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插队岁月之一:
魂萦梦牵的那间小屋
我在高校教学30多年,退休后仍在另一高校任教。我对心理学是有些兴趣的,常常奇怪,为什么梦中老是回到当年插过队的地方,也多次出现下乡插队初期所住的那间斑驳破落的小瓦屋。
刚到插队的地点──南通县英雄公社(今属南通市通州区刘桥镇)一大队五小队,由上级拨款建造的土墙茅草屋(注:后来拨款下来了,我们4人一个小组的建房费只有400元)尚未上马,我们就蜗居在一个主人刚刚死去的家里。这位主人名叫王石,是个老鳏夫。他家南边住的是江海祥一家,北边住的是王宗杰一家。王石遗留的这间小瓦屋夹在江、王两家之间,不过十多平方,我们来的时候似乎只看到西边靠墙有一老式灶,其余什么都没有。难怪“插友”张启进经常吟诵明代文学家归有光的名篇《项脊轩志》:“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插友张启进是宜兴林学院肄业的。由于“三年困难时期”高校紧缩,他后来也成了插队知青,是我们刘桥区插队知青中唯一的大学生。
我们一个小组四个人,另外三位知青把床先搁下来,便再没有“广阔的天地”“可以大有作为”了。我作为组长,只好把床搁在灶洞门口,床头和床底下都放着柴草。躺在床上,手臂就可伸进灶洞。我不禁想起传统京剧《打面缸》。该剧大致情节是:周腊梅厌倦卖笑生涯,跪求县衙,官判从良;县太爷垂涎美色,图谋不轨,当堂断与差役张才为妻,却令张才火速前往山东投递文书,趁机潜往张家,调戏新娘。孰料王书吏与四老爷捷足先登,争着来占便宜。张才察觉上峰不怀好意,毅然改变日程,回家欢度良宵,新房中果然来了三位不速之客:灶台烫酒燎出王书吏,打面缸缸底痛煞四老爷,最后床下请出县太爷,一群胡涂昏庸的大小官吏,尴尬中东躲西藏,出尽洋相。剧中丑角王书吏,被周腊梅安排在灶台内,后被张才棍子打出来时脸上沾了不少黑灰,我比这丑角王书吏好不多少。古人讲“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而我其时常有引火烧身成为“发烧友”之可能。
到了夜晚,屋内光亮靠的是暗淡的煤油灯,那种煤油灯往往是用墨水瓶做的。灯油耗尽的日子,大家就早早地做了“卧龙先生”,不着边际地“瞎说”。周围年轻的农民好几次吓唬道:“当心死鬼王石半夜把你们拖走!”我们“四条汉子”却一点也不怕。心理上的阴影也没有,因为我们压根儿不知道王石何许模样。不过有一次,月色朦胧的子夜,“插友”张启进突然惊叫一声:“什么人?”我们三人都被吓醒。原来张启进的枕头靠墙的那边放着一面横向的镜子。他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似乎从墙壁洞中向我们小屋窥探。张启进惊叫一声后,才明白是自己的镜中影子,把我们也虚惊了一场,我们还以为是死鬼王石夜里回来向我们收取房租费哩,或者是崂山道士光顾我们寒舍。幸好那时候还没有“恐怖主义分子”这个概念。
那时候,我们知青的业余文化生活之一就是打牌,争上游、“四十分”之类的。罚输者的办法多种多样。笔者联想到近年来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连续剧《上将许世友》,其中有一个其他电视剧中绝对未见的镜头:许世友和战士打牌,输了则在脸上贴纸条子。由于他打牌违背“协定”,则同样被罚钻桌子。编导为避免这一镜头太损害这位共和国开国名将的形象,就巧妙地设计其夫人田普和另一将领来到桌边,阻止其钻,故未出现名将钻桌底的画面。而当年有些插队青年来我们小屋打牌,罚输者更有怪招:如果谁输了,暂时脱下身上一件衣服给赢者;上身输光了,就开始输裤子。只保留一条短裤为界限。再输,就算欠帐。那时候,天已有些凉,被罚只剩一条短裤者无不瑟瑟发抖。打牌结束,衣服则物归原主。
小屋的墙上几乎块块剥落,要用印象主义方法从墙上“看”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案也不容易。就在这间小屋,我开始真正地读一些马列、毛主席的书,读一些哲学著作和文学作品。后来上大学留校任教能在大学课堂上引用一些马列、毛主席的书,引用一些哲学著作和文学作品,还得感谢那间小屋。我开始进行一些文学创作,虽然当年发表的作品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但毕竟使生活和命运扳了个“道岔”(1971年2月,我被借调到当时的省出版局文艺科,后转到文化局文艺科。1973年秋,上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1976年1月留校任教)。
