且交待了一起来抢东西的其余十几个人的姓名,然后带着小儿子,神思恍惚地离开了试验站。 接着,董所长和汪干事又乘机传训了我丈母娘。董所长问:“你把姑娘许给严家时,你家姑娘是多少岁?”丈母娘答:“14岁。” 董所长说:“14岁的姑娘懂什么婚姻恋爱?你把她许给严家,不是包办婚姻又是什么?”丈母娘说:“我们那块姑娘出门都是父母作的主,蔡书记的丫头也是父母包办的婚姻。”董所长一听此话,不免愣了一下。是啊,苏北农村历来都是包办婚姻,从大队书记到社员群众,有几家人家儿女婚姻不是父母作的主?搞包办婚姻的人家太多了,法不执众,这倒真的没有办法。于是他调转话题又问:“你为什么要将姑娘给严家,而不给其他人家?”丈母娘说:“严家是我家老亲,说是亲上加亲,就更亲。”董所长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紧接着追问:“严家儿子跟你家姑娘是什么关系?相隔几代血缘关系?”丈母娘答:“是表兄妹关系。严家儿子是我姑娘婆子家的儿子,相隔两代血缘关系。”不等董所长说话,在一边做笔录的汪干事猛一拍桌子教训说:“简直糊透了!我国婚姻法明文规定近亲不得通婚,所谓近亲,就是指三代血缘关系之内的子女。你们居然在搞表兄妹通婚,这是违法行为,懂吗?”丈母娘被训得可怜巴巴的,无可奈何地说:“我把婆子家的钱用掉了,没得钱还,只好把姑娘给人家。”董所长教训说:“好哇!你把人家的钱用掉了,没得钱还,就把姑娘当钱还给人家,这不是买卖婚姻又是什么?”丈母娘刚想说什么,又怕说出口再被戴上一顶帽子。于是,干脆一问三不知,低头不作声。 汪干事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米和豆子。便叫丈母娘在询问笔录上按了指纹罗印。然后收起材料教训说:“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搞包办婚姻、买卖婚姻,不知该当何罪!回去好好换换脑筋,等待我们处理。”放走我丈母娘后,董所长又进一步作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试验站领导派去阻止打、砸、抢的队长吴兆生,以及负责治安保卫工作的彭站长、邹主任等人,也如实反映了严家不听劝阻、聚众打砸抢,糟塌我家的经过,并且都在询问笔录上盖了指纹罗印。我家被打砸抢后的现状,也由机务队尤家骥工程师从屋里到屋外拍下照片一卷。可谓:铁证如山,一目了然。 天晚回到家中,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庭,被这突然其来的飞来横祸,打砸抢得一塌糊涂,我心中悲痛万分。没想到自己平反后刚过上好日子,就遭此劫难。我开始向秀兰询问那帮子农民来打砸抢的情况。秀兰说:“严家哄到我家来抢东西时,周围平日里眼红我家拿到超产奖的一些人,便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人算不如天算,苦两个钱不够糟塌的。’”我忿忿不平地说:“简直太荒唐了!青天白日到我家来抢东西,居然有人幸灾乐祸!在苏北这个野蛮落后的农村,你说我到哪里去讲理?你不要打扰我,我要给家乡无锡报社写篇稿子,呼吁报社派记者来调查报导事件的真相。”我书生气十足,连夜伏案挥笔,写了《一家发财百家怨,致富遭抢过穷年》一篇稿子投寄《无锡日报》社。谁知,当《无锡日报》社函告Y城地委负责同志后,地委书记尤彪元看到稿子就把脸沉了下来。没等看完稿子,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日死你妈妈,这还了得!”吓得在一旁的办公室周主任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只见尤书记板着脸孔,抓起电话,带着官腔说:“是公安局吗?叫你们张局长接电话……,是张局吗?我是地委尤彪元哪!叫你们刑警大队长立即来我办公室!”说罢,就怒气冲天地搁下了电话。 公安局张局长接到尤书记的电话,一听那命令形的口气,知道准是出了大案要案了,怎敢怠慢?便立即通知刑警大队沈大队长到地委尤书记办到室去。并再三叮嘱道:“一切要按尤书记的指示办。否则,我拿你是问!”沈大队长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他深知“下级服从上级”的道理。便连声承诺:“是!”“是!”随即乘上警车,拉响警笛,风驰电掣般地直奔地委大楼而去。 尤书记放下电话,便一屁股瘫在沙发里。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地抽了几口,深深地叹着气。 顷刻之间,沈大队长诚惶诚恐地进了尤书记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说:“尤书记,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我保证完成任务。”尤书记指着办公桌上的那封信说:“你先看看那篇稿子再说。”沈大队长拿过稿子,看着看着额头就冒出冷汗来了,不等他把稿子看完,就听得尤书记说:“十几个野蛮的农民,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了一个扎根苏北农村、靠勤劳致富的无锡知青。这样的文章一见报,影响还得了?我首先要拿你们抓治安的公安局是问!”沈大队长连忙说:“是!我马上就去把那十几个行凶抢劫的暴徒捉拿归案!”尤彪元一听此话,气急败坏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早已浑身冒火,斯文扫地,拍着桌子嚷道:“且慢!把那十几个人抓起来,不是正好证实了这篇文章的真实性?一批穷凶极恶的苏北农民,哄抢了一个苏南下放知青的富裕家庭。这样的报导登出去,岂不瘫尽了我们苏北人的脸?”“那……,这……,”沈大队长捉摸不透尤书记的意图,呆若木鸡似的站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还是周主任在官场呆的时间长,他早已鉴貌辨色吃准了尤书记的意思,连忙插话说:“这篇文章,纯属诬告捏造!苏北农民纯朴善良,怎可能去抢人家知青的东西?我只听说下放知青到农民家去偷鸡摸狗。肯定是那个知青偷了人家的什么东西,人家才跑上门去找他算帐的……”沈大队长听了周主任的一番讲解,再看看尤书记的脸色,只见尤书记正在一个劲地点头赞同,于是心领神会,茅塞顿开,连忙调转话题说:“尤书记,您放心,我马上去把那个小知青抓起来,彻底收回这篇稿子的影响!”尤书记听沈大队长这么一讲,终于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点着头说:“事到如今,只好这么办了。但是,你们刑警队办案,要讲究文明执法。不能蛮干,不准带枪去。不要弄出人命来,把问题闹大了。”沈大队长连声称是,回到公安局便立即调兵遣将,率领向阳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蒋红色、黄镇派出所所长董加文等七人,兴师动众直扑试验站而来。他们一到试验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我进行突击传讯。传讯室内气氛十分沉闷和紧张,彭站长带领七个公安干警端坐在传讯室会议桌的西侧,众星捧月般地将沈大队长簇拥在中间,一个个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只见我一个人默默无声地坐在会议桌的东侧,居然不卑不亢,毫无惧色,不由暗暗吃惊,无话可说,犹如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一般。沉闷了良久,彭站长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指着公安干警中的一位高个子说:“这位是Y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沈大队长,今天根据地委尤书记的指示,到试验站来联合调查有关案情,希望你很好配合。”我态度诚恳地答了声:“好吧。”便侧耳恭听对方的发言。只听沈大队长开门见山地说:“经过我们的调查研究,你向无锡日报社反映的:十几个苏北农民,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了你的家庭,这件事情不属实。事实是:你插手了你小姨娘的三角恋爱,造成了人家拿走了你的东西。因此,主要责任应该由你承担。鉴于你是个下放知青,我们只要求你收回投向《无锡日报》社的稿子,就可既往不咎,从宽处理。望你提高认识,认清形势,很好和我们配合。”锣鼓听声,讲话听音。沈大队长的话一出口,我便明白了他的来意。于是,我针锋相对地说:“十几个农民哄抢我家的事实,铁证如山。黄镇派出所董所长也亲眼目睹了抢劫现场。并且当天做了询问笔录。前来抢东西的严家老母亲都承认自家抢了无理违法。怎能说我向《无锡日报》社反映情况不实?董所长,请你向大家说说当天的情况。”董所长言不由衷地说:“上面怎么指示,我们就怎么办。我们听从上面的安排。”向阳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蒋红色插上来说:“事实是:你小姨娘王秀玲谈三角恋爱,而你插手了三角恋爱,因此,造成了你自己家物被抢。”