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黑白记忆——我的青春回忆录》 作者:林子搜集


 

 黑白记忆——我的青春回忆录》

肖复兴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页码:207 页
  出版日期:2005年05月
  装帧:平装
  开本:16开
  定价:54.80元


内容简介:

这是一本回忆录式的长篇纪实文学,作者在2004年8月重返北大荒,时隔22年后再重新踏上那片黑土地,面对曾留有自己青春痕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面对现在依然生活在那里的老农和老知青,面对那些永远留在那里的知青亡魂,作者的心灵再次受到冲击和震撼,感情的闸门再次被冲开,于是开始了一次追忆如梦年华的青春之旅。作者把这段难忘的日子装到一个访问式的框架中,而不是像以往传统的编年体那样来提炼泛泛的回忆,结构的严谨,文笔的优美,故事的感人,超出了长篇小说的塑造力。它既是作者的青春回忆录,也是一代人残酷的命运史,更是一段共和国颠簸的断代史。特别是作者在文中一改往日的创作风格和写法,在历史、社会、人生等方面提出了许多精辟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从而就使作品具有了极强的历史感、责任感和可读性,其思想深度超过了以往同类题材的作品,实属知青文学中的上乘之作。

 

作者简介:

肖复兴 北京人,当代著名作家,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大中小学的教师10年。现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80余部。近著有《音乐笔记》、《音乐的隔膜》、《聆听与吟唱》、《遥远的含蓄》、《浪漫与丧失》等。曾多次获得全国及北京、上海优秀文学奖。《音乐笔记》获首届冰心散文奖。

 

书评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就想重回青春,触动青春。本书是肖复兴的青春回忆录,36年后,他们重返北大荒,北大荒对于一代知青,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特殊字眼,它几乎成为了一代人宿命般的象征或隐喻,容纳一代人的青春,一段共和国的历史。

 

目录

自序

1.36年后,重聚在北京站钟楼下的16名北大荒知青

2.记忆有时并不可靠:重新找回消失的往昔

3.两地知青在一锅老汤中乱炖出来的味道

4.富锦老城——凋谢的花瓣萎缩在木纹里

5.暮色中挥舞的红头巾:在吞吐过我们青春岁月的老路上

6.没有一个“爱”字的爱之小溪,流淌到了36年后的黄昏

7.男人之间的友情:只需要家常的粗茶淡饭

8.眼前就是曾经让我惊心动魄的七星河

9.到三队去看老孙——烟像活了似的精灵

10.一个曾经的女英雄之死:飘散在遗忘的风中

11.底窑:神秘的林中老巫、老猫和那片林子都没有了

12.当年军务股空洞洞的窗子——青春告别的不同方式

13.一种伤感和悲壮:大兴岛上第一对知青的婚礼

14.荒凉泥泞中一朵洁白的莲花与无法忘却的大公鸡大黄狗

15.巧遇当年“大寨队”的老队长,不能不想起“大寨花”的命运

16.我的“三明治”学校宿舍与逝去的教育诗

17.杨老师:一个志愿军右派的动物园约会和秘密

18.邂逅“曹大肚子”的闺女:让我想起了荒原上的奇遇

19.屠格涅夫伴我度过在猪号的灰暗日子

20.雁窝岛传奇:冒险和恋爱是一样的

21.风雪中的那辆老马车——每人都有自己的伤心地

22.云层和云层后面的星星: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23.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

24.在多雪的冬天里,叶至善先生帮我走出了厄运

25.那一刻,我不敢再回头

26.黑龙江边女宿舍里响起的枪声

27.一场乌苏里江边原始森林大火的逃生者

28.相逢不如长相忆,一度相逢一度愁

 


自序


    之所以要写这么一本书,是因为在阔别22年后,我又重返北大荒。筹划这次重返北大荒,我们已经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对于一代知青,北大荒是无法回避的一个特殊的字眼,它几乎成为了一代人宿命般的象征或隐喻,不可能如吃鱼吐刺一样,把它从自己的生命和历史中剔除干净。当年54万知青浩浩荡荡地开进北大荒,如今绝大多数已经返城。当青春消逝得越来越远的时候,重返北大荒,便成为了不仅是我们,而且是越来越多知青的一个梦。

去年7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当我来到北京站的钟楼下面等候朋友们,重新踏上北上的列车,开始这次重返北大荒之旅的生活,激动的心里,弥漫着更多的是重逢的想像和怀旧的情绪,并没有一种明确的思想,让自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平常的旅行,更不是一次夕阳红的豪华旅游,这是一次追忆似水年华,你踏进的将是对自己逝去的甚至有些被遗忘的青春重新唤醒和追回的旅程。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能够重新走回青春、触动青春,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真正重新走回和触动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真实的青春,需要毫不遮掩的回忆和审视,而这是需要勇气的。我们的回忆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容易成为一把筛子,筛掉一些现在不愿意再看到的,或筛掉一些被时光遗忘掉的,而这一切可能恰恰是最需要我们垂下头来审视的地方。当我越来越走进北大荒的这片土地,越来越多地接触到当年的老乡和老知青,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内心和青春的内核的时候,我发现,记忆原来是这样的沉重。记忆可以是和过去相会的一种形式,记忆也可以是面对今日思索的一粒种子。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记忆在证明着你自己的历史身份的同时,无形中泄露你的立场、情感和内心的一些秘密。此次重返北大荒,我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一次怀旧老片子的温馨再现,而是自己残酷的青春,是一代人跌宕的命运,是一段共和国颠簸的断代史。同样的青春,知青一代衔接着上下两代截然不同的历史断层,其承上启下和前后对比的作用,使得这一代是那么的特殊而绝无仅有。我们无权遗忘这样的历史,轻易地将自己当年手中捧着的红宝书,变换为今日卡拉OK的麦克,在自恋和自虐中自我吟唱。

我在想,应该为这次重返北大荒写一些什么东西。把我看到的,想到的,把我自己的心境,我自己的情感,我自己的回忆,我自己的羞愧,我自己的内省,写一些什么才好,就像普鲁斯特说的,让那些一直存活在过去的实际时间,化为自己的心理时间,才算是找回了我们自己。

在写作这本书之前,我在读法国哲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和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这样两本书。完全是无意的巧合,这两本书都是有关记忆的。

奥斯特说记忆是种意象,“根深蒂固,插在记忆的泥泞之中,既没有被隐埋,也并非可以完全被唤回。每个意象本身都是一种短暂的复活”。他特别讲了记忆需要被唤回,哪怕这种唤回并不完全,只是一次短暂的复活。

