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六一节
作者: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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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六一节
学校是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小幢小幢的红砖瓦房,错错落落的散布在整面山坡,被高高矮矮的树木遮掩着,夏日的浓荫下,蝉鸣铺天盖地,与教室里的读书声此起彼落,互争高低。刚分来的新老师,会放下课本,跑到门口焦虑的左右张望,好象要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蝉们。这时候,邻近的教室,会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慢条斯理地摇晃着,说了,会习惯的,会习惯的……那是教自然的黎老师。新老师恭恭敬敬听完黎老师的话,也就会回到讲台上,继续拿起了课本。再过了一些日子,果然就习惯了。要是遇到天阴下雨的日子,听不到那铺天盖地的蝉鸣,竟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了。 走到学校的背后,是另一番景象。往远处望去,山坡下面,是大片大片的稻田,春时水平如镜,夏时浓绿欲滴,秋时金黄灿烂,犹如一大幅不断变幻的图画,引人入胜。而低头往近处看,傍着山脚的地方,蜿蜒着流过一道水,静悄悄地,将我们的学校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了。
其实是一条人工修成的引水渠。只是年月久了,看上去陈旧古老,再没有了人工的痕迹。好像自那盘古开天地始,自自然然的,就在了那里,日积月累,便流成了一渠深深幽幽见不到底的水,养出了水边蓬蓬勃勃生生不息的蔓草爬藤。水渠不宽,有的大人把把劲就能跃过去了。不过我们学生是严禁跳跃的,因为两边的渠壁很陡,一旦抓不稳,便会掉下没顶的渠水中了。水渠挖得很深,很陡的渠壁,总有一大截高出了水面。这样,站在渠边,就无法汲到水了。只有在隔很远的一段路,才寻着一处青麻石块砌成的台阶,高低不平、歪歪落落的下到水面,也见出年月久了的痕迹。露在水面的渠壁,常年累月攀满了枯枯荣荣的爬藤。一入夏,正值蔓长叶茂,便是热热闹闹地开满了喇叭花,是那种很好看的紫色,深深浅浅,浓入淡出,在一片暗暗幽幽的水面上,格外醒目。经不住诱惑的我们,喜欢趴在渠边,往下探着身子去采摘。到水边来散步的黎老师看见了,一边提心吊胆地守望着,一边摇晃着花白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说,这不应该叫喇叭花,它的正确学名叫牵牛花。我们不以为然,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唱起来: “喇叭花,吹喇叭……” 这个时候,我们的身后会响起甜甜老师着急的声音:“别乱唱,别乱唱——把嗓子撕坏了!”
我们过最后一个六一节的夏天。 入夏以来,我们合唱团的同学,每天放学后都得留下来练习唱歌,准备六一节晚会的节目。练完后,我们趁机在水边流连,不摘上一把正在盛开的喇叭花,是不肯回家的。甜甜老师不放心我们,只有紧紧跟随着。 甜甜老师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姓田,名甜,我们却喜欢叫成了甜甜老师。甜甜老师非常年青,个子小巧,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爱笑,一笑俩酒窝,满满溢溢的装着爱意。我们喜欢她,也不怕她。看到她来了,唱着闹着,把一个用喇叭花藤条编成的花环,硬是套上了她的脖子。 甜甜老师故意拧起眉头盯住我们,但一低头,看到了胸前一朵朵好看的牵牛花,禁不住就笑了,那一笑,一张娃娃脸,也成了一朵花。我们看着,跟着笑成了一团。 突然,甜甜老师神秘地仰起脸来,手指放到了嘴边,无声的嘘着。我们即刻反应过来,甜甜老师的意思是:听—— 我们一下子噤了口,安静了下来。
水面变得有些灰蒙蒙,空气湿润起来,草丛花间,开始飞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儿,快乐地在空中兜着圈子,留下很好看的弧线,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水面落下。突然间。它们被一种远远传来的声音吓着了,收起了一张一扬的翅膀,一动不动的,好象就在空气中凝固了一般。 是在那个夏天才出现的声音,让小虫儿和我们都惊着了—— 低低的,好象就贴着水面,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悠而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慢慢搅动着水面的雾气,抚扫着一朵朵颤颤巍巍的喇叭花,然后,毫无遮拦地,穿透进我们的心底,留下线条一般的痕迹,让人久久惊异。我长大了之后,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说是音乐在流动中,会留下线条刻痕的,我深信这个说法。 那个夏天的黄昏,在湿润起来的暮色中,让小虫儿和我们都惊着了的,是小号的声音。 好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不了,在开满喇叭花的水边,那一支小号的声音。一直以为,也只有在水边,小号吹奏出来的音乐,才会这样充满深情和忧伤。 听着这样的声音,你会困惑,那个吹小号的人,心底埋藏着什么呢?
