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初冬·冬日·严冬
作者: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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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
某次,一知青饮羊,饮毕一羊滞于冰上,掷套时系扣未牢,笼头嚼子脱落于湖冰之上,水浸于冰,人不能步取。此刻羊群已走远,人须即随,而马失其辔,难以为乘。一时无策,逡巡良久,最后摘下马镫,系于腰带之上,几番小心,侥幸掷于笼套之内,得以将其拽回,惊后之心,不胜愉快。 天悭其雪。饮羊维艰,对付坚持,又将就多日。一夕中夜,忽然降雪,风亦随起。雪花甚密,幸风力尚不太猛。羊群甚渴,见雪立刻散出就食。 某包知青,初不知雪至,及披衣出观,羊已荡然无存。急忙备马,四处乱寻,终无迹象。此时其羊已顺风走至前面知青包,而该包之羊恰才出走,来羊正好代位,该包知青出包,误以为此羊即原本之羊,好生看顾一夜。该包之羊却走至前方,与另一知青包之羊混在一起,雪茫茫目视难远,那下夜知青惊讶羊群忽然膨胀,猜想是羊散开吃草所致,由是直至天明。真相一白,上家算是虚惊一场,半毫也无损失,中家下家却大倒其霉。 当日,队长挨家搜集劳力,将混群之羊轰入圈中,各群羊以剪耳为记,遂按记号一一分辨,拽出圈外分开,忙乎竟日,方才两断,与力者无不揉腰。 这场初雪,好不累煞人也。
冬日
初冬已寒未雪,水泡子一冻到底,幸有一井可饮马,水斗淋漓滴洒,井台皆冰,井口越缩越小,井筒遂成坛子形。一知青滋溜一滑,失足而坠,两腿已入井中,幸皮袍下摆肥厚,倒翻上来,卡在井口。两脚空悬,不着井壁,井口溜滑,以手难撑,皮袍臃肿,甚不得劲。正挣扎间,又有饮马者来,方才救驾。
草原冬日,积雪皑皑,骑马如携物件,可在马后拖一爬犁,来去迅速。牧场吃商品粮,粮店设于场部,冬营地距场部甚远,牛车往返需两三日,骑马却当日可回。各知青包粮食将尽,遂遣二知青前去购粮。二人骑马,各牵一爬犁,值其半途,一马闪跳,鞍子翻转,骑者侧堕。雪与皮袍俱厚,幸得无伤。马几脚将鞍子踢下,玩命而逃,未带套马竿,此马非徒手所能擒。只好折转回营,粮食明日再买,马待回去再寻,能把鞍子留下,已应感谢。亏得二人同途,若一人独行,今日更惨。遂一人骑马在前,一人抱鞍缩于爬犁中,爬犁之后,再拴爬犁。爬犁虽局促,聊胜步行。苦却苦了前面老兄,归途迢迢,其身弯弯:何能不弯,连人带鞍,直逼二百斤。
羊肉饺子好吃,羊肉包子也佳,惜冬日肉冻如石,做馅麻烦,先需在炉边煨化,再行切剁。 包中事繁,难得有暇,一知青聪明,发明一法: 以木工刨子刨肉,刨出薄薄肉片,一化即成细细肉馅,此法极快,举包皆乐,自此包子饺子乃成家常。然冬季肉食乃每年十一月按一冬之数备出,春季之前不再宰羊,此知青包如此频繁吃馅,不到半冬,肉即告危,众知青一齐喊亏,发明反成肇事。
包中五知青,一位主炊,四位待饭,时值岁寒,羊盘上皆是雪渣,羊粪极不好烧,牛粪也已用尽,炉中惟烟,许久无焰,别种饭食皆不可做熟,惟烙饼庶几可试。火微包冷,呵气皆白,腹中无食,更增寒意,四位等食者皆张手向炉,掌几贴炉筒,主炊者一脸焦躁,等火烙饼,灶君不佑,有米难炊。等食者终不堪其待,越俎自为,取饼坯四个,置于锅底,恰可排下。四人环炉翘腚,俯吹炉脚,各焙其饼。鼓腮之下,收效甚微,乃各掏底灰,露出红火,再吹,始有四股小火苗各自冉冉微腾。粪火之炉,炉脚以砖块垫起,需厚积底火,使之至少高过砖块数寸,方可培发其焰。主炊者屡屡呵止,却难禁其掏,腹中饥饿,管不得那许多。四饼熟时,火已掏塌,再等底火培起,不知又待何时。四人笑嘻嘻,各撕饼一块与主炊者:莫发火,且吃饼再说。
