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一) 作者:朱蕴忠


 

跨世纪知青文学


   三下风云

朱蕴忠著

 

  自序


    我生于红豆故乡无锡顾山。生后十个月,即被遗弃至无锡堰桥许巷。生不逢时,屡遭磨难。

十岁时,继父朱云生因“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判刑八年劳改;我也因而受到株连,在歧视、虐待、饥饿之中,度过了苦难的童年。

十七虚岁,初中毕业后,我积极响应政府上山下乡号召,离开了繁华的无锡市,来到了贫穷落后的苏北农村。从此,我喝的是苏北水、吃的是苏北粮、讨的是苏北老婆,如今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苏北人。

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荒无人烟的黄海之滨,整整种了二十五年棉田。当年“广阔天地炼红心,上山下乡干革命”的一切豪言壮语,都已被我的行动所实现。但是,“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动乱年代,勤奋好学给我带来的却是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厄运;在那“法律是根牛皮筋”,缺乏民主与法制的年代,我家致富被抢劫后,我又被执法犯法的公安干警抓进了监狱;在号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我蒙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耻大辱和坎坷不幸。

我只求扎根农村,做一个守法的自食其力的公民。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连我这种最起码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于是,物极必反,逼上梁山。我发愤晴耕雨读,终于自学成才,被逼拔根离站,踏上了日语翻译、与世界经济接轨的外销岗位。

1989年,我从日本研修回国后,对我国外向型经济作出了贡献,受到了各级政府部门的表彰和奖励。不料,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就在我被国家科委人才中心评为“十大杰出跨世纪人才”,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和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联合授予“全国城市优秀读书家庭”荣誉称号之后,我又面临了下岗失业、生活无着的困境。甚至连养老、医疗、失业之类的保险,也一度化为乌有,仿佛成了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及。

我一生坎坷,历经磨难,却能在改革开放与世界经济接轨的当今之时,靠自学成才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而应证了“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人”的哲理。

痛定思痛,为了以史为鉴,继往开来,我历时一年,信手涂鸦,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下乡、下狱、下岗的不幸遭遇,以及一次次惊心动魄的落难和不堪回首的经历,写成此书。以此献给无锡市首批知青上山下乡四十周年纪念日。

嘤其鸣矣,以求友声;愿与读者共赏七彩人生,交流对话,携手共进。

朱蕴忠

2003年6月18日

 

   内容提要


    《三下风云》以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再现了作者下乡、下狱、下岗的苦难生涯。通过对作者落难农场、考场、商场、情场的描述,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下乡知青经历的磨难、浪漫、奋斗史,从而揭示了人生在世拼搏两字的哲理。

本书为《三下风云》的上册,描述了十年动乱中,作者和许多知青意识到自己被压制的社会地位,并奋力与之抗争。但是,在那缺乏民主和法制的年代,知青们的理想、追求,往往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中被毁灭。有的知青,甚至被活活打死,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作者虽然命大,能在屡次危难中死里逃生,但终究难逃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监督劳改的悲惨命运。本书通过对知青们无权无势时遭到歧视迫害,即使有权有势时也被打得死伤无数的描述,控诉了动乱年代民不聊生的现实。同时,也揭示了阶级斗争扩大化,必然会导致社会动乱这一事实。而在这场动乱中,不仅是许多天真烂漫的知青,在政治运动中被愚弄落难;而且即使是那些领导运动走红一时的人,也恶有恶报,难逃在政治运动中遭殃的厄运。从而说明:拨乱反正、安定团结,搞经济建设之必要性。作者平反后,放弃了回城机会,继续扎根农村,靠勤劳致富摆脱了贫困。不料,却又因致富遭抢下监狱,被逼跳槽,拔根离站。于是,因祸为福,否极泰来,中年崛起,应证了自古雄才多磨难的哲理。

本书集造反、夺权、武斗、凶杀、言情、平反后遭抢、下狱后跳槽,斗智斗勇于一体。再现了作者朝荣夕辱、大起大落的坎坷人生。情节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场面波澜壮阔,高潮迭起。旨在引人入胜,使读者在喜闻乐见中获得启迪,在喜怒哀乐中得到醒悟。

 

   绪章


    2001年元旦前夕,D市对外贸易公司会议室里,烟雾萦绕,咳声阵阵,人们没精打采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沙发里。会议一开始,大家就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叹息着。此刻只有总经理西装革履,满脸春风,显得越发精神抖擞。是啊,外贸公司早已资不抵债,债台高筑,四面八方讨债的人们就像走马灯似地围着他转,甚至找到他家去踢门,公司早已穷到连领导班子人员的工资和职工的医疗、养老保险都拖欠了好几个月了,哪里还有钱还债呢?这次市里深化改革的方案一出台,外贸公司就宣布公转民营、全盘私化,这就等于一下子卸掉了他身上的包袱。从此,他可以踌躇满志地混迹官场,当他的政协副主席去了。想到这里他得意地露出了笑容,喝了几口香茶,干咳了两声,神气活现地宣读起改革方案来。但是,没等改革方案读完,会场上就乱哄哄地响起了议论声、咒骂声。

“把一个好端端的公司搞得亏损2800万,真该死!”“什么公转民营,说得好听,国有资产都流进了他们的腰包,又有谁来问?”“公司外债累累,工资都发不出,总经理还有什么政绩,居然当上了市政协副主席,可见这官场是何等的……”嚷嚷声越来越大,已听不清总经理在宣读什么,主持会议的王主任几次高叫“大家安静点!”仍无济于事。这时,一个副总插话道:“外贸公司发不出工资,这是很正常的事,向阳外贸公司已经几年发不出工资了,这又有什么稀奇?”是啊,历古以来不怕凶,只怕穷。外贸公司早已山穷水尽,几经折腾仍回天乏力,唯一的出路也就只有各奔东西,自谋生路了。会议一结束,人们就回到业务区办公室,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有人干脆连办公桌都抬走了。不一会儿,办公室内除留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和满地的单证、纸屑外,已人去室空,恰似兵败如山倒。我的办公桌在业务区的第一个办公室里,抽屉里放满了客户的传真、发货的单证和几张奖状,那是我几年工作的成果,万万丢不得。我赶紧找了个塑料袋将它们收集起来,一些拿不走的资料和书籍只好暂且放在办公桌的抽屉和柜子里。唉!在国企里干了三十八年,待到年老体衰时,却落得个下岗失业的结局!真是心情悲痛,欲哭无泪。今后的工作该怎么做啊?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面对着上有老、下有小,明年女儿就要考大学,这种到处要用钱的现实,一向自信的我,突然觉得危机重重、步履维艰起来。因为这不用说是人,就是被称作为兽中之王的东北虎,若是在铁笼中被关了几十年再回到大自然中去,也会因失去了原来的野性而无法生存下去。回到家中,我将塑料袋往桌上一扔,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见此情景,老婆吃惊地问道:“哎,今天怎么啦?”我怏怏不乐地回了句:“今天下岗了。”“好!好!这下我家要发财了!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怕什么?一年到头为公司干,公司又给了你多少?整天无私奉献,献给那些腐败分子去吃喝玩乐值得吗?早就该自谋出路了!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本事啊,早就发了大财了……”老婆越说越来劲,我似乎又回到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个年代。

一过元旦,春节就要来临。自古以来穷人过年如过关。早不下岗迟不下岗,偏偏在春节来临之前轮到我下岗,真是够呛!正当我烦闷之际,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道:“你好!”对方说:“朱老师,你好!我是宇宙公司的小邹,我哥哥在日本要和你通电话,打这个电话行吗?”我说:“行啊,有什么事吗?”小邹说:“你不要离开电话,马上我哥哥跟你讲。”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我拿起话筒,只听对方说道:“老朱吗?你好哇,我是邹振华。”我顿时明白了,打电话来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邹老板。这几年他搞了个中外合资Y城宇宙时装有限公司,靠出口服装发了财。今天突然打电话来,也许是有什么翻译业务吧。我赶紧寒喧道:“邹老板,你好哇,好久没有见面了,今天有何吩咐啊?”“嗯,真是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知现在你在干什么啊?我想请你担任我公司的日语翻译,你看要多少报酬啊?”邹老板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说:“最近外贸公司改制了,我们都在搞单干。我除兼任了浙江庆元生生香菇科贸公司的翻译外,也在做外贸业务。翻译费嘛,每天200元人民币。”邹老板还价道:“那么高的报酬我用不起,我打算长期聘用,给你一个固定的工资,每月1500元你看怎么样?”我问清楚了翻译的工作量后说:“如果翻翻资料,一个月接待一、两次来宾的话,我只要月薪1000元就行了。不过,我在外贸干了这么多年,自己客户来时,要准许我请假,你看怎么样?”邹老板干脆地说:“OK!下午就到我公司上班!”一吃过中饭我就拎了一只公文包来到宇宙公司的办公室。小杨捧来了厚厚一大叠资料,我愣了一下。但是已经答应人家了,就得拼命干。圆珠笔沙沙滑动着,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下来,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怀中的手机响了,老婆问:“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家吃晚饭啊?”我说:“任务忙,你们先吃吧,我翻译完了再回家。”这时,办公室的门推开了,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送来了盒饭,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听说你很有才,几个老板都是有才不用。这下到了我们宇宙公司,一定要把你的才能用足。吃吧,这是你的晚饭。”说完,她就抬着头走了。吃完盒饭我才知道,她是邹老板的夫人,就在隔壁办公室里做现金出纳会计。噢,邹老板真的会重用我?我忐忑不安地思量着。几天下来,堆积的资料已被我全部译完,每天从日本发来的十几份传真件,也只需翻译一、两个小时,工作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寒去春来,一晃就是几个月,我想起该到外贸公司去看看了。也许有人给我来了传真、信件,也许我的办公桌已被别人搬走了,办公桌是公司的,我可不愿像有些人那样公私不分,得手为财,但抽屉里还有我的不少资料和书籍啊!想到这里,我跟小杨说了声:“有事打我手机。”就匆匆下楼跨上自行车来到了外贸公司。谢天谢地,我的办公桌还是原封不动地在业务区里,只是上面布满了灰尘,周围堆满了杂物,一只柜子的门半掩着,柜子里的不少单证之类的纸张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我拣起一本售货确认书,将它抖去灰尘放进柜中,冷不防“唬”地一声,从柜子里窜出一只大花猫来,三蹦两跳地从窗户口跳了出去。我吃了一惊,拉开柜门往里一看,哇!那大花猫居然在我办公桌的柜子里生了一窝小猫!我顺手抓起一只雪白的小猫,只见它就像一只肉老鼠,眼睛还没有睁开呢!嘻!嘻!外贸公司来野猫,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一惊一喜使我憾慨万分。想不到去年方荣获“自营出口十强企业”的D市对外贸易公司,今年业务区竟成了野猫产仔的场所。人们闻讯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道:“喔唷!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朱经理这下要发财啦!”“哪个说的啊!我们乡里说的是:‘狗来富,猫来穷,老鼠进来打窟窿。’难怪今年大家都要下岗哇!”“下岗有什么不好?先下岗为强,后下岗遭殃,没有下岗哪有发财?”……

在一片议论声中,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对门办公室做出口服装业务的邱经理在招呼我。她今年格外地忙,经常出差,难得碰面,今天叫我肯定是要我帮她翻译资料。过去一看,啊!果真是财发精神奘,邱经理比往年神气多了,居然徐娘不老,风韵尤存。经过一番打扮,哎,还真的楚楚动人呢!我开门见山道:“邱经理,是叫我翻译资料吧?”“嗯嗯,听说你在宇宙公司当翻译,到我这边来吧。邹老板给你的待遇我照给,还想请你参加交易会,你看怎么样?”“邹老板待我不错,我不能辜负了人家。这样吧,反正你的资料不多,翻译任务不忙,需要时可打我手机,我两边跑跑,报酬嘛你看着办就行了。”我满有把握地答道。邱经理听完就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行!行!人才嘛,就要社会共享;报酬嘛,我是有数的,亏不了你。你可将这些资料带回家翻译,明天给我就行了。”我刚接过资料,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号码便知是宇宙公司邹老板打来的电话,我岂敢怠慢,忙问:“邹总,你好!有什么事吗?”邹总说:“上午加藤过来了,你来陪一下。”“好好!我马上到。”说完,我告辞了邱经理,骑车来到宇宙公司办公室。加藤早在接待室等候,我一进门便和加藤相互打招呼寒喧起来。和日本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一见面这礼仪作法总是少不了的。一会儿邹总来了,他说:“老朱啊,你马上陪加藤到巨丰针织厂去。今天出大野的货,请加藤去检查一下质量,给大野去个电话。然后去向阳樱花服装厂,到现场去指导生产清川的印花衬衫。楼下车子在等你们,还有跟单的尤厂长也跟你们一块去。”“好!”说完,我将邹总的话翻译给加藤听。加藤连忙收拾起资料,和我一起告辞了邹总,下楼来到小车旁。尤厂长早就坐在轿车内向我们招手,我和加藤刚坐下,尤厂长就对驾驶员说:“时间不早了,快!去巨丰。”然后转过身子寒喧起来。小车驰过市中心,不一会儿就到了巨丰针织厂。林厂长一行数人早在厂门口等候。我们一下车寒喧几句后就跟着林厂长来到了后道车间。工人们正在忙着包装产品,加藤拿出资料,对照实物,一番检查后,终于确认“OK”。林厂长十分高兴,说:“时间不早了,就在我们厂里吃个便饭吧。”我翻译给加藤听,加藤用日语说过后我便翻译道:“他说行,叫餐厅先将啤酒冰一下。”林厂长一声令下,几个办事的干部便像走马灯似地忙碌起来。餐厅从食堂转弯进去,装饰得十分豪华,除壁灯、空调外,墙壁上还挂着几幅西洋油画,将整个餐厅点缀得不同凡响。门窗都用不锈钢纱窗挡了起来,苍蝇、蚊子是进不了的。室内早已喷过香水,餐桌上拼盘冷菜色彩鲜艳,不用品尝就能显示出厨师的手艺。众人坐定,酒巡三杯,餐桌上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林厂长端杯起身对我道:“翻译官,敬您一杯,今后还望多多指导。”话毕一饮而尽。我连忙起身,将杯中酒饮了个底朝天,说:“谢谢!今后还请多多关照。”林厂长忙说:“哪里,哪里,我们早就久仰朱翻译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啊!来来来!来吃菜!”我招呼了一下加藤,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做翻译这份工作在餐桌上是不能停嘴的,又要吃喝,又要帮其他人口译,还要向外宾介绍一些菜肴的特色,劝劝酒,活跃一下气氛什么的。因此,像鱼啊蟹啊这类有刺有壳的东西,是没有时间吃的。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是一条尺把长的糖醋桂鱼,热气喷喷,香飘四溢。

“哇!真是罕见!为什么最后一道菜要上鱼呢?”加藤先是赞叹接着问。

我答道:“中文中‘鱼’和‘余’谐音,吃到最后还有‘余’,表示年年有余的意思。待会儿是吃扬州炒饭呢?还是吃刀削面?”陪了加藤好几次,我知道他最喜欢吃这两样,于是便问道。也许今天吃得高兴早已酒足饭饱,加藤转动眼珠想了一会儿说:“吃金银馒头。”我原文直译。林厂长布置下去。一会儿,只见厨师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似地跑来悄悄问道:“什么是金银馒头啊?”还是尤厂长见多识广,大小宾馆吃得多,于是就对厨师如此这般地一番讲解。厨师恍然大悟,匆匆奔向厨房。不一会儿“金银馒头”便端上了餐桌。定神一看,原来是十只油炸馒头,黄色发亮,这就是“金馒头”;十只白馒头,雪白发亮,这就是“银馒头”。两相映衬,居然成了一个十分吉利的名称。“妙!妙!妙极了!”众人赞叹着。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蹊跷,明明是油炸馒头,到了宴会的餐桌上就成了“金馒头”;这就像有些人明明是贪赃枉法,早该警车开道押赴劳改农场的腐败分子,一旦身居要职,摇身一变就成了出门就要警车开道,不可一世的廉政干部一样。别管他什么油炸馒头、金银馒头,腐败分子、廉政干部什么的,回头看看自己明明是个下岗工人,陪洋人一上餐桌,不是也被人们恭恭敬敬地列为上宾,称作“翻译官”么?正当我在胡思乱想之际,餐桌上热闹起来了,原来不知哪位老兄撒起酒疯领头唱起卡拉OK来。唱的是“好汉歌”,虽说那公鸭嗓子五音不全唱得不堪入耳,但却是那么地声嘶力竭,风风火火,倒还真是有点儿好汉的味道。一曲完毕,大家嚷嚷要加藤唱日本歌,加藤就推我唱。我也不客气,接过话筒唱起“北国之春”来,“希拉喀吧……”一出口众人就鼓起掌来。今天我是特别地高兴,在国企里干了几十年,下岗后成了无业游民,居然能陪着洋人又吃又喝还又唱;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官,连入党入团这些好事也论不到自己,今天却是名正言顺地做起“翻译官”来。一时兴起,酒量大增,宠辱皆忘,下岗失业后的失意和不快,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酒足饭饱,我们一个个晃着脚步,腆着肚子,坐进小车向林厂长他们告辞。以往要是喝到这种程度,一坐进小车就会晕乎乎地打起瞌睡来。不知怎的,今天却是脸如关公,力如武松,好像喝了酒浑身还就来了劲。以往只听说:“发财长精神”;如今自己居然体会到了“做官长精神”的感觉。

一路上怀中的手机不时地响了起来。原来是新丰地毯厂和向阳脱水厂的产品都积压在库,两边厂长急着打电话来请我帮助外销,丰东公司和飞轮厂技术科的负责人,又打电话来请我翻译日文资料……。到了这个时候,我的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我要感激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就业机会。从国企里下岗,竟像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般,使我最终摆脱了“捧着金饭碗讨饭”的桎梏,迎来了公平竞争,知识能够赚到钞票的市场经济年代。

桑塔纳轿车驰出了城外,公路两边麦黄菜籽枯,田野里布谷鸟的叫声和收割机的轰鸣声此唱彼和、热闹非凡。这时候正是农村“四夏”大忙季节,想当年我在农村务农时,一到这个时节,夏收、夏种、夏管、夏插,整天汗流浃背忙得人称“机器人”。如今却是陪着东洋人,坐在轿车里,走马观花,谈笑风生,好不潇洒自在。小车加速到了100码,驶过丰富乡镇、方强农场,不一会儿就到了新泽试验站。这里是我下乡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了二十五年棉田的第二故乡;曾经是我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戴上帽子监督劳动,蒙受十年不白之冤的地方;也是我平反后,被执法犯法的公安干警,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进向阳监狱坐牢,历尽磨难,否极泰来,在承包六十亩棉田、独学无友的逆境中,发愤自学成才的地方。

在方强农场与试验站三队搭界的子午河上,不知何时已架起了一座水泥桥。桥墩的西端恰好座落在我们知青下乡时从轮船的跳板上上岸的地方。那里也是1968年2月12日文革期间两派武斗、知青陈夏杓被活活打死的地方。当年被陈夏杓临死前挣扎而扒得雪滑的地面,如今已杂草丛生,早已看不到历史的丝毫痕迹。但是,那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刀光剑影,杀声阵阵,不少知青被子弹击中,呻吟着倒在血泊中的惨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是知青们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新泽试验站革命委员会而进行的守卫战。战前形势分析会上,我和不少知青早就预感到在劫难逃,大家都已写下了:“活着紧跟毛主席、死了去见马克思”的遗书。陈夏杓战死后去见马克思了,而我们活着紧跟毛主席的知青,后来也一个个地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是最后一个突围的知青,居然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事后,连抓我的那派人都说我果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为了掩护其他知青,我一直坚守在阵地的最前线。虽然身上已多处负伤,但都没有击中要害。一颗射向我心脏部位的子弹“当”地一声响,竟被我戴在衣服里面的一个“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毛主席纪念章挡住。事隔几年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后,批斗会上,一个自称“贫下中农”的老工人满腔怒火地吼叫道:“朱蕴忠!你可知道我们贫下中农对毛主席是多么热爱和忠心!我们老家八滩有个老贫农光着身子在场上扬麦子,队长奖给他一枚毛主席像章,他没穿衣服竟将毛主席像章穿过自己的皮肤戴在胸口,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而你却将毛主席像章放在胸口用来挡子弹,你的用心是何等的恶毒!何等的反动!何等的罪该万死!”叫到这里,那个姓丁的老工人振臂高呼:“打倒朱蕴忠!”批斗会顿时吼声四起,发狂的人们一个个恨不得将我这个“异教徒”撕个粉碎。