闻老师是新来的音乐老师。他来了之后,我们就有了两位音乐老师了,一位是甜甜老师,一位是他。 闻老师是春天开学的时候来的。不象别的新老师,通常是在秋季那个学期来,而且是两个或三个结伴而来的。他来的时候,是孤独一人,站在礼堂的舞台上,就在那架已经老旧了的脚踏风琴的旁边,由校长介绍给学校所有的人。接下来的日子,也是独来独往,从不和别的老师走在一起,偶尔遇到了,只是远远的离着一段距离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是在给我们上课或排练的时候,脸上也是肃然严厉的神色,从不说多余的话。 闻老师的做派显然与众不同。 黎老师一次在路上,久久地盯着闻老师的背影,摇晃着花白脑袋,说了一句:皎皎者易污呀…… 我们听不懂黎老师的意思,却是一窝蜂地迷上了闻老师。背地里议论闻老师的时候,将在小说里看来的似懂非懂的赞美辞都用上了,玉树临风呀,俊朗飘逸呀,超凡脱俗呀…… 好些年过去了,我们当年合唱团的几个女孩子,已经当了知青,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聚在了一起,谈起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不约而同说出了同一个名字:闻老师。正值风清月白,屋外水声潺潺,那是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我们静静地听着,脸色惨白。我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里,一定是重新听到了那一支小号的声音,在开满喇叭花的水边,搅动着一渠浓浓的暮色,那样的深情,也那样的忧伤。
往年,我们六一晚会的节目,是甜甜老师给我们排儿童歌舞,排童话剧。这一年,甜甜老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闻老师要给我们排正规的合唱。 正规的合唱?! 我们听了又新鲜又振奋。那时候,我们很喜欢一部儿童电影,电影的名字好象叫《祖国的花朵》。影片中就有大合唱的场面,好看极了,歌也好听极了。 果然,我们要准备的大合唱的第一支歌曲,就是电影《祖国的花朵》里面的主题曲《花儿朵朵向太阳》。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多少年过去了,这熟悉的旋律仍旧让我们热泪盈眶,让我们想起了那一段难忘的时光,我们的最后一个六一节,还留下美好回忆的六一节。想起了闻老师,想起了甜甜老师,还有,素素。
熟悉《花儿朵朵向太阳》这首合唱歌曲的人,一定知道领唱的重要地位。在电影上听这首歌,觉得所有的光彩都在那个领唱的小女孩身上。听说要唱这首歌,我们就知道,惟有素素能唱领唱。 素素有一把很好听的嗓音,用甜甜老师的话说,是百灵鸟一般的歌喉。一开始,甜甜老师向闻老师极力推荐,说素素是最合适的领唱。而素素事先已经学会了这首《花儿朵朵向太阳》,在合唱团试唱时,我们都听呆了,觉得她唱得跟电影上的一模一样。甜甜老师也听得眉飞色舞。闻老师的眉头却是一直拧着,最后说了一句,不行!重新练起! 看着闻老师离去的身影,我们都惊讶地叫起来,甜甜老师的眼睛也瞪圆了。只有素素,还在出神地盯着风琴的琴键,刚才那上面还有一双灵巧舞动的手。半晌,静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练的!那话,好象是说给已经远去的闻老师听的。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才真正领会到正规的合唱训练是多么的苦。 闻老师对我们非常严厉。常常因为一个音节唱不准,会要求反复练下去,直到唱好为止。每次练到最后,我们觉得累极了,苦极了,一边唱一边眼中噙着泪,风琴前的闻老师从不抬头,只有在听到不和谐的音调时,一双灵巧飞舞的手才戛然停下,跟着一句:重来!我们的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这个时候,唯一不会流泪的,是素素。 素素果然是最刻苦的。每天我们练到筋疲力尽离开时,她还会留下来。在我们走出了礼堂,还听到后面传来闻老师严厉的声音:不行,重来! 我们心中同情着素素,又敬佩着素素。