我反驳说:“我小姨娘根本就没有谈三角恋爱,这完全是凭空故意捏造事实。”蒋红色被我驳斥得无话可讲。沈大队长连忙向董所长使了个眼色,董所长心领神会,瞒心昧己地说:“你小姨娘王秀玲和严正民订婚谈了第一个恋爱,后来又与辛立付谈了第二个恋爱。王秀玲、严正民、辛立付,三个人就是三角恋爱。”我反驳说:“恋爱必须以爱情为基础,没有爱情就谈不上恋爱。我小姨娘14岁时,由父母包办与严正民订婚,属于包办婚姻。她和严正民连话都没讲过,怎么扯得上谈恋爱?”沈大队长再也沉不住气了,神气活现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盖着公章的纸条,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有你小姨娘和严正民恋爱的证据!这是涵洞大队为严家调解时,将你小姨娘断给严正民的文书,上面还盖着大队的公章。”我当即反驳说:“根据《婚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婚姻自由。我小姨娘的婚姻,理应由她自己作主。大队违背她本人的意愿,利用手中的权力,出个文书将她断给严家,这分明是大队干部以权代法,干涉了我小姨娘的婚姻自由。这是一种违法行为,而不是我小姨娘恋爱的证据。”“噢!”“这!”……几个干警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沈大队长是执惯了人家法的人,还就从来没有碰到过被他执法的人,向他讲起什么法律来,今天算是第一回。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强词夺理说:“我们了解过了。大队将你小姨娘断给严家,是她自己同意的。”我说:“既然我家小姨娘同意跟严正民,还要大队出什么断的条子?正因为这张断条是从根本上违反王秀玲本人意愿的,因此,也是对她毫无约束力的。你们还没有找我小姨娘谈话,就怎么会知道:她自己同意跟严正民?”向阳县刑警大队长蒋红色眼看沈大队长被我问得无话可答,便干脆蛮不讲理地说:“我们这里苏北农村,订婚就是恋爱!”董所长进一步补充说:“我们苏北农村姑娘不会谈恋爱。不像你们苏南城里人,结婚前要谈恋爱。我们这里订婚就是恋爱。”沈大队长正在为难之际,忽然听到手下人出言为他辩解,不由心中大喜,也就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尊重这里的乡风,这里的乡风订婚就是恋爱。”我告诫说:“你们是司法工作人员,侦查中必须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不能用乡风来歪曲事实,代替法律。”黄镇派出所的唐余华指导员,万万没有料到我这个被他们执法的人,居然向他们宣讲起法律来,一听我的话便浑身冒火,大声嚷道:“法律是根牛皮筋!对你们这些人能松也能紧!”我也来了火,没好声气地回敬说:“小姨娘谈恋爱,是她个人的事,跟我这个姐夫不搭界!你们还没有见到我小姨娘的人影,就一口咬定她谈三角恋爱,显然是别有用心!”蒋红色冷不防嘻皮笑脸地说:“小姨子谈恋爱,怎么跟姐夫不搭界?说给谁相信?我们这里有句方言,叫做“‘姐夫困小姨,历来不稀奇!’”“哈哈哈哈……!”来办案的公安干警都哄堂大笑起来。 我据理力争,充分讲事实,摆道理,向这些公安干警,宣讲党的方针政策和法律法规。并且,就所谓的“三角恋爱”,我还递交了证据十足的答辩书。但是,在那个缺乏民主与法制的年代,法律又怎能战胜权力?有权就是法,无权被执法,这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样,天经地义,不可抗拒。老百姓对执法人员说法,犹如与虎谋皮,飞蛾投火一样,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像秀才遇到兵一样,有理也说不清。当那批公安干警拿出“一打三反”、“深挖五·一六”的劲头,对我们进行“先定性,后审查”,不择手段,大举迫害,一无所获之后,便干脆以权代法,执法犯法,故意颠倒是非,包庇罪犯,加害无辜,明目张胆地触犯原刑律第148条、第188条。1983年3月13日,向阳县公安局以“插手小姨子三角恋爱,造成家物被抢,陷害他人,态度不好,影响极坏”这些污蔑不实之词作为我的罪名,并以所谓的“流氓罪”作为王秀玲对象辛立付的罪名,将我和辛立付一起强行抓进向阳县监狱“行政拘留”,坐牢15天。同时,对说真话的二连襟严志成、订婚媒人王金娣分别作了20元、15元的罚款。并且株连和整了一批说真话的见证人,其中包括前去阻止哄抢的吴兆生队长。 消息一传开,全站被震惊。几乎所有的人,都忿忿不平地同情我的不幸遭遇。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大家心中明白,这次抓进监狱,必定凶多吉少、苦头吃足。
第十七章 “咣噹!”随着铁门的一声巨响,我被关进了向阳县监狱的102牢房。我挟着被褥走过一段不长的过道,来到牢房室内。牢房里已关着四个年青人,一个个抬起头来,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我和辛立付。其中有个胆子大一点的小青年,迫不及待地凑上来问道:“你们是为什么被关进来的?”我淡淡地回了句:“我们是被冤枉关进来的。”随即将被褥往通铺上一扔,开始整理起东西来。带进牢房的东西,早被狱吏检查过。绑被褥的绳子、随身的裤带、钥匙、水果刀,这些犯人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被收留在检查室里。书籍和食品也是不准带进牢房的。能带进牢房的仅仅是一条被子、一个枕头、几件换身衣服,以及吃饭用的瓷钵、碗筷,这些生活必需品。放好东西,我便开始打量起这间牢房来。牢房阴暗潮湿,一进牢房,过道右侧就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那是供犯人洗脸刷牙和大小便用的。牢房呈南北走向,犯人从北门进去通过二、三米长的过道,就到了牢房之中。牢房呈长方形,除了西侧用砖头水泥砌的通铺外,室内一无所有。牢房的南端另有一道铁门,铁门的外面是一间用高高的围墙加上电网围起来的院子。这个院子是每天定时给犯人“放风”用的。整个牢房都是用钢筋混凝土构筑而成,外加铁门、高墙、电网和卫兵的看守,果真是固若金汤,犯人插翅难飞。 牢房的大小跟宾馆的双人标准客房差不多,只是房内的布置设施不同而已。坐牢了,就该吃吃苦头,这是不用置疑的。毕竟这是牢房,不是广披天下寒士的地方。 我放下被褥,坐上通铺,感觉浑身劳累,于是便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朦胧中,我被一阵“开饭了!”“开饭了!”的嘈杂声惊醒,便拿起饭钵子,排在其他犯人后面去打饭。一人一勺子饭,当打饭的勺子敲向我手中的钵子时,“当”地一声,差点将我手中的饭钵子打翻在地。菜是萝卜烧肉和咸菜汤。咸菜汤咸得不可入口,萝卜烧肉里只有几片泡囊子肥肉。辛立付用筷子在碗里翻了一阵子,终算找到了一小片瘦肉。他用筷子将那片瘦肉夹到我碗里说:“三姐夫,真的对不起你,为了我们的事,连累你吃了这个冤枉官司。”我毫不在乎地说:“十年现行反革命的生涯都熬过来了,坐十几天牢又算什么?等我们出了牢房再与他们较量。我就不信,这世道就没有天理国法。”吃过牢饭,是犯人们午休的时间。同室的那几个犯人,虽说人躺在铺上,身子却翻来覆去,不住地在那里交头接耳。突然,牢门口传来一声怒吼:“你过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值班的卫兵在叫谁。只见那卫兵用手指着南边的第二个犯人又嚷道:“你过来!听见没有?”那犯人姗姗来到牢房门口。卫兵命令说:“把手伸出来!”那犯人惴惴不安地将右手伸了出去。 “啪!”“啪!”卫兵咬牙切齿地揍打着那犯人的手,训斥道:“你笑!我让你笑!”“喔唷,喔唷唷……”那犯人痛苦地呻吟着,缩回了手,老老实实地回到通铺上去睡觉了。 我承包了几十亩棉田,一年忙到头,平时哪有时间睡午觉?进了牢房,什么活也不要干,吃过牢饭就让我睡觉,简直是让我享福来了。我一躺上铺,就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天黑吃晚饭,才被辛立付叫醒。一觉睡得好舒服啊!哪天享过这样的福的?吃饭睡觉,外面还有卫兵为你站岗放哨,换一种心态,简直是到这里疗养来了。晚饭喝的是稀粥,管它去呢,吃过晚饭我又抓紧时间睡觉。一连两天,我吃了就睡,睡得又甜又香。每次开饭,都是辛立付将我叫醒。其他的犯人,每天都在牢房中坐立不安,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放风”。一到“放风”时间,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院子里去蹓跶蹓跶,晒晒太阳。唯独我实在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觉。直到第三天上午放风时,值班的卫兵发现苗头不对,以为我病倒了,便敲着铁门对我说:“放风了,出去晒晒太阳,听到没有?”我翻身下铺,穿好鞋子,第一次走出牢房门,来到了那个放风的小院子。刚走出黑暗的牢房,耀眼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来。