轮到我突围的时候,包围圈内只剩下十几个知青了,而且一半以上是女知青。当时,我们被包围在最后一间宿舍里。子弹、砖头不断地从门窗口飞进来。屋顶上已有人在掀瓦,并且传来了:“快!快!快往里面扔手榴弹!”的叫声。我跳上桌子,对准掀瓦的地方使劲用长矛捅了出去叫道:“去你妈的!”有人叫道:“快!快向上开火!”“啪!啪!”两枝打小口径子弹的手枪同时开了火。屋上的人喊了声:“快撤!”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指挥战斗的知青夏建高叫道:“快!冲出去突围!”知青华锦初操起一根长矛刚要冲出去,“轰!”“轰”!两声巨响,飞砂走石,“土喷子”火药枪的子弹就像暴雨一样泻了进来。锦初和两个女知青惨叫一声当即倒在血泊之中。趁着硝烟未散,我左手抓过锦初的长矛,右手举着一枝打小口径子弹被人们称作为“橹子”的手枪冲了出去。真是冤家路窄,“红色造反者”的头子刘三,右手举着一支打火药的土手枪在头顶上挥舞着嚷嚷:“同志们,上!上!”在他的指挥下,百余个“红色造反者”已荷枪实弹,手里操着铁叉、棍棒各类家伙,将宿舍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冲出硝烟一个“三大步”直逼刘三,将“橹子”对准他心口一抵,大叫一声“不许动!”刘三做梦也没有想到,枪声一响,硝烟中居然杀出了我这个“亡命之徒”。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双手举在空中摆动着高叫:“朱蕴忠不准你开枪!朱蕴忠不准你开枪!”包围宿舍的其他“红色造反者”被这突然其来的举动愣住了,一个个站在原地竟没有一个上来帮刘三解围。我左手用长矛尖指着刘三的喉头厉声问道:“两派停止武斗协议上你是怎么签字的!下命令叫他们别打了!”刘三转身高呼:“别打啦!别打啦!”枪声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我对宿舍里的知青喊道:“八·二六的战友们,快出来!”夏建听到我的喊声叫道:“同志们!让我们手挽手,高唱着国际歌出去!”顿时,宿舍里传出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的激昂歌声。知青们扶着伤员挽着手臂,像奔赴刑场英勇就义一般抬头挺胸跨出了宿舍门。几百个包围宿舍的“红色造反者”愣住了,没想到知青们死到临头还不知难,居然唱起国际歌来,加上刘三已发出了:“别打啦!”的命令,故一个个操着手中的家伙,原地不动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趁此机会刘三一转身溜进了“红色造反者”的人群躲了起来。“红色造反者”开始大打出手了。“啪!”一块砖头砸在我脑门上,顿时我的额头被砸开了一个洞,就像神话中的二郎神一样变成了“三只眼”。鲜血从砸开的洞眼里沿着额头涌了出来。我一愣,定神一看,只见七、八个杀红了眼的打手,举着长矛、铁棍、铁叉向我没头没脑地打来。第一个出手的是二队的陈继先,他的门牙已被打掉,鼻孔和嘴里鲜血淋淋,下巴的胡子已被鲜血染成红色,好像刚吃过人的恶狼一样,圆瞪怪眼,嗷叫着举起一根鲜血淋淋的长矛,向我头顶劈天盖地地打下来。我急忙举起长矛招架,顺势将头向右侧一偏。“当!”的一声,他的长矛顺着我挡架的长矛杆打下来,长矛尖砸到了我身后的知青陈志兴头上,矛杆顺着我左肩向下,鲜血将我的外衣从肩头到袖口染出了道道红杠子。真是好汉不敌双拳,就在我挡掉陈继先一长矛的时候,五、六根铁棍、铁叉一齐向我砸来。“啪!”“啪!”六队沈彪华的一棍砸在我右膝上,三队徐德生的一棒打在我左肩上,我当即被打倒在地。“打呀!打呀!”随着一阵呼叫声,棍棒就像雨点般地向我砸来。混乱之中,一个打手夺走了我手中的长矛,一个打手从我怀中夺走了“橹子”,一个打手抓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这三个打手无形中替我挨了好几棍,尤其是那只抓我头发的手,挡掉了劈头砸下来的好几根棍棒。“咚咚!”“咚咚!”棍棒没头没脑地打在我身上,我用双手护着心脏、肾脏这些重要部位,绷紧肌肉憋住气,一声不哼地忍受着棍棒的毒打。眼看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红色造反者”中五队的何庆跃、钱宁生连忙出来劝阻。恰巧这时打手关小喜看到了躲在我身后的知青蒋毛,便怪叫一声道:“好啊!大资本家的儿子竟然参加武斗!打!打!”打手们抛下我,一窝蜂似地举棍向蒋毛扑去。“啊唷!啊唷!”蒋毛被打得嗷嗷直叫。突然,知青中一阵骚动,随着“哇!”的一阵哭声,蒋毛的女友芳芳挣脱其他知青的阻挡冲上前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蒋毛紧紧搂住,用自己娇嫩的身躯挡住砸向蒋毛的乱棒。这时,五队的张必进提着一根长矛走到我面前高声叫嚷道:“朱蕴忠!你看看!你们把枪口对准谁啊?对准我们贫下中农!”说着,他将长矛往地上一插,双手将棉袄敞开,胸部露出了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皮肉外翻,就像毛猪头喉咙口被杀猪刀捅过的刀口一样,四周的淤血早已凝成了血饼。张必进仗着自己是“三代贫农”出身,每次政治运动都是叫得呱呱响,被老职工称作“鸭子”,而我们知青则称他为“铁杆老保”。以往的每次武斗,都是我们知青的手下败将,尤其是他勾引红铁军进驻试验站,挑起的“一·二三事件”那场武斗,当红铁军被知青击溃,逃离试验站后,他被知青抓到了八·二六队部一顿教训,伤科一拳竟将他的嘴打得歪到了一边。这次武斗中挂花得逞,自然是神气十足,不可一世。夏建对他翻了个白眼责问道:“张必进你个铁杆老保神气什么?”张必进一听大怒道:“今天给点厉害你瞧瞧!”说着,右手从地上拔起长矛恶狠狠地向夏建左腿刺去,夏建当即倒在地上。我扶起夏建向前一步,右手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左手指着张必进嚷道:“张必进,你!你!……”张必进见我要拼命的架势,连忙向后退嘴里叫道:“你!你想干什么?”夏建一把将我拉住,张必进赶紧钻进了“红色造反者”的队伍。此刻,“红色造反者”的一号头子张庆来到了现场。三队的肖大神色慌张地赶来向他汇报道:“他们有一个已经没用了,有几个也不行了,我们有两个很危险……”张庆一听变了脸色说:“想不到矛盾转化了,矛盾转化了!”接着,张庆说道:“先不管他!”随后开始点名抓人,“朱蕴忠!出来!还有夏建!”肖大拦住张庆说:“还是让我来。”说着他代替张庆又点了贾贤、郭昌、陈志兴、陆书干、沈红生五人站到了我身后。就在这时,打谷场上开始吵吵嚷嚷起来,原来是知青于世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十几个“红色造反者”正团团将他围住,前后夹攻,将他抓住后正在大打出手。不久,于世海也被抓了过来。我们八个知青排成一列队,几十个荷枪实弹的“红色造反者”兵分两列将我们夹在中间,吆喝着押着我们向站部走去。到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浑身疼痛,被棍子砸的右膝肿了起来,一步一瘸,酸麻胀痛尽在其中。我们被关进了站部的托儿所,现在这里已成了“红色造反者”的司令部。一进门,只见几十个打手早已操着家伙在等候,有个打手用铁棍将桌子敲得咚咚直响,用苏北话骂道:“日哩妈妈!今晚给点厉害你瞧瞧!”大门口站着五、六个拿枪的彪形大汉,几个老女工怆天呼地的哭叫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宰了这几个婊子养的!”原来她们的男人在武斗中都被子弹击中,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断气,医务室抢救不了了,正在用拖拉机送到向阳医院去抢救。守门的人一边阻挡着一边说:“血债要用血来还,再等等,看抢救情况再说。”言下之意,一旦抢救不过来,就要结果我们的性命。老女工的哭叫声伴着北风的呼啸声在夜空中回荡,显得十分凄凉。远处传来了老鸦“哇!哇!”的叫声,按迷信说法,这是不祥之兆。我们被抓的八个知青中,有一个叫沈红生的是苏北回乡知青,早已吓得呜呜地发出了哭声。打手中有个姓唐的教训道:“沈红生你这个×养的,早先劝你不要跟知青跑,你却不听!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孙红生一听此话,哭得更伤心了。就在这时候,门口围着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了。“不好!他们要下手了!”想到这里,我的右手紧紧抓住一张凳子,准备作最后的一次搏斗。突然间,传来了和我们一派的技术干部沈子锐的叫喊声:“八·二六的战友们!我们的亲人解放军来救你们了!”话音刚落,门口拿枪站岗的人开始溜走了。簇拥的人群被分开一条路,只见沈子锐带着两个军官模样的解放军走在前面,在他们身后则是几十个解放军战士正在收缴“红色造反者”手中的武器。真是命不该绝!我一挥手说:“走,出去!”就推开两个门卫,冲了出去。

“别跑!”只听得张庆喊道:“朱蕴忠、夏建不要走!”我反问:“不走干什么?”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道:“两派头头都不要走,陪我们去看武斗现场。”“行!到现场看看他们是怎样打我们知青的!”说完,我和夏建、军代表、以及张庆、刘三一起向三队武斗现场走去。天已经黑了,路边防风林的树枝在北风中发出阵阵摩挲声。我和夏建加快了脚步,拉开一点距离后,夏建悄悄对我说:“到了三队我缠住他们,你设法跑掉,赶快将打散的人组织起来,去寻找救护伤员。”我点头示意明白。到了三队,我指着前面一栋门窗全被砸烂的知青宿舍对军代表说:“我们躲在宿舍里,他们将门窗砸烂后向里面开枪……”说着,我率先进了宿舍。为了备战的需要,知青宿舍的墙壁早已凿开了通道。我从第一间进去,一口气穿过四道墙来到了第五间宿舍,从门口伸头一探,见军代表他们刚进第一间宿舍,那宿舍里传来了夏建和张、刘的争吵声,军代表正在劝阻道:“哎哎哎!现在不要吵!”分明夏建正在缠住他们。我见时机已到,急忙轻手轻脚地从北窗口跳了出去,猫着腰溜进了一条小沟,然后开始狂奔起来。跑出去几十米后,方听到张庆、刘三在叫“朱蕴忠跑了!朱蕴忠跑了!”我钻进一处草丛,躲在那里观察动静。几十分钟后,夏建和军代表以及张刘俩人都一起回头往站里去了。我返回三队摸到知青宿舍门口,见七、八个知青正在商议怎么办,就径直走了进去。大家先是一愣,接着便问:“你怎么逃回来了?”我说:“先别谈这个,大家赶快整理一下东西,分头去寻找伤员。”一直忙到五更时分,我们将伤员抬到几里路外驻军部队的医务室安置完毕后,才从方强农场经丰富步行到了大丰,终于脱离了险境。没想到,事隔三十三年后,我居然陪着东洋人,坐着小轿车,奔驶在当年逃难的途径上。

桑塔纳轿车驶进试验站站部,历尽创伤的试验站,也赶上时代的脚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栋栋高大的科研大楼平地而起,就连河边的抽水站,也建筑成了亭台楼阁,显得别有一番景致。只是站部小花园中的青松翠柏,仿佛枝叶依旧,仍然默默无声地扎根在当年种植它们的地方。看到这个小花园,情不自禁地唤起了我落难生涯中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是1973年的夏天,是我被押上万人大会,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监督劳动的第二个年头。为了“立功赎罪”,我利用业余时间,向医务室借了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从周围的几个药圃引种了几十种草药,开荒种植在医务室旁边的这个小花园里。有板兰根、穿心莲、望江南、北沙参、王不留行、天花粉等等。同时,我又自学了中医针灸、汤头歌,药性歌括400味等书籍,在不知不觉中做起免费送医送药的“赤脚医生”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药圃锄草,突然听到有人叫:“朱蕴忠呃,快来啊!三队有个临时工被毒蛇咬伤了!”我闻声跨过小沟,直奔医务室。那天恰好是休假天,两个医生都回Y城去了,一个打针的护士刚来几天,急得不知所措。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子,卷起裤腿,赤着脚,被毒蛇咬伤的左脚已肿到膝关节,坐在凳上,闭着眼,咬着牙,似乎是在默默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她的姐姐则在旁边埋怨道:“打花头在田里走路也不张张眼,这下可怎么得了!”我急忙俯下身子,定神查看,发现左脚面上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一个牙痕里正在往外冒着血水,一个牙痕里还残留着毒蛇像弯钩似的牙齿!我像发命令似地说道:“拿镊子和消毒药水来!”护士随手递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伤口,用镊子拔出了毒牙。“拿手术刀来!”护士又递给我手术刀。我避开血管轻轻地在伤口处划了一个“十”字形切口引流。“拿三棱针来!”护士答道:“没有。”我说:“在李医师针灸用的盒子里。”护士打开盒子果然很快给我拿来了三棱针。我在她左脚四个脚趾叉趾骨间被叫做“八风”的穴位作了穿刺引流。三棱针每刺一针都痛得小吕直皱眉头,但我的手是不能软的。因为脚板上的皮较厚,稍一手软,那是刺不破皮肤的。我又问护士要了拔火罐,开始在划“十”字的切口拔毒液。一下、二下、三下……接下来我对护士说:“你照这样拔,我去药圃采些草药来。”说完直奔草药圃,采了望江南、半边莲、土半夏、七叶一枝花这些主治毒蛇咬伤的草药,在河边洗净后,匆匆返回医务室,并将这些草药捣烂后敷在伤口周围。接着,我对小吕的姐夫老维说:“你赶快骑车到黄镇卫生院去买些季德胜蛇药回来。”老维找来了自行车问道:“小朱,买什么蛇药啊?”我说:“算了,干脆我去买吧,不要买错了。”我跨上自行车风风火火直奔黄镇,十八里路出了一身汗就到了。在卫生院我找了个熟悉的医生,开了处方,买了两盒季德胜蛇药后,调头就往回赶。才骑几步路肚子就咕咕直叫,两腿居然使不起劲来。我连忙在路边小店买了两个大饼,边吃边骑车直往回赶路。天渐渐黑了下来,路面变得迷迷糊糊看不清楚了,车子骑得太快,稍不留神竟撞上了路边的一个小沙堆。我一个踉跄,好在腿长撑住了地,否则准会摔个大跟头。“去你妈的!”我将左手中的烧饼一扔,双手稳住车把直奔医务室而来。医务室里还亮着灯,老远就听人嚷道:“来了!来了!小朱回来了!”我下了车将蛇药交给护士说:“按说明书内容给她敷上,再教她吃法。”说罢,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瘫了下来。小吕眼睁睁地望着我,对她姐姐说:“倒口开水给他喝喝。”她姐姐好像领悟了什么,马上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往我身边的桌子上一放,一言不发就转过身去了,似乎要和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划清界线似的。我喝了几口水,才有了些劲,一想到食堂就要关门了,就起身对小吕说:“回去按说明书吃药,明天中午来这里换药。”说完,就抄近路向食堂跑去。第二天中午,我来到医务室时,小吕她们早在等候,我认真查了一下,见肿胀已开始消了,就又重新换了敷药。第三天中午,我见肿胀已消了不少,于是对小吕说:“明天我要突击治虫,不能来换药了,你将这些草药带回去,再敷上几天就会好的。”老维说:“好像少了一种什么草药吧?”我说:“那是七叶一枝花,刚从南边花园引种来的,就那么两棵,已用完了。反正现在已好转,用其他药也能治好的。”说罢,我又讲了用药的方法,并告诉他们:“伤口处让它自然收口,不要敷药。”老维支支吾吾地嗯着,像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也许是不便说一些人情累累的话吧。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我扛着一大捆农具,迈着沉重的脚步从田里回来,在靠站的防风林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定神一看,啊!竟是小吕!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怎么来这里的?”她说:“明天我要回洛水老家去了……”她扭过脸变得无话可说起来。啊!原来她是来和我道别的!我关切地问道:“伤口好了吗?”她说:“好是好了,只是还有点疼。”说罢,她咬着嘴唇,转身慢慢往回走。望着她那一步一跛的背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半个月以后,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洛水县金湖中学高三(甲)班的信,信封的边缘已被人磨破后偷折过。我从破口处拉出信纸展开,只见一张白纸上用恭正清秀的笔迹写道:

朱蕴忠,今年暑假我去试验站打工,不慎被毒蛇咬伤,多亏你相救,治好了我的创伤,至今我还忘不了当时你为我治病的情景。望你能早日脱胎换骨,重做新人。

吕雪梅10月6日虽说来信只是寥寥几句,没有称呼,没有道谢,更没有什么祝颂之类的词语,但是竟兴奋得我夜不能寐。想来想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对!应该给她回信。于是我提笔写道:“吕雪梅同志”不!不能称同志,只能称同学!我将信纸撕掉后又拿了一张纸写道:

吕雪梅同学:您好!来信详悉。谢谢!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请不必放在心上。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余言不作赘述,望见谅。

朱蕴忠10月26日就这样,通过信件来往,内容越写越多,姓名越缩越短,她称呼我“蕴忠”,我干脆只称呼她一个“梅”字。

第二年暑假,梅高中毕业了,再次来到试验站。一天傍晚,还是在去年分别的那个防风林的路边上,我在下班的时候遇到了她。她微笑着向我走来,笑得是那么地甜蜜,一见面似乎有点难为情,她含羞地用手拨弄着那梳得雪滑的麻花辫子。我说了句:“你好!”就再也无话可说。她说:“看你傻头傻脑的样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往那边去去。”说着她径直向田间小路走去。我随后跟过去。她到了一个认为安全的地方便停住脚步问道:“听说你一个人住在副业队的牛房?”我说:“是的。”她说:“明天中午我去你宿舍。”我问:“去干什么?”她说:“傻子,想跟你谈谈。”我又故意问:“谈什么?”她气乎乎地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吃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亏!谈什么还要问我?嗯!”我见她真的生气起来就说道:“好吧!明天中午我等你。”第二天中午,天气特别地炎热,人们吃过中饭就开始午睡了。我早早吃好中饭,将宿舍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了一些糖果和菊花茶,等待着雪梅的到来。大约一点钟左右,雪梅从田间小路直奔我宿舍而来。她将头上戴的草帽压得很低,穿着一件灰色的工作服,远远望去就像个男子汉的模样。一进我宿舍她说道:“热死了!”说罢就脱掉外衣,拿下草帽,抓在手里一个劲地扇起来。我递上一条毛巾、一杯菊花茶,说道:“先歇歇再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有什么好说的。”“哎!怎么啦?昨天你不是说要和我谈谈吗?”我莫名其妙地问。

她说:“我已经来了三天了。一到这里,我就跟我姐姐讲了我们的事。先是我姐夫不同意,经我姐姐劝说,他勉强同意了,但提出要到金忠兵站长那儿去问一问。昨晚,我们到了金忠兵家。谁知,当我姐姐一说出口,金忠兵居然把我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你们这些共产党员党性到哪儿去了?居然去爱上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太荒唐、太不像话了!’”我问:“你是党员?”她答:“是的。我不仅是党员,而且还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三好学生。我自己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爱上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唉!……”说完,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感到很扫兴。在那阶级斗争搞得你死我活的年代,雪梅如果是地主富农出身,那我们正好是天生的一对。然而偏偏她是个党员,假如和我这个反革命分子结了婚,上了床是夫妻,下了床天天与我搞阶级斗争,那个日子可怎么过啊!想到这里我也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时,门外的路上已有人开始走动,人们开始上班了。我对雪梅说:“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她说:“唉!中午时间太短了,明天晚上我再来。”说着她穿好衣服,戴着草帽,用手指了指门外,意思是叫我看看有没有人。我伸头一探说:“没人,走吧。”她点了下头,匆匆离去。

第二天晚上,月明星稀,凉风阵阵,我等了好久,不见雪梅前来,就将大门敞开,坐在桌子前伏案挥笔继续写起那本《黄鼬(黄鼠狼)的狩猎》的书稿来。写着写着突然觉得肩膀上有些沉,抬头一看,啊!一只纤纤玉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是雪梅来了,便顺势一把将她的手捉住。“嘻嘻嘻!”她笑出声来。我站起身来将火油灯上架着的一只鸡蛋放在桌子上一转,鸡蛋旋转得很急,说明已经烤熟了。我递给雪梅说:“每天夜里写作感到肚子饿,我便在火油灯上绑了个铅丝架子,架子上放一只鸡蛋,烤到能转,便是熟了。今天你来得巧,尝尝我的烤鸡蛋吧。”雪梅接过鸡蛋,剥掉蛋壳,放到我嘴边说:“你吃吧。”我急忙用手推开说:“你是客人,还是你吃吧。”“你吃!”“你吃!”我们在推让之中,两双手竟久久地靠在了一起。雪梅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手上的老茧,眼睛里饱含着辛酸的泪花,她哭了。我用手帕帮她擦去泪水,她一头扑到了我的怀中,我顺势将她抱住。可惜,那年代还没有开放,还看不到电视里接吻、做爱的镜头,我只是使劲地将她抱住,就像抱棉花包一样,除了用劲,再也没有什么技巧。雪梅的酥胸紧贴着我,那两只高耸的肉峰就像插头一样使我浑身通了电,使我顿时欲火中烧,浑身热血沸腾。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抱起雪梅来到床边,两人搂头抱颈地倒在了床上。瞬时间,仿佛天翻地覆整个乾坤在旋转一般。