哈布瓦赫同样也论述了这样的意思,只是他没有用“唤回”这样的字眼,而是选择了“恢复”这样的词汇。哈布瓦赫说:“如何定位记忆?我们的回答是:借助于我们总是记挂于心的标志。审视自己,考虑他人,将自己定位在社会框架之中,这对于恢复记忆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无论是唤回,还是恢复,也许,只是我们中文翻译的不同,在法文中,是一个意思吧?他们相同的意思是,记忆存在逝去的岁月那里,不是容易被我们遗忘,就是处于沉睡状态,如果不是经过我们有意识的去唤回它们、恢复它们,它们就会永远沉睡在那里,被我们自己更被时间所遗忘。在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代里,回避记忆,抹掉记忆,热衷于失去记忆,已经是司空见惯。人们更容易将目光投向充满诱惑的眼皮底下和前方,唤回或恢复记忆,不那么容易,那是一种能力。习惯忘却,没有记忆能力的民族,便容易得过且过,暖风熏得游人醉,沉醉在现实的灯红酒绿中狂欢。

在读这两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应该写我的这本书。关于北大荒那片黑土地上纷飞着雪花一样的那些黑白记忆,并没有被我唤回或恢复。

我已经从北大荒回来好几个月了。

从北大荒回到了北京,我也没有想好怎样写,才能够释放自己这样纷乱如云的思绪。回来之后那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种晕船一样的感觉始终缠绕着我,虽然,脚已经上了岸,心还颠簸在那里。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画画,画了好多关于北大荒的画,全是这次回北大荒的情景,一幅幅,挥之不去,用以来排遣自己的心情。

直到有一天,本书的责编包兰英女士和我聊天的时候,我又说起了这次重返北大荒的心情和感受,她对我建议说:“你应该写一本书。别零散地写,写成连贯的一本书,并把你画的这些画放在书里,作这本书的插图。”

是啊,我为什么不写一本书呢?她的话提醒了我。我是应该写一本书,不要零敲碎打,仅仅写成了怀旧的断章小品,而用长篇小说的叙事笔法和结构。这样才能够容纳一代人的青春,一段共和国的历史。不要回避自己的心灵,敢于面对事实,像鱼一样深入事实(facts)中去;而不仅仅面对的是事物(things),如蜻蜓点水一般去浮光掠影。

我应该写这样的一本书,为了这次重返北大荒,为了那片繁衍了那么多悲欢离合故事的黑土地,为了一代人烟花般一闪即逝的那么短促而无奈的青春,为了依然生存在那里如今已是一脸木刻般皱纹的老农和老知青,为了死去的那么多当年和我相濡以沫的当地老农,和那些当年年龄比现在我们自己的孩子还要小的知青亡魂。当然,也为了我们16个人,为了我自己。为我们的初恋,为我们的友情,为我们的理想,为我们的命运。新的一代,正在扑面而来,一代知青,已经走到了尾声,到了借助于总是记挂于心的标志,审视自己,考虑他人的时候了。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这次唤回和恢复记忆之旅。

记忆,就这样纷至沓来。

 

                                                          2005年春节前夕写于北京

 


访《黑白记忆》的作者肖复兴

(2005-06-24 10:19:05)


    记者:在我的记忆中,以前您写过不少关于知青方面的书,请您简单谈一下这本新书《黑白记忆———我的青春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与其他书有什么不同?

肖复兴:你问的这个问题,在写这本书之前和写作之中,我也在问自己。我希望能够做到这样两点:一是融入我个人的经历和情感,尤其不回避自己在那个残酷的青春岁月里曾经犯下的过错。二是增加一些思考的分量,而不仅仅是回忆和怀旧。

记者:您说的后一点,我在阅读时也有同感。在本书中您一改往日的创作风格和写法,在历史、社会、人生等方面提出了许多精辟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从而使该书具有了极强的历史感、责任感和可读性,这是在您以前的作品中很少见的。您为什么要这样写?

肖复兴:18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啊,老三届》,7年前,又写了一本《绝唱老三届》,都是写我们这一代人的。在写这本新书的时候,首先考虑如何不重复自己。正巧,那时我刚刚读完法国哲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和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这两本书都是有关记忆的,他们睿智的思考帮助了我,特别是他们关于记忆的唤回和恢复的论述,让我对以往的记忆进行了重新的梳理。从某种意义上讲,思想的本质必然是一种记忆。你知道,在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代里,回避记忆,抹掉记忆,热衷于失去记忆,已经是司空见惯。人们更容易将目光投向充满诱惑的眼皮底下和前方,唤回或恢复记忆,不那么容易,那不仅仅是一种写作的能力。

记者:从读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起,就让人感到有一种浓浓的情感在里面,您能否谈谈情感对于写这本书或者对于整个写作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肖复兴:我一直认为罗丹关于“艺术就是情感”的命题至今依然没有过时。无论什么样的写作,变戏法的瞒不过筛锣的,读者最后看的还是作者赋予作品的情感是否真诚真实,那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这就是鲁迅先生早就说过的用血写的和用水写的东西的区别吧,再怎么包装,也是无济于事的。在这本书的写作中,我是希望起码能够袒露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也希望能够深入到他人的内心世界的一部分,而真正好的文学应该是从心灵到心灵的。

记者:这本书的体裁选择非常好。您采用长篇纪实的散文写法,这样就使书的内容、故事都有了让人信服的真实性,并且在许多方面也都超出了长篇小说的塑造力。

肖复兴:我已经写了好多散文,如果这一本书仅仅是一路随感散文式的集锦,那只是一个拼盘。我希望这本书不是散文集,它应该有一个整体感。长篇小说的方法是借鉴的,在结构布局、人物塑造和细节的注重以及前后的贯穿方面,我确实有意识地学习长篇小说的一些方法,希望打通文体之间的界限,让散文一直惯性而小巧的写作变一些样子,长得结实一点。

记者:本书带有自传的性质,但是您并没有以自我为传主,而是写您所亲历的人和事,而所有的人和事的选择又都非常精到。您为什么要这样写?

肖复兴:我一直以为我们这一代的青春史是一部共和国的断代史,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值得反复咏叹,如同前苏联描写卫国战争的文学作品,已经是第三、第四代人在写了。因此,我不希望是事无巨细、婆婆妈妈、豆腐账似的、卡拉OK式的、自我吟唱自己舔自己伤口的一本书。

记者:书中您写到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都对您有过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帮助、关照,但有两个人很特别:一个是铁匠老孙,一个是赵温。能否详细地谈一下这两个人在您心中的位置,和您对此二人的感情?

