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风骨谈起 作者:wenjunq


 

  从鲁迅风骨谈起


    鲁迅先生诞辰120周年,人们又不约而同地怀念起他来。无可否认的事实是,至少几代人受到他的教益,许多人被他影响选定了人生的方向。这种教益和影响,显然还将延续下去,影响着我们的民族文化素质,无论它是何种影响。

目前,是有一种不谐和的东西在中伤鲁迅。这并不奇怪,更何况鲁迅是人不是神,即便是他的作品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批评是一种正常现象。鲁迅生前就遭受了许多有理或无理的批评,甚至可以说,鲁迅的学说恰是在批评乃至攻击声中长成的。鲁迅的风骨,犹如伟岸的青松,没有批评或攻击的暴风骤雨、冰雪交加,就不会受到大众的尊重。

对鲁迅的攻击,一种是泼妇骂街似的。以那位叫王朔的为代表,他们说不出像样的理由,只是借攻击鲁迅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改变自己的通俗文字匠的地位,企图跻身于伟大作家的行列。这种心态,就连街头巷尾的闲谈关也过不了,结果只不过增加点笑料。另一种攻击恰是鲁迅生前多次指出过的“捧杀”。在吹捧鲁迅的同时其实也在贬损他。必须指出,这种形式的攻击者中,不乏真诚者。借一个或许不很恰当的比喻,如同屎壳郎捧出自己最心爱的粪球招待别人。

《南方周末》2002年9月27日第15版发表了中国人民大学程光炜教授的文章:《“鲁郭茅巴老曹”之说是怎样产生的》,以不加评论的姿态,介绍了鲁迅被评为“大师”级文学家的过程。读过这篇文章之后,我不得不为九泉之下的鲁迅先生感受到另一种悲哀。

鲁迅之所以在中文读者群体中受到尊敬,首先在于他从不屑于与任何权势“保持一致”。这在中国传统文人中总是难能可贵,也就成了鲁迅风骨的主脉。但他又不似陶渊明那样遁于山水之间远离尘世,而是在中国最繁华的上海,针砭时世,以其独到的眼光和尖利的笔锋批判着传统与现实中的弊端。不但教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也教育了无数外国人,使之对于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偏见有所改变。任何民族,它的价值是要通过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众多人杰来体现的,没有人杰的民族是悲哀的。鲁迅就是中华民族一位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人杰。

在中国,从汉武帝以来,文人的价值都是以被皇上认可为评判的标准,也即“钦定”。而只有“正合朕意”才可能“钦定”。因此,御用文人便成了中国特色。这个传统到老毛这儿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果说,古代的文人除了御用之外还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还有一些不被御用的山野文人可以用文字来谋生存,在毛时代这种可能也被封杀了。用毛的话说,知识分子是毛,无产阶级阶级是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是为无产阶级服务,就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而老毛自己,大约算无产阶级的皮下脂肪,全靠了这层皮下脂肪,中国的无产阶级才得以风光滋润,才不至于皱褶横生,文人们归根结底是要为他的理论服务。在“全民所有制”的旗帜下,国家,其实是政权,垄断了一切,所有人都面临着生活的考验,恰应了鲁迅说的:“常常微微示意说,你应该这样,倘不,我要将你摔下来了。”文人们或者如胡风,不听话便获“莫须有”之罪入狱;或者如吴祖光,公开说旧社会文人拿稿费生活比现在拿工资强,成了右派分子;或者如老舍,心灵扭曲但不甘扭曲到底而沉湖自尽;或者如郭沫若,彻底扭曲附庸权势成为鲁迅所说的“巴儿狗”。

鲁迅是幸运的,他没有赶上“好时代”,因而不必做出选择,更不用“违心地”写字说话。而且,那时的政府也是宽容的,允许他自由自在地写文章,骂他所想骂的人和事。我们的宣传说鲁迅曾遭到国民党的迫害,处于“白色恐怖”的高压之下。查来查出,最有力的证据不过是浙江省党部有过一纸通缉“堕落文人”的请示,而且没有任何批复,更不消说有什么行动。

要是鲁迅没死,会怎样呢?陈独秀在鲁迅未死之前说过:“鲁迅之于共产党,如吴稚晖之于国民党,受捧之余,决不能再有不计利害的是非心了。”陈氏此言未必没有可能。鲁迅跟许多共产党人关系良好,首推冯雪峰。当他病得不能说话之际,冯代笔写了《答托洛茨基派的信》,鲁病情缓和后虽有不满,还是默认了,表现不满的方式是把冯代写的答徐懋庸信重写。这回是冯雪峰表示不满了,冯告诉胡风:人家高尔基都是党派来的秘书写文章,他只不过签个名而已,埋怨鲁不如高尔基听话。这封抨击“国防文学”的信发出去,鲁迅对胡风“辛酸地说:‘我们的元帅恐怕又会不高兴的。’”那时,党正岌岌可危,惶恐之心已经存在;胡愈之代表组织请鲁迅去苏联疗养,鲁怕“吃了面包回来,那更非听命令不可了。”于是婉拒。等到党坐天下,鲁迅会不会成为革命者的奴隶呢?所幸没有如果,鲁迅没几天就死了,得其所哉。

