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女孩 作者:河水


 

   飘落的女孩


    春天是阳光,是微风,是细雨;春天是绿草,是嫩芽,是生命。可这年的春天,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在甜美温暖的春风中,一个女孩从楼上的窗口飘落,轻轻地和她的生命一起,从此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仿佛这个世上从未曾有过。

女孩仰面躺在地上,还穿着冬天的紫色棉袄,她身上全无血迹,脸上也没有痛楚,她望着楼上敞开的窗子,对着围上来的人们轻声说:是我爸推的。这是她在美好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人们从她的眼神看出,她怕人们的责备:太淘气,这么高的楼你也敢跳!

至少,我理解她的眼神。

女孩的父亲老李是我工友,我们在一个车间,一个班组相处过八年。老李是车间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因为出身原因失去考大学的资格,进厂临时工一当就是十几年,木讷的老李无论干活还是说话总不如人,所以根本就没有发展的机会,许多比他晚进厂的都当上了什么科长、主任的,他还在生产一线卖苦大力。

老李干活和他说话一样,慢条斯理的,他不会偷懒,要他甩开膀子干也不行。因为木讷,工友们不相信他读过高中,小青年时常嘲笑他。起先他还解释,发怒,后来遇到多了,他不解释也不发怒,只是不屑地瞪一下眼作罢。

女孩是老李唯一的孩子,他也只能有这么个孩子,因为女孩生下不久,她妈妈就去世了。我还清晰记得冰天雪地里老李用自己做的滑车拉老婆去医院的情景。因为出身不好又是临时工,没有人肯嫁给他,到三十出头才在附近农村找了个媳妇,还带着一身的病。老李哪有能耐帮媳妇治好病啊,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媳妇就死了,给他留下个女儿。

此时,两个大龄的弟弟要结婚,关于房子全家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他和女儿被弟弟们从家里赶出来,无奈住进厂里的倒班宿舍。接连的挫折打击,特别是媳妇去世后,老李的神智开始出现问题,明显的表现就是自己经常嘟嘟囔囔,不明就里的工友依旧和他开着玩笑,直到他歇斯底里大发作。

尽管老李精神出了问题,对女儿依旧疼爱有加,女儿出生以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每日里像跟屁虫似地随在老李身后,久了便成为厂里一道风景,全厂人人都认识这个小丫头。

有很长一段时间,女儿随着老李进进出出,虽然他们过着居室无着的日子,旁人看来父女相偎也是那么和美。人们可怜女孩,有送穿的,有送吃的,女孩生活得倒是无忧无虑。女工倒班宿舍和我的寝室同在三楼,女孩就住在里面,放假或厂休日,宿舍无人,女孩害怕,就常来我们寝室串门。我们给她糖吃,她给我们唱歌,虽然歌唱得不怎么样,但唱得很认真,投入。女孩很健谈,不久,她家的情况我们便了如指掌:两个叔叔一点也不好,他们踢爸爸,爸爸的鼻子都被打出血了;他们把爸爸推出来,将我也推出来了;爸爸打不过他们……

那个年代,生活很艰苦,我们还有从上海带的挂面、香肠,女孩和她爸爸每日在食堂就吃窝窝头和白菜土豆,日日如此。我们能给她的,也就是些糖果,饼干,每次她都舍不得吃,总是放入口袋,不知是想与父亲分享还是留着慢慢品味,表情总是那么高兴甚至是惊喜。

老李终于发病了,那日在车间里干着活,不知哪个混小子刺激的,他歇斯底里大发作,以致厂里派了民兵将他捆绑起来,直接送进了精神病医院,这一去,就是半年。半年后回来,没有上几天班就又送进去了。从此,女孩就一个人住在厂倒班宿舍,更显孤苦伶仃,无倚无靠。本来不懂忧愁的女孩开始变了,没了笑容和歌声,走路躲着人,总是像小猫一般贴着墙根。在楼道里,她见到人,会靠墙停下步子,让人过去才敢继续行走。失去庇护的女孩就像失去亲鸟的雏,像失去母亲的猫狗一样可怜。