她站在我们中间,宛如鹤立鸡群。虽然才满十四岁,已见足少女模样,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柔顺的头发,梳成了两条快及腰的长辫子,清秀的脸上,总是文文静静的神态,遇到事情也是成人般冷静,让旁边的人看着惊异不已。她学习好,歌又唱得好,是老师的宠儿,更是我们这帮低年级学生崇拜的对象。到了她毕业离校上了县中学之后,甜甜老师就爱盯着我们叹气:你们也是六年级了,怎么就没有一个素素呀! 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所有的老师都喜欢当众夸奖素素,只有闻老师从不说素素的好话。在正式演出结束时,闻老师终于对我们露出了少见的笑容,说了,你们唱得不错。我们都指望他能特别的表扬素素,因为素素那天晚上得到最多的掌声。但闻老师回过头来,对着素素还是一副严厉的口气:怎么不能控制好滑音呢?甜甜老师当即憋红着脸叫起来:她唱得已经够专业了!闻老师照样不置一辞,先离开了。素素看着闻老师的背影,神色还是静静地,也说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练的。 后来才知道这句话是有意义的。素素也许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心要在中学毕业后报考中央音乐学院。
那也是一个暮色降临的黄昏,在开满喇叭花的水边,我们静静地倾听,倾听着那一支小号的声音,心里也渐渐充满了说不清的忧伤。这时候,甜甜老师突然轻轻地开了腔:知道吗?闻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 甜甜老师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奇怪的,充满了崇仰又充满了迷惘,就像她在闻老师面前一样。 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模糊模糊糊地感觉到,甜甜老师喜欢上了闻老师。 那时,我们合唱团的这帮女孩子,都爱看大人的小说,懂得了一点男女爱情的事情。每逢看到甜甜老师看闻老师的神态,就觉得事情不简单起来了。但他们之间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就只是甜甜老师的单相思,这是我们后来在甜甜老师的日记里得知的,而那些日记是被作为“罪状”抄在一些叫做大字报的上面。在这样让人难以接受的环境下了解到这样的真相时,整个的事情早已变了样了。那个时候,我们多么怀念那些水边开满喇叭花的黄昏,当那一支小号的声音传来,甜甜老师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充满崇仰也充满迷惘的神情,那样的纯真,那样的美丽,让小小年纪的我们在一旁看着,也开始有了对爱情的向往。
当然,我们的观察是徒劳的。 闻老师的脸色,好象永远不会有别的变化。他看甜甜老师的眼光,就跟看我们的一样,严厉而冷淡。甜甜老师一碰上闻老师的眼光,马上也像我们一样,变得胆怯,变得紧张,手足无措起来。我们在一旁,只能暗底下为甜甜老师叹气了。 慢慢地,我们发现甜甜老师不那么爱笑了,脸上时时有了一种忧郁的色彩。排练越来越紧张,每天从礼堂出来,我们顺着水边走着,看着满渠越开越盛的喇叭花,却连弯下腰来摘花的兴致都没有了。甜甜老师照样陪伴着我们,也是闷闷的不说话。身后的礼堂里,还传来素素的练唱声和闻老师的琴声。我们回过头来看着甜甜老师,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爱情,原来也是痛苦的。
那个黄昏里,我们告辞了甜甜老师,并没有径直地回家,而是拐回来,往水渠的上方走去,那里有一片小树林,平日少人踏足,我们知道闻老师每天在那里吹小号,只是从来没有走近过。小号的声音越来越靠近,站在小树林的边上,远远看到闻老师了。越来越重的暮色中,一棵一棵的树,是寂寞的。那低着腰吹号的身影,在寂寞的树间,也是寂寞的。那一瞬间,我们迈不开脚步了。只觉得,那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进入的世界,它属于那个寂寞的身影。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往回走了。小树林里飘悠出来的声音,紧紧跟随着我们,在我们的心底,留下了一种叫忧伤的东西。 