肖复兴:在这本书里,我写过这样一段话:“如果说,在北大荒所有日子里,发生过的许多可笑的事情,都可以抹杀或否定,只有两点除外:一点是我们从当地农民那里学到的立场,一个便是我们的爱情了。如果没有了前者,我们的人生真的一无所获了。如果没有了后者,北大荒真的是一片荒原了。”铁匠老孙和木匠赵温,给予我许多,我很难忘怀,也不能忘怀。

记者:您从离开北大荒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算这次,您共回去两次。而这次又是在时隔二十二年后,那么这二十多年您认为北大荒大兴岛变化最大的是什么?没变的又是什么?对这块留有自己青春痕迹的老地方,是喜欢她的过去,还是喜欢她的现在?

肖复兴:其实,我回去的次数再多,也只是一只候鸟,飞去了,又飞走了。我没有资格评判那里的兴衰得失。但是,看到七星河两岸的湿地无可奈何地在减少,底窑的那片林子彻底地没有了,这样的变化还是不要太多的好。作为一个将青春岁月埋藏在那里的知青,我无法忘记过去,也真诚地祝福它的未来,新一代的生活应该比我们好。

记者:应该说,全书二十八章是集结了二十八个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很感人,既写出了北大荒的荒凉之美,也写出了北大荒人的朴实之美,更写出了那一代知青的青春悲凉之美。但很多人在读了这本书后,内心深处好像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说不出的痛。请问:您在创作的过程中有这种感觉吗?您认为这种感觉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还是故事、人物的感人?

肖复兴:谢谢你对这本书的鼓励,知青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成为了一个带有讽刺贬斥意味的昵称,沦为和傻X一起相提并论,就像“插队”一词被如今流行的“插足”所戏谑置换一样,这样关于知青的故事还能够让你感兴趣,我很感动。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潮流中,它们理应落伍,只是被当成电视剧里煽情的某些段落,或是知青聚会时候怀旧的下酒小菜。说来惭愧,那二十八个故事,其实早存在于我去北大荒之前,由于时间的冲洗,有些被淡漠甚至被遗忘罢了,只不过因为我重返北大荒与它们邂逅而被激活。在被激活的那一瞬间,我特别责怪自己,为什么以前竟也被自己淡漠乃至忘记?所以,我说有时候记忆是靠不住的,离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已经很遥远了。可以说这样的感受,贯穿于这本书的写作之中,常常让我难受和难堪。

记者: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机会,您还会回北大荒、回大兴岛吗?

肖复兴:说实在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这个问题。每一次去北大荒前,心里都充满着期待,每一次到了那里后,心里又都是充满感伤,真的是涌出那种“相逢不如长相忆,一度相逢一度愁”的感觉。不回去看看吧,总觉得那里还有惦记着的,心就像风筝,有线头在那里拽着。看一个地方,其实是去看那个地方的人,在我插队的那个大兴岛二队,这些年来当地的老农已经前后死去了40人,就在前几天听说又去世了一位老人。即使有机会再回去,还能够看到谁呢?老眼厌看南北路,流年暗换往来人。


本报记者 崔立秋

来源:河北日报http://hbrb.hebnews.cn/20050617/ca499654.htm

 


书摘:


36年后重聚的16名北大荒知青


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可笑

晚7点钟,我已经来到北京火车站靠东边的钟楼下。说好了在这里会师的,四周除了提着、拖着大包小包的陌生外乡人来来往往,还没有见一个伙伴来。抬起头看看大钟,只能笑自己来早了,8点30分的火车,自己有些归心似箭。

但是,心里一直在想,为了这次的重返北大荒之行,我们已经筹划了两年多,大家都在各自的单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瞎忙,为了凑一个成行的时间,总是锣齐鼓不齐。还都想在这样7月底8月初的日子里出发,因为这是北大荒的黄金时节,便越发的难凑。去年,好不容易凑齐了人马和日子,又正好赶上“非典”,一耽误就是一年。今年夏天,大家决心怎么也得回北大荒一趟,好像在赶末班车似的,心和我一样的急切,便猜是不是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去,到候车室里排队了?

我拉着妻子走进拥挤不堪的候车室,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人,又转出时,看见了好几个人正站在钟楼下面笑着看我们两人。是老朱和佩莉两口子、建国和刘娜两口子、秋子和凤琴两口子、小陈和她的大哥,还有赵军和毛豆,除了小陈的爱人邓灿已经先行一步到了北大荒,就剩下李龙云一家4口没有到,我们一行16人自发组织的重返北大荒的回访团的人马基本齐全了。

36年前,1968年的夏天,我们就是在这里聚齐,告别了北京,奔赴的北大荒。那时,我们是多么的年轻,最大的老朱也就22岁,最小的秋子还不满18岁。那时,我们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渴望离开家门去远行,我们的心中膨胀着、燃烧着远大的理想,似乎都在那遥远的远方;那时流行的话语是经风雨、见世面,似乎那风雨与世面都只在那遥远的远方;远方充满着迷人的诱惑,远方就是远大理想的象征。我们就是那样斩断所有的牵挂和儿女情长,说死说活,大江歌罢掉头东,飞蛾投火一般,非要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奔去。自以为少年心事当拿云,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左牵黄,右擎苍,东北望,射天狼。

自从北大荒来人到北京招收知青下乡,我们就坐不住了,应征者如云,报名者如潮,就像现在大学毕业生的求职招聘会上一样人山人海。对比插队去的农村,北大荒充满别具的魅力,最不一样的一条:每月有32元钱的工资。北大荒来人格外的牛,还要左挑又拣的,并不是扒拉扒拉脑袋,每一个人都要的呢。开始的时候,我和老朱因为出身不好,就没有被批准,得到坏消息,急得我们两人深夜里赶到北大荒来人在西华门附近的驻地,拍开了他们已经熄灭了灯光的房间,找到了当时北大荒负责招收知青的负责人邓灿,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才感动了邓灿,网开一面,破例将我们两人补进到北大荒的名单里去。那一晚,我和老朱跟邓灿分手,没有回家,走出西华门不远,就走到了天安门,灯火辉煌的天安门城楼和城门上方的毛主席画像,让我们感到那样的神圣,我们的心里洋溢着说不出的激情,任那一年7月的夜风吹散,在天安门广场上翻滚着激荡的浪花,一朵一朵的,我们都看得见,看得那样的清晰。第二天白天,我和老朱又特意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拿着照相机,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相片。我们就是揣着这样一张照片,像是在怀中揣着天安门一样,神圣而庄严得不得了地去的北大荒。