雪梅倒在床上,闭着双眼痛苦地呻吟着说:“蕴忠,我真的好想你,这次我豁出去了,管他什么阶级斗争……”一听到“阶级斗争”这几个字,再看着雪梅满脸流露出万般无奈的痛苦表情,我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瘫软下来。我连忙松开拥抱雪梅的双手,乖乖地从她身上退了下来,情不自禁地说:“不行!这绝对不行!雪梅,我配不上你,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能连累了你,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雪梅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神思恍惚地僵立在床边,不停地抽搐着嘴角,想说的话儿到了嘴边又咽下了肚。突然,她双手捂着脸孔,放声哭泣着冲出门去,一头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几天后的中午,二队的小沈突然来到了我宿舍。我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她说:“是小吕请我来的,其实她一直想着你……”我说:“我不愿意连累了她。再说,一个反革命分子和一个共产党员结了婚,上了床是夫妇,下了床就搞阶级斗争,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啊……”小沈见说服不了我,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过了一年,听人说雪梅嫁给了丰富镇的一个复员军人。又过了两年,三队的老顾对我说:“小吕和现在的男人闹了要离婚,她跟我讲了你们的事情,她后悔极了。”今年春上,我家属听说试验站大道边有一幢房子要出售,就叫我去考察一下,能否买下来办厂。我来到了试验站大门口,无意中遇到了三队的老邹。老邹说:“小朱啊!小吕现在很困难啊!男人没职业,儿子又不争气。听说你跟她上过床,那个儿子是不是你养的?你不能帮帮她的忙吗?”我说:“床是上了,就是没有捞到下种。”老邹说:“唉!全怪金忠兵那个婊子养的,没有做好事……”

我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浮想联翩,慷慨万千,不知不觉轿车已经来到向阳县城南开发区。抬头望去,这里是一片外商投资的热土,也是有识之士创业的乐园。各家合资企业、私营企业,络绎开张,方兴未艾。开发区一片生机,正在日新月异地迅猛发展。如今,这里是我陪着日商常来常往的地方;也是我一次次被有关单位作为座上宾邀请来这里参加各类招商引资活动的地方。但是,说给谁能相信,这里原来是一所规模不小的监狱。1983年我第一次来这里,是被执法犯法的公安干警,以莫须有的罪名,作为罪犯阶下囚,关进了这里向阳监狱的102室牢房。我至今难忘那次被抢事件给我带来的耻辱和灾难。

1979年元月,我获得了彻底平反,为了顾及妻子,扎根农村,我主动放弃了回无锡市就业的机会,不久,就靠勤劳致富过上了小康的农家乐生活。

三中全会后,试验站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进一步激发了我们夫妇俩的干劲。自81年起,我家承包了六十亩盐碱薄地种上了棉花,且连年喜获丰收。我扎根农村勤劳致富的事迹,也被登上了《无锡日报》“同志之间”专栏,这就进一步坚定了我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不料,1983年2月8日这一天,平地一声雷,大祸从天降!当地农民严正民因包办婚姻对我小姨子逼婚不成功,便带领十三个愚昧的农民,到我丈母娘家去要钱要人。当时,我丈母娘家孤苦伶仃,一贫如洗,小姨子早被逼得私奔逃到了响水。这伙人听说我这个姐夫在试验站包了几十亩棉田家中有钱,便闯到我家,用自带的麻绳将我妻子捆绑后大肆抢劫。案发后,因我是个下乡知青,在当地无亲无故,上下奔波得不到解决,便将我家遭到抢劫的经过写成稿件,投寄到《无锡日报》社,呼吁报社派记者前来调查抢劫事件的真相。谁知,当《无锡日报》社函告Y城地委后,地委尤彪元书记为了欺骗社会舆论,公然以权代法,责令Y城地区公安局刑警大队沈庭民大队长一行七人,以“联合调查”为名,拿出“一打三反”、“深挖五·一六”的劲头,对我们被抢一方大举迫害。并且故意颠倒是非,包庇罪犯,执法犯法,加害无辜,用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关进了向阳县监狱。出了监狱,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便上下来申诉。我到处呼天号地,苍天啊!天理国法究竟何在?大地啊!你养育的清官何在?我上下奔波,辗转数年,终于认清了“有权便是法,无权被执法”的这一社会现实。

残酷无情的社会现实,打破了我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美梦。我知耻而后勇,悬梁刺股,发愤自学,经过十年窗下无人问的苦读,终于一举踏上了日语翻译的工作岗位,并且拔根离站,率领全家离开了那个使我一次次落难的农村。

忆往昔峥嵘岁月,尽管我经历了下乡、下狱、下岗的磨难,但是却能屡仆屡起、愈挫愈奋,每每处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终于赶上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时代脚步,三次走出国门东渡扶桑,到达日本东京、大阪、京都、名古屋等地,为国内各个企业的招商引资,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并且依靠自学考试,获得了各类职称、文凭和资格证书。在外贸战线创汇获利,受到了各级政府部门的表彰和奖励,自己在逆境中自学成才的事迹,也被国内外各家新闻媒体广为传颂。但是,往事不堪回首,每当我回想起动乱年代惨死在广阔天地里的下乡知青,每当我回想起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被活活打死在子午河畔的知青陈夏杓时,心中便会产生阵阵悲痛。

想当年知青陈夏杓战死后也曾热闹过一阵。当时,追悼会开得十分庄严肃穆,每个知青都向遗像献花、发誓。人们几乎用尽了赞美烈士的所有诗词,不少知青还掉下了悲痛的眼泪。也有知青提出:“高抬尸体,到无锡市里游行”的建议。知青们为了纪念陈夏杓还编了一首“怀念战友”的歌。每当知青集会,都会激情高昂地齐唱:“春风吹遍了田野啊——!战地黄花分外香。想起了牺牲的战友啊——,心潮汹涌似浪翻。啊——!啊——!啊——!啊——!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战友啊——,你高大的身影啊,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啊——!啊——!啊——!”歌词中那啊啊啊啊的悲壮呼号声,在吉他乐器的伴奏下,常常在黄海之滨子午河畔的这片黄土的上空回荡。但是,随着时过境迁,如今,连我都记不清陈夏杓的坟墓是在无锡青山湾的哪一块地方了。或许人们早已劳燕纷飞,忘掉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陈夏杓死了就是白死,什么烈士、牺牲之类的口号,尽是些愚弄人的鬼话。即使活下来的知青,不少人都已白了头发,列入了退休行列。当年必须经过精心化妆才能上台跳“老太婆看见六样机”的女知青,如今不用化妆就是标准的老太婆了。人们叹惜时光之流速,人生之短暂,追忆往事是老年人的通病。知青们知道我出过书后,不少人都建议我写一本反映知青一代人命运的小说。不久前,我将拙作《怎样自学成才》一书寄给了常州知青胡相荣,以答谢77年我摘帽时,他赠过我一幅自己创作的“新春兼贺君喜”的喜鹊登梅图。很快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全文如下:

蕴忠贤弟:您好!

来信详悉,大作已拜读,因杂事缠身,迟复为歉。

您能写出这样一本出色的书,确实不容易。字里行间仿佛都浸透着你的悲壮和甘苦。回顾我们的人生,每取得一个成功或进步,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我建议您写一本自传体的纪实小说,再现我们这一代人的过去和现在,通过催人泪下的故事,教育和激励后人奋进。往事如云烟,一切功名利禄都已随岁月而淡化,只有真诚的友情,将永远与世长存。真所谓:生不逢时又下放,动乱年代更遭殃,岁月磋砣人已老,难得旧情常思量。余言不作赘述。

顺祝身体健康!

胡相荣敬具2002年3月18日

写一本自传体的纪实小说谈何容易!下岗失业后,没有固定的收入,女儿明年就要考大学,儿子将要上初中,虽说“君子固穷”我耐得了那份清贫,但妻室儿女亲友们对我的期望太多太大了,故我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来赚上一个天文数字。眼下自己与人合伙办了个私营企业,作为董事长的我怎能不操劳呢?2002年1月,我作为翻译参加了在东京都举行的日本室内纺织品博览会;5月,又参加了在大阪举行的第七回中国江苏输出商品展示会。回国后,千头万绪,加上又要参加晋升日语翻译高级职称计算机的考试,哪里还有时间写书呢?但是,我不愿辜负知青们的期望,再苦再累也要挤出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因此,断断续续写完了这篇绪章。

 

 

  第一章

 

赤日当头照,高温实难熬。环城的柏油路被晒得滚烫,一脚踩下去,鞋底就像被粘住似的。无锡市体育场的环城河边,停靠着一艘轮船和一条拖船。河岸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一条“欢送无锡市首批知青上山下乡”的巨幅标语悬挂在马路边的树上。路两侧的树干上贴满了“晒黑皮肤炼红心,上山下乡干革命”、“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之类的标语。前来送别的亲友以及驻足看热闹的人们,早已将环城路挤得水泄不通。“让开!让开点!”学校的老师们在知青队伍前面拨开人群开道。我背着行李汗流浃背地走在队伍前列,在老师的带领下,踏上跳板,走进船仓。船仓的座位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每个下乡知青的姓名。我在船仓右侧的第三排位置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的座位上放着两包食品,一包月饼,一包桃酥。啊!快到中秋节了,在这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里,却要离乡背井去苏北务农,每个知青的心情都显得格外地沉闷。不少知青的家长早已哭干了眼泪,不断地用嘶哑的嗓子向船仓里呼叫着:“阿大,到了苏北要写封信回家啊!”“阿三,过年要回家呀!”……

轮船拉响汽笛启程了。岸上的哭声、叫声、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不少年轻力壮的亲友,跑着叫着在岸上追逐着轮船,渐渐地一个个地落在了后边。四周开始恢复了平静,再也听不到哭声、叫声和锣鼓声。经过几天的折腾,我早已疲乏不堪,于是,闭起眼睛在轮船的摇晃中打起盹来。此时此刻,我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摇篮中,无忧无虑,没有悲伤,凭着一腔热血,两手空空,去体验那“身居茅屋,脚踩污泥,眼看全球,胸怀天下”的知青生涯。天色已黑,不知轮船已开到什么地方,两岸的灯光开始稀疏起来了,估计早已开到了郊外。朦胧中有人推着我的肩膀叫道:“吃饭了,吃晚饭了。”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伤科在叫唤。伤科原名王国良,比我大一岁,生得熊腰虎背,人高马大,在校表演过单掌劈砖的功夫。据说,那一手功夫是跟一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学来的。加上无锡市七中旁边有个私人诊所,挂着“伤科王国良”的招牌,所以在学校里除了老师叫他王国良外,同学们都叫他伤科。伤科拉着我向船仓尾部的食堂走去。知青们每人领到一钵子蒸饭,一碗芋头烧肉。能够在经历“三年自然灾害”,被饿得死去活来患浮肿病不久的日子里吃到米饭和猪肉,可算是难得的口福了。由于营养不良,下乡时我的个头只有1米48高,和伤科在一起就显得更加瘦弱,可谓是标标准准的“老小”。记得学校里开始动员上山下乡时,没有几个人愿意报名,我带头报名后还受到老师的表扬呢。不料,当苏北农场来了两位领导见到我人时,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的小孩子到了苏北,生活上都照应不了自己,不要说劳动了。”于是,没有批准我下放。有个同学将这个消息当天就传到了我家里。我一回到家就遭到了继母一顿十苛十相的耻辱:“你这个小狙头,阎王见了你伸舌头,小鬼见了你翻筋斗,还想上山下乡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真是前世里作的孽,人家偏偏不要你这个现世宝……”继母咬牙切齿越骂越来劲,我想留在家里决不会有好日子过,只好第二天再去找班主任孙老师。孙老师一边安慰我,一边带我去找农场的领导,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这同学品学兼优,人很聪明、勤劳,只是吃不饱肚子,饿到这样矮小的。到了农场,只要有得吃,一下子就长高了。不会增加农场负担的。头年也可照顾他看看场头什么的,别看人小,机灵得很呢!……”经过孙老师一番劝说,两位农场领导终于点头批准了我下乡的要求。的确,我在下乡知青里不仅年龄最小,而且个头也是最小的一个。开饭时引起了不少知青的怜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哎,这么大的老小也下乡了?”“他家里怎么舍得的?”……有的知青用筷子夹起自己碗里的大肥肉往我碗里送,说:“多吃点,长高点。”也有知青叹气说:“唉!作孽!真是前世里作的孽!”说得我一阵阵心酸,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似的,怎么也咽不下饭。吃过晚饭,船仓里很快恢复了平静,轮船开足马力向北驶去。

半夜三更,船体突然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哇!”“哇!”女知青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呕吐。啊!危在旦夕,轮船过长江时恰巧遇到强台风!长江里狂风怒号,浊浪排空,雾气腾腾,白茫茫一片,整个轮船就像泡在江水中一般,随着轮船的上下颠簸,江水一阵阵地从仓口往船仓里灌。船体倾斜摇晃起来,随时都有颠翻的危险。一个巨浪打来,船左侧站着的几个知青被甩到了船仓的右侧。船老大大声叫喊道:“大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要站立走动!”在这性命交关之际,每个知青都闻风而动,自觉地回到了各人的座位。船老大走进仓来指挥道:“你人胖坐到这边。”“这里再来一个人。”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将知青按体重大小均匀地分布在船仓两侧的座位上,以尽量保持船体两侧重量的平衡。尽管如此,轮船还是像出了轨的火车,以失控的状态在风浪中时现时没。眼看凶多吉少大难即将临头,人们开始惊慌起来,女知青那边已传来了惊呼声和哭叫声。也有人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也许是在祈祷上帝保佑吧!船老大开始发救生衣了,知青们越发骚乱起来。不知哪个知青骂道:“妈的!上山下乡也不选个好日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们渡江。”也有知青调侃说:“这就叫经风雨、见世面,在大风大浪中经受锻炼!”我抬头一看,前舱上挂钟的时针正好指在1点14分。啊!“要要死!”多么不吉祥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俄语老师用谐音法教我们记忆单词的情景。何况今天又是9月14日,不是可谐音成“就要死”吗?昨天是9月13日,岂不就成了“就要杀”吗?怎么会选这个晦气日子让我们下放的,不能再过三、五天,选在9月16日、9月18日,这些“就要乐”、“就要发”的日子里让我们启程呢?是哪个不负责任的领导选了这个倒霉日子!不图个吉利,最起码也应该懂得刮台风不能渡江这个常识啊。当然,也许当时还没有这种说法吧。谢天谢地,也许是船老大的功德无量,身手不凡,经过两个多小时与风浪的搏斗,轮船终于驶进了高港闸。船体不再颠簸摇晃,知青们拍手欢呼起来。各人又重新返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过度的惊恐使不少知青兴奋得夜不能寐,伤科干脆从包里掏出一副扑克牌,跑到对侧的座位上,喊了几个知青打起牌来。一排座位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真的十分困倦,心想:“半夜三更,打什么牌啊,真是有福不会享,没福等天亮。”于是,我将书包当枕头,侧身倦腿睡起觉来。“老K!”“爱司!”“大封”“哈哈,赢了!赢了!这下该刮十个鼻子!”打牌的赢家高兴得大声嚷嚷。“别吵,别吵,不要影响人家睡觉。”经伤科一提醒,大家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知青们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听说这个老小家里是蛮娘,吃不饱肚子,在学校里饿昏过好几次。”伤科说:“他是我们班级的,叫朱蕴忠,因为经常饿得晕过去,我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瘟猪。”知青陈志兴说:“不对,不对,猪是胖乎乎的,像他那样瘦骨伶仃的,睡在那里就像一只大藻虾。”“对!对!今后就叫他大藻虾!”知青们一致赞同陈志兴的说法。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到苏北农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叫我“大藻虾”。不管这个诨名是好是坏,既然人们已经约定俗成,我也自然不可抗拒。没喊多久,人们发现我人太小了,诨名里不配有个大字,于是又统统改口,人人称呼我“藻虾”。无巧不成书,65年轮到常州知青下放,试验站来了个叫吴松年的知青。他的身世与我差不多,继父在劳改,继母没工作,家里穷得叮当响,吃糠咽菜,饿得只剩一副骨架子。人们都说他是“骨头骨脑骨眼睛,骨甲骨嘴骨背心,简直像只老蟹。”于是得了个“老蟹”的诨名。老蟹虽然穷困潦倒,整天却是乐呵呵地爱“发大兴”。文革期间,祖国山河一片红,就连黄海之滨新泽试验站这样的穷乡僻壤,也紧跟上头最新指示一阵风一阵雨地瞎折腾起来。什么大批判,小评论,红海洋,忠字舞,三忠于,四无限……花样百出,走火入魔。记得有一天到食堂吃饭,买饭窗口已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大家饿着肚子等买饭。只是领头做“四个首先”的魏志红还没到场,不做“四个首先”是不能买饭的,这是当时定下来的雷打不动的规矩。等了好久,魏志红匆匆赶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领喊道:“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大家跟着齐喊。接着他又喊:“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大家又是一番鹦鹉学舌,只是声调低了许多。接着又是背诵最高指示,又是齐唱革命歌曲。一番做作后,终于开饭。大家“噢!”地一声一起挤向买饭的窗口。吃饭时,我和老蟹坐在一张桌上。我说:“最近我看了一本叫《反对个人崇拜》的书,书中说:‘对领袖的尊敬和热爱是必要的,但如果天天对领袖进行膜拜,就是把领袖当作为泥菩萨一样,因为只有泥菩萨才需要人去天天朝拜,这是对领袖的一种污辱。’”听罢此言,老蟹也就夸夸其谈地畅所欲言起来。谁知,后来有人向工作组汇报,说我们的言论是“黑话”。于是,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不久后,老蟹也被关进了“对敌斗争学习班”。经过三天三夜不歇台的“政策攻心”,老蟹已经步履维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早上,几个战斗员押着老蟹到棉田去治虫,老蟹抬着药水桶才走十几步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粪桶里的药水被翻倒在地上。在后面抬桶的战斗员赶紧将粪桶拎起,泼口大骂道:“婊子养的!你竟敢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说着,就抡起扁担朝老蟹砸去。然后一把抓住老蟹的衣领,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押到田头。人们都围了过来,田头上响起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声。田头批判会开始了,战斗员们轮番车轮大战,又是批又是斗,折腾了个把钟头后又押着老蟹去治虫。冷不防老蟹将头伸到粪桶里喝起药水来!待战斗员上去拉时,一口药水已经喝进了口。虽说那是经过高倍稀释的1059农药,但是这种剧毒农药厉害极了,只要有眼泪那么一小滴的剂量,就足足能毒死七条水牛。老蟹紧闭牙关倒在地上,几个战斗员抓头发的抓头发,拎膀子的拎膀子,七手八脚地用粪勺子往老蟹嘴里灌肥皂水。老蟹挣扎着在地上挪动着,浑身沾满了泥土杂草,倦缩成一团,就像成了一只“松花皮蛋”。当人们将老蟹扛头扛脚抬到医务室门口时,恰巧被我路过撞上。眼看老蟹奄奄一息,就要不行了,我急忙高声大叫:“老蟹!”“老蟹!”老蟹听到我的叫喊声,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对我说:“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一个个都没有得到好的下场!”说完,他含着泪水,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然而,人们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多次落难的“阶下囚”,居然应证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句格言。我的称呼也由“大藻虾”变成了朱翻译、朱经理、朱董事长,这些便成了后话。

东方刚刚发白,轮船就停下来不走了,岸上传来了人们的嚷嚷声,我跟着一些知青登上船头看热闹。啊!原来是一座小闸,挡住了轮船的去向。闸上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小孩尖声高叫道:“快来看哪,南蛮子来啦!”伤科说:“江北人叫我们是南蛮子,我们叫江北人是蛮子,不知究竟哪个是蛮子?”夏建说:“肯定江北人是蛮子!”我问道:“是不是江北人会骂日哩妈妈,蛮不讲理?”夏建说:“我们不是学过‘荆轲刺秦王’的文言文吗?司马迁在文中写道:‘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日:‘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这文中写的‘北蕃蛮夷之鄙人’说的是北方荒僻地区没见过世面的人,而不是南方城里人,因此,江北人才是蛮子。”“对!对!江北蛮子没有见过世面,看到我们来了就大惊小怪的。”知青们见有了理论根据就纷纷赞许道。

