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害

    知青插队时，牧场多狼，一则牧场多连绵大山，人在浅山放牧，狼在深山盘踞，人力难以剿灭；二则牧场位于边境线上，对面为无人区，狼数更夥，自会向我方流动。

童话中，狼凶残，羊孱弱，已拴成一对。而现实生活乃童话之本原，羊膏狼吻，弱肉强食，早成定式。我队知青牧羊八群，最初几年，每年各群被狼掏者，不下几十。

知青白日放牧之最大事故，发生于插队第二年。牧场羊群编制，每群一千有余。某知青牧羊时，群中约有二百多只翻坡而去。此山多褶，回羊时，所逸之羊已在数褶之外。翌日一牧民经过，见满坡皆是羊尸，横七竖八，开肠破肚，血淋淋惨如战后，大惊，忙报告队里。队里组织几十辆牛车方才将尸首全部拉回，组织剥皮，羊皮装了几车。此二百余只羊，无一生存，缘狼性嗜血，以杀生为戏，见活羊即追噬，不容有遗。狼首先下嘴处，非喉即尾，因喉旁乃动脉所在，脉破血喷，正可吸吮，而尾乃贮脂之处，本地羊尾秋季可丰厚如盆，重十余斤，全是肥油，狼一口下去，尽得精华。此次事故，使全体知青胆战心惊，从此在山上放羊，断不敢意，若山形碎乱，必翻数道坡梁看过，方才放心。

狼惯昼伏夜行，入夜，常是狼嚎四起，闻之心悸。狼在营子周遭游移，以窥动静，而羊卧盘中，乃是固定目标，狼今日未逞，明日还来光顾。牧民家一般畜犬三四只，犬耳目皆灵，人之视听所不达处，犬自能及。狼欲近时，犬烦躁不安，引颈呜呜，发出拟狼之声，提醒主人注意。狼已近时，犬围羊盘乱转，圈出势力范围，猛地如离弦之箭，众犬同时蹿出，于距包不远处与狼对峙，然只是狂呼乱叫，并不上前生拼肉搏。俄尔犬回，想是恐吓之功已奏，而别处数包犬声又起，沸沸扬扬，手电乱晃，守夜人争相吆喝，从知狼正在进行火力侦察，寻找薄弱点。知青之包，畜犬皆少于牧民，一般只有一两只，犬声单薄，被狼选为突破点，已势不能免。往往天方黑透，知青尚在包中用饭，狼便来也。却听包外轰地一声响，千余只卧羊蓦地惊起，发出巨大动静。抄起手电，不待出包，忙扯喉大吼，而心中已知不妙，手电照处，羊儿瑟瑟发抖，急将光柱向羊群外沿扫去，此时或可见有影子在光中倏忽窜去，回手返照群中巡查伤号，于是最不欲睹之惨状又重见矣。若同时来狼数只，则尾断颈红者不知有几，满腔悲愤，无处发散，而包中劣犬此时方汪汪大叫，忙于自饰，一脚踹去，劣犬尖声嗷嗷而遁。

狼害如此，使人不得不穷心竭力深作良谋。栽杆系上破布，推车横于羊前，大布疑阵，然狼眼夜视甚明，此种布置，不难识破。某知青记得幼时在农村见过墙上画大白圈，以作吓狼之用，欲效此法，惜穹庐四外无有墙壁，徒叹有此机心而乏落实之具也。一知青将手电顶罩拧开，挑于包外，而电池有限，长夜难明，以知青之经济能力，实难维持。思来想去，以物人，无异掩耳盗铃，终不如现场厮守来得踏实，天色一黑，下羊夜者便不敢在包中多作逗留，或钻于棚车之中，或卧于毛毡之上，夏露秋霜，消得几番寒暑，耿耿悬心，忐忑于狼来之前。一困一迷登，一醒一吆喝，如此纵神经如铁，亦何计能免衰弱！

知青每两人一包，二人轮值，无论如何安排，就个人而言，亦不过是下夜之后接着放羊或放羊之后接着下夜而已。游牧生活，真真够人一练，好在知青当时年轻力壮，又是单身，无牵无挂，若牧民孜孜游牧一生，拖家带口，其之不易，应更甚于知青也。如此则知青区区插队几年，些许劳碌，又何足道哉。

 

 

   打狼

    牧场狼害严重，灭之方能后安。灭狼之法，可以用枪打，也可以设夹子夹，这些方法，单人匹马即可办到，如要采取掏窝或围抄，则需集体行动。

狼常昼伏夜行，但白日也偶能见到。牧场民兵皆有枪，牧民出外经常背枪，而背枪时一般见不到狼影，不背时倒往往遇见，牧民知青皆曰此事邪门，也许因为狼眼较人眼敏锐，见枪即回避，不然何能如此凑巧。

许多牧民家有狼夹子，常置于山间或旧营盘旁，狼嗅觉灵敏，闻有铁味即却步不前，虽作伪掩饰，亦极少能夹到狼，而牧业队中三条腿之狗却层出不穷，牧民每见新残之犬，辄摇首啧啧，曰：“嗨吝，嗨吝！（蒙语：可惜，可惜！）”