是的,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可笑。那时,我们激扬而时髦的口号是:不做笼中的鸟,要做云中的鹰。我们崇尚的是毛主席诗词里恢弘的意境: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今日何方,赣江风雪弥漫处。而我则在去北大荒的前一夜,在日记本上悄悄地却自以为是地抄下了两句古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云。一句是晋陆机的诗,一句是唐李贺的诗。就像今天年轻的孩子认真而仔细地抄下了周杰伦或S.H.E的歌词一样。青春的本质和习惯动作都是一样或相似的。

36年弹指一挥间,真真是人生如梦。鬼使神差,我们竟然走了一个轮回一般,又聚会了在这里。北京站的钟楼如一个沧桑的老人,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们。

其实,我们谁都知道,人生场景的重复,并不是人生真正的重复,一切可以重头再来,只是歌里唱的童话罢了。人生是一次性的,可以回首瞻望,却无法回脚重走过去的路。只是,这一次,我们偏偏要重走老路,有些不为而为之。在新世纪之初怀旧情绪如同蒲公英一样扑满世界的角角落落的时候,我们明知这样重新拾起的记忆,很可能只是一只只气球,色彩绚丽却是轻飘飘的,一触即碎,但是还是不可阻挡地迈上了这条老路。也许,这就是我们这样的一代人的命运,北大荒,酸甜苦辣,虽然一言难尽,却如同刀子刻下一般,刻印在了我们这一代人青春的记忆里和生命的轨迹里。撞了南墙,头上明明肿起了消不下去的大包,不死心,还要伸长了脖子再撞一次。有什么办法!

 

我们想打捞什么?

夏天的北京,7点多钟,天依然很亮,晚霞还在灿烂着,温暖地映照着站前拥挤而嘈杂的站前广场。还没有看见李龙云一家4口,大家说进去到候车室里等他们吧,便一队迤逦进去,谁知还没有进到候车室,就看见李龙云在大厅里正着急地找我们。他的妻子新民、弟弟来敏和他姐姐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听说我们要回北大荒,非跟着来看看新鲜。在我们的一行之中,李龙云一家的队伍最庞大,但4人中,3人都曾经到过北大荒,最小的小伙子代表着下一代吧,说明他们一家两代人对北大荒的感情。

登上火车,天已经黑了下来。站台上,看不到星星,晚风吹来,有些燥热,夹杂着煤烟尘土的味道。到了北大荒就好了,就能够看到星星了,看到的天也蓝也高。不知谁在说。

站台上,很清静,没有什么人来送行。凤琴是来为秋子送行的,就显得格外醒目,也显得格外的安详而温馨。想起36年前我们离开北京的那次送行,可以说得上是惊心动魄,站台上,浩浩荡荡的人群拥挤成了一锅搅不动嘎巴了底的粥,人头攒动,旗帜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一遍遍不停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曲,那种热烈的劲头,几乎能够把火车推动让它如同飞机一样飞上云端。36年,仅仅是36年过去了,还是这个站台,已经无情而彻底地把我们遗忘,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情场老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当年煽动起来并施与我们的热情,转手给予了新人。喇叭里正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播放着:开往哈尔滨的Z15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还没有下车的送亲友的旅客赶紧下车了……在寂静而显得空荡荡的站台上有气无力地回荡着,轻柔得如同一阵暧昧的抚摸。

只有凤琴一人为秋子送行,为我们送行。一切曾经热烈喧嚣的场面,都如同戏剧里转台上的布景,被迅速地置换,被打扫得那样的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不剩。站台上,只有孤零零的灯光在闪烁,虽然是在炎热的夏天,那被风拂动的灯光却让人感到如同凄清而冰冷的秋霜一样,一缕一缕地飘动着。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够感受到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历史已经残酷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而我们的青春已经彻底不在。无论我们是怎么费劲地打捞,也不可能打捞上来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做猴子捞月亮的徒劳的游戏?我们又为什么还在做着普希金那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打捞上来一条想要什么就给我们什么的金鱼的美梦?

蓦地,就在这一瞬间,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一次,你为什么说死说活非要重返北大荒?而且是一大帮人闹着吵着聚集一起去?真的能有什么意义吗?

是现在生活在北京已经吃饱得有些撑的慌了,要去那里消化消化食儿减减肥?还是不满足现实庸常的生活和琐碎的日子,厌倦了大都市里白日里没完没了的堵车、夜晚时没完没了的电视剧和家里不断升级的鸡吵鹅叫、以及单位里波澜不惊的明争暗斗,而要去那里暂时找个合法又美丽的逃避?或者都自以为是成功人士,多少有些小人得志一般要去那里衣锦还乡,就像迪伦马特写的剧本《贵妇还乡》一样,找补回当年的狼狈不堪?

或者,真的如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所说:“人类的一切不愉快都源于一件事:无法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我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迫不及待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臆想去一趟北大荒,走进那里的荒原去异想天开。但是,真的走进去了,就一定能够把不快乐甩掉吗?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所有的不快乐其实正是源于那片青春记忆中的荒原?

或者,真的如法国的另一位哲学家哈布瓦赫说得那样:现在的一代人是通过把自己的现在与自己建构的过去,对置起来而意识到自己的?我们不过是哈布瓦赫所说的那样现在一起参加一次纪念性的集会,在想像中通过重演过去来再现我们那顽固不化的思想,立足于现在对过去的一种重构来进行集体记忆?那种集体记忆,或许就是我们不可救药的怀旧?真的如哈布瓦赫早早就一针见血对我们预言的那样:没有我们这样的重返北大荒的集体集会,没有我们这样在激动的想像中重演过去,过去的一切就会在时间的迷雾中慢慢地飘散?而那将是一代人的青春。是的,我们不甘心,我们渴望是通过这样的集体记忆,在顽强地希望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但是,我们能够真正地找回来吗?早已经飘零在地上的落叶,可以拾起来夹在书中做一枚怀旧的书签,还能够上演如鸟一样重新飞回枝头的神话吗?

这样隐隐的一问,像针刺了我一样,让我有些吃惊,曾经有过的坚定与坚强,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看着大家正在开心,我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心却有些沉甸甸的。

 

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火车快要开了,凤琴还没有走,其实,她也是非常想回北大荒看看的,只是他儿子在北大荒出生时因为患有脑缺氧后遗症使得小脑损伤,需要人来照顾,她只好让秋子代她去了,可心里却恋恋不舍的,一直送进了火车的车厢里面。我们笑着说凤琴对秋子感情最深,凤琴笑着说那是我对北大荒感情深!

