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的日子系列【之八】

此系列文章谨献给中国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1968----2008）

   任伍这狗日

    中条山是个出人物的地方。古时候有个名叫傅说（读悦）的奴隶，德才兼备，从奴隶成为"商中兴贤相"，尊称为圣人，他出生的地方后来被称为"圣人涧"，就是现在的县城所在地。据考证"干打垒"是他发明的。全世界姓傅的华人都是他的后裔，每年四月不计其数的海外傅姓华人都到中条山来祭奠他们的祖先。虞国大夫宫子奇是春秋时期的贤士，还有百里奚，都出生在中条山，"唇亡齿寒"讲的就是他俩的故事，后来百里奚被秦国以五张羊皮换回封为上大夫。
 
    现代人物就更多了。中条山是革命老区，战争年代出去的人有的在中央都做了大官。即使是和平年代，也出了些有影响的人物。最厉害的在中央办公厅，曾给总书记做过秘书，我在那时，他是县委的通讯员；还有一位现任科技部副部长，是我校友，长我三届，同一公社下乡，关系甚好；再一位是中国科技大学下放在中条山林场的大学生，现在国务院某部办公室任主任----后来和我同在农机厂。他爱下棋，抽"上海"烟，自己抽，谁都不让；我例外，他求我下，并请我抽烟----因为他屡屡输我，又不服气。还有一位也是我农机厂的同事，后来当兵，又上大学，后来经商，现在是著名大款。
 
    省级干部比比皆是，不一而足。真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朋友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拉大旗作虎皮呀？其实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保证这些人如果见了我，绝对还会记得我，和我寒暄握手，甚至请我吃一餐也有可能。----只是这辈子能不能再见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天我要讲的是普通人的故事，算不算人物，看完了由您评判。
  

距我村三公里的地方有个小山峰，叫四州山，据说站在山顶，可以看到四个州八个县，故此得名。四州山下有个叫凹里的小村，人口不足一百人。村里有个叫任伍的人，生的虎背熊腰，力大无比，村里人惊叹他的气力，常常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这狗日"。
 
    日子太穷了，任伍决定去闯天下。一天半夜，任伍来到公社，这挨着公路，他想搭个便车下山，因为他身无分文。可是他来的太早了，哪有车？他就一边走一边看路边有没有可顺的东西。你说那年头都穷，谁会把东西放在外面？他看见一辆小型胶皮车靠在墙上。这种车一般是槐木打造，车轮比小拉车大许多，轮胎有十多厘米宽，带刹车；自重约 300多斤，载重可达500公斤，是牲口拉的车，即使是空车，人也拉不动，属于不怕偷的家什，市值约四五百元。任伍知道这是生产队的东西，他摇了摇车身，试了一下，然后猛一使劲，把车背了起来----这车能换点钱，他想。

    走了将近30里地，他才把车放下来。你说他憨？他不憨。他怕人家发现车丢了，顺着车轮印追来。这样，即使被发现，也不知车是奔南还是奔北，总要耽误些时间。到了山下，300块钱把车卖了，就到处流浪。

    晋南地区有招亲的风俗。有些人家没有男娃，女儿大了不出门，招个上门女婿,先干活，合格了办婚事，生了娃随女方姓。任伍觉着很适合他。山下的活路对任伍来说是玩着干，他身强力壮，舍得出力很受女方老人欢迎。日子过得还行，就是没钱花。
 
    凭着一身力气，他到了盐池担硝，那活苦累，一天跟扁担玩命，从早干到黑，披星戴月。但是挣钱多，那活计件，干好了一天挣十多块钱，一月就是三四百----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相当普通工人的十倍。但这要付出代价，很多担硝的人都只是干几个月，挣点钱回家说媳妇娶亲，走了再不来。有些老油条干的时间长，并不干那么多，每天干上三四块钱，一月一百多，够吃够喝抽好烟，还可以找个相好。任伍干了一段时间，觉得太累，就开始动别的脑子。他开始四处游逛。

    一天他溜达到夏县的一个小村，发现这村里有苇塘，面积还不小。盐池每年需要大批的芦苇，有多少要多少，而且价格还高，当时付现金，决不欠账。第二天，任伍身穿一件柞蚕丝的小褂，头戴一顶有一圈褐色丝带的草帽，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手持一把折扇，看上去很象一个汉奸。小山村的农民见来了城里人，还是盐化局的干部，个个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一听要芦苇，更是喜出望外，又是递烟，又是上茶，忙个不停。最后商定小村给盐化局送20车芦苇，明天晌午前送到。
 
    转天上午10点钟左右，20辆装满芦苇的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盐化局门口。任伍说，先等等，我让保管来检验一下质量。说完让生产队长和会计在那里等候，他进了大门。不一会，他带着一个人出来了。那人看了看跟任伍说，拉进来吧。20车芦苇卸完过磅之后，就到饭时了。队长一行和大车们在外面等着，一会任伍出来了对队长说：出纳回家了，说下午也来不了。这样吧，我给你们打个欠条，明天你们什么时候来都行。会计拿来纸，任伍说，你写吧，我盖章。会计写：今欠芦苇款贰千元整。任伍拿出名章，哈了口气，按在纸上。这事要是发生在今天，谁也不会上当。但在那时侯人们是很讲诚信的，谁也没有怀疑这是个骗局。当生产队长和会计拿着盖有任伍手章的条子去领钱时，财务科说，钱昨天已经给了你们的大队会计！
   