闸上的人还在叫:“南蛮子来啦!”知青张仲宝用苏北话骂道:“日死哩妈妈不开花,开起花来结冬瓜,冬瓜不结子,你家妈妈就要死。”带队的蒋老师跑过来训斥道:“谁叫你骂人的?”几个知青道;“蒋老师,你听哇,那个江北人在骂我们是南蛮子呢!”蒋老师说:“大家赶快回船仓收拾行李,准备上岸,这里离我们去的试验站还有五里路,只好步行过去了。”话刚说完,我们就返回船仓,收拾好行李,跟着蒋老师一起上了岸。知青们排着队,沿着子午河,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到农村去,到边疆去”这些上山下乡的流行歌曲,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向试验站走去。“到了!”“到了!”知青中有人嚷嚷道。抬头望去,子午河里横着一艘摆渡用的大船,河对岸大路上停着两辆马车,簇拥着不少欢迎的人们。我们登上渡船,很快就来到对岸,上岸搁跳板的地方,早已铲尽杂草,整出一块平地,河坡上岸的小道,也挖出层层台阶。船刚靠岸,岸上左右鸣炮,锣鼓震天,排在欢迎队伍最前面的是托儿所的小朋友们,他们穿着崭新的衣服,手中挥舞着小红旗,用尽吃奶的力气,一个劲地高叫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刚上岸,迎面就跑过来几个满脸堆笑的老职工,大家争了帮我拿行李。赶马车的喊道:“来来,把那个小孩抱上车来。”有人将我抱上马车,其他知青见了羡慕极了。直到知青队伍走远了,赶马车的老徐将堆放的行李检查了两遍后,才扬鞭催马“驾!”“驾!”地吆喝起来。长长的马鞭呼呼地在空中盘旋着,然后“啪!”地一声抽在前面拉套的两匹枣红马的屁股上,枣红马开始扬蹄奔跑起来,车夫嫌驾辕的大公马跑得慢,又扬鞭“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抽在大公马的耳朵上。马车在黄土大道上奔驰起来,路边防风林中的树木飞快地闪向车后,车后的尘土扬起了一道雾蒙蒙的尾巴,很快我们就到了新泽试验站的站部。站中心有一幢茅草盖顶的“驴头屋”,那房子的墙身全是用泥块堆砌成的,许多地方早已风化脱落,看上去就知道有了年代,这幢房子是十三年前老一辈建站人员艰苦创业的象征,如今已成了忆苦思甜的教材。“驴头屋”的东面是大饭堂,南面是科研室,西面是仓库,北面是水塔。除了科研室那幢房子是用科研经费建成的外,饭堂、仓库和水塔据说都是用知青的安家费新建的。我们市七中的知青被安置在紧靠桥头的一个仓库里,这个新建的仓库,风不透、雨不漏,成了我们知青的新家。知青们刚到站时,吃饭是不要饭菜票的,每桌凑满八个人便可开饭。一星期后,便开始拿饭菜票排队买饭,各吃各的伙食了。

一个月后,由于劳动强度大,每天等不到开饭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就连我这样的“老小”一顿也能吃上斤把米饭。一到开饭时间,知青中常有打赌比赛吃东西的,有能吃20只松花皮蛋的,有能吃一盆子大肥肉的……五花八门,令人难以置信。每当排队买饭时,我都小心翼翼地盘算着饭菜票,就怕前吃后亏空。同班级一起下放的知青张仲宝见了大笑道:“算什么啊!我才不管它呢!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死了也不冤枉。”果真不到25号他就将一个月的饭菜票全吃光了。先是向人借,后是吃菜汤,最后干脆卧床不起请病假。大家都笑他:“没钱买肉吃,睡觉养精神。”好容易熬到10号发工资,知青们便活跃起来,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买东西吃,什么野鸡、螃蟹、花生之类的土特产品价格都很便宜。不少知青两个人凑起1元钱来买一只雄野鸡,烧好后一个人半边吃得津津有味。伤科胃口大,嫌野鸡肉太少,就跑到三区小街买了一只大猪头,沿路找了根木棍当扁担,一头拴上几块砖头,一头挂上猪头,挑到站里。他向老职工借了一口铁锅,在沟边挖了个坑,将锅放在坑上,用脸盆做锅盖,拾些枯树枝,煮起猪头来。“啊!好香啊!”他赞叹着,不时地揭掉脸盆,用小刀割块猪头肉啃起来。没等猪头肉烧烂,一个人就将猪头吃到只剩一堆骨头。我也领到了五元钱工资,想到继父还在辽宁劳改,无锡家中早已穷得上顿接不到下顿,两个妹妹还在挨饿的情景,就赶快跑到邮电所汇了二元钱回家。然后剃了个头,买了些肥皂、牙膏之类的日用品,剩下的二元钱就怎么也舍不得用了。穷则思变,我和夏建等人一商量,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白天拿了个绳包当渔网到沟里去捞鱼虾;晚上则用塑料袋做了个海斗,到屋沿下去捉麻雀吃。试验站的麻雀多极了,一到天晚就钻进屋沿下的草洞中过夜,茅草房子的屋沿被麻雀掏出一个个的圆洞,洞里还铺着鸡毛之类的保暖物,这麻雀也真的会享受。我们用电筒一照,麻雀在温暖的安乐窝里傻乎乎地一动不动,海斗将洞口一套一敲,受惊的麻雀往外一飞正好进了海斗。一个晚上不费劲就捉了几十只,回到宿舍,剥皮去毛一红烧,人人吃得嘻嘻哈哈。几天一捉,屋沿草洞里的麻雀被捉光了,我们就到防风林里去找。找了个把小时,除偶然惊飞草丛中的两只野鸡外,树上竟没有照到一只鸟。伤科急躁不安说:“哎,鸟宿到哪里去了呢?”经他这么一问,我马上想起了唐朝诗人贾岛作的“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就说道:“说不定小鸟宿在池边的树上呢!”夏建说:“对!我们到河边的树上去找。”我们赶紧来到河边的树林,用电筒往上一照,啊!果然树枝上星星点点,一只只鸟的白肚子在电筒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树太高,手够不到,海斗也派不上用场,大家只好望鸟兴叹。夏建说:“回去做弹弓,明天再来打。”我们回到宿舍就分头找材料做起弹弓来。从此,我们晚上经常拿了弹弓出去打鸟,除了麻雀外,我们还常打到珠颈斑鸠、灰喜鹊、白头翁,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那时,还不懂得生态保护。鸟雀打多了,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回”的歌曲回家。光靠打鸟吃,粮食还是不够,无奈,我只好写信给在无锡柴油机厂工作的姐姐,希望她支持我几斤粮票。有一天,我和周小平在场头拣棉花,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只见张仲宝右手晃着一封信向我走来。我知道姐姐回信了,起身接过信封一捏,高兴地嚷了起来:“我姐姐寄粮票来了!”周小平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答道:“一摸信封,中间厚实实的,知道夹的就是粮票。”说完,我拆开信封,果然信纸内夹着两张五斤的全国粮票。

张仲宝说:“见者有份,晚上请客,何况信还是我带来的。”我说:“请客可以,快帮我们拣棉花,缴掉棉花再下田拾。”

“好!好!”张仲宝花拾得少,缴得快,围过来帮忙。不一会儿,我们三人缴掉棉花,一起向田里走去。张仲宝说:“时间还早,我们顺路到蒋老师宿舍看看,有没有组里其他知青的信。”我和周小平见时间的确还早,就跟着张仲宝一起来到了蒋老师宿舍。只见桌子上堆放着十几封家信,张仲宝边翻信,边报着那个知青的姓名。当报到陈志兴时,看到那只白纸信封里厚实实的,我脱口而出道:“陈志兴的信这么厚,说不定也是寄粮票来了。”这时,只听得蒋老师说:“这么多包裹,里边寄的全是吃的东西,你们看看是哪几个的,通知他们早点来拿去,放在这里过夜,给老鼠啃吃了怎么行。”我和周小平转身翻看起包裹来,才看两个包裹,张仲宝就催促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下田去拾棉花吧!”见他催促,我和周小平也就跟着他出了蒋老师的宿舍。我们三人说说笑笑,顺着大路向田里走去。大路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个行人,路边的槐树叶子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走到田头的一个转弯处,周小平站在槐树旁撒起尿来,我见没有外人,也就在另一棵槐树旁撒起尿来。撒完尿正要动身,突然我发现张仲宝人没了,就问道:“哎!张仲宝到哪里去了?”周小平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厕所说:“我们撒尿时,他跑到那边厕所里去了。”顺着指点,我抬头望去,只见张仲宝正匆匆地从厕所里出来。“不好!”我脱口而出。

周小平见我吃惊的样子,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啦?”我说:“先别作声,到了田里我再跟你说,不要让张仲宝知道。”周小平嘴里“唔呐”,“唔呐”地答应着,眉头却皱得像个疙瘩。

张仲宝来了,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说:“我们在商量晚上是吃馒头,还是吃米饭。”“噢,噢”张仲宝东扯西拉地和我们聊起来。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三排八条棉花田,各人下了趟,每人拾两行棉花。拾了一会儿,张仲宝见其他知青还没来上工,就独自跑到棉花开得多的地方去“打游击”了。周小平见他走远了,就悄悄问我:“刚才你紧张什么?”我说:“张仲宝是个邋遢的人,见到我们在路边撒尿怎么会回头到厕所里去撒尿呢?如果说是解大便,那么短的时间就从厕所里出来,连束裤子的时间也来不及啊!”周小平说:“嗯,言之有理,那他进厕所去干什么呢?”我说:“我的信是张仲宝拿来的,说明他已去过蒋老师宿舍。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再次去蒋老师宿舍?进了宿舍,我们正在看包裹时,为什么又催促我们赶快下田拾棉花?会不会看我从信中拿到了粮票,去偷拆其他人的信件?”周小平说:“有这种可能,那怎么办?”我说:“从现在起,我俩轮流盯住他,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下班你陪他先走,我落在后面到那个厕所里去摸摸情况。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周小平连声答应。

鸟雀东飞归树林,太阳西沉落地平。天晚了,张仲宝叫道:“回家拣棉花了!回家拣棉花了!”我和周小平高声应道:“行呐!马上就走!”我催周小平赶快跟张仲宝回去,自己故意慢吞吞地落在了后头。我见他俩确实已经走远了,就迅速跑进了路边的那个厕所。厕所里没有其他人,只见茅坑里散落着一些撕碎的白纸片,有几张白纸片飘落在茅坑上面的地上。我拣起来仔细查看,发现其中一张纸片上有“兴收”两个钢笔字。啊!想起来了,就是那只写着陈志兴收的白信封!这家伙果然是偷拆了别人的信件!我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急忙将纸片藏进口袋,快步赶到场头。张仲宝他们也刚到,我对周小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我找到了证据。”周小平会意地微笑起来,缴掉棉花,我们三人一起回到宿舍。一到宿舍就听到组长孙正义说:“今晚我们小组派一个人到加工厂突击轧棉花,劳动三个小时,吃一份夜餐。”张仲宝听到有夜餐吃,便连声抢着说:“我去!让我去!”孙正义说:“那么,你现在就去吃晚饭吧!”张仲宝高兴得不得了,脸笑得像一朵花,连忙拿了饭盒,掏出皮夹子拿饭票。孙正义眼尖,看到了张仲宝票夹中有一张崭新的纪念邮票,就一把抢过票夹嚷嚷道:“这张纪念邮票给我,上次你答应给我一张新的纪念邮票的,这下子可不能赖了!”张仲宝慌了,连声说:“不给,不给,不能给,我有用。”孙正义说:“不行!上个月你问我借饭票时,满口答应给我一张纪念邮票的。”说着便拿下那张邮票,将票夹还给了张仲宝。张仲宝见邮票已落到孙正义手里,就软下来说道:“邮票给你就给你,不过,让我看看是什么纪念邮票,以后再叫家里寄。”孙正义说:“看看可以,可不准赖啊!”张仲宝说:“保证不赖,肯定不赖。”孙正义将邮票递给了张仲宝,张仲宝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后说:“邮票要不到,要点信封纸也是好的。”说着,把邮票周围的信封纸撕掉后,将邮票给了孙正义,然后向食堂走去。在路边转弯角,他又将信封纸撕碎后扔进了沟边草丛。这一切都被我和周小平看在眼里,只是待他走远了,我们便跑过去将扔在草丛中的纸片拣了起来。纸片上虽然只有用钢笔写的一个“站”字,但那纸张、字迹和我在厕所里拣到的完全一样。

吃晚饭时,我在食堂先找到了蒋老师,问道:“蒋老师,你宿舍里的信件都发完了吗?”蒋老师说:“早已发完了。怎么,你的信没有拿到?”我说:“拿到了,我随便问问。”接着,我转了几个圈,终于在买饭的人群中找到了陈志兴,我问道:“陈志兴,你今天有没有收到家里寄来的信?”陈志兴睁大眼睛说:“没有哇!”我又问:“你叫家里寄粮票的吧?”陈志兴越发奇怪地说:“也没有哇!”我又问道:“那么,信封里厚实实的,是寄的什么东西呢?”陈志兴说:“噢,上个月我手腕扭伤了,叫家里寄伤湿解痛膏来的。呃,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原来如此,那么,吃过晚饭你到我宿舍来拿信。”陈志兴似信非信地打量着我,憋了好久才说:“好!我去。”吃过晚饭,陈志兴果然到我宿舍来拿信了。我把组长孙正义叫来,讲述了当天发生的情况,叫孙正义掏出邮票,我拿出了信封纸的碎片,让陈志兴辨认。陈志兴肯定地说:“不错,这是我父亲写的字,用的是和以前一样的白信封!”消息不翼而飞,整个宿舍三十多个知青都愤怒起来,大家如此这般精心作了安排,只等张仲宝回来便可破案。

夜里十点多钟,张仲宝吃过夜餐哼着小调回到宿舍。知青们按兵不动,待他脱掉衣服刚要钻进被窝时,开始按布置行动了。夏建一马当先,左手拿着那张纪念邮票,右手拿着电筒,直冲冲地跑到张仲宝铺边问道:“张仲宝,你认得这张邮票么?”张仲宝大吃一惊,但马上故作镇静地说:“噢,认出来了,是我送给孙正义的。”夏建说:“这邮票是从哪里弄来的?啊!”他把“啊!”字拉大了嗓门。

张仲宝惊慌失措,支支吾吾,半响才说:“是我家里寄来的。”夏建说:“你家里前天刚来过信,这邮票上的邮戳分明是昨天的,一天一封家信,说给谁能相信?”张仲宝又改口说:“这邮票是傅会计给的。”伤科大叫道:“张仲宝!你贼心不改,怪不得老到会计室转!你老实交待,这邮票是从哪里偷来的!”张仲宝无话可说,干脆闭目不语,心想: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一招还就真的厉害,不管知青们怎样乱嚷嚷,他就是闭着眼睛不作声,终不能把他给宰了。这时,知青们按计划使出了杀手锏。

孙正义说:“张仲宝,你睁开眼睛瞧瞧他是谁!”张仲宝睁开眼睛,只见陈志兴正在向他走来,宿舍里十几支电筒的光束都集中在陈志兴身上。陈志兴手中举着被撕碎的信封纸片,威严地说:“我们都是知青,只要你老实交待,把东西交出来,我就既往不咎,如果说慌赖话,可就不要怪我不客气!”“说!快说!快交待!”知青们齐声怒吼道。

“信是我拿的。“张仲宝终于交待了。夏建问:“信呢?”张仲宝说:“撕碎后扔下茅坑了。”陈志兴紧接着问:“信里的东西呢?”张仲宝战战兢兢地从票夹中拿出两张伤湿解痛膏。

伤科大怒道:“撵死你个贼骨头!把我们知青的脸都丢光了!”说完便要动手打。不少知青趁机起哄道:“打!打他个贼骨头!”我急忙上前挡住伤科说:“千万不要打人,让他作份检查,保证今后不再偷东西就行了。”伤科觉得不能便宜了张仲宝,与人一合计,用旧报纸糊了顶高帽子,用毛笔写上“我是贼”三个字,戴到了张仲宝头上。

“噢!——”知青们拍手高叫起来。

夜深人静,我们知青宿舍的叫嚷声惊动了站岗的兵民,民兵老维直奔蒋老师宿舍敲门。蒋老师闻讯而来,得知情况后训斥张仲宝道:“你啊!真是贼心不改,在学校里偷同学的东西,到了农场又偷别人的信件,这回要好好检查,要把你的检查书放进档案里,看你今后还犯不犯老毛病。”接着,蒋老师又对大家说:“天已不早了,明天还要劳动,大家赶快睡觉休息吧。”临走前,蒋老师觉得奇怪,回转身来问孙正义道:“这件事是哪个发现的?”孙正义指着我说:“是他发现的。”张仲宝扭过头朝我翻了个白眼。

伤科看得真切,用手指着张仲宝骂道:“你胆敢欺侮他,我就砸烂你的狗头!”蒋老师瞥了我一眼若有所悟地说:“原来如此,亲眼目睹,怎能抵赖,怪不得,怪不得。”秋高气爽,久旱无雨,田里的棉花就像炸芝麻一样绽开成一片,远远望去,白茫茫地就像一片银海。急得站长在田头团团转,直咂嘴。就在这时,他看到我们知青背着拾花篮子上工来了,顿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对了!只要像五八年“大跃进”那样,发动知青“放卫星”,定能将这批涌时花抢收回来。想到这里,他当晚召集了队长、组长和知青带队老师开会,先是宣讲“大好形势”,接着布置“放卫星”任务。有个生产队长,老婆刚从农村调来,回家与婆娘一商量,俩口子当晚就跑到棉花田里“放卫星”。第二天,我们五队闻风而动,中午送饭到田头,晚上接着“放卫星”。傍晚时分,魏志红从食堂送来了晚饭,忘了带筷子,大家就在路边折了根紫穗槐当筷子,一丢碗又争先恐后地冲进棉田。人们就像蛇在田里游动一般,哪里棉花多,就往哪里冲,僵斑、脚花统统不拾,专拣大花拾。拾到夜里十来点钟,只听得魏志红在田头大叫:“回家啦!大家不要拾啦!”我扛着棉花包跑到田头,田头路上早已聚集了不少人,还有其他小组参加“放卫星”的知青和老职工。

我问道:“怎么现在就回家了?不放卫星了?”二组的老顾抢着说:“人家副业队邱雪芳一天拾花220斤,我们怎能比得过人家?就是通宵达旦不睡觉,拾上百把斤,也称不上‘放卫星’啊!不如趁早回去歇歇。”魏志红说:“对对!我们知青新来乍到,怎能比得过人家?生姜还是老的辣嘛,今天拾的花也不算少了,大家回去歇歇劲,明天再来拾棉花。”三组的李大嘴说:“我听人说,她头天拾的花就没有缴,加上男人帮忙,才有220斤这么个大数字。”老顾说:“麻雀子怎能跟雁飞,就算两天不歇台,我也拾不到这么多,别扯事,快回去算了。”蒋毛说:“我已经拾了五、六十斤了,只要挖山不止不停地拾,肯定能超过220斤。”我说:“对!只要有个目标数字,我们靠延长拾花时间就定能超过她。”不管大伙怎么劝说,我和蒋毛就是不肯回家,人们无可奈何只好三三两两先回家了。

“一定要超过220斤!”我和蒋毛一起发誓,又精神抖擞地冲进了棉花田。

夜幕降临,满天星星,黑夜中,雪白的棉花一朵朵地特别显眼。我拼命挥舞双手,不停地抢拾着棉花。浑身上下沾满了露水,冷得我牙齿“咯咯咯”地直打架。蒋毛冷得吃不消了,哆嗦着嘴唇说:“太冷了,跑跑步好一些。”说完便在田埂上狂奔起来。突然,我想起田头绳包里放的是傍晚拾的干棉花,就跑过去大把大把地往怀里塞起干棉花来。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露头,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上工了。当大家看到我和蒋毛堆放在田头的几大包棉花时,一个个都惊讶得傻了眼;看到我和蒋毛浑身上下湿透,就像刚从河里爬上岸似的模样,都纷纷脱下衣服来给我们换。魏志红号召道:“大家来帮忙啊!”说着,带头拾了一篮棉花往我的绳包里倒。我连忙阻止道:“不行!不行!弄虚作假不稀奇!”大家见我说得有理,也就各自分头拾了起来。

组长张必进在田头不断地帮我们称着花,统计数量。拾到傍晚,我已称到222斤。张必进高兴得大叫:“成功啦!小朱成功啦!不要再拾啦!”蒋毛也匆匆背了一篮棉花来过称,一称也达到了221斤。张必进又叫:“好啦!好啦!都可以回家啦!”蒋毛一听,急得差点要哭出来,说:“不行!拾了一天一夜,竟然没有拾过一个小孩子,我不回去!”说完又往田里冲。我也急了嚷嚷道:“好!要比就跟你比一下!”说着,重新背起花篮也要往田里冲。张必进一把将我拉住,连劝带哄道:“好人哪,不要再拾了,累坏了身体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不服气地说:“蒋毛去拾了,为什么不准我拾?”