就在离开小树林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了素素,她站在一棵挺拔的小树旁边,远远看着闻老师,脸上是一种忧伤的神情。到了素素在练唱那个女声小合唱时,我们发现,素素的脸上,也是这样一种忧伤的神情。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合唱。与大合唱《花儿朵朵向太阳》完全不一样,不是那种高昂激扬舒展大气如江河东流,而是一种细致柔婉玲珑可人似小溪潺潺。我们感觉得到,闻老师很钟爱这个小合唱,挑的是素素几个六年级的女生,嗓音都是很好的。闻老师在给素素她们排这个小合唱时,教了一种很特别的唱法。唱出来的声音很轻很轻,听起来柔和委婉。歌的名字,叫《姑娘生来爱唱歌》。这歌的名字,听起来是快乐的,节奏也很轻快,但不知为什么,当听到素素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歌时,却觉得那柔和委婉的旋律间,总也飘悠着一种淡淡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听久了,便觉得心里被泪水浸润着,就像在暮色飘荡的黄昏里,听着那一支小号一样。 甜甜老师和我们一样疑惑:怎么不快乐呀? 闻老师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音乐,是伤感的! 甜甜老师楞了一下,不再吭声,仍出神地看着素素。她一定也发现了,素素的脸上,是一种忧伤的神情。 后来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很特别的日子。 开满喇叭花的水边,飘满暮色的黄昏,忧郁的小号,伤感的小合唱,还有闻老师,甜甜老师,素素。营造了一个与平日不一样的世界,那里面,好象有一种很细腻很温柔的东西,在不经意之中,就拨动了我们内心里一根很脆弱的弦,很久很久,还留下难以言明的痛楚。
校园的节日气氛,将我们拉回了现实中。 如同往年的六一晚会一样,前面的凳子坐着很多嘉宾,上面来的领导,附近的驻军官兵,还有家长。大幕拉开时,我们看见老校长坐在中间,向左右逢迎地笑着,心中紧张起来,但看着前方拿着指挥棒的闻老师,与往日并无两样,便一下子镇定下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站在我们前面的素素一开腔,如裂石破帛,明显让全场一震,所有人的眼睛都发亮了。老校长的双手抱到了胸前,差点就要鼓起掌来。 我们大受鼓舞,随着闻老师的指挥棒,高高低低的和声,就像层层涌起的浪一样伴了上来: “春风吹,春雨洒,娇艳的鲜花吐露芬芳—— 抬起头,挺起腰,张开笑脸迎太阳——” 素素的领唱重新起来,伴着我们的合唱,更是气势磅礴,回肠荡气: “花儿离不开太阳,啊——啊——啊—— 鱼儿离不开海洋,啊——啊——啊—— 少年儿童千千万—— 离不开亲爱的领袖离不开亲爱的党……” 多么优美激扬的旋律…… 多么抒情动人的歌词…… 那一个六一节,我们热泪盈眶,用满怀的真诚和激情,唱出了这首非常美丽非常抒情的歌。心中是相信着的,相信着前面的日子,永远是春光灿烂;相信着我们就是鲜花,永远有阳光的爱。谁都没有能预料到,到了第二年的六一节,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这种抒情,这种激情,如潮水一般席卷了全场,淹没了所有人的心怀。 掌声,全是掌声,潮水一般的掌声,也淹没了舞台上的我们。我们清晰的看到,闻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的笑容。而坐在风琴前伴奏的甜甜老师,早就激动得泪花满面了。
“姑、娘、生、来、 ——爱唱歌哟, 一唱就是一大箩哟……” 歌声轻轻柔柔地响起来了。台下骚动了一下,即刻就出奇地静下来。 偌大的礼堂,静极了。像是在一个清冷静谧的月夜,倾听着远远传来的莺鸣,低回婉转,带着淡淡的忧伤,轻轻的,柔柔的,抚扫着每个人的心底…… 最后的一个音符,终于在寂静中,轻轻柔柔地落下来。犹如一片羽毛。台下,仍是一片寂静。闻老师从风琴前站起来,脸苍白着。素素的脸,也苍白着。掌声在一刹那间响起来了,久久地响着…… 我们笑着叫着,围着素素她们,把手掌都拍红了。 素素,却没有笑,脸上仍然停留着那忧伤无比的神情。后来的日子里,一旦在素素的脸上再看到同样的神情时,就让人觉得,那首歌,还在素素的心底久久地唱着。