    盐化局还不错，知道真相以后，答应今后永远收购这个村里的芦苇，这才救了生产队长和会计两人的性命，没让他们跳盐池自杀。此时，任伍已经到了临汾，重新又找了一个没有男娃的家当了上门女婿。
   
    任伍的又一次行骗是在闻喜。他踩点时发现某村街上有辆崭新的大马车，纯槐木，车身所有的装饰都是铜活，皮件特宽特厚，车轮乌黑，好像没用过。他观察了很长时间，觉得有机可乘，就开始寻找买主。他终于和一个小村谈好，带着生产队干部来村里看车。村里人去干活的时候，街上的人大都是老年人。这村子交通方便，人来车往，大马车跟前站几个人指手画脚也不会引起注意。经过讨价还价，以2200元成交。
 
    双方商定，第二天在公社的饭馆里见面。见了面，签协议任伍盖章，交1100元的定金，吃饭喝酒。酒足饭饱之后，回到大车旁，任伍说，你们在这等着，我把这钱和协议交给会计，然后我叫队长和会计来，你们拉车时，剩下的一半钱交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任伍走了，再没回来。后来发生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这两个例子具有典型的任伍特色。细想任伍作案的特点：1、骗小村，不骗大村；2、骗集体，不骗个人；3、策划周密；4、见好就收；5、不吃窝边草；6、独往独来。任伍行骗水平现在看来不算高明，好像也不该得逞。但是当你知道这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你就不得不佩服任伍的确是个天才----他没上过一天学，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任伍作了多少案，咱们无从考证，但据我县公安局人说，他的案卷两个人要看一星期。这狗日就一条：抓住就交代，他信奉坦白从宽。他劳改过，判过，蹲过大牢。但都时间不长，因为他劳动表现好，往往提前释放。
   
 
    1969年，我到那里的第二年，任伍回家了，穿着很体面，俨然是个城里人。那时任伍名气特大，认识他的人问他，和他开玩笑，他都不在意，很是随和。一天，他出现在县城某厂的厂长办公室里。任凭任伍磨破嘴皮，厂长就是笑，抽烟，一言不发。厂长心想，打死我，我也不跟你打交道！任伍是越说越激动，难道非让我把心掏出来，你才相信我？不错，我是骗过人，也坐过牢，但是我骗过乡亲们没有？我在外面浪荡够了，我想家，我得回来！我得给家乡的父老们办点事！
 
    原来，任伍听说县里极缺焦炭，就跑来非要帮忙。那时焦炭特紧张，厂里经常断顿，不得不停产。
 
    厂长最后将信将疑，便松了口。那好吧，你去搞，搞来我掏钱。他想，你狗日休想跟我耍！任伍长叹一口气：唉，这辈子我是完了，把自己名声搞臭了，没人信我了！好吧，你也知道，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人，身上没有钱，但是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啥也不说了，我就是把命押在那，也要先给你弄一车皮回来！
   
    任伍果然神通广大，三四天，就告诉厂长去运城货站拉焦炭，一车皮。县里轰动，任伍这狗日是咱山里人！这钱给了，又过了三四天，又告知，去，运城，两车皮！县里工业局和厂长们不好意思了，在一块商量，咱们是不是有点过了？这两车皮拉来后，任伍说下一次三车皮，咱们一次比一次多。厂长们说，任伍啊，不是信不过你，实在是弄点钱太难！这回咱统计一下，看需要多少，你一次多搞点，钱我们一次给够！
 
    不行不行，任伍连连摆手，这样挺好，三车两车的搞，我也好搞，你们也放心，那么多钱交给我，我老毛病犯了怎么办？厂长们说，你狗日说哪去了，别计较以前的事，这件事办完你回县里上班，专门负责跑外！任伍特感动，临走时给厂长留下一个账号，说：钱太多，我不带，你们把钱汇到这个账户，我见了钱，立即发货。
 
    十车皮焦炭多少钱，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一笔巨款。过了十多天，杳无音信，厂长们有些心慌，悄悄派人按照任伍留下的账号去山下查询，一查，款早已被提走！县里又一次轰动，任伍这狗日跑啦！
 
    开始我总结任伍作案的特点第五条是：不吃窝边草，看来错了。不是不吃，是嫌草少；这次，窝边草很厚，吃着又方便，他便狠狠地咬了一口！的确很狗日！
   
    可能是1973年的四月，任伍死了，在距侯马火车站北边十几公里的铁路上，他卧轨自杀。衣服很好，身上有两千多块钱，还有一枚他的手章。为什么？不知道。
 

                                                                               （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