只要碰对地方，掏窝倒是极有效。狼居无定所，惟母狼春季入洞下崽，此洞常是旱獭废弃之府，多在乱山之中。牧民知青分成若干小组，分头入山，短锹插于腰后，专拣坡陡难行处择之。看洞边之草，听里面动静，如有怀疑，即封住洞口，从旁开掘，往往有所收获。有一次，封洞之后，从旁挖通，以锹把探内，触之软乎乎，知肯定有戏，众皆兴奋，又挖一阵，听得狼崽之声就在近前，便掳袖伸臂去掏，一只，两只，一连掏出数只，尽皆用铁锹拍死。正欢呼踊跃之时，探臂人忽缩手，面孔煞白，连呼：“堵住！堵住！”原来这位探臂时，所摸到之物，毛甚硬甚长，不似狼崽之柔之短，形不甚粗，捋之似乎很长，猛然知悟：此乃大狼之尾也。还好，亏得是狼尾，若是狼嘴，此手即废矣。原来此乃狼崽之母，堵在窝中，隐忍不出。当日除掉此只大狼，实乃大胜，然也蒙大惊，从此掏狼窝断不敢再用手掏，而改用铁钩来勾。掏狼窝时，若母狼不在洞中，灭掉狼崽，母狼往往要报复。一次我队牧民掏罢狼崽，母狼当夜循迹追至一牧民家，此牧民之羊在圈中，闻圈中轰然大动，此家忙跃出包外，打手电来照，光影中狼蹿墙而出，再看圈中，羊已被咬死十余只。

秋季围抄，又与春季掏窝不同，颇壮观。牧业队男子汉要全体出动。事先分析近日狼踪，选一理想地点，夜半集合，趁夜作两翼包抄，形成口袋，其口不封。天未明，出一小分队在口外向内轰狼，并封住袋口，一阵吆喝，四下同时收缩，人之间距变小，如同栅栏。牧民经验颇丰，十有八九能将狼圈在埋伏之中。此刻天色已明，却见满山沸腾，骑手各自踊跃，或追或堵，配合默契，马前之狼，正仓皇逃窜，数十猛犬，穷追不舍，然犬往往只尽围兜之责，一般不敢下嘴。此时不可开枪，以免误伤，只可用套马竿追套，倾刻马到竿伸，狼却左突右闪，套套摆脱，十数匹马，盘桓兜转，蹄脚飞错，竿起竿落，好一幅困兽犹斗图！忽一竿得手，众竿赶紧搭帮，四下一勒，定住此狼，一人遽下鞍以马鞭之枣木柄猛击狼鼻，当下呜呼。众乃扯喉共喊，尽极欢意。按牧区传统规矩，狼皮归当场年龄最小者，以示奖掖后来者。而首先套住狼项者，其誉可得久荣。

牧场灭狼之举措虽然不小，但荒山漫漫，可灭之狼，按比例说，几乎得一漏百，直是灭不胜灭。知青放牧下夜时，甚为狼害所苦，而今知青已返城，不再放牧，忽传来好消息，说是牧场在某年大雪灾后，狼突然绝迹，事情竟会如此，真是难以想象，知青且为牧民庆幸，且为自己未赶上如此好事而遗憾。推测狼是非死即迁，但愿是死光了，不要弄个卷土重来才好。

 

   捉鼠

    冬日白昼，数知青于包中坐聊。忽一声“耗子！”众皆蹿起。却见此鼠身量甚小，动作极快。

窜碗架，钻被垛，诸人逐击，盆翻碗倒，一切移位，满地狼藉。小小蒙古包直径不过数步，竟被一小鼠及几知青搞得煞是热闹。几位或当场脱靴，单足跳跃，抡而击之；或急取铁碗，倒掐碗底，扑而扣之；或手执扫帚，横批竖抹，捂而掩之；惟一知青一时无得手器械，只好徒手张爪，猫腰作伺机状。该着露脸，别处动静太大，驱得此鼠仓皇向此处逃来。此知青遽撅腚前扑，以手按之，心中一阵狂喜，众划然围拢。此知青忽觉掌下无物，又不敢抬掌，两眼只往身下扫视。正迟疑间，却感袖间瑟瑟作痒，缘袖上窜，乃猛然醒悟。原来知青冬季皆着得勒（皮袍），袖子甚宽，此鼠已钻入其中矣。甩袖大骂，不见鼠出，却觉痒动已至腋下，俄尔又胸前、腹前，男式得勒皆上提，胸前嘟噜下垂，此鼠乃环腰而钻。此知青腰前腰后，一通乱拍，旁人亦一齐助拍。众拍之下，感觉已被拍乱，竟不知鼠在何处矣。众乃呼：“按平！按平！”此知青乃高举双手，立正不动，若投降，众掌一齐撅平，自上至腰，仔细抚摸，若旧时工厂下班搜身。此鼠身量不大，得勒皮毛又厚，遍索无得，众人遂疑已经拍死。此知青忙解腰带抖落，才一抖，小鼠落地而逃，眨眼窜至门旁，居然钻缝而出，众大怒，轰然涌出包门。却见包外老狗扑上前去，一口叼住，却不吞下，只在爪间把玩。众乃长出一口气，然此脸居然让老狗露了，众人心中不免皆起小憾矣。

 

                                                                              
                                                                                 《老知青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