接下来是我们合唱团非常开心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夸我们,夸素素,当然,也夸闻老师和甜甜老师。黎老师对闻老师说的是:水平很高!水平很高!千万别丢了—— 闻老师恭恭敬敬地站下来,听着黎老师的话,脸上是微笑。惟有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看到了闻老师的笑容。 后来回想起来,那个六一晚会,合唱团的训练,给了闻老师一次机会,重新唤回了他心中的热情,重新向世人证明了他的艺术天才。好多年过去后,还有人在提起那一次的晚会,说那合唱水平是何等的高,只是不明白,一个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为何会埋没在我这样一个县城的小学里。 这些我们那时还不懂,而只是一味地庆幸,庆幸我们有了这样优秀的音乐老师。虽然说是要准备考试,合唱团暂时不活动了。但我们放学后,还是到礼堂去,见着了闻老师或甜甜老师,便和着琴声唱上几曲。然后,我们也会到水边去,摘上好多的喇叭花,编成花环,套到跟着我们后面高兴的甜甜老师的脖子上。遇着到水边来散步的黎老师,也就大声的唱起来“喇叭花,吹喇叭……”急得黎老师一个劲的摇他的花白脑袋。玩累了,待我们安静坐下来时,那一支小号的声音,又顺着水面飘悠过来了,低低地,仍然充满了忧伤。但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听起来,竟也觉得是合适的。想起闻老师说过,音乐,总是伤感的。原来,人在痛苦的时候伤感,欢乐的时候也伤感。要不,我们在高兴的时候,为什么也会流泪呢?
我们听到了不好的风声。说是上面的领导,对有的节目不满意。老校长找了闻老师去谈话,也找了甜甜老师,最后,还找了素素。素素从校长室出来时,我们跟着上去,素素什么也没有说,脸有些苍白,但仍是文文静静的很镇定。 是甜甜老师告诉我们,引起上面领导不满的节目,是那个小合唱《姑娘生来爱唱歌》,闻老师最钟爱的节目。甜甜老师说着说着,就急得要掉泪了。 说给小合唱的严厉批评是:靡靡之音。 这是一个让我们难以理解的词。
先是说,闻老师是被音乐学院开除的。然后又说,闻老师是因为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而被开除的。最后还说,闻老师可能会再被开除。 传言好象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全校。一些几天前还在夸着闻老师的大人,见到闻老师走过来也装着看不见了。闻老师自己倒先远远的避开了人,重新如以前一样,独来独往,一脸肃然。黎老师看着闻老师的背影,摇摇花白脑袋,又说了那句我们听不懂的话:皎皎者易污…… 传言在我们听来是可怕的,大人的行为也让我们难以理解。那些日子里,我们一边准备期终考试,一边惊惊惶惶地担心着闻老师。一天放学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水渠边。也是近黄昏了,四周很静,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在汲水的石阶那里,我们见到了甜甜老师和素素。几天时间,甜甜老师的娃娃脸就瘦了一圈,她坐在高低不平的石阶上,眼光呆呆地盯着水面。素素的神情是忧伤的,却也是冷静的,她告诉我们,所有闻老师的传言都是捏造的。闻老师确实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他的同学、一位京城高官的女儿爱上了他,俩人的恋情遭到了女方父母的激烈反对,最后的结果就是逼着闻老师退了学,重要的原因是一个:闻老师的出身不好。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素素的话,但相信素素的话是对的。我们已经知道了闻老师曾是素素母亲的学生。素素的母亲曾是歌唱演员,后来当了县中学的音乐老师。 听素素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这个时候,水边的喇叭花,还在热热闹闹地开着。随着水面越来越重的雾气,许多的小虫儿,又从草丛花间飞出来了,快乐地在空中兜着圈子,留下很好看的弧线,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水面落下。突然间,收起一张一扬的翅膀,一动不动的,好象在静静等待着什么来临一样。 我们知道,小虫儿也和我们一样,在等待着那声音,等待那个夏天黄昏里的声音—— 低低的,好像就贴着水面,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悠而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慢慢搅动着水面的雾气,抚扫着一朵朵颤颤巍巍的喇叭花,然后,毫无遮拦地,穿透进我们的心底,留下线条一般的刻痕…… 那个黄昏里,我们和小虫儿,都没有等着了那熟悉的声音。