车票全部都是软卧,想想以前每一次无论从北大荒回来探亲,还是从北京回北大荒,坐的都是硬座,这一次,大家应该咸鱼翻翻身,享享福了。虽说稍稍破费些,但对残破不堪的青春,总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

绿色的车厢,总能够让大家立刻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每一次回家,都先要坐上一个白天的汽车,才能够从大兴岛过七星和富锦,到达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火车站,然后坐上一天蜗牛一样的慢车才能够到佳木斯,在那里换乘到哈尔滨的慢车,再从哈尔滨换乘到北京的快车。一切都顺利的话,起码也要3天3夜的样子才能够回到家。路远、时间长,都在其次,关键是有很多的时候根本买不到票,而探亲假和兜里的钱都是有数的,不允许我们在外面耽搁,因为多耽搁一天,就多了一天的花消少了一天的假期。那是我们最着急的时候了。在那些个路远天长的日子里,火车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在甩手无边的北大荒的荒草甸子里,想家、回家,成了心头常常念响的主旋律,渴望见到绿色的车厢,又怕见到绿色的车厢,成了那时的一种说不出的痛。因为只要一见到那绿色的车厢,对于我们来说家就等于近在咫尺了,即使路途再遥远,它马上可以拉我回家了;而一想到探亲假总是有数的,再好的节目总是要收尾的,还得坐上它再回到北大荒去,心里对那绿色的车厢就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以至后来只要一见到甚至一想到那绿色的车厢,头就疼。

闹腾腾安置下铺位之后,李龙云让弟弟和外甥赶紧把啤酒和蒜肠、小肚和猪头肉拿出来,喝!喝!咱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他说得对,充满感情。虽说都在北京,凑齐了,特别是大家一起同回北大荒,同回当年我们插队的2队,真是不容易。我们这一行16人,除了小陈的大哥和李龙云的外甥没有到过北大荒,一老一小,是受了我们的感染专门要去看看北大荒之外,好像非要补补这一课似的,再有是小陈的爱人邓灿和李龙云的弟弟来敏,当年不是和我们在一个队上的,其余12位都是当年在北大荒大兴岛2队的知青。当然,当年在大兴2队的足有上百名知青,但是能够凑齐了这样12人一起重返北大荒,也真是不容易,更何况在12人里有包括我在内的5对是那里恋爱结婚的呢。是啊,是不容易,干杯吧!

火车在酒杯里啤酒泡沫的摇摇晃晃中驶动了。

 

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

36年前,1968年的7月20日上午10点38分,我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北京站,那一天,阳光灿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就是火车像今天这样刚刚驶动,我们的车厢里就有一个同学失声哭了起来。那多少和当时热烈激动的场面显得不大谐调的哭声,让满车厢里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谁都不会明白那刚刚离开北京的哭声,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现在,我才多少明白一些,那哭声是对我们青春命定般的一种隐喻或象征。

36年之后,我们重走回头路,只有笑声,而那哭声却隐隐地滴泣在我的心里,像琥珀一样在逝去的岁月里凝结闪烁。

36年之后,就在火车刚刚驶动的时候,我们12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往事就这样显示了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回黄转绿,鲜活如昨。

当然,在这一瞬间,往事被回忆起来许多,似乎火车的驶动突然具有了哈利·波特里的法老那魔法的功能,能够立刻让死灰复燃,让逝去的一切如同惊蛰的虫子一样,迅速地从埋在地层底下拱出地皮而乍起翅膀活了过来。那一瞬间,往事如潮水,立刻淹没了车厢,淹没了大家。

在这时,大家说得最多的是李龙云,说他当年探亲假期满从北京回北大荒的时候,给哈尔滨的女知青周彦写了一封信,路过哈尔滨下车在人家里住了一夜。大家纷纷地向他开着玩笑,让他老实交代,那一夜成就发生过什么故事。幽默的李龙云只是一脸的坏笑,一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无辜样子,让大家尽情地猜测,让过去一段完全的单纯与纯洁,亵渎为今天添油加醋的浪漫和想像。当然,玩笑只是玩笑,只有在这时大家才又脱却了平日上班时的盔甲,显现出当年的率直与轻松。之所以开这样的玩笑,因为明天一清早,火车到哈尔滨,在站台上迎接我们的,首当其冲就有周彦。在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在哈尔滨为我们张罗的就是周彦,当然,还有刘树才和刘树华兄妹两人。从哈尔滨出发,周彦和我们一起回大兴2队,我们的队伍就扩大到了17人。

想到北大荒之行终于开始成行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些激动。那一晚,几乎所有的人,带了药的自己拿出了药,没带药的找赵军——正经医院的主治大夫兼门诊科主任,要来安眠药片才能够勉强地入睡。

充满冷气的车厢里,夜色浓郁,灯光如流萤一闪一闪扑窗而过,我久久没有睡着。柔软的枕下,铁轨咣当当地撞击中,间或听到火车头汽笛穿透夜色的鸣叫声,似乎将历史与现在、回忆和现实,剪接交织一起,有了一种错位和间离的效果。今夕何夕?飞鸿杳杳,流水茫茫,北大荒一下子变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一般。

 

 

    相逢不如长相忆


北大荒之行就要结束

明天一清早,我们就要离开建三江,这次重返北大荒之行也就结束了。梦也该醒了。

却似乎一切还在恍惚之中。来时的激动和期待,这时的怅然和惘然,冲撞在一起,也抵消了彼此。聚也如云,散也如云。该见的都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没有想见的也在意外中邂逅了。收获应该是超出了节目单,加演了许多分外的赠品,塞进了记忆里的缝隙。

晚上,建三江管局在家的领导都出面,为我们饯行。餐厅里摆着三张大圆桌,只是最外边的一张桌子一直是空的,凉菜和酒已经摆满,却没有一个人。本来那里应该坐满当地的老人的,不知怎么搞的,是没有通知,还是忘了通知到,或者他们不想和那么多的领导凑在一起吧,反正都没有到。没有了我们刚来的头一天他们都来时的那样的热气腾腾。

老人里,只有赵温一个人坐在我的身边。

我终于见到了赵温。那天,因为太晚,他儿子没有去地头找他,第二天找到他告诉他后,他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大兴岛了。他把儿子好一通责骂。