我揉揉眼睛,伸伸膀子,踢踢小腿,只觉身轻如燕,浑身来劲。我一时兴起,干脆在小院子里划了几个旋风腿。站岗的卫兵见了,只是淡淡一笑,也并不训斥管束。原来监狱里放风,是允许犯人在院内做操自由活动的。我在院内操练一番,舒展一下筋骨后,便站到院子的一边晒太阳。这时,我方发现自己的手指甲早已长得老长。平时忙得顾不上修剪,这时又没有指甲钳,我只好转过身子,在牢房的水泥墙上磨指甲。我全神贯注,十分认真地在水泥墙上修磨着自己的指甲。突然,发现那水泥墙上,早已被人用小石子、红砖头,写满了“冤枉!”“老天啊!我是被冤枉的啊!”这类鸣冤叫屈的文字。看着这些文字,我想:大概这间牢房关过不少像我这样被冤枉的人。想着想着,抬头看看站岗的卫兵早已跑到别处去了,其他几个犯人正趴在地上玩耍五子棋。犯人们闲得无聊,放风时便用红砖头在水泥地上画个棋盘,拣上一些砖头、石子,玩起五子棋来。 坐牢最难受的,要算是饿肚皮。牢饭本来就吃不饱,再加上萝卜助消化,几天下来便感觉到饥饿难忍。 坐牢的第七天,我感染了红眼病。两眼红肿得厉害,几乎睁不开眼睛。牢房不是药房,有病是得不到医疗的。幸运的是:同牢房有个犯人大概有点什么背景,每天都被抽到伙房去烧饭,他是犯人中唯一能吃饱肚子的人。我请了他几回,他终于从伙房里给我带了点食盐进牢房,我每天用盐水洗着眼睛,方使红眼病有所缓解。 坐牢的第十天,原先的犯人都相继出牢了。接着又进来了三个蓬头垢面的小偷,他们是因为做扒手而被抓进牢的。有一个瘦猴似的小偷,向另外两个小偷介绍经验说:“下次再用电棒打你,你就一把抓住打你人的身子,他就不敢打你了。”另一个小偷佩服地说:“上次你在附医,摸到那个乡下老头子的外快,才来事哪!……”我见那三个小偷,年纪轻轻的不走正道,却去干些鸡鸣狗盗之事,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在那里津津乐道地相互吹捧,便忍不住对他们说:“你们年纪轻轻的,完全可以靠劳动赚钱来养活自己,何必要去偷人家的东西。在医院里偷那乡下老头的钱,不是太伤良心了吗?说不定那是病人急等着用的救命钱呢!”谁知那瘦猴般的小偷对我翻了个贼眼回嘴说:“你是好人?好人怎么也到这间牢房里来了?我们蹲个二、三天就能出去了,不知你要蹲到哪一天呢!也不看看自己,还来教训人,真是的!”我也不作争辩解释。想想自己真的可笑,已经落到自身难保进了牢房,还去做小偷的思想工作,简直是哪码对哪码……。 真所谓:洞中虽数日,世上已千年。就在牢房外的亲人们度日如年,天天盼望着我们出牢的这段漫长岁月里,我们却不知不觉迎来了释放出牢的这一天。早上九点钟左右,站岗的卫兵对我说:“到门口去,你们的家属在那里等你们。”说罢,便打开了牢门。我收集好东西跨出牢门,心想:坐牢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可怕的,出去后一定要狠狠控告那批执法犯法的家伙。至多再坐牢,出了牢房我可以再控告。人生能有几次搏?“四人帮”都被打倒了,还怕地方上那几个腐败的官僚?我们来到监狱门口办理出狱手续。我对那狱吏说:“我们是被冤枉关进来的,我要找你们领导申诉。”那狱吏脸一冷说:“什么申诉不申诉!不服气再进去坐两天。”我正要和那狱吏争执,秀兰连忙说:“别跟这种人噜苏!”说着,就背起我坐牢用的东西,拖着我向门外走去。我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对那狱吏说:“我现在就到政府部门去控告你们!”那狱吏呆呆地站在那里,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离去。 我边走边骂道:“这些王八蛋,懂个什么法!”秀兰边劝边问:“现在我们到哪里去?”我说:“肚子饿得发慌,先去吃点东西,买支眼药水,然后到向阳县政府告状。”说到吃东西,肚子咕咕叫,口水往下淌,似乎走了好长时间,才遇到了一家面店。我点了一碗肉丝面、一碗大馄钝、两只肉包子、四只烧卖,顷刻之间便吃了个精光。面店里的人,看到我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一眼便知我是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大凡从牢里出来的人,吃饭都是这个样子。 秀兰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吃东西,自言自语地说:“回去杀只老母鸡补补身子……”吃饱肚子,我就要去向阳县政府。秀兰说:“头发太长了,先去剃个头吧。”来到理发店坐定,面对镜子,我几乎认不出自己来。自己脸色苍白,头发胡子老长,坐牢十五天,居然像老了十五年。趁着理发的时间,我打听到了县委书记的姓名。一理好发,我们一行四人就径向县政府大院跑去。 来到县政府门口,门岗值班的人问道:“你们找谁?”我说:“我叫朱蕴忠,是李书记的朋友,今天找李书记有事,请你给我通报一下。”门岗见我说话蛮有派头,怎敢怠慢,马上给李书记办公室打了电话,一放下电话就说:“李书记请你们进去,他在三楼办公室等你们。”李书记接到门岗电话,说是有个叫朱蕴忠的朋友找他有事,虽说感到有点蹊跷,但是,既然是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于是,便叫门岗让我们进去。 很快,我来到了李书记办公室。李书记戴着一副方框眼镜,抬头见到四个年轻人进了他的办公室,斯文的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我彬彬有礼地说:“李书记,您好!我们有件事想打扰您。”李书记和颜悦色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啊?”我说:“我是下放到新泽试验站的无锡知青,为了扎根农村,我没有回城工作。今年2月8日,当地农民严正民,因对我小姨娘逼婚不成功,就带领12个农民到我家来打砸抢。由于我家东西被抢跑后,在本地得不到解决,我便写信到《无锡日报》社,要求报社派记者来调查实况。但是,你们向阳县公安局,为了欺骗社会舆论,公然故意颠倒是非,执法犯法。触犯刑律第148条、第188条。不处罚到我家来打砸抢的那帮人,反而将我抓进向阳监狱坐牢十五天。今天,我刚从监狱出来,因此就跑到县政府来向你申诉。”李书记默默无声地听着,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他沉思片刻,对勤务员说:“小王,你领他们到食堂去吃饭。吃过饭买四张车票,让他们回去。”接着,李书记又转过身子对我说:“现在你们先到食堂去吃饭。吃过饭后回去,将你们的经过写成书面申诉,寄到我办公室就行了。我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情。”李书记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态度很坚决。甚至还流露出几分慷慨激昂,打抱不平的神态。 我为一出牢房就能遇到这么一位清官而高兴。勤务员小王带我们到食堂,对事务长作了交待,问清了我们的去向,便匆匆骑着自行车到车站去买票了。事务长听说是李书记安排来的客人,连忙吩咐手下人上菜。四菜一汤,外加点心,把我们扎扎实实地招待了一顿。没等我们吃完饭,勤务员小王就气喘吁吁地将四张车票送到我手中,并交待了县政府到车站的走法。中饭、车票都是免费的。这一惊一喜倒也使我百感交集,能遇到像李书记这样的好干部,还真是生平头一回。 回到试验站,我夜以继日,三易其稿,认认真真地写好了《申诉书》。并附上了足够说明问题的旁证材料,分别用挂号信投寄到向阳县人民政府李书记、向阳县妇联,以及向阳县公、检、法等有关单位。 十天后,我又来到了向阳县人民政府办公室找李书记。 李书记说:“收到你的《申诉书》后,我们和县公安局进行了联系。县公安局已同意对你们的案子进行复查纠错。现在你可直接去县公安局,配合他们复查纠错。”我感恩戴德,连声道谢,告辞了李书记直奔向阳县公安局信访组而来。到了信访组,没等我把话说完,信访组的同志就说:“收到你的《申诉书》后,我们便对整个案情作了调查。认为是不应该抓你的,而应该抓到你家去打砸抢的那帮子人。于是,我们向局长作了汇报,局长说:‘对你是抓错了,但是,是Y城市公安局秘书科叫我们抓的。市管县嘛,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已将你的情况向市公安局作了汇报,望你直接去找他们复查纠错。”说这话的时候,信访组的同志对我表示出了极大的同情,有个年轻的同志,还忿忿不平地骂了句:“操他奶奶的,简直胡扯蛋!”我回到试验站,重整旗鼓,白天在田里拚命劳动,夜里熬红了眼写《申诉书》。过了不久,我便背着一批《申诉书》,到Y城市人民政府、市妇联、市公、检、法等部门去上访。 我像祥林嫂那样,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向这些信访部门陈述着自己扎根农村,遭抢进牢房的冤枉。我到处呼天喊地:“苍天啊!天理国法究竟何在?大地啊!你养育的清官何在?”刚开始时,接待的人们还有点新鲜好奇。我跑的次数多了,他们便露出了讨厌的情绪,相互推拉扯皮。跑到最后,好心的人就劝我:“算了!算了!譬如触个霉头,只当被偷掉一只皮夹子……”不负责任的人则说:“比你冤枉大的事情,我们还处理不过来。