闻老师最终还是留在了学校,听说是老校长极力保了他。而来看演出的其中一位领导也开了口,说是《姑娘生来爱唱歌》是一首少数民族的歌曲,算不上是靡靡之音。但是,合唱团解散了,音乐课也变得越来越没味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已是预兆,是第二年的风雨要来临的预兆。 到了第二年夏天,水边又开满了喇叭花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喇叭花如常地顶着露水开花,满眼灿烂。而校园外已是风雨满城,没有人再想着到水边去摘花,也没有人再记得六一节了。 我恰在这时候病了,还住进了医院。等病好了,学校也回不去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后来一一听说的。 闻老师几乎是第一个被贴大字报的。而最令人震惊的,是甜甜老师的日记被大字报公开了,里面写满了她对闻老师的爱慕和怜惜,还有自己的幸福和痛苦。最轰动的一次批斗会,是在水渠边开的,甜甜老师自己挣扎着跳下了水渠,又被拉上来继续批斗。闻老师的小号,被踩扁了,扔下了水渠。过了一些日子了,也不知素素怎么得到了消息,拉着善游泳的弟弟赶来,硬是往水中扎了几次猛子,将小号捞了上来。说是小号捞上来时,已是污泥满身,锈点斑斑。素素就在水边,很用心地擦拭干净,抱着回去了。一旁看着的人说了,素素一边细细地擦拭着小号,一边还轻声唱起了歌。唱的就是那首《姑娘生来爱唱歌》,轻轻柔柔,低回婉转,直唱到暮色降落,水面又弥漫起浓浓重重的忧伤,让人听着听着就想落泪了。有人说,看见素素也流了泪。但也有人说,不会的,素素怎么会流泪呢?她自己因爱唱歌的罪名被批斗,也从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老校长死在夏天快结束的一个黄昏。没有多久,闻老师和甜甜老师都先后被遣返回了老家。闻老师回去之后,再也没有了他的任何音信。听说他的老家是在汽车还不通的山区,就算是要传递信件也是困难的。而甜甜老师回去没有多久,便有些精神失常了。天天地往水边跑,扯着什么花草都往脖子上挂,一会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唱着“喇叭花,吹喇叭——”,一会神情专注而又无比忧伤地坐着,好象是在静静地倾听着从远方传来的什么声音。后来,在一个雾气很重的黄昏失去了踪影。家人疑是掉下水中,但托人打捞了几天,也没有结果。说是那些日子里,水面总是弥漫着散不去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消息传回学校的时候,胸前挂着黑牌子的黎老师,正在水渠边清扫垃圾。喇叭花早开败了,仍被连藤带根的扯下来,扔了一地,与满地的泥泞踩在了一起,凄凉不堪。黎老师的腰弯得很低,摇晃着花白头发的脑袋几乎垂到了地面,口中不断念叨的是:会习惯的,会习惯的…… 听到这些,我们只有泪眼相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等到好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回了城。在一次聚会上,突然提起了素素,其中一人说:素素会不会找到了闻老师呢? 众人楞了一下,然后无话。 我知道,我们每个人心里,一定都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那个难忘的六一节,我们最后的六一节。
写于2003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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