冬日风硬,蒙古包围毡下易进风。知青睡觉皆以棉袄蒙头,晨起棉袄上霜花甚厚,皆出气所致。一知青头未蒙好,被霜打了脑袋,脑门上结了一层霜,自此头痛了半年。 某包有二知青,与牧民包联为一浩特,此夜轮到牧民下羊夜,知青便蒙头大睡。黎明觉得身上甚暖,心下皆以为另一知青为自己加了被,掀开蒙头棉袄,雪掉进脖子里,起身一看,满包是雪。原来夜间转为南风,雪风从包门两侧毡子缝中钻进来,给包中平铺了一层雪被。 蒙古包里,火炉居中,毡靴穿了一天,靴内潮湿,夜间需在炉边烘烤,否则早上必冻硬如石。 包中狭小,毡靴在脚下,稍微一踹,毡靴即会贴到炉壁上,有时被角或皮袍也会烤糊。某夜,一知青被烟呛醒,打手电一照,却见冒烟处就在同包知青脚下,忙唤醒同包,将燃处弄灭,困意犹浓,接着再睡。恐睡着后被子复燃,殃及包内,便将其扔到门外雪地上。翌晨再看,已成灰烬,原来灭得不彻底,夜风一吹,正好烧个痛快。
天寒,皮肉触铁即沾。知青每日为羊挡风,搬动铁栅栏时,手下皆知小心。最可怜乃是所骑之马,上嚼子时,粘连舌唇,吧嗒许久,方才化开。知青颇不忍,在包旁备马时,便先入包中,将嚼铁烘热,攥至马前,再迅速戴上。某晨,一知青欲出行,既怜惜坐骑,又急于上马,乃持嚼呵之。谁知凑得太近,嚼铁竟将嘴唇粘住,越挣粘连越多。嚼铁系于辔头之上,辔头之皮条有些份量,此知青恐辔头下坠粘破其唇,知此手万万松不得,而另一只手正拽马缰,也不得腾出,拴马摘嚼皆单手难为。此知青大窘,急唤同包知青,其音呜呜含混。同包闻声出观,见此知青一手牵马,一手将嚼子戴在自己嘴上,不禁哈哈大笑,忙代其将马拴住,入得包中,此嚼方得开释。 牧区传统装束,过冬不戴手套。其护手方法,是以剪茬羊皮接长袖头,内侧稍缺,形如马蹄,俗称马蹄袖。在蒙古包中,将袖口上翻,仍可全手毕露,出包则将袖口一抖,手背便得到覆盖,手心亦保持灵活,持物则以之为衬垫。逆风时,虽戴有皮帽,惜颜面无遮,乃以袖口掩面,似村姑羞涩状。某知青迎风驰马,其路甚遥,左手揽辔,右袖遮颜,羊毛触面,气息增温,在脸袖之间形成小气候。此知青乐此气之暖,便别出心裁,向马蹄袖内不断吹气。途终下马,未过多时,鼻颊皆肿。原来天寒露点甚低,出气极潮,潮气侵入皮肤后结冻,造成冻伤。此知青大悔,以后则只掩面而再不敢吹气矣。 一知青之弟,年方十三,家中父母皆被审查隔离,遂自北京投奔其兄。初来时,正是隆冬,当时知青在牧场已度过一年,防寒已有经验,而此童对严冬之厉害尚未领教。早上羊已出圈,此童跑出圈之,未戴皮帽,圈回羊时,双手捂耳,大呼耳朵冻了。见其两耳皆已冻白,其兄与另一知青忙将其拉入包中,以皮毛裹雪擦之。此童大哭,扭身力挣,二知青以臂以腿夹之,强制治疗。 两耳之白渐渐转红,而此童之哭也越发不忍闻。当日两耳皆肿,又硬又厚,三日后其肿稍减,出现水泡,大如乒乓球,睡则无法侧卧,只能端端正正躺之,半月泡犹未消。某知青过此,此童正戴皮帽,来者因所居离此甚远,不知此童两耳已冻,因甚喜此童,俯身拍其双耳表示亲切,顿时两耳皆破,此童又大哭,出手者大为尴尬。其耳日久方愈。而冻伤复发率极高,初年即冻,来年便难过也。 如今草原之冬,严酷如旧,而知青已各自回城,聚会时又聊起当年,昔年之大窘大悔大哭,竟尽化为笑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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