他已经70多岁了,牙都快要掉光了,木刻似的皱纹深深地爬满一脸,瘦削的身子,像是一只枯叶蝶一样,瘦得让人心痛。不过,他告诉我,他的身体还不错,要不也不能那么大年纪还睡在地头的窝棚里看青,一个人侍弄那么多亩地的庄稼,闲暇时,也会和老伙伴们一起唱唱京戏。

晚饭前,他就来到了宾馆找我,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记得以前他是抽烟的,而且抽得挺厉害的,现在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就那么静静地听别人讲话。灯光的暗影里,他像打坐入定了一般,那样的安详,瘦削的剪影贴在了白墙上。

一直到要吃晚饭了,他对我说:你去吃,我在这里等你。我拉着他说:走,一起去吃!就把他拉了去。在饭厅里,他坐在我的旁边,他的旁边坐着建三江管局的局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我向他介绍着赵温,告诉他这是我们大兴岛2队的一个老人,我们的感情很深。他很热情地微笑着冲赵温点点头。赵温有些木然,没有什么表情,岁月让他久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当官的有一种本能的疏离和拒绝。虽然一直是他手下最基层的兵,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也是可能的,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是当时的党委副书记孙英接待的我,临告别的那天,是另外一位局长出面宴请的我。22年来,建三江走马换将很多,这是新的一任年轻有为而且英俊的局长了。

我看见喜子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前。我猜想他大概是有意躲开我,并不仅是因为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要分开两桌坐,出于礼貌的安排他才坐到了那里。本来就是知青的聚会,民间性的色彩,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等级差别,也没有所求或所应,便也没有那么多现在官场和商场上花样繁多的讲究。

昨天晚上的饭桌上,喜子和我挨着坐在同一桌,快要散席了,我刚想走的时候,喜子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晃晃悠悠地指着我,对我说道:肖复兴,我告诉你,3队那个老孙的老婆子什么都不是,别看你为她哭,你看她家弄的那样子,鸡食都上了锅台……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他手里握着的酒杯还在不停地晃,酒都晃洒了出来。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还是让我惊愕,并把我惹火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话,问他:那我倒想问问你了,你是什么?然后,我转身就走了。

今天,也许,喜子是对昨天酒醉之后说的话有些后悔,不大好意思了,坐在一旁去了。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毕竟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他是我在武装营时的老朋友,是我们看着长大起来的孩子。但是,昨天他的话实在让我生气。无法原谅他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亵渎了我和老孙老邢之间的感情,更在于他在2队也是和他们一起在艰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又是和我一起到3队看望了老邢家那真实的情景,知道我和老孙一家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没有激发起他对老孙逝世后老邢孤苦伶仃一个人的同情之心和关切之情,相反会冒出那样的想法,竟然说人家什么都不是?想要人家是什么呢?是个有级别有官衔的大人物?是个有鼻子有眼的英雄模范?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老邢家的鸡食上了锅台,而他偏偏看见了?是我的眼睛视而不见,还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真的,我无法理解,便也无法原谅。

不过,说心里话,在我的眼里,喜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武装营当警卫员的时候,我们在一铺炕上打过滚儿。那时,他也就是十七八岁,甚至还要小,天天跟在教导员营长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那样的天真顽皮。况且,昨晚,他也是喝醉了,酒精燃烧,让他忘乎所以,也就满嘴地跑火车了。我在自己的心里给自己、也给他都留下了一个台阶。如果他端着酒杯过来,说一声昨晚喝高了,什么也不用再解释,然后和我碰个杯,也就算了。谁也别要求谁,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做人和做事的标准和底线,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和场合,心里的话和嘴上的话,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都不能要求那么一样一致。

告别的晚宴到了尾声,喜子始终没有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就这样散了?要不要有个告别的话和哪怕那么一点的意思?我发现喜子的眼神有时向这边扫过来,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犹豫不定。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主动一些吧,就端起了一个杯子,往里面斟满酒,站了起来,向喜子走了过去。


最后的晚餐不欢而散

他看见我过去了,显得很高兴,端起酒杯,也站了起来,迎着我笑了起来。如果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把杯中的酒干了,也许一切都真的一锅糊涂没有了豆,也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结束圆满得花好月圆。

我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喜子,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先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从2队从大兴岛调到建三江,为建三江的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

开头的这样几句,他静静地听着,很高兴,很受用,没有说话。

我接下去的话,立刻让他的脸上变了颜色。我说:临走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这话是对你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别忘本,甭管当了多大的官,别忘了我们都是从2队从大兴岛那里走出来的。那些现在还在那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就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你还想让他们是什么呢?你别不高兴,听我把话说完,我刚才说了,问你的这些话,其实,也是问自己的话,我们都应该提醒我们自己,不应该忘本,不应该忘了他们!

我只想着我把心里的话倾诉完,一时没有注意到喜子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更没有发现他今天已经又是喝多了,酒精再一次让他没有克制住自己。只见他把酒杯“啪”的一下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了一句:你这么说,我不跟你喝了。然后就控制不住地骂了起来。

我也火了,要和他争吵。赵温也腾的站了出来,指着喜子骂:你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场面乱了起来,人们赶紧把我们拉开,把我推走,一直推到餐厅的外面,拉到宾馆的房间里。很快,局长跟了过来,很客气地一个劲儿劝解着,不住地责怪喜子又是喝多了。

晚宴不欢而散。

那一晚,正是立秋,夜风吹来,有些萧瑟,下弦月久久没有升上来,也没有见一颗星星,夜空一直很暗。李龙云、老朱和佩莉,分别过来好心地劝我,我的心里始终难以平静,最后的晚餐是这样的收场,不知道是我的做法多此一举,还是命定的在劫难逃?