张必进说:“我保证拉他上来。”说完,他就冲进田里去拉蒋毛。蒋毛不肯回头,张必进在他耳边一嘟咕,蒋毛才跟着他回到田头。张必进拿起称来,将蒋毛的花篮一吊,脱口而出道:“222斤半!”我不买账,再要冲进田里去拾花。张必进一把将我抱住对蒋毛说:“把小朱抱上小板车,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推。”蒋毛连声说:“好!好!”他们俩将我抱上了小板车,连劝带说,我便只好忍了。刚回到站里,大喇叭里就传来了:“特大喜讯!五队三组蒋毛放卫星,一天拾花222斤半;朱蕴忠放卫星,一天拾花222斤。希望大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再创新记录。”“再创新记录”说起来容易,可是,那年再也听不到谁能超出这个“放卫星”的数字。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来看我,拿我开玩笑的人也就多起来。那时,还没有电视机,知青中有收音机的人也很少。一到天黑,闲得无聊,知青们常聚在宿舍里吹牛、“发大兴”。时间长了,大家觉得老一套没什么意思,就要别出心裁换换节目,于是,蒋毛叫我扮女儿,他扮阿爸,俩人在宿舍里演唱起“逛新城”来。我逼紧喉咙,尖声尖气地唱道:“雪山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里闪金光,翻身农奴巧梳妆,父女双双逛新城呀……”还就真的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前面女知青宿舍听到歌声,都打开窗户仔细听着,甚至还以为是号称“新泽郭兰英”的王莲芬跑到男知青宿舍来唱歌了呢!一曲“逛新城”唱完,知青们拍手大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蒋毛说:“藻虾,你来,还是你来!”我说:“好!下面来一段江北话快板。”说完,我就用刚学会的苏北方言唱道:“唔家有个小把戏,他的名字叫毛毛。白天玩得蛮蛮好,一到晚上就要吵。打头以为有毛病,摸摸头上不发烧。揭开被子瞧一瞧,啊唷亲乖乖不得了,一床都是大臭虫,吃得像个电灯泡……”“好!好!”没等我唱完,知青们就拍手喝彩起来了。蒋毛前几天身上痒痒,在铺上捉到过几只臭虫,以为我在含沙射影地唱他,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跟周围几个知青一耳语,就自告奋勇地开始报幕了:“下一个节目,请看‘剥笋壳’。”语音刚落,几个知青就嘻嘻哈哈地冲上来将我捺住。蒋毛学着用苏北方言唱道:“剥下裤子瞧一瞧,看看长毛没长毛。”尽管我挣扎着,四、五个知青早已将我裤子剥下。顿时笑声四起:“哈哈哈!人小心不小!人小心不小!……”

 

  第二章

知青离开繁华的城市,来到偏僻的农村,整天面朝黄泥背朝天,自找苦吃“修地球”,当时也有人称之为“蜡烛”。尽管蜡烛为了照亮别人甘愿燃尽自己,却成了现实生活中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代名词。吃力不讨好也倒罢了,因为我们知青本来就是抱着俯首甘为孺子牛,无私奉献到永远的心态来到苏北的。但是,万万没有料到在以后的政治运动中,会遭到种种歧视、压制、打击和迫害。农村这个广阔天地,竟然变成了锤炼知青意志、毅力的磨难大学。当年被关进“对敌斗争学习班”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知青,除了被逼疯、逼死的一些人之外,幸存下来的人如今哪个不是各行各业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呢?

1964年冬,三九严寒,夜深人静,北风呼呼,河里的冰被冻得发出嘣嘣的爆裂声。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早就呼呼大睡进入了梦乡。谁也没料到,此时此刻仓库里的电灯泡已将干燥的棉花点燃,将整个仓库内烧得通红!两个值夜班的民兵巡逻到仓库,发现火警后便大声叫喊着奔向食堂敲警钟。“着火了!”“仓库着火了!”“当当当当……”叫喊声、警钟声传遍了整个试验站。人们一个个从被窝里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往仓库方向跑。我刚冲出宿舍门就听到组长张必进在大叫:“拿脸盆呀!”“拿桶呀!快!快!”我返回宿舍拿了两只脸盆又朝仓库跑去。啊!是五号棉花仓库着火了!仓库里通红通红的,发出阵阵焦枯气味。张必进和几个人正围在仓库门口七手八脚地砸锁。铁锁被砸开了,张必进大叫道:“共产党员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啦!”喊着便和几个人冲进仓库去抢棉花包。不!是抢救国家财产!原来仓库里由于缺氧,棉花包只是闷烧,仓库门被打开后空气一流通,仓库里的火焰就一下子窜了上来。张必进被火焰呛得直咳,他本能地向门口后退,正好遇到沈连生用足全身力气在拉一只压在下面的棉花包,张必进趁手凑上去一帮忙,俩人抬起那棉花包就往仓库外跑,从此再也不敢进仓库了,只是一个劲地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高叫:“快!快往里面浇水!”河面被冻得结结实实,人们正在用木棍、砖头敲冰。一会儿,冰上敲出了一个大窟窿,人们排成长队用脸盆、木桶轮流将河水往仓库门口送。人越来越多,人多就主意多,没有带桶、盆的人,就搬了冰块往仓库里扔。用冰救火,效果特好。一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冰扔到着火的深处;二是冰遇火即化成水,自动灭火。不到一小时,当Y城开来的救火车赶到新泽试验站仓库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剩下的星星点点火苗,也经不住救火车的几支喷水枪一扫就全熄灭了。一场大火,国家财产遭到了损失,但是单位和有些人却因祸得福。试验站向上级部门多报点损失,就一下子提高了棉花的亩产量。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被评为“先进单位”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张必进也因救火表现突出,不仅在大会上受到了表彰,而且被提升为生产五队队长。只是我们这些小知青毕竟还年轻幼稚,不懂得趁火打劫捞政治资本,一个个被冰水浇得像落汤鸡似的,有几个出身不好的知青率先冲进仓库灭火,还被当作纵火嫌疑对象,排查了好几天呢!

张必进被提升为生产队长后就脱产了。每天除上传下达开开会,到田里转转喊喊鼓鼓劲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有人说他去嫖女人了,也有人说他摸了鱼去送礼了。反正我们这些整天在田里劳动的知青是弄不清他在干什么的。原先的小组由沈连生当了组长。沈连生平时老喊不得志,干了十几年,背都苦弯了,直到现在大半辈子下土才当了个小组长,自己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别看组长职务小,在苏北农村可也算是个官哪!俗话说:“当个小组长,婆娘小孩不愁养。”再则,组织上找他谈话时也说过:“上至毛主席,下至小组长,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这言下之意,自己也就成了政府的一级官员了。来气的是:张必进新来乍到却比他官运亨通。究其原因,当然试验站是张家大族的天下,朝中无人莫做官嘛!张必进的背景比自己强。但是,再一想,自己的确也有不如张必进的地方。就拿仓库失火来说吧。虽说张必进和他一起抬出仓库的棉花包是他第一个动手拉的,可是人家张必进在整个救火的过程中,始终叫得呱呱响,活像一个指挥官,自己却默默无声,谁还记得你?怪不得领导不提拔自己。对了!今后在这方面还得向张必进学习。想到这里,他作好了第二天整枝的台词。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二排八条棉花田头,沈连生清点一下人数,见大家都到齐了,就干咳一声扯大嗓门说道:“今天我来教大家整枝,这棉花可分公枝和母枝,公枝不结棉桃,母枝结棉桃,就是这种三角苞子。”说着,他就将一枝棉花的公枝扳掉,做起整枝的示范动作来。然后问道:“大家明白了吗?这就叫整枝。”“明白了。”大家齐声说道。

我接着说:“沈组长,公枝也是能结棉桃的,只是棉桃小,消耗的养分多,所以才将它整掉。”沈连生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人当众顶撞他,让他难看,气得红脸鼓腮,以教训的口气说道:“你是个城里的小孩子,懂什么?”我说:“我们在学校里老师就教过我们农作物栽培的课程了。”沈连生听了浑身冒火,但也不好当众乱骂,只好板着脸训斥道:“光有书本知识没有用,理论要联系实际,毛主席号召你们上山下乡,就是叫你们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小孩,今后更要虚心接受再教育哇!”我见沈连生板了脸,发了火,自然就不再与他争论,埋头整起枝来。没过多久,沈连生整一会儿枝就直起腰来,用手捶几下背,渐渐地掉到了后头。他见苗头不对劲,就干脆停下来,跑到我们整得快的几个知青行子上检查质量。终于,他找到了岔子,连声叫喊道:“大家注意啊!不要把棉花扳伤了,不要光顾速度,不顾质量啊!”我们整在前头的几个知青见他在找岔子、乱嚷嚷,就一个个直起腰来休息。终于整到田头了,沈连生叹着气说:“我人老了,腰吃不消了,像你们年青人腰不酸、腿不痛,正是兴旺时期,我年纪轻的时候干活可比你们还要凶啊。来,大家到田头树荫下歇歇再干。”听说休息,大家一下子都来到了树荫下。刚歇下来,各人伸伸懒腰,捶捶背,觉得挺舒服。歇了一会儿,光坐着就觉得无聊。于是,副组长魏志红说:“大家讲讲故事,热闹热闹。”“好!好!你先讲!你先讲!”大伙嚷嚷道。

魏志红说:“我让大家猜个谜语,大家听好了。‘两个人面对面弄,为了中间一条缝,上面的人喊腰酸,下面的人喊屁股痛,把你人弄得直喘。”话音刚落,老女工赵志妹惊讶地笑着说:“什么啊?把女人弄得直喘,活嚼大头蛆!”魏志红纠正道:“不是把女人弄得直喘,而是把你人弄得直喘。”大家都哄笑起来。戴铁嘴说道:“这还用猜吗?就是两个人睡觉嘛。”戴铁嘴原名戴金虎,只是仗着自己是“三代贫农”出身,说话从来不服输,都是自己正确、有理。因此,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嘴”。

魏志红说:“不对!不对!没猜对!”戴铁嘴还要争论,魏志红说:“是拉大锯。”“喔!原来如此,我也让大家猜个谜。”老职工何庆跃说道:“木目在心头,人在尔边留,丁字怀抱口,止在月上头。”我插话道:“没巧!听过了,谁不知道这个‘想你可肯’啊!”老何说:“下面还有对子呢。”戴铁嘴说:“下面的对子就是‘要弄就来’嘛。哪个不知道啊!”我说:“老何啊,下面对子就是,‘西在女上头,王下升没头,京在尤边口,禾字加横又出头’吧?”老何说:“对!对!下面你们讲,你们讲。”戴铁嘴自告奋勇地说:“下面我跟大家讲个《和增桥》的故事。”“好!好!”大家捧场喝彩道。

戴铁嘴开始绘声绘色地讲道:“从前,有个秀才与和尚一起出去郊游,来到杭州和增桥头,看到桥底下有个姑娘在洗菜,于是就想讨这个姑娘的便宜。秀才借题发挥说:‘杭州果然风光秀丽,你我何不作诗一首?’和尚会意道:‘老兄言之有理,就以此和增桥为题,老兄作上联,小弟作下联如何?’秀才说:‘好!我献丑了,先作和字。有口读作和,无口就读禾,去掉和边口,添乃便成秀,秀才人人爱,我爱小白菜。’和尚笑道:‘妙!妙!老兄果真出口成章,妙趣横生。那么,下面小弟就来作增字。有土读作增,无土就读曾,去掉增边土,添人便成僧,和尚人人爱,我也爱小白菜。’秀才连声夸奖说:‘好!好!贤弟果然见多识广,才思敏捷。’这时,桥下洗菜的姑娘说:‘刚才两位才作了两个字,还剩一个桥字让小妹作诗如何?’‘好!好!欢迎!欢迎!’秀才、和尚齐声说道。姑娘道:‘有木读作桥,无木就读乔,去掉桥边木,添女便成娇,娇妹人人爱,两个奶子胸前带,一个喂和尚,一个喂秀才。’”“哈哈哈哈……”知青董成林带头放声大笑。

戴铁嘴道:“你也来一个,不能一天到晚光顾笑啊。”董成林说:“好,下面我给大家唱个《蒋军将军当和尚》的歌子。”接着,他像和尚念经似地哼唱道:“看破红尘,恍然悔悟,头发剃光,去当和尚,不求今世发财,但求来世少受苦,阿弥陀佛!”“好!唱得好!”大家鼓掌喝彩。不久,我和不少知青都学会了唱《蒋军将军当和尚》这首歌。谁知,过了半年,“四清”工作队进驻新泽试验站。先是访贫问苦、排队摸底,接着就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然后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张仲宝见报仇雪恨的时机已到,就以“革命群众”的名义,写了一封揭发我唱“看破红尘”、“对现实不满”、“散布反动言论”等十大罪状的举报信,投进了工作队专用的“举报信箱”里。

一天下午,工作队杨干事找我谈话,劈头就问:“朱蕴忠,你可知道你是什么出身?”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只知道我出身很穷,生下来后家里养不起我,十个月就送给了人家。”杨干事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不要给我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你可知道,你现在的父亲犯的什么罪?难道说他对你没有一点影响吗?”我说:“听说他犯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时间,那时我才8岁,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资本主义道路。”杨干事再也忍不住了,用手拍着桌子说:“你不要狡辩了。毛主席说:‘在阶级社会里每个人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像你这样的人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就看你接受不接受教育。现在有人揭发你不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还常和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在一起议论国家大事,发表恶攻言论,政治野心还不小哪!”我反驳道:“什么政治野心?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吗?”杨说:“我代表一级组织找你谈话,不跟你没大没小的磨嘴皮。现在我们正在清理阶级队伍。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基干民兵了。明天开小组会,虚心接受大家对你的帮助,你回去吧。”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宿舍,周围已有人开始疑人偷斧,用鄙视的目光审视我,似乎我的一举一动都可以上纲上线,定上种种罪名。工作队接到张仲宝添油加醋的举报后,看我人小不懂事,本想由杨干事找我谈话教训一顿,叫我今后不要“乱说乱动”就算了。没料到我不但不认错,反而不识时务胆敢回嘴。杨干事碰了一鼻子灰后心中大为恼火,决定通过小组会帮教形式来狠狠地整我。一则可以摆摆威风、煞煞气;二则可以杀鸡吓猴,让那些出身不好的知青从此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经过一番事先布置,第二天晚上,小组会终于在篮球场上召开了。将会场从室内转移到球场上,无非是为了严肃气氛,扩大影响而已。会议一开始,先由组长沈连生讲话道:“大家都到齐了,不要讲话了,手里做针线的女工把东西收起来。今天开会的目的,主要是帮助朱蕴忠提高认识,也是对大家的一次教育。下面,由工作队杨干事作指示,大家欢迎。”说完,他就带头鼓起掌来。魏志红、戴铁嘴等人也跟着鼓起掌来。掌声一结束,杨干事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工作队才来不久,就接到了革命群众的举报,揭发你们小组朱蕴忠唱‘看破红尘,恍然悔悟,头发剃光,去当和尚’之类对现实不满的歌。在他的煽动下,有几个知青已经剃了光头,这是干扰运动,发泄对社教运动的不满,也是当前形势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像朱蕴忠这样可教育好的子女,我们拉一拉,就能把他拉到革命队伍来,我们推一推,就能把他推进反革命的泥坑。当然,革命队伍嘛,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们希望通过大家的帮助,能将他拉到革命队伍来。只是他硬要往后赖,我们也没办法。下面请大家发言。”戴铁嘴急忙举手嚷嚷道:“报告!让我来发言。朱蕴忠下放到农村,理应虚心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是,他却对说对翻,不把我们贫下中农放在眼里。还唱反动歌曲,发泄对现实的不满。这真是龙生龙来凤生凤,贼生儿子掘壁洞!”我反驳道:“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贼生儿子掘壁洞,这分明是地地道道的反动血统论。一个人的出身是不可选择的,但自己走的道路是完全可以选择的。贫下中农讲得对的,我照接受,讲得不对的,我坚决不接受。”组长沈连生见我竟敢当众反驳戴铁嘴,再看看杨干事铁青的脸色,急忙拦住我的话说:“朱蕴忠!你出身在反革命家庭,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范畴,今后只准你规规矩矩,不准你乱说乱动!”杨干事火上加油脱口而出道:“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站起来指着杨干事说道:“你才是个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混帐东西!照你的逻辑,我们试验站崔站长是地主出身,生了三个儿子就多了三个地主成份,每个儿子再生三个孙子,就成了九个地主成份,这样下去,地主成份不是越来越多了吗?”杨干事从坐位上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指着我说:“你你你,你竟敢狗胆包天骂人?”我针锋相对嚷道:“是你先骂的混蛋,真是黔驴技穷,除了踢踢叫叫,你还有什么能耐?”杨干事大叫道:“反了!反了!没得王法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大资本家出身的蒋毛见我不买杨干事的帐,也就壮着胆子勒起嗓子争辩道:“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造反,这已被不少中央干部的革命史所证实。老子反动不等于儿子就是混蛋,为什么凭空污辱好人?”争吵声惊动了后一排宿舍的知青,不少人围过来指责杨干事道:“这分明是在挑动群众斗群众!”“这家伙算什么狗屁干事,整天在干坏事!”……

杨干事瞠目结舌,眼看没法落场了。这时,从人群中笑呵呵地走出了工作队沈振宇队长,沈队长解围说:“后生可畏,嘻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年轻时也是这个性子。大家不要吵,不要吵。老杨,你也不要跟他们小青年一般见识,你先回去,你先回去,我留下来和他们扯扯。”杨干事见沈队长来解围,知道再闹下去,众怒难犯,要知道这些知青90%是由于出身不好才没有考上高中、大学下放的啊!万一扯动荷花牵动藕,为了揪一个朱蕴忠把整个知青都弄毛了,那就麻烦大了。想到这里,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乘机支吾其词嘴硬骨头酥似地离席而去。杨干事一走,沈队长就满脸堆笑地夸起知青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来到苏北黄海之滨这个穷地方,精神可嘉啊!我就喜欢和小朱这样的小青年打交道,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嘻嘻,今天不早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吧……”小组会不欢而散,回到宿舍,知青沈一林说,“唉!你今天闯下大祸了!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就该规规矩矩,明哲保身。你怎么可在小组会上顶撞杨干事呢?”我说:“《蒋军将军当和尚》这首歌,是董成林带头唱的,他不去找董成林,偏偏找我算帐,哪有这种道理?”沈一林说:“人家董成林是工人出身,根正苗红,说错了不要紧。像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是学不得的。同样一句话,在他嘴里说出来不要紧,在我们嘴里说出来,就要上纲上线了。”常州知青余亦庆打抱不平说:“没有这种道理,人人都是平等的,为什么偏偏要抓住出身不好的人上纲上线?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沈一林和余亦庆互不相让,激烈争论起来,谁也说不服谁。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横竖在想:我就不信这个邪!

动乱年代,运动不断,社教运动还没结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势不可当地爆发了。毛主席老人家亲自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线。接着,中共中央又颁布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社会上各种传单、标语就像雪片一样满天飞,各地红卫兵组织多如牛毛。什么“红卫兵团”、“造反司令部”、“联合会”等等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试验站的知青们也根据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关心起国家大事来。除了收听广播,学习两报一刊的社论外,还从无锡、常州等大城市拿来了不少《红卫战报》。这些社论、战报都是极力鼓吹“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所有舆论锋芒都是直指“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站领导和工作队仿佛遇到了洪水猛兽一般,决定召开扩大会议商量对策。会议在小饭堂召开,由工作队队长沈振宇作了开场白:“目前,有些人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就错估形势,以为时机已到,蠢蠢欲动。我们必须清醒头脑,研究对策,保障四清、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顺利进行。”语音一落,杨干事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们要依靠广大贫下中农,团结中农,将地富反坏右的嚣张气焰打下去!特别对知青中一些出身不好的人,要排队摸底,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张必进接着说:“对对!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站党委书记钱为民说:“知青新来乍到,表现都不错,抓不到把柄就揪人,恐怕弄得不好会引火烧身呐。”沈振宇说:“钱书记讲得对,知青不好惹,出身不好的人又多,总不能打击一大片吧。老杨啊,干革命不能光靠热情,更要讲究策略。我看先要任他们放,让他们一个个暴露出来后再作收拾。”站长金忠兵说:“对,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事情就难办了。”工会主席邓忠庭说:“知识分子都是些臭老九。科研组有个大学生叫沈时中,就是不服从站领导的安排。领导上要他培育新棉一号,他却偏偏要种长绒棉。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去年,还写了一篇《一分为二、二合而一才能全面地表述对立统一规律》的文章投寄报社,竟然在文章中说一分为二不全面,胆敢反对毛主席的光辉哲学思想。这种人在运动中不批判还行吗?”钱为民也恼火地说:“沈时中这个人满脑子成名成家的坏思想。去年组织上找他谈话,他居然教训起我来,说我们不懂得长绒棉的优点,妨碍他搞科研,似乎世界上就是他一个人正确,个人主义十足,发展到与毛泽东思想唱对台戏,这种人就应该成为运动的批判对象。”沈振宇说:“对对!明天上午布置人员写批判他的大字报。下午在大饭堂召集部分革命群众,批判他的反动思想。晚上抽几个贫下中农在招待所办他的学习班。散会后大家分头行动,注意保密。不要通知知青中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参加批判会。不要让他们钻空子,要孤立他们,不让他们有说话的机会,这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的政治权力。”隔了一天,大饭堂的墙上贴出了批判沈时中“反动言论”的大字报。其中,大部分是针对沈时中的那篇文章的,也有上纲上线批判沈时中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的大字报。下午,组长沈连生安排我和几个知青下田劳动后,就带着一帮子人去参加批斗沈时中的大会了。傍晚回到宿舍,只听得几个出身不好的知青在议论:“不让我们参加会议,是有目的的。”二队知青余重生说:“沈振宇在会上大放厥词,说:‘左派队伍形成了,中间派正在向左派靠拢,右派彻底孤立了。’言下之意:我们这些没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就成了右派。”我说:“十六条的第五条明文规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沈时中为一般科研技术干部,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当权派,更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在这个时候兴师动众对他进行批斗,分明是站领导为了转移斗争视线,把试验站文化大革命引向歧途。”夏建说;“对对!分明这是一个阴谋,明天我们去找钱为民书记,要他召开职工大会宣讲十六条,要他按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对!对!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去找钱为民……”知青们相互约定道。