鲁迅的心境很高,不然是写不出那些至今依旧振聋发聩的文字来的。当毛泽东还是造反者的时候,与鲁迅难免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缘分。于是鲁迅成了毛一生中给予最高礼赞的人之一,另一位便是斯大林。但当他真正成了一方土地的统治者时,这礼赞就只留给斯大林,并且要对“还要鲁迅笔法”提出批评了。于是我们想起鲁迅的那个说法:小媳妇做了婆婆,依旧要折磨小媳妇。

现行的教科书把鲁迅与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同时定为“文学大师”,实在也是荒唐得可以。首先,一个死人与五个当时的活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何况这位死人生前就不屑于功名利禄,不但抛弃了公务员的紧箍咒,还把教育部长告上了法庭。尽管传说中他曾经托史沫特莱发电报祝贺红军长征胜利:“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中国与人类的希望。”但我们从他的所有文章中,看不见他会把人类的希望寄托哪一群人身上。他所做的,不过是用笔默默耕耘,抨击一切落后与愚昧,从未把希望寄托在某种乌托邦。而那五位活着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成了权势的奴仆,都成了落井下石的帮凶。最后,他们的下场也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受到过良心的折磨。

鲁迅儿子出版了一本书。后记里谈及老毛1957年说的关于鲁迅活着的一段话。妙就妙在,所谈及的这两个前途与周海婴先生披露的关于毛对罗稷南先生的谈话说鲁迅如果还活着,“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我们发现,关在牢里还要写――应了“先杀掉我”;识大体不做声――应了“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毛和鲁看来还是相通的。

再说,“鲁迅如果活着,将会怎样?”是毫无意义的。常言道:盖棺定论。死人是不会再有作为的,鲁迅也不例外。他的影响只不过是生前的遗留与后世的需求。而所谓“大师”的称谓亦不过是活人的虚荣心的满足,对于死人则无所谓有与无。鲁迅的魅力只存在于读者心目中的认同,而不在于哪一级权势的结论。假如鲁迅的文章无人感到可读了,那么,他就彻底死了,不因为有权势定为“大师”就能苟活下去。当然,对于别人也是如此。有所区别的,人品的作用。如果鲁迅也曾附庸权势,也曾落井下石,那他早就死了。

另一个方面,“革命需要”促使老毛也必须利用鲁迅。现在我们看见许多关于鲁迅受到老毛夸赞的报道,本人早在文革期间就专门搜集过老毛对鲁迅的夸赞。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搜集之上:我于是觉得老毛与鲁迅完全不是一路之人,而是在利用这位已经成了中国知识青年偶像的巨人!

前边说的电报,其实我查不出实据,但却有所怀疑:如果真有这份委托,这电报往哪儿发?连共产国际都没法同老毛联系,史沫特莱又如何发报?查证下去,原来是许广平先生在1966年纪念鲁迅大会上的发言里说的,这个发言的标题叫《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且慢,直到鲁迅去世,毛泽东思想在哪儿?还没出世!它是在1943年延安整风之后才被提出来的。于是我们有理由怀疑许广平在那样的形势下为“拔高”鲁迅而为之。再有,1936年4月,老毛派冯雪峰前往上海,冯就住在鲁迅家里,何以没对鲁迅的祝贺电给予回复?倒是给了一大堆毛致国民党各派人士的文字?

毛泽东1937年10月19日在陕北公学纪念鲁迅逝世周年的演说更称“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化的。”这是老毛夸赞鲁迅的第一声。后又在《新民主主义论》里对鲁迅作了最高评价,称之为“共产主义者的鲁迅”;郭沫若后来更是肉麻地说这是毛批准鲁迅入党。鲁迅并非如此看,他对他的党员朋友冯雪峰说:“你们来了,还不是先杀掉我?”(参见:《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王晓明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39页。)这句话被许多人解释为开玩笑或鲁迅疑心重。

我们无妨查核鲁迅的所有文章,与这句话同意的文字实在太多,典型的便是他写于《忽然想到》之三里的一句:“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鲁迅小说杂文散文全集》中,广西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609页。)

依照鲁迅的文章脉络,我们看见一条同情弱者、鞭笞强权与丑恶的主线。我们只能按照这条主线去思考,也不免看见他对“毛泽东们”的同情,那是因为“毛泽东们”属于弱者的行列。一旦“毛泽东们”变成强者,也就是夺得政权,以鲁迅的话说是“你们来了”,结果会如何呢?其一,“还不是先杀掉我?”其二,“变成他们的奴隶了。”鲁迅已经定论了,是到1936年为止的那个形象。如果周树人还活到1976年甚至以后,无论他怎样,都不是鲁迅了。或茅,或巴,或老,或曹;最糟糕的,或郭。总之,非鲁也!我为鲁迅悲哀的是:他一生不为权势利用,到死后却成了权势的工具。老毛叫人们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当成座右铭。只是,无论“千夫”还是“孺子”,都必须由老毛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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