你那个不算坐牢,向阳县没有拘留所,所以才将你关进监狱的。不要跟我们来扯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来申诉。我到处上访,上下申诉,跑了一年,棉田荒芜,人体消瘦,唇焦口燥呼不得,回到家中自叹息。 秀兰说:“你头发太长了,去剃个头吧。”我神思恍惚地来到理发室。剃头师傅见我那副模样吃惊地问道:“朱蕴忠,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人又黑又瘦,头发长得这么长?”我言不由衷地说:“跑申诉去了。”剃头师傅一听大笑说:“跑申诉?申诉又有什么用?你朱蕴忠瘦巴巴一个种田的,在他们那些大干部眼里还不是一个小虾米,那么一吞就下肚了?我劝你歇歇神算了吧!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轮到你说话的地方?”我自认倒霉说:“跑了那么多地方,确实没有用。从此我不跑了,写了《申诉书》往外寄就是了。”剃头师傅又说:“《申诉书》寄去有什么用?寄去正好给他们当擦屁股纸用!”我偏不相信,买了一叠复写纸和格子纸,一封接一封地向中央、省、地方各部门投寄《申诉书》。有一天上午,我又到收发室去投寄《申诉书》,遇到了机务队的尤队长。尤队长笑着说:“小朱啊,你写的《申诉书》我看到了。写得好!写得很有水平!市公安局给你告得没有办法,已经给站里发了几次公函,要求站领导做你的思想工作。并且来电话责怪试验站领导。说:‘当初不该让人把你家东西抢跑了,惹下这么大的麻烦。’站领导看了你的《申诉书》,觉得这个思想工作不好做。你家被人抢劫,公安局不去抓抢东西的那帮子人,却把你这个被抢的人抓去坐牢,大家都认为这是一起冤案。原先,公安局指望将你往牢里一关,就把你给镇住了。没想到你出了牢房到处去控告他们执法犯法,还就真的被你告准了。那些公安干警平时大盖帽一戴,执起法来神气活现的,谁知净是假大老爷,根本不懂法律知识,水平还抵不上你一个种田的农民。哈哈哈哈,简直是大笑话!”人心自有公道在,听了尤队长的一番话,我加大了写《申诉书》的力度。管他有用没有用,我将《申诉书》改名为《控诉书》,接二连三地发了出去。每发出一份《控诉书》,就能发泄掉我心中的一分怨恨。一直控诉到了第二年夏天,我和秀兰正在三排31条棉田治虫,突然田边有人叫我过去。我停下活计,来到田边,只见彭站长领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陌生人站在田边。彭站长朝那人说:“这位就是朱蕴忠。”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和笔说:“我是向阳县政府信访办的,叫李仲富。县里派我来找你落实政策。根据你的《申诉书》,我们决定进行复查纠错,希望你提出个人要求。”我说:“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公开恢复名誉;第二,赔偿误工损失;第三,追究执法犯法者的刑事责任。”那人一字不错地认真作了记录,并叫我在记录纸上签了姓名。 彭站长对那人说:“这就是朱蕴忠家俩口子承包的棉田。”那人赞许地点点头,接着便问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说:“请你帮我捎个口信给李书记,我从心底里感激向阳县人民政府。但是,通过两年的上访和申诉,我终于看清了:‘权比法大,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现实。由于我们这个案子是Y城市委尤书记指示办的,因此,除非是省政府来人,方能复查纠错。否则是不可能落实我的三个要求的。尽管如此,社会还是进步了。“文革”期间,我因为出了学习班上访而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这次出了牢房,我申诉、控诉了两年,不但没人来抓我,而且县政府还派人来征求我的个人要求,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我万万没想到:我从城市下放到农村,辛辛苦苦种田,却供养了那么一批执法犯法的家伙。作为我个人,吃点苦头,受点冤枉,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作为国家的法律,却可以被人随心所欲地玷污,实在令人感到痛心。”听了我的话,彭站长带着那人,拖着沉重的脚步,默默无声地离开了田边。 我一个人站在田边,望着荒芜的棉田,开始反省自己:这就是到处上访,日夜写申诉的结果!突然,我耳边回响起剃头师傅的话:“你朱蕴忠瘦巴巴一个种田的,在他们那些大干部眼里,还不是一个小虾米,那么一吞就下肚了?”是啊!自己一个种田的,又有谁能瞧得起?像我这样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不是要揪就被揪,要吃就被吃?孔子早就说过:“耕者馅在其中,学者禄在其中”,而自己却不去求学上进,偏偏放弃在城里工作的机会,坚决要求上山下乡,到苏北农村来立志耕耘,又有谁能理解这种崇高思想境界?难道果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自己愚昧忠诚,扎根农村,才落到了戴帽子、坐监狱的下场?想来想去,实在是自作自受,自找苦吃!过去,我最崇拜的人是为抢救落水儿童而献出了年轻生命的吕惠珍。我把她日记中写的:“我要作为一支蜡烛,燃尽自己而照亮他人。”这句话作为座佑铭抄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中,时刻铭记在大脑里,作为衡量自己行动的准则。但是,自己却似东施效颦,常常落到被周围人们讥笑的地步。想着想着,我立志务农的思想开始动摇起来。我觉得自己扎根农村,默默无私奉献,实在是太不值得了。算了吧!自己这支蜡烛,下半截子就用来照亮自己的人生吧!自己都没有照得亮,何况还去照亮他人?人家彭站长是个共产党员,还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女儿推荐到无锡江南大学去读书,毕业出来就是国家干部。要是自己能将写《申诉书》的精力和时间,放到自学上来,在知识的大海里,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人,又有几个是自己公平竞争的对手?想到这里,我否定了“立志务农”的愚昧思想,决定通过自学成才,拔根离站,对自己的人生座标,进行了重新调整。 伟人拿破仑曾说过:“人生的光荣,不在永不失败,而在于能够屡仆屡起。”确立了“自学成才,拔根离站”的思想后,我重新振奋精神,对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我开始认定目标,专攻日语,而且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傍晚归宿到田边搭的瓜棚里,我饿了啃口干粮,渴了吃个西瓜,点起油灯,放开喉咙,成篇成篇地朗读背诵着《日汉翻译教程》。田野里蛙鸣悠扬,瓜棚内书声琅琅,汇成了一首震撼大地的交响曲。 人们早已吃过晚饭,洗理完毕,熙熙攘攘,三五成群地赶到站部去看露天电影。一队有个姓余的木匠路过瓜棚,见我正在朗读日语,便情不自禁地问自己的妻子道:“这个人有没有神经病?”妻子答道:“你瞎说什么!人家是个知青,识的外国文字比我们识的中国文字还多呢!就是站里不用他罢了。”余木匠则说:“我看这么大年纪,学了也没有用。”也有人笑话说:“一天到晚像山东驴子学马叫,我看朱蕴忠大脑不正常……”七嘴八舌,人言可畏。说闲话的人多了,自然大家就一致认为我大脑不正常。秀兰听得不耐烦了,就说:“都说学了没有用,一天苦到晚,不如早点歇歇算了。”我说:“自古以来,天生我才必有用。怎么会学了没有用呢?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将来不怕别人不用我,只怕自己没有用。反正我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也不影响劳动……”秀兰听了,无言可答,只是心中很不自在。 为了收听下午1点30分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的日语业余广播讲座,我便将放工回家烧饭的时间推迟到下午1点钟。一回到家,便进门一把火,忙了烧中饭。然后一边吃饭,一边收听日语广播讲座。同时做着笔记,跟在仲玉贞、秦荣斌老师后面朗读。常常是忙得一饭三吐哺,顾了学习,忘了吃饭。讲座结束,便收拾碗筷,整理农具,锁上大门,下田劳动。劳动时,我将收音机背在身上。到了下午3点重播日语讲座时,我便打开收音机,一边拾棉花,一边听讲座,同时跟着朗读课文。凭着我的记忆能力,许多课文都是先能背诵出来之后,再一层层地理解其语法和意义的。我每天雷打不动,持之以恒。每每手不释卷,排除万难,用“一心多用”的方法,坚持自学日语。 夜里拣棉花时,我一边分拣棉花,一边收听对日广播,并且跟在播音员后面模仿讲日语。累极了,我就趴在棉花包上打个盹。一觉醒来,收音机还在沙沙发响。 有一次,我一边烧锅,一边看日语书。看得着了迷,竟将灶膛里的火烧熄了。秀兰在灶前炒韭菜,发现灶膛里火熄了,气得抢了我的日语书就要往灶膛里扔,我紧紧抓住日语书不放,几经争执才躲过了这一关。