第二天中午,我们十几个知青一吃过饭就来到了钱为民住宅。钱为民家住在食堂仓库西头一间矮小的茅草屋内,墙是用土块垒起来的,只有靠地面的地方才砌了几排红砖。站里有的是砖墙瓦盖的好房子,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住,说是要保持艰苦朴素的本质。连他的老母亲在屋后栽了几棵菜,都被他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了。钱为民见我们十几个知青跑到他家门口,连忙招呼,“来来来,请进来坐。”显得十分热情。夏建开门见山说:“钱书记,我们要求站领导按照党中央颁布的十六条开展文化大革命。”钱为民说:“慢慢来,别着急,我们还没有接到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和文件呢!”余重生说:“十六条就是党中央的文件,我们要接受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钱为民皱起眉头说:“党中央毛主席在北京,能领导你们吗?说来说去党的领导还得体现在我们身上。”一队知青陈革生见话不投机便嚷道:“钱为民,你这种老子就是党的观点过时了,我们就是要按照党中央颁布的十六条办事。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都已起来造反了,你必须不折不扣地向大家宣讲十六条!”“对!对!必须不折不扣地向广大职工宣讲十六条!”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要求道。

钱为民见执意不过大家,就答应了第二天下午召开职工大会,宣讲十六条。我们欢天喜地地和钱为民告别,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了宿舍。

第二天下午,果然在大饭堂召开了全站职工大会,由钱为民书记宣讲“十六条”。全站职工都来到了大饭堂,整个会场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气氛显得十分壮严肃穆。钱为民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心烦意乱地走到主席台麦克风前,言不由衷地说:“根据站里部分职工的要求,今天我给全站职工宣讲党中央颁布的‘十六条’。”说罢,他干咳一声,手捧“十六条”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九六六年八月八日通过。一、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阶段。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发展的一个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毛泽东同志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说过: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段也是这样。实践证明,毛泽东同志的这个论断是完全正确的。资产阶级虽然已经被推翻,但是,他们企图用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来腐蚀群众,征服人心,力求达到他们复辟的目的。无产阶级恰恰相反,必须迎头痛击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切挑战,用无产阶级自己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来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二、主流和曲折。广大的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的干部,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一大批本来不出名的革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闯将。他们有魄力,有智慧。他们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大鸣大放,大揭露,大批判,坚决地向那些公开的、隐蔽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举行了进攻。在这样大的革命运动中,他们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他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沿着这个大方向继续前进。文化革命既然是革命,就不可避免地会有阻力。这种阻力,主要来自那些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同时也来自旧的社会习惯势力。这种阻力目前还是相当大的,顽强的。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毕竟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大量事实说明,只要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这种阻力就会迅速被冲垮。由于阻力比较大,斗争会有反复,甚至可能有多次的反复。这种反复,没有什么害处。它将使无产阶级和其他劳动群众,特别是年青一代,得到锻炼,取得经验教训,懂得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不平坦的。三、‘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党的领导敢不敢放手发动群众,将决定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命运。目前党的各级组织,对文化革命运动的领导,存在着四种情况。(一)能够站在运动的最前面,敢于放手发动群众。他们是‘敢’字当头、无所畏惧的共产主义战士,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他们提倡大字报,大辩论,鼓励群众揭露一切牛鬼蛇神,同时也鼓励群众批评自己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这种正确领导就是由于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由于毛泽东思想领先。(二)有许多单位的负责人,对于这场伟大斗争的领导,还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因而处于软弱无能的地位。他们是‘怕’字当头,墨守旧的章法,不愿意打破常规,不求进取。对于群众的革命新秩序,他们感到突然,以致领导落后于形势,落后于群众。(三)有些单位的负责人,平时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他们更是‘怕’字当头,怕群众起来抓住他们的辫子。实际上,他们只要认真进行自我批评,接受群众批评,是会被党和群众谅解的。不这样做,就会继续犯错误,以致成为群众运动的绊脚石。(四)有些单位是被一些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持着。这些当权派极端害怕群众揭露他们,因而找各种借口压制群众运动。他们采用转移目标、颠倒黑白的手段,企图把运动引向邪路。当他们感到非常孤立,真混不下去的时候,还进一步耍阴谋,放暗箭,造谣言,极力混淆革命和反革命的界限,打击革命派。党中央对各级党委的要求,就是要坚持正确领导,‘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改变那种处于软弱无能的状态,鼓励那些有错误而愿意改正的同志放下包袱,参加战斗,撤换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那里的领导权夺回到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四、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只能是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不能采用任何包办代替的办法。要信任群众,依靠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乱子。毛主席经常告诉我们,革命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要让群众在这个大革命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去识别那些是对的,那些是错的,那些做法是正确的,那些做法是不正确的。要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这些形式,进行大鸣大放,以便群众阐明正确的观点,批判错误的意见,揭露一切牛鬼蛇神。这样,才能使广大群众在斗争中提高觉悟,增长才干,辨别是非,分清敌我。五、坚持执行党的阶级路线。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首要问题。党的领导要善于发现左派,发展和壮大左派队伍,坚决依靠革命的左派。这样,才能够在运动中,彻底孤立最反动的右派,争取中间派,团结大多数,经过运动,最后达到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集中力量打击一小撮极端反动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充分地揭露和批判他们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把他们最大限度地孤立起来。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注意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同拥护党和社会主义、但也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或写过一些不好文章不好作品的人,严格区别开来。注意把资产阶级的反动学阀、反动‘权威’,同具有一般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人,严格区别开来。”读到这里,钱为民面红耳赤,浑身冒汗,郁郁寡欢,欲罢不能。他停下宣读,喝了口茶,举目环顾了一下会场,自以为是地说道:“所谓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根据我的看法,我们站里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主要是针对上头而言的。”他见会场仍然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反应,便又急急忙忙地读道:“六、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必须严格分别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不要把人民内部矛盾搞成敌我矛盾,也不要把敌我矛盾当成人民内部矛盾。人民群众中有不同意见,这是正常的现象。几种不同意见的争论,是不可免的,是必要的,是有益的。群众会在正常的充分的辩论中,肯定正确,改正错误,逐步取得一致。在辩论中,必须采取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方法。对于持有不同意见的少数人,也不准采取任何压服的办法。要保护少数,因为有时真理在少数人手里。即使少数人的意见是错误的,也允许他们申辩,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意见。在进行辩论的时候,要用文斗,不用武斗。在辩论中,每个革命者都要善于独立思考,发扬敢想、敢说、敢做的共产主义风格。革命的同志,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不要在枝节问题上争论不休,以便加强团结。七、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有些学校、有些单位、有些工作组的负责人,对给他们贴大字报的群众,组织反击,甚至提出所谓反对本单位或工作组领导人就是反对党中央,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是反革命等类口号。他们这样做,必然要打击到一些真正革命的积极分子。这是方向的错误,路线的错误,决不允许这样做。有些有严重错误思想的人们,甚至有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利用群众运动中的某些缺点和错误,散布流言蜚语,进行煽动,故意把一些群众打成“反革命”。要谨防扒手,及时揭穿他们耍弄的这套把戏。在运动中,除了确有证据的杀人、放火、放毒、破坏、盗窃国家机密等现行反革命分子,应当依法处理外,大学、专科学校、中学和小学学生中的问题,一律不整。为了防止转移斗争的主要目标,不许用任何借口,去挑动群众斗争群众,挑动学生斗争学生,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放到运动的后期酌情处理。八、干部问题。干部大致可分以下四种:(一)好的。(二)比较好的。(三)有严重错误,但还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四)少量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在一般情况下,前两种人(好的,比较好的)是大多数。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要充分揭露,要斗倒,斗垮,斗臭,肃清他们的影响,同时给以出路,让他们重新做人。九、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大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开始涌现了许多新事物。在许多学校、许多单位,群众所创造的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等组织形式,就是一种有伟大历史意义的新事物。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和文化革命代表大会是群众在共产党领导下自已教育自己的最好的新组织形式。它是我们党同群众密切联系的最好的桥梁。它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权力机构。无产阶级同过去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遗留下来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斗争,需要经历很长很长的时期。因此,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大会不应当是临时性的组织,而应当是长期的常设的群众组织。它不但适用于学校、机关,也基本上适用于工矿企业、街道、农村。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和文化革命代表大会的代表的产生,要象巴黎公社那样,必须实行全面的选举制。候选名单,要由革命群众充分酝酿提出来,再经过群众反复讨论后,进行选举。当选的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和文化革命代表大会的代表,可以由群众随时提出批评,如果不称职,经过群众讨论,可以改选、撤换。在学校中,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大会,应该以革命学生为主体,同时,要有一定数量的革命教师职工的代表参加。十、教学改革。改革旧的教育制度,改革旧的教学方针和方法,是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必须彻底改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在各类学校中,必须贯彻执行毛泽东同志提出的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学制要缩短。课程设置要精简。教材要彻底改革,有的首先删繁就简。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也就是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的斗争。十一、报刊上点名批判的问题。在进行文化革命群众运动的时候,必须把对无产阶级世界观的传播,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传播,同对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的思想批判很好地结合起来。要组织对那些有代表性的混进党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和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进行批判,其中包括对哲学、历史学、政治经济学、教育学、文艺作品、文艺理论、自然科学理论等战线上的各种反动观点的批判。在报刊上点名批判,应当经过同级党委讨论,有的要报上级党委批准。十二、关于科学家、技术人员和一般工作人员的政策。对于科学家、技术人员和一般工作人员,只要他们是爱国的,是积极工作的,是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是不里通外国的,在这次运动中,都应该继续采取团结、批评、团结的方针。对于有贡献的科学家和科学技术人员,应该加以保护。对他们的世界观和作风,可以帮助他们逐步改造。十三、同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相结合的部署问题。大中城市的文化教育单位和党政领导机关,是当前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运动的重点。文化大革命使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更加丰富、更加提高了。必须把两者结合起来进行。各地区、各部门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进行部署。在农村和城市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地方,如果原来的部署是合适的,又做得好,就不要打乱它,继续按照原来的部署进行。但是,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提出的问题,应当在适当的时机,交给群众讨论,以便进一步大兴无产阶级思想,大灭资产阶级思想。有的地方,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中心,带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这样做,如果那里党委认为合适,也是可以的。十四、抓革命,促生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为的要使人的思想革命化,因而使各项工作做得更多、更快、更好、更省。只要充分发动群众,妥善安排。就能够保证文化革命和生产两不误,保证各项工作的高质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使我国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一个强大的推动力。把文化大革命同发展生产对立起来,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十五、部队。部队的文化革命运动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按照中央军委和总政治部的指示进行。十六、毛泽东思想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行动指南。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实行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要在广大工农兵、广大干部和广大知识分子中,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运动,把毛泽东思想作为文化革命的行动指南。各级党委,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文化大革命中,更必须认真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特别是要反复学习毛主席有关文化革命和党的领导方法的著作,例如,《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党委会的工作方法》。各级党委,要遵守毛主席历来的指示,贯彻执行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先做学生,后做先生。要努力避免片面性和局限性。要提倡唯物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和烦琐哲学。在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必将取得伟大的胜利。”钱为民气喘吁吁,连篇累牍,好不容易一口气读完了“十六条”。接着,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散会,随即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会场。

一散会,知青们就三、五成群地议论、发泄着对钱为民宣讲“十六条”的不满。结果,一张由十几个知青签名的大字报上了墙,内容如下:

评钱为民书记宣讲“十六条”。

自党中央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以来,全国各地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而试验站的运动却搞得冷冷清清。在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下,钱为民书记才对“十六条”作了不着边际的宣讲。当宣讲到第五条: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第七条: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时,钱为民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读而过。而且还说什么“根据我的看法,我们站里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主要是针对上头而言的。”这分明是在当众篡改“十六条”,企图把试验站的运动引到歧途上去。对此,我们强烈要求钱为民书记不折不扣地重新宣讲“十六条”。并对自己的错误作出公开检讨……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张大字报矛头直指钱为民书记,而且还有十几个知青签了真名实姓。小知青果真厉害!钱为民紧锁眉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直叹气,自言自语地说:“拿这些小知青真的没办法!”秘书胡文权笑着说:“钱书记啊,小知青年轻幼稚最听党中央毛主席的话,上面怎么号召,当然他们就怎么干。我们做领导的对他们只能因势利导,要利用他们的热情让他们干革命。如果与他们对着干,就会引火烧身,惹出许多麻烦。”钱为民说:“话虽这么说,你看怎么办为好呢?”胡文权说:“试验站不是独立王国,想逃避文化大革命是不现实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主动站到运动前头来领导运动。”钱为民似信非信地问:“我们来领导运动?小知青会答应吗?”胡文权说:“不是我们亲自领导运动。而是成立一个‘文革领导小组’来领导运动。我们只要背后操纵住这个‘文革领导小组’,运动的主动权就不是掌握在我们手中了?”钱为民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来了劲,说:“这是个好办法,这个‘文革领导小组’的人员,我们可通过开大会民主选举的方式产生,而且可由工作队主持选举大会。先是作好安排,然后民主选举,最后由我们集中,这样,既名正言顺,又万无一失。”胡文权说:“这事交给我来办好了。我看五个生产队,一个机务队,加上后勤这一块,各选一个代表,就是七个人选。为了加个把陪衬,例如知青代表啊,妇女代表啊,那么,最多也就是九个人选。反正这7-9个人,包你满意。”钱为民听了会意地笑了起来。

经过胡文权的精心策划,选举“文革领导小组”的职工大会终于召开了。这一天,站部墙上到处贴上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坚决拥护党中央发布的十六条!”……一些鼓吹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标语。大饭堂门口,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十几个人手拿鞭炮,正在等候燃放的时机。胡文权满脸堆笑,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主席台上,左侧坐着工作队李指导员、沈队长,右侧坐着钱为民书记、金忠兵站长。各队人员均排队入场,按预定位置坐下后,大会就开始了。李指导员兴高采烈地走到麦克风前干咳一声,会场马上就寂静下来了。他是特地从Y城赶来主持选举大会的,今天身穿军装、脚穿草鞋,简直就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化身。他先是勒紧嗓子宣布了大会纪律,接着,便宣布大会开始、左右鸣炮。顿时,鞭炮声、锣鼓声,震耳欲聋。胡文权亲自擂鼓,将大会的气氛一下子推向高潮。钱为民在主席台上满脸春风,脸笑得就像一朵绽开的鲜花。左右鸣炮一结束,会场又恢复了寂静,接着由钱为民讲话,他提高嗓音说:“过去我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很不得力。甚至站在运动的后面指手划脚,挫伤了部分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在此向大家表示道歉。”语音刚落,胡文权就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稀疏下去了,钱为民又说:“从今天起,我要站在运动的前列,积极支持开展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不折不扣地执行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也欢迎广大革命群众多提宝贵意见……”钱为民信誓旦旦,越说越来劲,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革命造反派。最后由李指导员讲话:“为了推动试验站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决定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来产生‘文革领导小组’。这‘文革领导小组’的人选嘛,初步考虑为7-9人。当然啰,究竟多少人合适,还要靠大家发表意见。总之,这次选举要充分发动群众,充分发扬民主,不订任何框框。下面开始分组选举。”李指导员的讲话一结束,各单位就东一簇、西一团地分组活动。我们五队被安排在大饭堂的走廊里。队长张必进说:“刚才李指导员已作了指示,大家先讨论是7个人选、还是9个人选?”沈连生抢先发言说:“我认为7个人选好,因为试验站单位小,要那么多人干啥?”何庆跃仗着自己是三代贫农出身不买帐说:“我认为9个人选好,这样可以照顾到方方面面。”于是,一部分人主张选7个,另一部分人主张选9个,争了十几分钟后,张必进说:“下面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结果,通过举手表决,确定为7个人选。接着就是推荐候选人,五队当然首推张必进,其他各队推荐的,也大多是队长、一把手。张必进见选到了自己,当即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他抑制内心的激动,故作姿态地说:“今天的选举很成功,大家对选举还有没有意见?”我举手嚷道:“报告,我有意见。”张必进说:“有意见尽管提,这才叫充分发扬民主嘛。小朱,你说。”我说:“李指导员在会上讲‘这次选举要充分发动群众’。我们到这里来开什么会都不知道,队里还有几个人都没有来参加会议,这算什么充分发动群众?李指导员讲选举不订任何框框。这7个人、9个人的就是框框!”会场上一阵骚动。

张必进说:“大家不要吵,个人意见可以保留,可以保留。”沈连生装腔作势地说:“少数服从多数,你个人意见没有用!”一会儿,各小组又重新进入会场,各单位负责人到主席台上汇报了情况。然后由李指导员作总结说:“通过充分发扬民主,试验站文革领导小组7名人员的选举成功啦!大家鼓掌表示祝贺。”会场上响起了一部分人的掌声。

李指导员挥手示意后又说:“试验站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是忠心耿耿跟党走的。我相信,你们在文革领导小组的正确领导下,一定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小撮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的。在这次选举中,有个别队的个别人,居然说,他来参加什么会议都不知道,说我们这7个人就是框框……”说到这里,没等李指导员继续讲下去,突然在大饭堂南侧的一排座位上,站起来一个戴眼镜的高大汉子振臂疾呼道:“对!讲得对!这7个人就是预先定好的框框!”整个会场的人都扭头向他看去,原来是二队知青余重生在怒气冲天地大叫。我立即拍手鼓掌,二、三十个知青跟着鼓掌表示支持,会场秩序顿时大乱。胡文权上台凑到话筒前说:“大家不要吵,有意见可以再商量……”这时,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知青走上了主席台,一把抓过话筒大声说道:“同志们!毛主席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只能是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不能采用任何包办代替的办法。”李指导员大怒道:“你是谁?”“我叫文无敌!文章的文,字无敌!”上台的知青理直气壮地回答。李指导员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不答辩,调头回到座位对沈振宇说:“反了!反了!牛鬼蛇神纷纷出笼了!好一个文无敌,总有一天判他个十年八年徒刑!”说着,就和沈振宇、钱为民等人气冲冲地离开了会场。会场上乱哄哄的,知青们正在和老职工中的一些人激烈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选举会不欢而散,“文革领导小组”一选出来就泡汤,变得无影无踪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在招待所里审查的沈时中,突然投河自尽了。消息传开后,全站震惊,各种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不少说法都是怀疑沈时中是被他杀的。例如:“投河自尽怎么肚子瘪瘪的啊?”“那天晚上他吃过晚饭还买了两只包子,临睡前还吃了安眠药,没有一点反常表现啊。”“人在河里,眼镜怎么会在桌子上?”“河坎上只留下一道滑下河的脚印,难道另一只脚在岸上?”……消息传到工作队那里,这还了得,分明是阶级敌人趁机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工作队和站领导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作出了开除沈时中公职,召开批判大会,进一步揭开试验站阶级斗争盖子的决定。于是,站里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批判沈时中畏罪自杀的大会。紧接着,“余重生十大罪状”、“朱蕴忠反动言论”、“文无敌罪行铁证如山”等等污蔑不实之词的大字报贴满了大饭堂的墙壁。一时间搞得试验站人心惶惶,成了一片白色恐怖,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我和一些知青的一言一行都受到了某些人的监视。魏志红和一些知青,也与我们这些被揪的知青划清界线,而且反戈一击立新功,站到另一派去揭批我们的“反动言论”。一天下午劳动时,老女工赵志妹见周围没人,就悄悄地劝我说:“小朱啊,胳膊扭不过大腿,我劝你不要上人家的当。五七年反右斗争你们没有经历过,也是先叫他们大鸣大放,结果放得凶的人一个个被打成了右派。我劝你规规矩矩算了,否则,将来必定要吃大亏。我是舍不得你才跟你说的啊。”我说:“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世界上哪有只准人家揪我,不准我反抗的道理?”“唉!你不知道,二队余重生被几个人监督劳动,趁人不备,拎着一双球鞋跑到Y城告状去了。四队也派了朱云建去当队长,准备发动群众批判文无敌。我们队里的戴铁嘴,维烂屌子、郑秃子几个人老围着你转,难道你就一点没察觉吗?我劝你趁早作份检查说是受蒙蔽的,像魏志红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得了?干吗要自找苦吃呢!……”赵志妹反复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第三章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就在白色恐怖笼罩新泽试验站的时候,恰巧传来了北边新泽农场一个女知青投河自尽的消息。那个女知青也是由于出身不好而遭到批斗的。一怒之下,她居然逃到野外投河自尽了。知青们分兵几路,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有见到她的踪迹。等到有人发现她在河边芦苇丛中的尸体时,大腿上的人肉已被野狗吃掉了半边。现场目不能睹,惨绝人寰,令人毛骨悚然。消息传到试验站后,越发渲染得白色恐怖更加可怕。一些出身不好的知青,整天沉默寡言,变得规规矩矩。连走路都把头俯得低低的,就像生怕踩死了一只蚂蚁似的。也有一些像魏志红那样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干脆反戈一击,投靠到另一派去立新功了。但是,对于真正的战士而言,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说的那样:深山蔓草,烧而益生;黄河浊波,急而愈溷。白色恐怖不但没有吓倒我们这些被压制的知青,反而激起了我们更大的不满和强烈的反抗。当时,我们五队和一队的知青分别住在站部篮球场旁边的两排集体宿舍里。那里是试验站知青人数最为集中的地方。余重生从Y城告状一回站,就来到了一队夏建宿舍。我和五队的几个知青闻迅而去。只听得余重生在激动地说:“外面的红卫兵已经轰轰烈烈地起来造反了。我们试验站这个土围子里却在执行打击一大片、保持一小撮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刚从无锡回来的陈革生说:“无锡红卫兵造反派已成立了‘六·二六’组织,把不少单位的当权派戴上高帽子,挂了牌子,游街示众。我带回来一些传单,大家看看。你看:‘我们是革命的造反派,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天不怕来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砍了我的头,碗大的疤,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夏建说:“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看来我们请钱为民革命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必须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和他作针锋相对的斗争。”余重生说:“对!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说:“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斗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列宁说:‘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并与之作斗争的是革命者。’我们除了反抗、斗争之外,没有其他出路。上次请钱为民宣讲十六条,那是跪着造反,决不会因此而改变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文无敌说:“我们这些年轻人刚刚踏上社会,就被戴上了一顶‘出身不好’的帽子,每次运动都平白无辜地拿我们出来开刀示众,今天是牛鬼蛇神,明天是一小撮阶级敌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与其任人宰割,等待死亡,不如起来造反!就像武松在景阳岗上遇到了老虎一样,不是把老虎打死,就是被老虎吃掉!”余亦庆说:“我弄不懂,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牛和鬼蛇神联在一起,整天口口声声说我们是牛鬼蛇神。我们这些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血和奶,有什么不好!什么一小撮,真理往往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余重生说:“对!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要看我们人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常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天无绝人之路,水正因为走投无路,才形成了壮观的瀑布!”陈革生说:“人少怕什么?两军相持勇者胜!张飞在长板坡桥头一声喊,不是吓退了曹操百万大军吗?!”我说:“人少不用怕,这是对的。但是,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群众性的运动。’因此光靠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目前我们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发动群众上。”陈夏杓说:“喔唷,别看藻虾人小,出口就是马克思、列宁、孙中山的革命理论,今后我就干脆叫你朱克思了。朱克思言之有理,无锡的六·二六就是通过红卫兵串联的形式成立起来的。我们也可通过串联的形式,把群众发动起来。”余重生说:“对!我们可以通过串联的形式,把群众发动起来。下面我们分下工:夏建、锦初你们负责串联一队知青,我和老杓负责二队,贾贤、陈志兴负责三队,文无敌、伤科负责四队,藻虾你们五队几位就负责串联五队的知青。还有农中学生、科研干部,以及老职工,我们大家也要发动他们和我们一起参加文化大革命。下面,我们就开始分头行动。”就这样,通过秘密串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晚上聚集到一队知青宿舍的人数已达上百人。大家高谈阔论,情绪激昂;慷慨陈词,热血沸腾。一致认为造反的时机已到,应该揭竿而起,进行急风暴雨般地暴动。