过了一会儿,孙英来了,因为宾馆里的热水器出了毛病,她来带大家出去找个浴池洗澡。我本不想去的,她热情相邀,让我不忍驳了她的面子,我知道她的好心。

我一直想和孙英聊聊,但失去了机会,明天就要走了。同为知青,我一直都非常的敬重她,从1968年到1976年,北大荒共有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全国各地知青54万人,建三江有4万人,其中北京上海的知青各有1万人左右。如今,知青大都返城,云散星去,留在建三江的北京知青只有几十人,上海知青大约有100人。孙英就是现在还留在这里的100人之一,这也就是我一直非常想和她聊聊的原因。因为并不是每一个知青都能够选择她这样的一条路的。尤其是绝大多数知青离开了这里,而她还在坚守着,这会像是面对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大厦如今却是一片瓦砾一样,内心的滋味该是非常复杂的。

她是上海人,曾经是我们知青的典型。我们在建三江的时候,她是以苦干出名的,成为了建设边疆的典型;后来,她嫁给了当地的一名青年,成为了扎根边疆的典型;粉碎四人帮,她成了被清查对象,又成为了一个反面典型。命运浮沉,生命跌宕,她依然故我,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北大荒,比起我们这些飞来飞去的人来说,她是真正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北大荒的人。

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她是建三江管局党委的副书记,那次,是她接待的我。现在,她是建三江管局的工会主席,还是她来负责接待我们。大概她自己就是知青吧,所以凡是来知青的话,都是她的活儿。她也非常高兴知青回来,她本来就是个热情的人,也是认真而执著的人。她的孩子已经回到了上海工作,去年结婚,她希望孩子能够到北大荒来,来一个旅行婚礼,孩子真的来了。她陪孩子在建三江转了一圈,她并不想让孩子认同自己,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标准和系统,她只是想让孩子看看伴随着他的母亲从青春走到现在的这块土地,感受一下他的母亲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一个人的青春在那里,一个人的爱情在那里,一个人的家在那里,一个人的事业在那里,那里就是她或他的故乡,就是她或他灵魂的归宿。年轻的时候,灵魂中充满风暴,现在,风暴平息了,一切化绚烂归于平淡,灵魂安详,和北大荒的这片田野一样,平畴万里,一片宁静。

走出宾馆不远,路灯就没有了,通往浴池的夜路很黑,也很静,静得仿佛是远离尘嚣超尘拔俗的世外桃源一般。一路上,我以为孙英会对我说起晚宴上的事情,然后劝劝我。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很欣慰她什么都没有说。

 

北大荒最后一夜

浴池非常的简陋破旧,水管和莲花喷头都生了锈,狭窄的房间里反着浓重的潮气。这是她特意带我们来的地方。洗完澡,走出来,我看见她在外面等着我们。她对我说:每天下班,我都是在这里洗完澡再回家。不知为什么,我禁不住回头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在昏暗灯光下的浴池,她的这句话让我非常的感动,怎么也忘不了。

回到宾馆,我还在想她刚才说的这句话,从青春一路走来,我们都老了,所有的经历,都从来没有让我们落空一样,让我们把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按理说,她也是建三江的父母官了,以前当过副书记,现在也是工会主席,在建三江这块地盘,谁都认识她,即使她不到现在已经很时髦的桑那或洗浴中心去洗澡,起码也可以到一个比这个实在是简陋破旧的浴池更好的一个地方去洗澡。但是,她每天都只到这里洗澡,然后和附近住在这里的人们一样,湿漉漉的从浴池里出来,轻轻松松地回家。她始终保持着一个普通人的角色和心态。她希望自己永远和脚下的北大荒的泥土一样质朴。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她这样的。我们每天生活在最普通而底层的百姓之中,但我们的心不见得就一定是和他们在一起。也许是相反,貌合神离与他们离得很远,还自以为比他们高明而高贵。我说过,并且我一直坚信,来自北大荒这块土地上培育的真挚爱情,和来自北大荒这里乡亲培养我们的人民立场,是我们知青岁月里最大的收获。没有了这两点,或者我们抛弃了这两点,我们的青春才真的是蹉跎而没有丝毫可以回忆的一片空白。

躺在床上,北大荒的这最后一夜,让我的脑子里一下纷乱如云,荆棘塞满心里一样非常的难受,久久没有睡着。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认为,无论我们怎样思念这里,千里万里来过几次,我们都不过是候鸟,飞来了,又离去了。而像老孙老邢他们,却一辈子在这里,在这个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的大兴岛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荒草一样,春来春去,岁岁枯荣,然后,生老病死,被人随意地践踏,被人无情的遗忘。但是,就是这些人,如果没有了他们,我们还会再回来吗?不会了,我相信,不会了。大兴岛上正因为有他们在,才让我们觉得再远再荒僻也值得回来,但也只是回来看看他们而已。我们为他们、为大兴岛能够做什么呢?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但起码不应该忘记他们,起码不要对他们说一些居高临下的话。说实在的,我在酒桌上对喜子说的那些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我会更难受。那些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包括他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我们,不应该时刻问问自己:老孙老邢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吗?我们又都真的人五人六的是些什么了吗?

夜色铺天盖地地压来。后半夜,起风了。来自遥远地平线的风,长途跋涉的旅人一样拍打着我的窗户,不知是在问候我,还是在询问我,或者是在质疑我。

第二天清早,天好得出奇,阳光灿烂,万里无云,风如清水一样的凉爽而清新。这是北大荒的风,我知道,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北京,会有许多东西扑面而来,但不会再有这样的风了。许多乡亲们早早的就来了。杨老师也来了,他老了许多,走路已经大不如1982年我见到他的样子了。算一算,杨老师也是快80岁的人了,他一个劲地说他不知道我们来,才刚刚知道的。想起那年春节过后大年初二在动物园门口的约会,简直恍然如梦,仿佛天宝往事一样的遥远。但是,看到杨老师,我真的非常的高兴,许多的不愉快,让最后杨老师的出现给稀释了许多。像是一场演出最后的压轴戏一样,杨老师的出场,让我提气,让我坚信此次重返北大荒没有白来,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北大荒最柔软最脆弱却也是最富有韧性的那一部分。像是电影里最后响起的主题曲,让分别的高潮有了动人的旋律。

赵温也来了,还是那样,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等着我们,什么话也不说。此时,房间里,大厅里,宾馆的外面,站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分别的气氛,虽然有些悲伤,但那种浓浓的情意,却还是冲淡了昨晚板结的气氛。阳光分外的好,暖洋洋的,带有北大荒的气息和温度,微风能把远处田野里成熟的麦香一阵阵吹来。重返北大荒短短的日子,像打包在一起似的,浓缩在这分别的时刻,温暖,难忘,沉甸甸地压在我们新一轮的记忆里了。就像煤层一样,一层层重叠着,新的记忆压迫着老的记忆、沉淀着老的记忆,会让一些记忆成为了化石,也会使得一些记忆变形,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我们自己还在顽固地以为是经久不变的,小心翼翼地揣在自己的怀里。在岁月的嬗变中,煤层的坍塌或自燃等多种因素,也会使得有些记忆被无情的流失和遗忘,再也无法找到了。

