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人物】系列:血色 作者:孙伟


 

《古堡·人物》系列

   

血色


    娃坐在那截被老雷神劈倒的原木上,两只小拳头支着下巴,痴痴地看着那血色的日头西下。

娃在这山坡上已经望了一天了,圆圆的小肚皮瘪了,那颗神气的眉头痣也黯然了。稚气的小脸交织着沮丧和期待,连他身旁的那条掉毛老狗也眯着满是眼屎的双眼,把头搁在前爪上,昏昏欲睡。

日头离山一竿的时候他就会来……

等到太阳离山一尺肯定会来……

再等等,等到太阳挨山尖再回家吧……

娃就这样等着,等着那个人。

娘告诉娃,是那人救了娘。在娘捡菌子的那匹山里,他的火药枪掀翻了两只向娘扑咬的豺狗,后来娘就跟了那人,再后来就有了娃。娃虽不明白个中道理,但他没有再问从未笑过的娘。娃只是觉得那人与他有关系,反正要没有那人的一火药枪就没有娃,娃对那人就很感激。娘活得很不开心,好象也与那人有关,娃又有点气那人。不管怎么说,娃和娘一样想那人,娃在心里千百次地勾勒过他的形象。

夕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红了,把那山那树那人那狗通通泼了个鲜血淋漓。娃在想,这颜色一定同那人腿上的、外公胯间的血。

娘说有了娃就瞒不过外公了。火冒三丈的外公就要把娘送给山脚的那个瘦老驼子,娘跑了,跑到那人的独家小院去了,那路好远哟,要翻几匹山呢。这种事好象很不体面,在这片山里谁家出了这种事是要提出“对放”的,不然就脓包,抬不起头。那天外公提着火药枪带了外姓的证人硬逼那人站到五十步外,结果那人的腿跛了,外公尿尿的家什烂了——娘说那人没装铁子,枪里只装了些沙石。

夕阳更红了,天地间的一切都象被凝成了酽酽的血坨坨,娃看见老狗惊讶地睁大了眼,血红血红的很象外公的眼睛。

外公坏!虽然娘不愿意娃这样说,但娃依然这样认为。娘带娃去过一次外公家,那是唯一的一次。去的时候娃高兴极了,老远的山路也没要娘背。可外公一见娃就鼓起烂红眼,骂:杂种!娃气了就说你活该。外公懵懵地问什么活该。娃说你的雀雀没有我的好。外公一巴掌令娃的粉嘟嘟的小脸变青肿了。娘哭了,娃没哭,扯上娘回了那几匹山外的独家小院了。娘说娃的眉头痣象那人,气性也象。娃就为此自豪。

落日又大又圆又红,颤颤巍巍的。那个十五的月亮也又大又圆,幸亏不红,不然狗眼就难辨那夜的那串火把了。

其实那人早就决定枪交外公了,这对山里的汉子来说,是宁愿大脚趾朝天也不会干的屈辱事,但为了娘,那人认了。只是因那时娃要出生离不开,于是那晚接生婆刚把娃包好,狗就发现了对面山上的那串火把。狗吠着迎去,惹来几声枪响。娘的兄弟替外公寻仇来了。那人说,我只能出山躲够五年,合了山里的规矩再回来。他抱起娃,抖着声气唤了声:娃——!就跛着伤腿跑了。娃的名字是那人取的。

山已经把那大日头咬残了,快要掉进大山的肚子里去了,淡青的雾霭缓缓从山脚升起来,把远山浮起。暮色中,山们肃穆深沉悠远。

娘说今天要煮毛豆、青包谷还要烤红薯干。娃想了起娘满是企望的脸。可是娃饿了,娃想要回家了。娃想站起来但他的小腿坐木了,娃想哭,却没有泪。

突然,狗伸直脖子耸起耳朵,不动了,它哼着嗅着,然后晃着尾巴站起来,瞪着山下。落日余晖中,一个跛脚汉从山下沿曲里拐弯的山路急急赶来,追着那道红与黑昼与夜的分界线。近了,近了,娃看见了那颗眉头痣,那人也呆呆看着娃的眉头痣,手中的小包袱缓缓滑落在地上,他抖着声气唤了声——娃?!跛腿一软扑倒了,怀中滚出血色的红荞饼和红皮蛋。娃嗖的蹿起了身,提一把欲坠的裤子,鼓起圆圆的小肚皮,脖子上起一道蓝色的筋,暴暴地喊:爹——!山,震得一抖。

娃拉着那人往家里跑。娃说娘等你哩,娘给你买了枪哩,娘做了好多好吃的哩,娘今天哼曲儿了哩,娘还笑了娘笑的时候真好看哩……最后几步坡爬完了,在他们面前,没有了那个独家小院,只有一堆硕大无朋的火焰……

爹来了,娘去了。娘给爹买的新火枪只烧剩了枪筒,爹给娃带的红荞饼红皮蛋供在了娘的坟头。爹哭了,娃哭了,两个山里汉子第一次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八月十五,是娃的生日娘的祭日爹的回归日,那天,月亮是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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