从此以后,每当我自学日语的时候,都会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一天中午,四队老姚路过我田头,对我说:“小朱啊!我听到不少人在笑话你自学日语,你可千万不要灰心哪!学个羊儿疯,过渡还不要钱。学了将来必定会有用。我劝你抓紧时间学,非要不吃馒头争口气。学出头,让那些笑话你的人瞧瞧。”我恳切地说:“老姚啊,旁人冷嘲热讽,我可不理睬,只是家中老婆唠唠叨叨的,实在受不了。下次有机会,请你帮我做做小王的思想工作。”老姚一听,满口答应。 有一天,我和秀兰干完了活,正在田头收拾农具准备回家。我迎面见老姚从东边走来,便连忙喊道:“老姚,上哪儿去啊?”老姚看了我一眼,马上心领神会。从我那乞求的眼神中,他知道要帮我做小王的思想工作。于是,便大步流星地来到跟前说:“到站里供应站买点东西。”接着,老姚就见缝插针地说:“小朱啊,听说你在自学日语。我劝你要下劲加油学,学了将来肯定有用处。”秀兰不以为然地说:“都这么大年纪了,学了有什么用啊?”老姚瞪大眼睛说:“噢!学了将来出去当翻译。小王,你年纪轻,没有见识过。旧社会里做翻译的,哪个家里不是金条元宝、大小老婆……”没等老姚把话说完,秀兰便说:“他一个种田的,还会轮到他去当翻译?哪里会有大小老婆?不是我跟他哇,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老姚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晓得小朱人聪明,只要坚持学下去,必定会有出头之日,当个翻译是绰绰有余的。解放前,我家有个邻居,那人跟小朱差不多,开始也是不得志,后来跟在日本人后面,三混两混当了翻译官。啊唷!那还了得!花的是银元美钞,讨的是大小老婆,喝的是法国白兰地,吃的是日本撒西米……”老姚绘声绘色,越说越来劲,没等他把话说完,秀兰就惊讶地问:“真的假的啊?”老姚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要骗你干什么?今后,你可要好好鼓励小朱学日语啊!”秀兰连声说:“好好!今后我一定支持他学日语。”老姚一听这话,十分高兴,趁兴打趣说:“我也会几句日语,说给你们听听。‘八格呀噜!统统刺拉刺拉的!花姑娘的妖希……’”“哈哈哈哈……”看着老姚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和秀兰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从此以后,秀兰真的支持我自学日语了。夜里拣棉花困了,还叫我唱一首日语歌给她提提神呢!
第十八章 业余自学日语,总算得到了妻子的支持。我越发加倍勤奋,常常采用晴耕雨读的方法,突击自学日语。每逢下雨天,我就关起门来,将许多日语课文,朗读背诵得滚瓜烂熟,一字不错,常常达到唇焦口燥喉咙痛为止。有时,我跟着收录两用机学唱日本歌曲。学会后,或是请人拉二胡伴奏,或是再借一台录音机,通过同步演唱的方式,录制成新的磁带。然后一有空就播放那自录的磁带,自娱自乐,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常常令人宠辱皆忘,倒也其乐无穷,别有一番情趣。 对周围冒出来的许多闲言杂语,我始终抱着以实干代替舌战,我行我素的态度。每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日语书。日长时久,那些说闲话管闲事的人,终于尝到了多管闲事多吃屁的滋味。于是只好另找笑话对象,再去议论别的话题。不过,“朱蕴忠学了没有用”这一个结论,几乎已成了周围所有人的共识。我也只当耳边风,从来不与周围人一般见识。 有一次,我吆喝着黄牛在田里中耕。耕到天晚,那头老黄牛像磨洋工似的,一步三摇,不紧不慢地向前挪着脚步。我心急如焚,接连抽了几阵鞭子,效果都不怎么理想。突然,我想起老农耕地时,常用打号子来代替抽鞭子的情景来。于是,我也就“依依呀呀”地打起号子来。哇!还就真的有效果。那老黄牛竖起耳朵,抖擞精神,飞快地耕起田来。只是我觉得那号子没腔没调,连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名堂,只是一时兴起,随心所欲地乱嚷嚷而已。“不行!不行!得唱个好听些的歌曲给黄牛听听”我心里想着,便用日语唱起了《北国之春》。“希拉喀吧——,阿喔索拉……”老牛竖起耳朵听着,迈着快步向前,我高兴极了。人们常用“对牛弹琴”来比喻白费口舌,没想到对牛唱歌,竟能提高中耕速度呢!我兴匆匆地耕到田头,正要拐弯下趟子,突然听到田头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五队的老沈,看样子他已在田头站立良久。老沈跑过来皱着眉头说:“小朱啊,我真的弄不懂。”“吔,什么事弄不懂?”我反问道。 老沈说:“你承包几十亩棉田,一天苦到晚,不哭已是好事,亏你还唱得出来的,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说:“一天苦到晚,苦惯了就不觉得苦了。兴趣来了,高兴起来就唱唱,有什么不好?”“唉……!”老沈叹着气,摇着头,不可思议地离开了田头。 真是天不转地转,就在人们冷嘲热讽,横竖不可理解,断定试验站不可能用我的时候,1984年8月6日,出乎意外地遇上了申城沪东师范大学生物系张思迪硕士,为了科研工作的需要,风尘仆仆到我家来登门求贤这样的好事。 8月初棉花打过花头,直至9月份拾花为止,棉田管理除了治治虫外,已进入了农闲期。趁此机会,我请了两个木匠,正在家中打些桌椅小家俱。这天上午十时光景,门口突然来了一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上海人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朱蕴忠同志?”我随口答道:“我就是。”只见来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毕恭毕敬地递给我说:“你好!我叫张思迪。这是我的名片。”当时,我在苏北还没有听说过名片这玩艺儿,更不用说是拿到名片了。我抱着好奇的心情伸手接过名片一看,名片的抬头分明印刷着:申城沪东师范大学生物系。中间则印刷着:张思迪硕士。下面印刷的则是校址和电话号码。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一下子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便热忱地招呼他进屋。 秀兰见我领了个陌生人进门,便好奇地问:“他是谁啊?”我转身对张思迪说:“对不起,请稍等。我去安排一下午饭,就过来。”张思迪说:“不用客气,我有事请你帮忙。”我说:“行!我马上就过来。”我把秀兰拉进厨房,将名片在她面前一晃说:“这个人叫张思迪,是申城沪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秀兰问:“硕士是什么呀?”我说:“哎呀,你就不用问了。反正硕士的学历比县长的学历还高。将来这个人做的官比县长还要大。”秀兰一听慌了,忙说:“那你就赶紧帮我逮鸡,杀了烧中饭呀!”我说:“人家身份那么高的人,从上海跑到我家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哪有空帮你杀鸡啊!反正家里招待木匠已有几个菜,你再多炒几个鸡蛋就行了,我得赶快陪人家。”秀兰听我说得有理,便忙着淘米洗菜上锅台。我转身进屋对张思迪说:“口间木匠在做工,我们到里间谈吧。”我领张思迪进了房间,俩人刚坐定,张思迪就说:“目前我手上正在做一个黄鼬和鼠类资源的科研课题。苏北里下河地区是黄鼬分布密度较大的地区。为了弄清该地区黄鼬的性比关系,我到Y城外贸皮张仓库翻阅了有关资料。负责管理皮张仓库的李中苏同志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因此,我退掉了回上海的车票,特地到试验站来找你,想请你帮助我完成这个科研课题。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忙?需要多少报酬?”说罢,张思迪便以期待的目光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并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在没有弄清科研工作的难度和任务之前,我是不能草率答应的。一则自家承包了六十亩棉田,一年到头忙忙碌碌,难得空闲。二则万一完不成任务,误人子弟,那可不行。于是,我说:“我想请你讲一下,这次科研活动的时间、地点、工作量,以及想请我完成哪个方面的工作?”张思迪说:“时间初步定在今年秋天,具体日期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地点为丹阳、赣榆、东海等地。我已和那里的卫生防疫部门做好联系,学校补贴地方上一些科研经费,地方上则提供给我们车辆、向导等方便。你的主要任务是:帮我搞清楚样方内黄鼬的数量和性别。你外出工作的旅差费、伙食费、住宿费都由我们学校承担,补贴费初步定为五元一天,你看怎么样?”听到这里,我已对这次科研活动的概况大体了解。于是便满有把握地说:“我认为时间定在霜降前为好。