古典文学名篇之一、汉代扬雄的《逐贫赋》,用诙谐的笔法,写“贫”这个形象附着于“我”,如影随形,作者想以上天、登山、入海的办法来摆脱贫困的纠缠,但也无可奈何。
现实中的穷困是一种悲剧,用酸楚的感情回忆穷困,谈不上审美愉快。笔者当年插队时,乡下经常搞“忆苦思甜”。我们大队有一位叫“顾如姑娘”的老大娘特会哭,旧社会过的日子也确实苦。公社或大队有好几次搞“忆苦思甜”活动都请的她。每说到痛楚,眼泪、哭声必来。大家心中也非常难过。这绝非是审美愉快!然而当我们现在走在共同致富的康庄大道上,回忆起当年的贫困时,这就带有了幽默感、滑稽感,变成了具有审美价值的“笑谈”、“趣谈”了。
我们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满怀壮志去“改天换地”,去“逐贫”的。可贫困却常常纠缠着我们。
由于当年自己家中经济非常拮据,我没有手表。如果带手表的知青插友不在这儿,也自有我估时间的办法。承蒙屋子的前主人留下的这间小屋有一个木条子窗,外面高音喇叭报“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10点整”,我就用铅笔根据窗子木条的影子在窗台上划一斜线;报11点,再划一条。依次类推。不上工的日子,何时该烧饭,我和没手表的知青插友就看那最简单的“日晷”。比如窗子木条的投影快到11点了,我们便开始烧饭。
下乡后的第一个半年,我们每人每个月有6元钱的生活补贴。自留田里尚未长出蔬菜,除了到“公社”所在地严家园镇去买一些以外,有时就用筷子蘸蘸盐开水。杜甫名诗《丽人行》形容那些达官贵人“犀箸厌饫久未下”,我们则是“箸蘸盐水笑着下”。队里的群众看了不忍心,陆续有人送些蔬菜、咸菜、鸡蛋等。大队团支部还发动团员做过一次捐献。送的蔬菜(包括南瓜)、粮食在小屋里堆了一大堆。这种恩情有胜哺育之恩,使我永远难忘。
如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回想起当年插队的生活,也时常在梦中轻轻地呼唤那些熟悉的农友的名字,浮现出那魂萦梦牵、早已湮没在绿色田野或农家高楼群之中的破旧小屋……
附:
张宏梁 男,1947年生,江苏南通人,曾插队南通县英雄公社。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退休后现为宿迁学院二系教授。个人著作有《新雅典娜的魅力──艺术与科学的互补性研究》(此为全国艺术科学“十五规划”2001年课题项目研究成果)、《文艺创造学》、《中国美趣学》、《口才学教程》、《巧思妙想集》、《课外阅读 语言卷》、《中学语文教材中的中外文学作品鉴析》等。与他人合著有《广告语言艺术》(执笔)。其余还参编过一些著作。在《文艺研究》、《文艺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新闻战线》、《学术月刊》、《江海学刊》、《江汉论坛》、《人文杂志》、《求索》、《云南社会科学》、《学术论坛》、《求是学刊》、《北方论丛》、《艺术百家》、《文学评论家》、《东南大学学报》、《浙江师范大学学报》、《安徽师大学报》、《扬州大学学报》等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论文一百几十篇,获得过省社科奖、省教委奖、市政府奖、扬州大学科研奖等。国家重点学科──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之网站“教授文集”专栏曾介绍并转载一组论文。张宏梁教授还发表过数十篇文学作品。为校内外参加演讲比赛、辩论赛、公关礼仪大赛选手做过辅导数百人次。曾多次担任全国演讲大赛评委。
也可在百度网上找“张宏梁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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