有一年春节放假,大年三十的深夜,宿舍大楼静无声息,就我一个人,因看书尚未睡下,听见门外有动静,就开门探望。大过年的,一天都没有听到人声,因此不太放心。出门见是配电房的女工俞素珍,她说值中班,刚下班,家远回不去就住倒班宿舍了。见她一个女子,又是深夜,就陪她去库房取被褥,然后帮她打开倒班宿舍的门,听得女工倒班宿舍的门轻轻“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便回自己的寝室去。突然,倒班宿舍传来了猛烈的打斗声和呼救声“救命……救命啊……”我顿时头皮一紧,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没有多思考,跑到宿舍门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开,只见里面两个黑影缠在一块儿,一个喊着“救命……鬼……鬼啊……”,另一个喊着“我不是鬼……我不是鬼……”

我开始以为遇着歹人了,本想解救,听着声音都是女的,赶紧打开宿舍的灯,一看是女孩和俞素珍缠在一起,她们两个都紧张害怕得气喘吁吁,近乎衰竭。我哭笑不得,将她俩分开,等她们恢复的差不多,问起怎么回事,才渐渐将原委弄清。

原来无家可归的女孩一个人住在倒班宿舍,心里十分害怕,早早地就睡了。半夜听得有人声,又见开门,吓得爬起悄悄蹲在了门后。俞进屋开灯,并没见到有人,就将被子铺好关灯睡觉。此时女孩不敢惊动来人,想悄悄爬回铺上继续睡觉,就摸着黑往床边挪。俞刚躺下觉得有动静,起身只见一个矮矮的黑影朝自己摸来,吓得差点昏厥过去,情急之中大喊救命,以为自己遇上了鬼。女孩此时也怕极,一把抱着俞大喊“阿姨……我不是鬼……不是鬼啊!”俞更加害怕了,两人就缠成一团,都吓的半死。

由此可见,女孩一直生活在小心惊恐之中。

后来女孩读书了,又戴上了红领巾,常常自豪地在我们面前显示一下,读书使她有了一个新的开始,新的世界,眼神中多少有了些许欢快,可是,这一切是多么短暂!

春暖花开,老李病愈,满怀欣喜地从几十里开外的精神病疗养院回到厂里,放下行李,头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心爱的女儿。女儿还在学校里,老李就到厂外的小卖部买了一些糖果蛋糕之类,分别三年了,他想让女儿高兴。

挨到下午,女孩回来了,照常在睡觉的铺上摊开书本做作业,门开了,老李走了进来,他很想和女儿亲热,于是,用他自己觉得最温柔的语调喊女儿:“丫头,我出院了!”不知是长期服药的结果还是怎地,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后,变得那么沙哑刺耳,女孩吓得一跳,赶紧爬到铺上。

“是我,是爸爸。”老李说罢,捧出糖果、糕点,凑上前,继续说:“丫头,这是给你的,过来吃。”

老李将糖果直往女儿身旁送,女儿惊恐地往后退,她觉得这个声音沙哑刺耳,满脸胡茬的人似乎在施放诱饵,自己就是他要抓的小鸟,于是,她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缩。

“你怎么连爸都不认识了?过来!”老李有点不高兴。

“你是……是……精神病……”女孩一边还在往后退,一边说。

“谁……谁……说我是精神病?我不是!”老李有点恼怒。

“你走……你走……我……不吃……你的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老李十分震怒。

他起身抓女儿,眼看就抓住她的腿了,女孩往后一仰,在抽回脚的同时,靠在了铺旁的窗子上。老李抢上一步,伸手还要抓,只见女孩挺身起来往后一靠,整个身子就全贴在窗子上了。

冬天,宿舍的窗子是插死,并用纸糊上的,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东北凛冽的寒风,而春天到来后,早有人将糊窗的纸揭了,为了透气,窗子时常是开的。此时的窗子正是既没有封死也没有插住,东北建筑的习惯窗子常朝外开,当女孩身子重心压在窗子上的时候,身后的两扇窗子骤然朝外打开,女孩徒劳地往空中抓挠了几下,便飘落楼外。

女孩死了!一朵尚未绽蕾的花儿凋谢了。那个时代,一个悲惨的小生命,除了我今天的这篇小文,再无痕迹了。

女孩并不想死,老李更不想害死自己的女儿,害死女孩的是那该死的建筑!是那该死的朝外开的窗子!

事情过去30年了,此文谨以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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