因为那时候农民猎户尚未开始捕捉,黄鼬种群的数量相对稳定,调查的数据比较正确。对样方内的黄鼬,我们可以采用猎狗追巢捕捉法将其抓获。对某些不能抓到手的黄鼬,通过对其活动足迹、粪便等踪迹的分析,也完全能判断出样方内黄鼬的数量和性别。每天补贴五元钱,已够我请两三个临工拾花了。经济上我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只是工作中必须要有一条专门捕捉黄鼬的好猎狗,并且最好能解决通讯工具。这样,就可确保工作的顺利进行。”张思迪毫不犹豫地说:“关于猎狗,我打算请淮阴土畜产公司的朋友,了解哪家猎户出售的黄狼皮多,就用哪家的猎狗。关于通讯工具,学校里有对讲机。在10公里范围内,我们随时可以取得联系……”我和张思迪就科研工作的各个细节都作了认真研讨,俩人谈得十分投机,只恨相识太晚。我见自己有了用武之地,感到十分高兴,便顺手从抽屉里拿出自己写作的《黄鼬(黄鼠狼)的狩猎》书稿给张思迪看。张思迪浏览了一下书稿说:“没见到你之前,我感到这次科研工作有很大的难度。通过今天与你的接触,我对这项工作已有了必胜的把握。那么,一切就按咱们约定的办吧。我回校后会写信告诉你出发的时间、碰头的地点等有关事宜。”这时,秀兰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催促吃中饭了。吃过中饭,张思迪急着要回上海。临别前我说:“如今,虽然棉田已承包到了个人,但是为了尊重试验站领导,我希望你回到学校后,以学校的名义给试验站领导发一封公函。来函提出聘请我协助贵校搞科研一事。这样,一则给了站领导面子,二则我出门就变得名正言顺。”张思迪满口答应说:“行!应该这样做。请你放心,我一回到学校,马上就请学校发公函与试验站领导联系。”不久,我便收到了张思迪的来信。他在信中十分客气地对我们的招待表示致谢。同时说明学校已给试验站领导寄出了聘函。最后对霜降前的工作日程作了安排。我立即回信表示赞同,并作好了外出的思想准备。 十天后,我又收到了张思迪寄来的挂号信。信封的左上角用钢笔标着“公务急件”四个字。拆开信封一看,只见信纸上写道: 老朱:你好! 今收到新泽试验站的回函。从回函明显看出,试验站领导是不同意你外出的。现将试验站回函复印后寄给你。请你根据自己的情况决定是否外出。如果你确实有困难,就不必勉强,今后咱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我等你的回音后再作决定。请多保重! 致礼! 张思迪 1984年9月21日随后,我一口气看完了试验站回函的复印件,说道:“岂有此理!”秀兰见我愣着脸,十分气愤的样子,便疑惑的问道:“哎!怎么啦?看你气得那种样子!”我将试验站公函复印件在秀兰面前一晃说:“申城沪东师范大学生物系来函与站领导联系,请我外出协助科研。站领导不同意便罢,偏偏还回了一份公函去龊躄脚,真是岂有此理!”秀兰迫不及待地又问:“试验站公函写些什么内容啊?”我说:“我读给你听听,你就知道这些领导是什么样的人。‘沪东师范大学生物系,你校来信已收悉。关于联系我站职工朱蕴忠同志在十月底和十一月中旬,到你们那里协助你们工作一事,经我们研究现回信给你们。’”读到这里,我对秀兰说:“你看,称呼后面连个‘你好!’这样的礼貌用语都没有。短短一段话‘你们’、‘我们’的反反复复用了一大堆废话,就像小学生在做作文一样。怎么会给这种臭水平的人去当站长的,真是活作孽!”秀兰紧接着又追问:“下面还写些什么内容啊?”我说:“试验站公函下面写了三条内容,只是一条比一条不像话。我读给你听听:‘一、朱蕴忠同志夫妻二人在我站一九八四年承包棉花60么面积,任务是很繁重的,就今年棉田正常管理也跟不上。’你看看,这第一条就龊我们的蹩脚,站领导不同意我外出,干脆说不同意就是了,何必要在背后捣空说我们:‘今年棉田正常管理也跟不上’呢?连‘俩人’、‘60亩’这样的文字都不会写,可见是什么臭水平!‘二、十月底和十一月中旬,正是我站棉花抢收的大忙季节,朱蕴忠同志的拾花任务相当大。有近两万斤棉花都要朱蕴忠夫妇双手拾到花场。因为是他个人的任务,站内无法解决。’你看,第一条说我们今年棉田正常管理也跟不上,第二条却说我们有近两万斤棉花都要朱蕴忠夫妇双手拾到花场。管理跟不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万斤棉花?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再说,拾花大忙,哪家不请临工?站内无法解决,我们就不能请临工帮助解决?更为荒唐的是:‘三、根据朱蕴忠同志目前的承包任务,我们认为朱蕴忠同志外出是有很大困难的。经研究,你单位能否承担朱蕴忠同志的拾花任务,你们能否保证朱蕴忠同志近两万斤棉花如期拾上花场请你们研究。’试验站研究的结果,居然是问沪东师范大学能否承担我们的拾花任务。你看荒唐不荒唐?”秀兰不相信地问:“难道真的是试验站出的公函吗?”我指着公函下方盖的公章说:“你看,这里分明盖着:中共江苏沿海地区农业科学研究所新泽试验站总支委员会的公章。下面写着: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二日。黑字落在白纸上,还能是假的?”秀兰听说那公函是真的,脸上顿时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态问道:“这下可怎么办?”我态度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农村基层干部,平时专横无耻,想用手中的权力,将我埋没在试验站做他们的奴隶,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从今以后,我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让出路延伸在自己脚下。这次外出参加科研工作,我是去定了。腿子长在我自己身上,到时候我拍拍屁股走路。师范大学补助我的钞票,足够家里雇用两个临工。到时你带着临时工在家拾棉花就是了。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样!”我立即提笔给张思迪回信。信中讲明:一切按照在我家商定的办。我肯定如期赶到集合地点,家中已安排妻子带临时工拾花。 很快,我就接到张思迪:“十月二十六日到淮阴市政府招待所会面”的来信。 十月二十六日,我如期赶到淮阴市政府招待所。张思迪已从上海出发,只是路途遥远,尚未到达。我先办理了住宿登记,稍作休息。整天在棉花田里拼命干活,我太累了,急需恢复体力。 下午三点,张思迪也赶到了招待所,俩人一见面,我连忙上前打招呼。他惊讶地望着我,注视了良久才开口说:“老朱啊,我和人打交道,一般见过一面就忘不了模样。今天见到你,却是让我认不出来了。你又黑又瘦,苦得变了模样。肯定是农活太忙,吃了不少苦。你赶快加紧时间休息。我马上到棉花庄去接赵林他们。这是我的行李,里面有对讲机、照相机等用具,请你帮我看好。”说罢,他便匆匆离去。 第二天上午,张思迪带着我和淮阴的两个猎户,直奔赣榆县官河乡样方地。我们一到赣榆,当地卫生防疫站的汽车早在等候。吃过中饭,我们被安置到县政府招待所。 张思迪说:“老朱啊,我们一路劳累,刚到这里。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开始工作。”我说:“我想问一下,样方离这里远不远?如果不远的话,不妨先带我们到样方地去看看,让我们先熟悉一下那里的情况。”赣榆卫生防疫站负责担任向导的陈益凯医师热情地说:“样方离这里不远。我带你们去,很快就到了。”我对张思迪说:“我们放下行李,现在就带了猎狗到样方地去看看怎么样?”张思迪早就想看看我的身手,恨不得只争朝夕一下子就掌握所有样方地的资料。只是见我苦干得像个瘦猴,有心想照顾我休息一下,让我的体力得到恢复而已。他见我主动请战,便十分高兴地说:“好吧!我们就先到离县城最近的样方小王庄去看看吧。”我和淮阴的猎户,各自牵着自己的猎狗,跟着张思迪和陈医师,很快便来到了小王庄。 来到庄前,我收住脚步,举目远眺,随即对淮阴猎户赵林说:“赵师傅,黄鼠狼从田野进庄,必定首选庄头那片场地。你看,场头有许多草垛和石头堆。那种环境既利于黄鼠狼躲避敌害,又便于它觅食。我们不妨先到那里去看看。”淮阴的两位猎户连声赞同,于是,我们松开猎狗的颈绳,直奔庄边场头。 小王庄的黄鼠狼还没有被人捕捉过,自由自在,依仗场头草垛石头堆的有利地形,根本不怕遇到敌害,居然大白天都在场头出没活动。 猎狗一嗅到黄鼠狼的气味,那还了得!就像发了疯似地用双爪扒起石头堆来。 黄鼠狼突然受到惊扰,趁人不备,放着臭屁向田野逃去。场西面隔开一条柴沟就是棉田。黄鼠狼一旦逃进棉田,就会像活鱼到了大河中一样,哪里还能逮得住?只是再狡猾的野兽,也是斗不过好猎手。就在人们跟在黄鼠狼后面在场头追得团团转的时候,我率先跑到了通往棉田的田埂小路上。刚站住脚步,就见那黄鼠狼被猎狗追着直向我迎面跑来。我高声大叫着:“快!封住田埂。不让它逃进棉花田。”跑过去挡住了黄鼠狼的去路。黄鼠狼生性多疑胆小,发现通往棉田的田埂早已有人把守,便急忙转身窜进了柴沟。淮阴的两位猎户,也早已明白了我喊话的意思。便和我一起在田埂上来回奔跑着、吆喝着,拦住那黄鼠狼,不让它逃进棉田。黄鼠狼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在长满芦柴的水沟里来回逃窜。