余重生说:“通过串联,目前我们已有上百位战士。根据大家的要求,我们决定在八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起来造反。既然起来造反,就应该有个组织,请大家给这个组织起个名称。”夏建说:“我们起来造反,目的是为了捍卫毛泽东思想,我看就叫‘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

陈革生说:“不妥、不妥,名称太长,噜噜苏苏,没有一点造反精神。我们起来造反,就是要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把旧世界砸个稀巴烂。我认为叫‘八·二六造反司令部’为好。”贾贤说:“我们知青人太少,称司令部也不妥,不如叫新泽红卫兵团为好。”我说:“兵团在社会上用得太多,太俗气,还是以队为好,大家再推敲推敲。”余重生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我看就叫暴动队怎样?”“好!好!就叫‘八·二六暴动队!’”知青们一致赞同。并且公推余重生为八·二六暴动队的头头。

余重生接着说:“下面我们来分工。夏建、锦初,你们笔头子好,负责出大字报;文无敌、藻虾,你们口才好,负责辨论;蒋毛、朱红,你们负责文娱宣传队,舆论一定要跟上……”余重生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对八·二六暴动的行动规划作了十分详细的布置和安排。

被压制了多时的知青们,盼到自己即将举行暴动,自己的革命理想,即将付之行动,一个个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夏建情不自禁地唱道:“我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我们的热血,地泊尔河似地奔流……”没等夏建唱完,文无敌提议道:“让我们一起来唱《国际歌》吧!”“好!”知青们齐声赞同。

于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那雄壮嘹亮的《国际歌》声,响彻了黄海之滨新泽试验站的夜空。

1966年8月26日这天早上,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太阳刚刚升到树梢高的时候,各路造反的队伍便高呼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胜利!”“破四旧,立四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口号汇集到了站部。不少农中学生和技术干部也自动加入了游行队伍,队伍来到站党委办公室门口停住了。有人从办公室里拿出来一张红木椅子,那是一张有了年代的旧椅子,椅子的靠背上雕刻着国民党青天白日旗的国徽。这是知青们在行动前就摸准的情报。在站党委办公室里居然有国民党国徽的椅子,真是荒谬绝伦,反动透顶!铁证如山,游行队伍中口号声此起彼伏,越发响亮。陈革生一马当先冲上前去,举起那张椅子嘴里骂道:“去你妈的!把你砸个稀巴烂!”使尽浑身力气向水泥地上砸去。“啪!”地一声,椅子被砸了个粉碎。张忠东、伤科等人又冲上去,将砸坏的椅子狠狠踩了好几脚,怒吼道:“把你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知青们齐声欢呼,拍手叫好。这时,又有人跑过来说:“食堂里还有许多写着福禄寿,宣扬封资修的花碗呢!那也是四旧,也要破!”于是,游行的队伍就向食堂跑去。到了食堂门口,只见地上散着不少花花绿绿的碗片,原来那些花碗早已给另一些造反的人给掼了。造反的人们将碗掼了,将椅子砸了,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满以为这下子就把四旧给破了。紧接着“掼碗砸椅子精神万岁!”“我们要造反了!”“炮轰站党委”“火烧钱为民”等等大字报贴满了整个站部。墙壁上贴不下了,又在大饭堂内拉起道道铅丝往上挂大字报。所有通往站部的道路上,都用白石灰写了各类造反的标语。钱为民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饭堂门口,用手指着大字报,对周围几个“铁杆老保”说:“什么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把旧世界砸个稀巴烂,这些内容跟右派的言论有什么区别?”张必进说:“炮轰站党委就是反党,这还了得!”胡文权说:“我们也赶快组织人写大字报上墙!”第二天,《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誓死保卫站党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保皇派写的大字报上了墙。

知青们涌到党委办公室去指责钱为民“挑动群众斗群众”,钱为民自然不认帐。愤怒之下有人提出集体步行上Y城告状,“对!对!步行上Y城告状!”人们乱哄哄地嚷嚷道。知青们说到做到,吃过晚饭,一百多个知青排着队从试验站步行出发了。从试验站到Y城大约有七、八十里路,知青们只是为了争口气,评个理,竟然男男女女披星戴月步行到Y城去告状。我们走得快的男知青,走走就要停下来等走得慢的女知青。不少女知青的脚上已走出了血泡,虽然步履维艰,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嘴里却在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咬着牙关,往前迈进。

当我们步行到Y城农科所时,正好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天空黑得像个锅底,几盏稀疏的路灯发出的灯光,竟是那么地昏暗不明。为了不惊动正在酣睡的人们,我们三、五成群地蹲在房屋的廊下休息,蚊虫叮咬得人坐立不安,黑夜显得尤为漫长。好容易熬到天亮上班后,我们才来到农科所办公室告状。知青们向农科所领导反映钱为民“挑动群众斗群众”、“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等等罪行。农科所领导见那么多知青连夜步行来告状,知道试验站问题闹大了,就一边安排我们食宿,一边打电话通知钱为民来Y城作检查。

钱为民怏怏不乐地来到农科所,愤怒的知青们早在会议室等候,强烈要求钱为民作检查。钱为民只是言不由衷吞吞吐吐地说了:“我对大家说话态度不好,不注意工作方法。”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知青们开始轮流发言。不!是轮番批斗!瞬时间,“打倒钱为民!”“钱为民必须低头认罪!”等等口号此起彼伏。钱为民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更弄不懂为什么会激起知青们如此的愤怒。知青们口口声声都是用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来批判他。在那年代,对于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只是有一点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毛主席要发动文化大革命,发动红卫兵来造他的反。自己当了几十年革命干部,一直革惯了别人的命。万万没想到,今天居然革命革到了自己的头上。当然,当干部的也是人嘛,人到廊沿下,谁能不低头?在一片“低头认罪”的打倒声中,他脸色苍白,嘴角抽搐,两眼呆呆地盯住地面,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竖起耳朵倾听着知青们对他的批斗。他从尴尬到狼狈,从狼狈不堪到惊惶失措,冷汗禁不住从额头冒了出来。知青们个个义愤填膺,越批越来劲;人人同仇敌忾,越斗越激烈;“一反到底,就是胜利!”的口号声喊得越发响亮。

斗倒了钱为民,知青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大快人心。这时,有人提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到Y城地委去造反。当我们来到地委办公大楼时,办公室早已十室九空,里里外外贴满了造反派写的大字报,根本看不到一个干部的人影。知青们一商量,决定到省委南京去经风雨,见世面。于是,我们一百多个知青来到了省委南京。到了省政府办公大楼一看,到处贴满了“八·二七造反派”的大字报。余重生指着大字报说:“南京的红卫兵是八月二十七日造反的,我们是八月二十六日造反的。我们虽然在黄海之滨,却比省城的红卫兵还早一天造反,还是他们的大哥哥呢!”“对!我们八·二六先知先觉,是八·二七的大哥哥!”知青们自豪地说。

南京省城的所见所闻,增强了知青们的造反意识,看到一个个当权派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游街的情景,陈革生激动万分地说:“这些当权派,在台上掌权的时候,出门要乘小汽车,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神气活现得不得了。现在运动一来,被人要批就批,要斗就斗,竟是落得如此狼狈。有的龟孙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见苗头不对,早就逃之夭夭,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文无敌说:“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是朝中无人莫做官。只要朝中有人,像刘阿斗那样无用的人也可以当皇帝。官场最黑暗,当官要脸厚心黑,只要学上一套《厚黑学》就行。其他方面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不学无术都可以。反正,上面有中央文件、最高指示,下面有秘书副官一大帮吃闲饭的人。什么清官贪官的,其实,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清官是狐狸,贪官是豺狼,只是我们老百姓被愚民政策蒙在鼓里,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而已。”我说:“这些走资派,过去革人家命的时候,开口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一套革命大道理,每次运动都是红得发紫。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群众起来了,揭了他们的老底,居然有的人是叛徒、特务、走资派,有的人是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坏东西。有的人住在修字楼里花天酒地、包养情妇,是个三反分子。这种人就像红皮白心的萝卜一样,外面的表皮是红的,里面的心却是白的。”余重生说:“对!对!走资派都是些红皮白心的坏东西。这些家伙,一人做官,鸡犬升天。什么七姨娘、八舅舅的都跟着沾光。入党的入党,做官的做官。其实做官是任何庸人都能做的事。据说隋炀帝为了革除旧政,科举取士,就在郡县开设考场,选拔贤能。并亲自巡视考场。谁知,当他转到第八考室时,那个考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胸无点墨,竟在伏案酣睡,鼾声如雷做大梦呢。隋炀帝对那考生大怒道:‘你这酒囊饭袋,尸位素餐,如何为官?’那考生道:‘启禀皇上,臣世代为官,历代相袭。微臣只会做官。若不为官,则无事可做。’隋炀帝见那考生说自己只会做官,不会做其他事情,能够实话实说,而且据说那个考生虽然不学无术,但做官的政绩还不错,于是就将他贬为衡阳典狱。没有本事做个糊涂官也就罢了。可恨的是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这些走资派一旦做官,掌了大权后,就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来愚弄迫害我们这些老百姓。”夏建说:“这些走资派,既要当婊子,又要树牌坊,满口革命理论,一肚子男盗女娼。凭着手中的权力,穷奢极欲,荒淫无度。到头来多行不义必自毙,落得个挨批挨斗、游街示众的下场。真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不怕不报,只怕时辰未到。我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回去后,也要把Y城的走资派揪出来游街示众!”“对!对!杀回Y城去!把走资派揪出来游街示众!”知青们异口同声地嚷嚷道。

不久,我们从南京回到Y城。这次知青们不再住农科所的宿舍了,而是直接进驻地委大楼。反正地委大楼里有的是办公室和空房间,既不要交房租,又没有人来管我们。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一切都已成了造反派的天下。接着,地委干部统统被我们监管了起来,地委大楼的楼顶上装了几只高音喇叭。每天由“八·二六暴动队”的播音员播送毛主席语录和两报一刊的社论。“八·二六暴动队”的文娱宣传队也到处巡回演出革命歌曲。“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歌声和根据毛主席最高指示谱写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的歌声,激励了一批批的人们起来造反。“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胜利!”的口号声响彻Y城大街小巷。为了共议国家大事,策划革命行动,各单位的造反派头头一起聚到地委大楼。会上,根据地直机关造反派的提议:决定六七年元旦前,在Y城体育场召开第一次批斗“走资派”尤志坚、尤彪元的万人大会。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这天早上五点钟,根据造反司令部的安排,我和陈革生、张忠东、伤科四人,穿上前一天发下来的军装,束好武装带,戴上军帽,套上红卫兵袖章,离开地委大楼,乘上卡车,来到农科所养猪场,押尤志坚到Y城体育场参加万人批斗大会。大概尤志坚早已接到通知,因此一大早就打扫好了猪圈,忙得满头大汗,把围巾和罗松帽放在了猪圈的水泥台上。监管他的红卫兵见我们的卡车一到,就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尤志坚,你跟他们去参加批斗会!”尤志坚也不吭声,转身去拿围巾和罗松帽。那红卫兵嚷道:“参加批斗会又不是去享福,还带什么围巾、帽子,把围巾帽子留在这里快走!”尤志坚放下围巾帽子,跟我们上了卡车。卡车按着喇叭,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了体育场。体育场上早已人山人海,还有不少的人正在排着队进场。尤志坚和我们一起下车,来到了大会主席台后待命。只待一声令下,就由我们四个红卫兵押上台去批斗。

八点钟左右,批斗大会开始了,随着前台“将走资派尤志坚、尤彪元押上台!”一声吆喝。我们赶紧押着尤志坚,直冲冲地来到了万人大会主席台的东侧。另外四个穿着军装的红卫兵,则押着尤彪元到了主席台的西侧。当时,我押的是尤志坚的左手,陈革生押的是右手,张忠东、伤科押的则是尤志坚的肩膀。我们刚到台前站定,将尤志坚押了个“坐飞机”的架式,台下几十架照相机就“咔嚓”、“咔嚓”不停地按动快门。会场上“打倒尤志坚!”“打倒尤彪元!”口号声响成一片。接着便是各单位造反派代表发言批判尤志坚、尤彪元的罪行。五、六个代表发言完毕后,游街示众开始了。我们押着尤志坚登上了卡车的左侧,尤彪元则被其他人押到了卡车的右侧。卡车慢慢地在万人大会的人行道上由北向南绕场一周。抢镜头的人们跑到卡车前头,边退边按快门。我抬头挺胸押着尤志坚,威风凛凛地站在卡车上。黄军装、红袖章,以及那武装带的铜扣,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醒目光亮,活生生地成了一尊红卫兵的塑像。试验站的老职工也都来参加万人大会了。老远就听到沈连生在大惊小怪地嚷:“快看!快看哪!那个不是小朱吗?”听到沈连生的惊叫声,我目光炯炯地俯视着他,好像在对他说:“来来来!抬起头来看看我!”老女工赵志妹就在沈连生的旁边,看到今天这个场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在用右手使劲地揉着眼皮,张大嘴巴惊讶地说:“啊!那不是小朱吗?厥虫!厥虫!真是他!有种!有种!哈哈哈哈……”

 

  第四章

十年河东转河西,当权派落难被人欺。钱为民在Y城农科所遭到批斗后,闷闷不乐地回到新泽试验站。几个铁杆老保听说钱书记从Y城回来了,便一窝蜂似地奔到党委办公室。胡文权安慰钱为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知青们组织起来造反,我们也可以把老职工组织起来,誓死捍卫站党委。”钱为民听了直摇头说:“老职工都是些贫下中农,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口诛笔伐决不是知青的对手,即使组织起来,也没得用。”张必进迫不及待地说:“我们贫下中农最听党的话,站党委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向哪里。我们要誓死捍卫站党委,钱书记,您就下命令吧!”钱为民皱起眉头说:“小知青口口声声说我挑动群众斗群众,你却要我下命令,唉!传出去不是正好给知青抓住话柄?”从新泽农场搞社教运动刚刚撤回试验站的朱云建说:“知青起来造我们的反了,我们也不能束手待毙啊。常言道:‘等死不如犯法,寻死不如闯祸。’我们应该学习新泽农场的经验。”胡文权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似地问道:“新泽农场经验?新泽农场什么经验啊?你到说给大家听听看。”朱云建说:“擒贼要擒王,枪打出头鸟。新泽农场知青也是起来造反的。场领导发动老职工,将几个知青头头抓了起来,吊起来一顿打。结果,谁还敢造反?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到田里挑大粪,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胡文权哭笑不得地说:“把知青头头抓起来一顿打?说得到轻巧!这些小知青厉害得很,谁敢去抓?再说,试验站五、六百人,知青人数就占了一半,老职工挑大粪、掼大锹能胜过知青,打架可不是知青的对手。你没有看到朱蕴忠那帮小知青天天早晨在打少林拳吗?虽说都是些花拳绣腿,可那些小知青却口出狂言,说是要: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我看不要弄巧成拙,知青没抓到,反过来被知青抓过去一顿拳打脚踢。”钱为民无可奈何地说:“老朱啊,你刚回来,不知道试验站知青有多厉害,揪到你头上,你也没法子。试验站老职工根本不是知青的对手,再来三、五百个人,也不一定能够打得过小知青。唉!”朱云建不服气地说:“试验站谁敢动我一根毫毛?要嘛小知青吃了豹子胆啦!”张必进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我有个表舅子叫董先祥,就在附近新泽公社。最近他将复员退伍军人组织了起来,成立了‘红铁军’,他是司令。这红铁军光我们黄尖、三区、中东、新兴一带就有五、六千人,我们可去请他调动几千个红铁军来帮忙,到时将试验站一包围,谅他小知青插翅也难飞!”胡文权说:“对对!天龙斗不过地头蛇!只要我们能将红铁军请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就不怕小知青有多凶了。”钱为民推辞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要办你们去办。”“对!这件事跟钱书记没有关系,到时钱书记你先到Y城去看病,一走了之,不就行了……”说罢,众人相视而笑。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三日,一大清早,张必进就带着郑秃子、维烂屌子几个铁杆老保到站部打扫环境卫生。他甩掉棉袄,挥舞着扫帚,一边扫地一边欣喜若狂地叫道:“同志们,加油干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到啦!”几个铁杆老保个个忙得额头冒汗,不亦乐乎,好像今天在操办什么大喜事一般。时隔不久,浩浩荡荡的红铁军队伍,排着队开进了新泽试验站,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试验站围了个水泄不通。知青们有的刚起来,有的在打篮球玩耍,大家一盘散沙,毫无戒备。谁也没有想到:一场骇人听闻的武斗事件迫在眉睫,瞬间就要发生。
八点钟光景,一辆草绿色的嘎司六九吉普车开进了新泽试验站,停在招待所门前。我跑过去查看,只见从吉普车里走出来一个穿着褪色军装的汉子,神气活现地向周围的红铁军频频挥手,嘴里喊道:“红铁军的战士们!请到这边集中!”开车的司机站到那个汉子身边叫道:“红铁军的战士们,我们的司令来啦!”张必进见红铁军已将试验站团团包围,听到红铁军司令来了,就立即放下扫帚,跑到红铁军司令那边,指挥红铁军抓知青。有几个知青刚从食堂出来,张必进一指点,几十个红铁军一哄而上,不由分说就将他们绑架起来关进了招待所。我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知青宿舍,见余重生正在和几个知青打篮球,就叫道:“不好了!红铁军来抓我们的人了!”余重生忙说:“快!吹哨子集合!赶快通知各队知青到八·二六队部集中!”瞬时间,哨子声响了起来,知青们很快集合到了八·二六队部。大家被这突然其来的袭击激怒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策。

夏建说:“赶快给地委大楼的八·二六战士打电话,叫他们请地委干部和军分区解放军来阻止武斗,中央已发出了解放军支左的命令。”“对!赶快占领办公室,将电话机控制在我们手中,马上我跟军分区张参谋长联系,请他派解放军来试验站支左。另外,蒋毛你赶快将照相机装上胶卷,把红铁军挑起武斗打人抓人的罪行拍下来。注意尽量躲在知青背后拍。”说罢,余重生就带领着一百多个知青向办公室跑去。红铁军见知青们涌向了办公室,就整好队形,仗着人多势众向办公室这边开过来抓知青。