所以,我知道,我们不必过分地相信和依赖记忆,就像我们不必过分地相信老照片和回忆录一样,失真可能会多于保鲜。有时候的记忆,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幻觉,是一种自我的想像,或是主观的一种排列组合,离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同的,即使面对的是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背景,同样一个人一个物或一件事,记忆的方式角度和内容都会大相径庭。虽然,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里曾经断定:“对于那些发生在过去,我们感兴趣的事件,只有从集体记忆的框架中,我们才能重新找到它们适应的位置,这时,我们才能够记忆。”但是,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却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我,哈布瓦赫说的“集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框架”,要不就是指的另一回事,要不就是不存在的,而他所说的:“我们应该抛弃这样的观念:过去本身保存在个体里面,似乎有多少个体,就能从在这些记忆中采集到多少个迥然不同的样品。”不幸的是,我们无法抛弃哈布瓦赫所说的“应该抛弃这样的观念”,因为“这样的观念”已经不再是观念,而是事实,是那样明显地存在着。我们的回忆,只属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回忆,其实是那样的不同。

 

重新唤醒我们自己

我没有什么可悲观的,北大荒,大兴岛,2队,3队,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北大荒、大兴岛、2队、3队、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

面对着这么多送行的老人,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分别,我再一次问自己:这次重返北大荒,到底是为了什么?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收获?我再一次地回答自己:是值得的,你应该来,你没有白来。你得到的够多了,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而且,你来这里,也不应该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些什么,而是应该审视和反思,你已经到了该重新审视北大荒和自己的时候了,这样的时候,命运留给你的机会不会太多,甚至不会再有了。重返北大荒,也快成为了一种新的旅游项目,被聪明的商人正在悄悄地开发,夕阳红豪华旅游团、知青专列,正在酝酿,甚至暗流涌动,此起彼伏,也许如老年模特队或街头秧歌舞一样,会成为一种时髦。在热闹中回忆,在时尚中怀旧,让回忆和怀旧联手,为我们的今天蒙上一层雾帐,为我们的心境涂上一层防水漆,温柔地欺骗着我们自己;让回忆和怀旧合谋,共同为我们点燃起一堆枯枝,从中蹿出我们生命的火焰,燃烧着我们自己的最后的岁月。

大家都上车了,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还在说话,还在挥手,还在流泪。那情景,让我想起那天在2队的分别。也让我涌起一种这样的感觉:相逢不如长相忆,一度相逢一度愁。

车门要关的那一瞬间,赵温跳了上来,70多岁的人,腿脚还像年轻人一样的灵便。他不容分说地对司机道:拐一个弯,先到粮油加工厂的宿舍。

司机有些不情愿:那边是小道,不好走啊。

赵温说:好走,就在大道边上。

司机又说:那边是集贸市场,堵车。

赵温说:不堵,拐一点儿就能直接上去富锦的公路上了。

赵温说得很坚定,司机不再说什么了,因为昨晚的不愉快,谁也不会再说一个普通的北大荒瘦干瘦干的老人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人再出面干涉赵温,这是一个北大荒的老人最后的一点要求了。

我们都知道,赵温特意从他家的地里为我们摘了香瓜和玉米,天没亮就爬起床,烧开锅,开始烀玉米。他希望我们带走它们,这是他能够向我们表达的最后一点心意了。他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再回来了。我不敢想像,如果没有答应赵温的要求,车扬长而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车到了粮油加工厂的宿舍前面停了下来,就在大路的边上。我和秋子下了车,跟着赵温大步流星地往前走。1982年,我来找赵温的时候,来过这里,但我认不出了,不是周围的变化大,就是因为我自己的记忆力在衰退。我问赵温:还是原来的老地方吗?他头也没有回,说:是。他走得很快。我知道,他是怕一车人等。那么大的年纪了,他的腿脚还真不错,这让我多少感到欣慰。一会儿就到了他的家,很结实的一个大门,很干净的一处房子。他推开门,他的老婆,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已经闻声迎了出来。我们没有来得及多说话,跟着赵温走进屋里,两大包(就像我们当年装一百多斤麦子或豆子的麻袋入囤那样大的袋子),一包香瓜,一包玉米,早早准备好放在那里,半个人似的蹲在那里,像是等候信号枪响就要起跑的运动员。赵温拎起一包就往外走,像抢运什么紧急物资,飞快地走,我和秋子抬起另一包,紧紧地跟在后面。因为来不及说话,赵温的老婆紧紧地跟着我们,一直跟到汽车旁,和大家一个个地打着招呼,眼泪汪汪的,泪水快要流了出来。

香瓜和玉米都被拎上了车,秋子可以给凤琴带回地道的北大荒的香瓜了。我们奔往哈尔滨的漫长一路上,也有了可以吃可以回味的东西了。我紧紧地握了握赵温的手,车门关上了。赵温什么话也没有说,还没来得及招手,车就开了。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望着,站在道边的赵温两口子的身影越来越小,飞扬起的尘土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他们的影子。

建三江领导的小车早早的在通往富锦的国道前的岔路口等着我们。这里离建三江十几公里,他们就送到这里了,前面稍稍一拐上了国道,建三江就算是真的告别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应该感谢他们的热情,让我们重返北大荒的好梦成真。

我们的车停了下来,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孙英陪着几位领导向我们的车走了过来。走在后面的是喜子。

别人坐的车窗都摇了下来,和他们告别。隔着玻璃,我也向他们挥挥手。喜子走到我的窗前,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没有了酒精,他的脸还是有些红。也许,他真的很后悔,想来说几句道歉的话。我也真的有些心动,毕竟只是一句酒后的醉言,干吗那么较真,那么不宽容?况且,他再一次表示,一定要把在2队说过的话落实,把那10万元钱尽快落实,把2队前的那条路修一修,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说话。还是多栽花,少种刺吧,我想把车窗摇下来,和他说几句话。但是,一想起他的那句话,心里总是堵着一块疙瘩,固执地不情愿原谅,封闭的门总是撬不开。我脸前的那扇车窗还是没有摇下来。车在一片告别声中驶动了,很快就加速上了国道。

建三江,那么快被甩在身后。北大荒,真的要和你告别了。8月早晨的阳光,清亮亮地流淌在北大荒无遮无拦的原野上。

我知道,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北大荒,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北大荒了!

我知道,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逝去的岁月,残存的记忆,无尽的慨叹,一去不返的青春,都付与历史和我们各自的心去重构和沉淀。

我知道,“现在和过去之间的间隙之被连接,并不只是由于现在的思想有能力思想过去,而且也由于过去的思想有能力在现在之中重新唤醒我们自己。”(英国学者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就让我们有这样的能力,把现在和过去的间隙连接起来吧!

就让我们有这样的能力,重新唤醒我们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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