两条凶悍的猎狗狂吠着紧追不舍。折腾了好几个回合,那黄鼠狼只好转身掉头向场头奔去,一头钻进了一个大草堆。 我看得真切,叫了声:“好!”就唤住猎狗,呼喊着其他人一起往那草堆而来。 来到那草堆跟前,我们将拴住猎狗颈圈的绳头交给了张思迪。我对张思迪和陈医师说:“你们牵住猎狗站远一点,看我们捉黄鼠狼。万一黄鼠狼漏网逃跑,你们就放猎狗追逐。”接着,我和淮阴的猎户就开始张网捕捉黄鼠狼。我对淮阴猎户说:“这只黄鼠狼在外面已受过惊吓,如果网张的位置太近,肯定死在草堆里也不会出来。我们可将网张得远一些,这边由我来看守。你们只管在另一边用扦子捣赶就行了。”张好网后,我憋住呼吸,侧身猫腰,隐蔽在草堆的边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动静。淮阴的两位猎户,则在草堆的另一边,轮番接连不断地用扦子捅捣着草堆。那黄鼠狼在草堆中被扦子捅得心惊肉跳,到处乱串。眼看整个草堆被扦子捅得摇晃起来,它在草堆里再也存不住身了,决定向外突围逃命。那狡猾的黄鼠狼将头从草堆夹缝里往外一探,见草堆这边没有动静,便一头窜出草堆,拼命向外逃去。不料,没跑多远便一头撞在网上。就在黄鼠狼惊魂未定,刚想调头返回草堆之时,我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扑至。我右手撂倒网片,截断黄鼠狼的退路,左手臂紧紧将黄鼠狼压住。冷不防一条猎狗挣脱颈绳冲过来咬黄鼠狼。我赶紧右手一把抓住黄鼠狼的颈脖子,将黄鼠狼搂到身子底下。忙叫:“赵师傅,黄鼠狼已抓住了。快牵住猎狗!”淮阴的两位猎户,在草堆的另一边看不到我已将黄鼠狼抓住,还在一个劲地用扦子捅捣草堆。听到我的叫喊声,马上从草堆里拔出扦子,跑过来抓住猎狗。我从地上站起来,双手将黄鼠狼抓头捏脚举过头顶。那猎狗蹦跳起来想咬黄鼠狼,被赵林踢了一脚,才识相地退到身后,嘴里一个劲地“呜呜”哼叫着,似乎是在不满地发着牢骚。 人们开始向我靠拢过来。我抓着黄鼠狼问张思迪:“这黄鼠狼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张思迪说:“要活的没处放。”赵林说:“这该死的黄鼠狼,扦了我一身汗,把它弄死算了。”到手的猎物怎能让它跑了,所有猎人都不会干这样的傻事。我采用折颈处死法,“咔嚓”一声,将黄鼠狼头颈骨折断,随手将处死的黄鼠狼递给了张思迪。 陈医师在一边笑着说:“今天旗开得胜,让我大饱眼福,晚上我设宴招待。”回到赣榆县城,陈医师找了一家“好再来”饭店,对我们一行四人进行了盛情款待。餐桌上摆满了海鲜,特别是那梭子蟹,只只膘肥肉壮,味道鲜美无比,使我们大饱口福。 官河乡样方的考察工作结束后,接着我们来到了东海、沛县等地,最后到了丹阳县横塘乡。横塘毕竟是苏南农村,天气骤然热起来。样方设在离县城较远的地方,来到那里已是中午时分。张思迪忧心忡忡地说:“老朱啊,我们离回县城的末班汽车只剩下三个小时。据说丹阳横塘这一带的黄鼠狼皮是有名的。能否在三个小时内捉到一只黄鼠狼呢?”我说:“好!我有数了。为了抓紧时间,中午我们就在小店里买点干粮吃吃算了。否则,一顿中饭就要吃掉个把小时。”张思迪说:“好的,那么我们就开始工作吧。”我说:“不慌,天气太热。猎狗热得直喘粗气,影响工作质量。我们先到那边树荫下歇歇再干。”张思迪说:“好的,好的,大家先休息一会儿。”来到树荫下,趁大家休息之际,我站到一块高地上仔细观察地形。很快,我就把目光锁定在河边坝头上的一个陈草堆上。村庄周围的农田,都已种上了麦子。田野里光秃秃的,看不到荒地野草窠,黄鼠狼必定进了村庄。像那种地形下的陈草堆,必定是黄鼠狼构筑越冬巢穴的首选之地,不可能没有黄鼠狼。我回头看看猎狗,只见猎狗不再伸舌头淌汗。便对张思迪说:“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我带领大家径直向那草堆走去。一到跟前,猎狗果然嗅到了草堆里黄鼠狼的气味。我们迅速抓住猎狗,布下网具,没费多大劲,我就抓住了一头大公黄狼。走不多远,在一家楼房山墙旁的草堆里,猎狗又发现了黄鼠狼的气味。我们布下网具,用扦子捅捣了一阵子不见黄鼠狼逃出来。我观察了一下环境对张思迪说:“这只黄鼠狼一发现动静,就从墙洞钻进屋里去了。我们不妨和这家住户商量一下,让我们进屋去抓黄鼠狼。”说罢,我们便找到这家户主,与他商量。那家主妇一听黄鼠狼进了她家,连忙说:“这可不得了了哇,黄鼠狼来了是要偷鸡吃的呀,赶快帮我们把它捉掉!”我牵着猎狗进了屋。很快便在一间柴草屋里,寻找到了那黄鼠狼的藏身之地。我们布下网具,三捅两捣,那黄鼠狼就一头落网被我扑住。 “好了!好了!准备回家。”张思迪高兴地说。 在回程途中,猎狗又在沟边发现了一头母黄狼。那黄狼被猎狗追得慌不择路,飞快地向我迎面窜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鱼跃飞身扑去。那机灵的黄鼠狼躲过我一扑,企图从我身下逃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双腿一併将那黄狼紧紧夹住。那母黄狼知道无法逃脱,便调头扭颈一口咬住我的大腿不放。我顾不得疼痛,随手一把抓住那黄狼的颈脖子。赵林跑过来,用铁扦子撬开了黄狼咬住我大腿的嘴。我将那母黄狼抓起来,折颈处死后,查看伤口。只见腿上被黄鼠狼咬破的地方正在淌血。大家陪我到镇卫生所,将伤口作了消毒包扎后,匆匆向车站赶去。 师大聘用,首次出征,初战告捷,我一完成各地样方的考察工作后,便急于回站抢收棉花。秀兰早已带临工将涌时花抢收了回来。站领导对管不了的事情,也就只好不管。只是对我这个“天猴子”“犯上作乱”的行为,始终耿耿于怀,如刺鲠喉。总指望着:“耕不到你,也要耙到你”,迟早要发发“权威”。 没过多久,站领导又接到苏州桃花坞职工业余学校日语函授部寄来的公函。来函联系委托站领导负责我日语函授结业闭卷考试的监考工作。一般来说,像这类委托地方领导监考的考试,其考试成绩有着很大的弹性。如果考生和负责监考的领导关系密切的话,考试时带本词典、资料什么的“参考资料”,或者干脆请人代考,都是很有可能的事。只是像我这样的考生,平日里就得罪了领导,轮到考试这样客观公正的时刻,又怎可能放你一马?因此,我也自觉,只带了一块橡皮、两枝钢笔,抱着稳操胜券的心情进了考场。考场就设在站党委办公室隔壁的接待室里。整个考场就我一个考生,由彭站长亲自负责监考。考试前,彭站长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地宣读了考试纪律。接着发下考卷,看好时间,宣布考试开始。考试时间规定为两个半小时。我轻松地做完试卷,一看手表,才只用了58分钟。于是,我又认认真真地检查推敲了四遍,在一句假定条件句后加上了“的话”两个字,就交卷了。彭站长寸步不离考场,两眼就像捉贼一样,不停地在我身上扫描,生怕我在考试中玩弄什么花招。不料,还没到考试规定的一半时间,我就收起钢笔,起身交卷。他心中骂道:“这么重要的考试,不到一半时间就交卷。世界上哪有这么浮夸的人!”于是便皱起眉头说:“时间还早,不要再看看了?”我说:“不用看了,我还要下田劳动。”说罢,便走出了考场。彭站长不懂日文,见那张考卷里既有日文假名,又有繁体汉字,他弄不清那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望着试卷用疑惑的口气问我:“你估计自己能考多少分?”我随口答道:“大概能考九十几分吧。”彭站长不听则罢,一听浑身冒火,板着脸教训道:“你这个人太不谦虚了!真是太不谦虚了!九十还有个几分……”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心想:“这种人识的中国字还抵不上我识的外国字多,跟他又有什么话好说?”彭站长一边嘴里唠叨着,一边怒形于色地向党委办公室走去。 一个月后,那张试卷和《结业证书》一起寄来了。我一看自己考试得了100分,心中既高兴又来气。高兴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闭卷考试得了满分。来气的是:考试结束时,平白无故地被彭站长训了一顿。想来想去,我决定到党委办公室去找彭站长讨个说法。 我来到彭站长的办公室,将那张批阅打分后的试卷,往彭站长面前一放说:“这是你亲自监考的试卷。当时我回答你:‘大概能考九十几分。’你却连声训斥我:‘太不谦虚了!’现在你看看,我究竟考了多少分?”彭站长做梦也没想到:我考试能得100分。更没有想到,我居然当面锣,对面鼓地跑到党委办公室来责问他。他看着试卷,两眼发愣,尴尬地站在那里,无话可说。 我说:“现在政府鼓励自学成才。Y城不少单位对考试成绩超过九十分的职工,都进行了表彰奖励,报销了学杂费。试验站领导是否也要对我进行鼓励鼓励啊?”彭站长自知理亏,无可奈何地说:“鼓励,是要鼓励。不过得会办研究,明天上午你来听消息。”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党委办公室询问会办结果。彭站长露出为难的样子说:“小朱啊,站里目前经济上很困难,奖励就不谈了,你把所有的学杂费拿来报销就是了。”我高兴地说:“彭站长,真的要谢谢你。不是你批评教训我,这学杂费也捞不到报销呢!今后还欢迎你多多批评指导。”彭站长听了我的话,气得哭笑不得。只好陪着笑脸说:“哪晓得你能考100分哇。好了,好了,快回去拿发票来报销就是了。”我日语函授闭卷考试获得100分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多久,技术干部章登峰就急急匆匆地跑到副业队,请我辅导晋升高级职称的日语考试。文革期间,极左思潮泛滥,社会上一度流行“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这样的“革命口号”。没想到时过境迁,现在晋升职称居然要考外语。可是,那外语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得上的。老章中专毕业就被打成了“右派”。虽说如今已拨乱反正,落实了政策。但岁月不饶人,他早已两鬓斑白,接近退休年龄。如果自己不能晋升高级职称,那就享受不到许多政策性照顾。特别是儿子的户口还属农村性质,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悬挂的心病。因此,他咬紧牙关,拼上老命,这次就是滚钉板,也要通过晋升高级职称的外语考试。他绞尽脑汁,考虑再三,决定凭借日文中的汉字,用连估带猜的办法来通过日语考试。难就难在日语的语法,如果请人将《大纲》规定的考试内容辅导一遍,考个及格分数该不成问题。试验站在79年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刚开办《日语业余广播讲座》的时候,曾有七、八十人一阵风似的参加了日语广播讲座的自学。可是,学不多久,参加自学的人数就像黄鼠狼偷鸡——越偷越稀。大家都说:“工作忙,没空学。”惟独承包了六十亩棉田的朱蕴忠坚持了下来,而且函授结业考试还得了100分!可见,工作忙是假的,关键是缺乏那种惊人的意志和毅力。这次晋升高级职称日语考试的辅导老师,非朱蕴忠莫属。想到这里,他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脸上开始露出了一丝笑容。 秀兰见章登峰这样的稀客,光临寒舍,连忙搬凳倒茶表示欢迎。一听说请我辅导日语,她变得为难地说:“自己家里承包的几十亩棉田还忙不过来,哪里还有空去辅导日语啊?”我说:“人家毕恭毕敬地跑上门来请我辅导日语。我怎能不给面子,回人家没空呢?白天没空,我就晚上抽空去吧。”章登峰见我答应晚上到他家去辅导日语,便再三道谢,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晚上,我准时来到章登峰家。老章连忙将我领到楼上,桌子上大纲、教材、词典等早已准备就绪。老章开门见山地说:“根据考试大纲,要求翻译的内容,都在二十课课文里。前面几课,我连估带猜还能应付。今天就从《堆肥》这一课开始辅导吧。”说罢,他将教材摊到我面前。我逐字逐句地边读边讲解,老章全神贯注地学得十分认真。 当我讲到:“夏天,由于堆肥中蚯蚓的大量繁殖,便加速了稻秸、麦秸的分解”时,老章连忙说:“不慌!不慌!让我查查词典,究竟是不是蚯蚓、稻秸、麦秸”。 我说:“绝对错不了。蚯蚓这个日文单词,是在广播讲座第四十六课《小型鳄蜥》那一课里学的。它捕食蚯蚓、蝗虫、蝌蚪、小鱼等。稻秸这个日文单词,是我在学习第五十四课《稻堆的火光》,那一课时学到的……”我如数家珍,对日语广播讲座的每篇课文,都能脱口而出地背诵出来。章登峰说什么也不相信,我能记住那么多生僻的日文单词。他在日汉大词典里翻来覆去地查询着。我见他翻了一阵子查不到,就按照日语发音帮他一起查字典。不一会儿,三个单词都查到了。 我说:“咱们继续往下学吧。”章登峰说:“不慌!不慌!你先等等。我马上去去就来。”说罢,他合上词典,站起身来,匆匆下楼对老婆说:“快!请你到厨房去把鸡汤烧一烧端上来!”老婆随即直奔厨房。章登峰匆匆回到桌旁,继续听我讲课,从此不再翻词典了。讲完三课,时间不早,我要告辞回家,老章连忙拉住我喝鸡汤。一连十几个晚上,老章天天烧鸡鱼肉蛋招待我。通过辅导,章登峰果然一举通过了晋升高级职称的日语考试。他激动地对我说:“小朱啊,想不到你日语水平,已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照这样自学下去,将来出去做个日语翻译,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劝你继续学下去,将来必有大用。”听了老章的话,我又报名参加了苏州桃花坞职工业余学校《翻译实践班》的函授。进一步对日语翻译技巧,日本地理、历史,风俗人情,以及听说训练等诸多方面狠下功夫。常常手不释卷,自学日语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甚至梦呓中也在说着日语。 1985年4月,沪东师大生物系张思迪再次聘请我到丹阳横塘、赣榆官河等地做生物量的调查。这次调查的重点,主要是捕捉样方内的老鼠。每晚,我和张思迪背了两大包捕鼠铗到样方内布设。第二天凌晨,则将捕获的老鼠分类、称重、解剖等。白天的工作,几乎都是张思迪一人在做。于是,我便争分夺秒,如饥似渴地在招待所自学起日语来。张思迪不知我在自学日语,见我整天看书,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便好奇地问道:“老朱,你在看什么书啊?”我将函授教材递给他说:“在自学《日汉翻译教程》。”张思迪学过日语,一看教材的深度就说:“你在农村种田,学到这么高的水平,足够用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该到外面放松放松,看看市面。这里市场上的西装很便宜,什么时候我帮你挑选一套,赶赶时髦。”我说:“我打算学好日语出去做翻译。平时忙得没空学,这次出来能有时间学日语,我比什么都高兴。”张思迪说:“老朱的学习精神真是可嘉。好吧!今天时间不早了,咱们一起去吃晚饭吧。丹阳的硝肉是有名的,今晚我请你吃硝肉。”我跟张思迪出了招待所,向出售硝肉的那家饭店走去。途中路经胜利电影院。只见电影院的山墙上画着《人生》的大幅广告。我对张思迪说:“《人生》这部电影,值得一看。”张思迪说:“你看过这部电影了吗?讲些什么内容?”我说:“我没看过这部电影,只是听收音机里播放过《人生》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写了主人翁高家林高中毕业后回乡不得志时,得到了农村姑娘刘巧珍的同情和爱情。后来高家林依仗着叔叔的权势,调到了县城工作。与同学王一萍相遇后便见异思迁,抛弃了刘巧珍……”一路上,我将《人生》的故事情节、时间地点、人物对话等有关内容,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讲给张思迪听。 张思迪听了我的讲解,兴趣盎然地说:“好吧,明天下午咱们就来看《人生》这部电影。”第二天下午三点,张思迪买了电影票,请我一起到胜利电影院看了《人生》这部电影。电影结束后,我们便去吃晚饭。一路上,我们谈论着对《人生》的感想。张思迪颇有感触地说:“老朱啊,你的记忆能力不亚于我。只是你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否则,硕士、博士都是考得上的。我想:你不过是听收音机播放了一遍《人生》,却能过耳不忘,将《人生》故事复述出来。而且像‘金瓜配银瓜,西红柿配番瓜’这些对话,你都能记牢,可见你真是个读书的料子。”我说:“正因为我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决心发愤自学日语。我要将荒废的时间补回来,将来靠自学成才出去做翻译。”张思迪十分谦虚地说:“老朱啊,你这种刻苦自学的精神,鼓舞我更要好好学习。”张思迪十分支持我自学日语,他将日本朋友送给他的《现代日中辞典》,毫不吝啬地赠送给了我。 1985年11月,我协助张思迪完成了苏、鲁、皖、豫四省大范围的野外调查。继而,他完成了《江苏省黄鼬资源及鼬鼠关系》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后,又考入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1986年,我又多次应沪东师范大学生物系的聘请,前赴浙江舟山岛和长峙岛。运用无线电遥测技术,对黄鼬家域和昼夜活动节律进行了科学研究。在师大逗留期间,我邂逅了一位叫岗本次雄的日本留学生。无意中,几个研究生发现我能用日语与日本人对话。岗本见我能讲日语就问道:“你是这个学校的老师还是学生?”我答道:“我既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也不是学生。而是受学校生物系的邀请,来搞黄鼠狼研究的猎户。”岗本听说我是来搞野生动物研究的,便极有兴趣地和我聊了起来。 有个姓夏的研究生说:“朱师傅,我也在学日语,只是听说能力没有你好。依我看,凭你这样一口流利的日语,出去做翻译肯定不成问题。”其他几个研究生也一致说:“是的,出去当翻译肯定不成问题。”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几个研究生都说我出去当翻译肯定不成问题,我就当机立断,决定踏上社会做翻译。我和几个研究生一商量,请他们帮我设计印刷了100张“现代日语翻译、精诚为您服务”带着广告词的名片,开始踏上了我的日语翻译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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