“挡住他们!”随着余重生一声令下,我和伤科、陈革生、余亦庆等几十个知青一字排开拦在大路上。八·二六青松支队的队长吴兆生,胸前挂了个毛主席像的玻璃镜框,排在我们的中间。红铁军的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面对着敌众我寡的严峻局势,我们毫不畏惧,决不退让。一个个就像树桩一样钉在了路上,手挽手组成了一道人墙。6米、4米、2米、1米!两队人马挤到了一块,犹如针尖对麦芒,越挤越来劲。“当啷!”一声响,吴兆生胸前毛主席像的玻璃镜框被挤了个粉碎!“抓现行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随着吴兆生如丧考妣的急叫声,我和伤科、葛介建、余亦庆等人一拥而上,扑过去抓那个挤碎毛主席像镜框的红铁军。红铁军虽然人多势众,但都是些周围农村里的复员退伍军人。在那年代,人人都明白:谁打碎毛主席像,谁就是现行反革命。就在他们惊惶失措还没有还过魂来之时,我们就将那个红铁军抓了过来。我们抓的那个家伙,人高马大,是个杀猪的屠夫。才抓过来几步路,他就一头窜向路边,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一棵松树赖着不肯走。我和几个知青拼了命都拉不动他。伤科急了,飞起右脚,对准他抱树的双手蹬去。随着“啊唷哇啦”一声惨叫,那家伙双手鲜血直冒,将树干染得通红。就在他一松手的瞬间,我们推的推、拉的拉,一路跌跌跄跄将他抓到了八·二六队部。那家伙被抓进八·二六队部后,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央求道:“好人哪,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婆娘小孩哇。啊唷哇啦,没得命了哇,我肚子好痛啊……”伤科嚷道:“鬼哭狼叫什么!跪下来向毛主席像请罪!”说着,我们几个知青就将那屠夫按下跪倒在地。就在这时,八·二六队部门前突然骚动起来,抬头望去,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副业队的老工人张大伦正骑着一匹大公马向这边冲杀过来。原来,红铁军在张必进的指引下,几次想冲到办公室抓知青头头余重生。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冲过来的红铁军反被我们知青各个击破,一个个地抓了过来,急得张必进直骂红铁军是饭桶,一点没有用,自己又不敢冲到第一线抛头露面。就在张必进一筹莫展之际,张大伦自告奋勇打肿了脸充胖子说道:“我养的那匹大公马凶哪!生人靠到它时,又踢又咬,让我骑马冲过去把知青队伍打乱,红铁军跟着就上,不就成功了。”于是,张大伦准备完毕,真的骑了那匹凶悍的大公马气势汹汹地冲杀过来。余重生知道大公马跑过来必定要伤人,随手扛起一根电线杆子,迎头冲上去叫道:“你来!你来!”我操起一条板凳也冲了过去,知青们纷纷操起家伙,迎着大公马冲了上去。张大伦一看大事不妙,再冲过来,恐怕要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了,慌忙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拍着马屁股落荒而逃。从此张大伦得了个“大公马”的绰号。

待我们第二次将一个红铁军的打人凶手抓过来时,打开门一看,原先关着的那个屠夫竟然翻窗户逃掉了,这个打人凶手是在招待所门口被我们抓住的。当时已有五、六个知青被红铁军抓了关在招待所里。女知青单红妹仗着自己是三代贫农出身,根正苗红,不怕哪个人揪她,就送饭到招待所去给被抓的知青吃。谁知,那家伙一把从单红妹手中抢过饭碗,甩手向单红妹脸上砸去。“咣!”地一声,饭碗被砸成两半,单红妹的脸上被碗锋砸开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瞬间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丑八怪。“上!”我怒吼一声,便和伤科俩人扑了过去。红铁军出手打人了,我左肩和胸口分别挨了两拳。愤怒之下,我飞起一脚朝迎面打手的下裆踢去。随着“啊唷”一声叫喊,那打手蹲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另一个红铁军上来抓我的衣服,被伤科“呼!”地一记抛拳打倒在地。其他红铁军见我们知青拼命了,一出手就将他们两个大汉子打倒在地,顿时乱了阵脚,急忙后退。我们冲上去,抓住那个打人凶手,拖了就往八·二六队部跑。刚将那家伙抓进屋,地委干部季书记已乘着小车赶到了新泽试验站。试验站有个剃头师傅叫顾长贵,见地委书记赶到了试验站来阻止武斗,就跑过去跪地央求道:“季书记啊,请您快下命令叫红铁军走路,试验站的事情由试验站的人自己来解决。人家知青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知青响应党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苏北务农,又没有犯法,把人家一个个抓起来干什么?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我求求你了,好人哪,快下命令吧!”顾长贵脱掉上衣,光着身子,赤着膊,在寒风中跪在季书记面前哭求着。

季书记说:“你先起来。把衣服穿上,别冻坏了身体。”顾长贵道:“你不下命令,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扑溯溯地掉了下来。这时,Y城军分区的张参谋长也带了警卫兵乘了吉普车到试验站来阻止武斗。吉普车开到新泽公社,桥上一帮子红铁军拦住了去路,带队的一个小头目叫道:“没有我们司令的命令,谁也别想去试验站!”警卫兵大怒,从腰间拔出手枪,冲着那小头目骂道:“你瞎了眼了!这是我们军分区的张司令!你们那个算什么屌毛司令!快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小头目见警卫兵手中的枪口黑洞洞地正对准着自己,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咕噜着:“让开,让开。”于是,军分区的吉普车直向新泽试验站奔驰而来。

我刚把那个打人凶手抓到八·二六队部,就听到了一个女知青的哭叫声,循声望去,只见十几个红铁军正在野蛮地抓住一个女知青向北拖去。我一个转身冲上前去救那个女知青,七、八个红铁军一拥而上将我抓住,连拖带打地将我拖到了农中的一间教室里。教室里已经关着余亦庆、王二可、沈一林等五个知青。抓我来的红铁军走了,教室门口只留下了四个人在看守。我凑到余亦庆身边说:“趁他们人少,我们冲出去!”余亦庆答道:“有数。”这时,门口有个红铁军见我和余亦庆在讲话,便手中握了根大棒,冲进教室把课桌敲得直响嚷道:“谁不老实,我这根棒子是不吃素的!”话音刚落,余亦庆趁其不备,猛地一拳,正好击中那家伙的鼻子。那家伙鼻子里的鲜血和着眼泪一起涌了出来,我趁机上去夺过木棒叫道:“冲啊!”就往门口杀去。看门的红铁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我们刚冲出教室,就听到站部那边知青在高叫:“活捉红铁军司令董先祥哇!”只见红铁军司令董先祥扔下那嘎司六九吉普车,带着残部落荒而逃。原来军分区张参谋长已赶到试验站,红铁军一看军分区司令带了手枪来支左了,犹如李鬼碰到了李逵一样,顿时兵败如山倒,一个个慌不择路,四散而逃。被红铁军绑架的知青都救了出来,陈革生大怒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铁军跑了,我们就抓老保!”“对!抓老保哇!”知青们齐声呐喊着,三、五成群地开始抓老保。张必进被抓来了,一进八·二六队部的门,伤科咬牙切齿地骂道:“下次叫不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了!”说着甩手一拳,将他的脸打得鼻青眼肿,嘴都歪到了半边。我和董成林等几个知青,掯肩膀的掯肩膀,踢腿子的踢腿子,将张必进按了跪倒在地。陈革生拿来一枝毛笔,蘸足了黑墨汁,在张必进后背的棉袄上写了“铁杆老保”四个大字。接着,又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在“铁杆老保”四个字上画了个布告上枪毙人用的红钩子,骂道:“把你这个铁杆老保毙了!”张必进听了三魂吓掉了两魂半,连声央求:“饶命。”跪在地上浑身直哆嗦。
“大公马”张大伦被抓来了。董成林冲上前去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骂道:“看你还往哪里跑!”“打!打!”知青们怒吼着围上去七手八脚一顿拳打脚踢后,也将他按了跪倒在地。伤科用毛笔在他背后写上“铁杆老保”四个字,陈革生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在“铁杆老保”四个字上打了个大X。董成林仍不雪恨,从陈革生手中夺过红墨水瓶,将红墨水从大公马衣领里直往下灌,骂道:“你个自来红,叫你浑身红!”大公马从头冷到脚,跪在那里一个劲地瑟瑟发抖直筛糠。郑秃子被抓来了,维烂屌子被抓来了……余重生去追捕红铁军司令董先祥扑了个空,带了七、八个知青回到八·二六队部,一看两间屋里黑鸦鸦地跪了一大批人,一个个背上都用黑墨汁写上了“铁杆老保”字样,统统跪在那里规规矩矩地向毛主席像低头认罪。不由得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吴兆生赶紧凑上前去说:“老余啊,抓的人太多了,打击面太大了,赶快放人。”一群老女工跪在余重生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磕头求饶道:“好人哪,饶了这一回吧,我们保证不再打知青了……”
余重生右手食指将眼镜架子往上一推说:“起来,起来,都起来。叫他们统统回去,你们也要帮了做做思想工作,不要老来揪我们知青。”老女工谢天谢地,有的人竟然像鸡啄米似地磕起响头来。放走跪在地上向毛主席像请罪的人后,知青内部发生了不同意见。我和陈革生、伤科、董成林等知青认为:“这些铁杆老保胆敢勾引红铁军来试验站挑起武斗,我们就应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抓过来就应该来个痛打落水狗!”余重生和蒋毛等知青则认为:“对老职工应该分化瓦解,优待俘虏。”说着就叫人到食堂打来了饭菜,把一个叫王同汉的老工人请来,让他左手捧着饭碗,右手拿着肉包子,边吃边笑,蒋毛趁机拍下了这张“优待俘虏”的照片。余重生慷慨激昂地说:“党中央早有文件,明文规定复员退伍军人不得成立群众组织,东北的荣复军早已勒令解散了。我们这里的复员退伍军人,竟然违背党中央的指示,成立了红铁军这个非法组织,还公然跑到试验站来挑起武斗,这笔帐迟早要跟他们算的。今天大家的革命激情来了,抓的人多了些,打击面大了些,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今后大家要主动接触老工人,做好转化工作。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是受一小撮黑头头蒙蔽的。我们要把这次一·二三武斗事件的真相告诉Y城人民,在Y城布置一个一·二三事件展览馆,希望大家提供有关证据和资料。蒋毛,你赶快把拍摄的红铁军抓人、打人的照片放大冲洗出来……”经过精心布置,时隔不久,一·二三武斗事件真相的展览馆在Y城隆重开馆了。展览馆设在市中心繁华街,布馆精致,构思独特,图文并茂。还配有朱红、王莲芬两位普通话讲得特好的知青担任讲解员。蒋毛抢拍的红铁军抓人打人的惊险镜头,都被制作成了大幅照片,配上文字和讲解,张张照片都反映了红铁军在一·二三武斗事件中的暴行。其中拍到我的那张照片,正是我冲过去救那个女知青的场面,十几个红铁军吹胡子瞪眼睛地将那个女知青围住,抓头发的抓头发、拉膀子的拉膀子,正在施暴。我拨开几个红铁军扑上前去救人。面对敌众我寡的场面,照片中的我一身是胆、毫无惧色,活生生地构成了一幅英雄救美人的壮丽画卷,倒也引来了不少观众的驻足和惊叹。当然那张“优待俘虏”的照片不仅被放大后上了墙,而且还配上了:“这个打人凶手被抓住后,八·二六战士对他实行了优待俘虏政策”这样的词语。一·二三武斗事件真相展览馆开馆不到三天,就迎来了五、六万人的参观。人们奔走相告:这个Y城文革史上第一场以少胜多的武斗事件。参观的人们开始从好奇到惊叹,从惊叹到佩服,不少人纷纷跑到八·二六暴动队的办公室,要求参加这个一时名声大振、红了发紫的群众组织。为了向Y城人民展示我们八·二六暴动队的阵容和实力,我们决定在Y城大街上举行一次示威游行。游行开始了,八·二六暴动队的男知青在前,女知青在后,四路纵队,十六人一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高呼着:“青松不老!红旗不倒!造反派压不倒,就是压不倒!”的口号,从东向西挺进。知青们人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场面十分壮观。市民们个个驻足观望,拍手鼓掌,情绪非常激动。中国人素来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说法。一·二三武斗我们打赢了,自然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王者。加上舆论宣传搞得轰轰烈烈,无形之中给八·二六暴动队加上了道道光环。于是,经过串联策划,以八·二六暴动队为核心的号称六十万之众的“一·二三革命造反派串联会”便在Y城诞生了。当时,我们八·二六暴动队的知青走在Y城大街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鹤立鸡群的自豪感。一天傍晚,伤科一时兴起,呼了我和陈革生、葛介建一起去Y城登瀛饭店聚餐。一进饭店,店主见是八·二六暴动队的知青来了,显得格外地殷勤好客,连忙用干净抹布将桌子又抹了一遍,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菜谱,满脸堆笑,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着该店的特色菜肴。什么宫爆鸡丁、椒盐排骨、生炒鳝背、鱼香肉丝、麻虾炖蛋等等。伤科接过菜谱看了一眼就将其合上,叫道:“先来好酒两瓶,猪头肉二斤!”猪头肉价廉物美,是每个知青都能接受的。只是这好酒两瓶引起了大家的争议。

我说:“来一瓶酒就行了,我们都不会喝酒。”陈革生说:“什么好酒坏酒,其实一个味,喝进口麻麻的,喝多了晕晕的。”伤科说:“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一醉方能解百愁。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来个一醉方休。”葛介建说:“一醉方休是百鸡宴用的词眼,今天不吃鸡怎行?”伤科说:“对!对!再来白蘸鸡两只!”店主问道:“诸位还要些什么?”陈革生说:“再切二斤五香牛肉。我最祟拜梁山好汉武松,今天咱们也来个三碗不过岗!”伤科赞同道:“对!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什么罪!”不一会儿,酒菜全上了桌子,店主拿来了酒盅。陈革生说:“酒盅太小,三碗不过岗,好汉喝酒要用碗,店家拿碗来!”店主满口答应:“好好好。”收拾起酒盅,换来了饭碗。

伤科打开酒瓶盖,先给我倒酒说:“唉,先给老弟斟酒,这回你是出尽了风头。展览馆里一张大照片,英雄救美女。哪个不在赞叹!你老弟冲过去时也不叫我一声。唉!来来来,满上满上。”“对!满上,满上。”大家嚷嚷道。两瓶烧酒正好倒满四只饭碗。

伤科嚷道:“来!为我们一·二三武斗胜利干杯!”“干!干!”大家呼喊着张口便喝。

一口烧酒下肚,酒气冲得我直呛,葛介建也呛得咳了起来。

伤科叫道:“来来来,吃菜。”啊!这饭店熏烧的猪头肉味道真的不错,比我们在农场用脸盆当锅盖烧的好吃多了。加上一·二三武斗事件中,我们不仅粉碎了红铁军血洗试验站的阴谋,而且因祸得福,使八·二六暴动队在Y城打出了声威,逐成燎原之势。春风得意之际吃起菜肴,越觉津津有味,四个人酒逢知已千杯少,一个个喝得脸红耳赤,额头冒汗。那烧酒还真的厉害,刚喝的时候还要人劝酒,喝到醉了就变成了自己要喝。伤科叫道:“感情深,一口吞!来来,把酒干了!”说着头一昂,将碗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干!干!”大家嚷嚷着都把酒喝光了。

伤科舌头已经发硬,举手叫道;“来,来,再来两瓶……”一直喝到半夜三更,一个个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才罢休。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起来。

葛介建满脸通红,心惊肉跳地说:“唉!没想到我们下放到了旧习惯势力这么顽固的地方。那些铁杆老保居然勾结非法组织红铁军挑起武斗。要不是军分区解放军来支左,恐怕我们早就没命了!”陈革生则大义凛然地说:“红铁军又有什么可怕?不是照样被我们打垮了?我自横刀向天笑!战死了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我站起身子,挥手大声说:“我们要唤起民众,串联苏北十大农场的知青,组成广泛的同盟军,一处有难,八方支援。我就不信保皇势力有多凶顽!”伤科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你说什么?串联十大农场知青?你,你……”没等话说完,他便一头栽倒在地,嘴里不知所云。我和葛介建连忙将伤科从地上扶起来,付了酒钱,俩人扶着伤科跌跌跄跄地回到了八·二六驻地。第二天,又有几个知青喝醉了酒,一回到宿舍就发酒疯。虽说只是哭哭笑笑,昏说乱话,却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余重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召集八·二六的骨干在地委大楼办公室开会说:“一·二三武斗我们打赢了,但不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现在我们队伍里,不少人纪律松懈,喝酒发疯,影响极坏,就像太平天国军队攻打进南京城后一样,开始贪图享乐,结果半途而废,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留下沉痛的历史教训。我们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廉洁自律,将革命进行到底。”夏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不能被一时一刻的胜利而冲昏了头脑。最近在大街上出现了一些反对我们八·二六暴动队的传单和大字报。根据调查是试验站的一些人煽动盐中的一个踢派组织写的,污蔑我们八·二六暴动队是‘八·二六暴徒堆’,一·二三武斗中将一大批贫下中农抓起来殴打罚跪……”正在这时,有个地直机关的干部跑进会场,神色紧张地在余重生跟前一番耳语。余重生马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同志们,根据刚才送来的可靠情报,红铁军头头在汽车站会议室内秘密集会。党中央早有文件不准成立复员退伍军人组织,现在我们马上出发,去捉拿红铁军头头,将他们扭送到公安机关。行动要迅速,赶快跑步前进!”话音刚落,我们分成两路纵队,跑步来到Y城汽车站,将会议室团团围住。伤科一脚踢开大门,我冲进去大叫一声:“不许动!”红铁军的头头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我大声训斥道:“党中央早有文件不准成立复员退伍军人组织,东北的荣复军早已解散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秘密集会,是不是还想血洗试验站?”红铁军司令董先祥低声下气地说:“不敢,不敢,我们已经决定解散红铁军,今天开会是想处理一些善后事宜。”伤科说:“别噜苏!跟我们到公安局跑一趟!”红铁军头头一个个搭耷着头走出了会议室。我们八·二六暴动队的知青排成两列纵队,将红铁军头头夹在中间,押着他们向公安局走去。一路上,不少过路群众拍手鼓掌高呼着:“向八·二六学习!”“向八·二六致敬!”的口号。真是擒贼要擒王,树倒猢狲散。号称几十万人马的红铁军就这样彻底崩溃,从此变得无影无踪了。

红铁军刚解散,就在知青们欢天喜地之际,却传来了试验站铁杆老保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坏消息。原来被钱为民提拔栽培,派到东南三区搞社教运动的技术干部张庆、刘三俩人,在撤消社教运动后,回到了新泽试验站。虽说张、刘俩人只有上岗农校中专学历,但在当时试验站这样的土围子里,也算得上是矮子中的高个,草民中的人才。加之土生土长,人际关系得天独厚,张庆已被破格提拔为科研组组长,做起一些出身不好的技术干部的领导来。刘三也被站领导作为预备党员考察多时,入党做官就像三只手指头捏一个田螺一样十拿九稳,指日可待。俩人除了老婆还在农村种田外,个个事业上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就在他们指望着钱为民进一步提拔重用、将老婆从农村迁进试验站之际,偏偏时运不济,遇上了钱为民遭到知青批斗,落得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格局。刘三眼看自己入党做官的指望将要化为泡影,急得他连夜跑到张庆宿舍去商量对策。要想入党做官提拔重用,就要保住顶头上司钱为民的乌纱帽,让他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而要想让钱为民重新掌握大权,就必须组织发动老职工起来打败小知青。在这一点上,张刘俩人不谋而合,一碰头就达成了共识。经过一番策划,他们决定将试验站的老职工召集到站部托儿所开会。试验站的老职工,有不少人在一·二三武斗事件中,被八·二六战士抓了罚跪过,心中都憋着一股子冤气。尤其是张必进等几个铁杆老保,更是对知青怕得要命,恨得要死,整天盼望着报仇雪恨的时机。这次有两个技术干部出头成立组织,正是天赐良机。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再来一场武斗,将知青头头一个个抓起来上老虎凳。为了不忘一·二三武斗中蒙受的耻辱,不少人特地穿上了被八·二六战士用黑墨写上“铁杆老保”字样的棉袄赶来参加会议。张必进来了,一进门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大公马趁机拿他开玩笑道:“你个铁杆老保,笑什么!”张必进嘻皮笑脸地答道:“有人说我是老保,我却感到很自豪,上保党中央,下保站领导,牛鬼蛇神没处逃!”几个铁杆老保互相嘻笑着,会场上倒也蛮热闹。张庆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拍拍手说:“请大家安静,不要讲话,下面开会了。”会场上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外,再也听不到嘻笑喧哗的嚷嚷声。张庆继续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到这里来开会,主要是为了提高大家的认识,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后的打算。下面,先请刘三讲话,大家鼓掌欢迎。”会场上响起了稀疏的掌声,刘三挥手示意安静,说道:“在座的各位,都是贫下中农。毛主席说过:‘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若否定贫农,就是否定革命。’因此,我们始终要和贫下中农在一起,把试验站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说到文化大革命,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在座的各位刚才有人说:自己做老保很自豪,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大家看过《地道战》的电影吧。毛主席说:‘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过去,大家老是考虑一个保字,结果不但保护不了自己,而且还被人家抓过去,在背上写上“铁杆老保”的黑字。因此,从现在起大家要改变保守观念,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来造反……”“起来造反?”不等刘三的话说完,会场上几个铁杆老保都不可思议地插嘴反问道。

张庆忙解释道:“对!起来造反!文化大革命最时髦、最吃香、最革命的要算造反两个字。我们要成立一个组织,名称就叫‘红色造反者’。大家不是要保卫站党委吗?靠保是保不住的,只有通过造反,与那些坏分子作斗争,才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保卫无产阶级专政。”“高!实在是高!”听到这里,张必进恍然大悟,连声赞叹,对张刘佩服得五体投地。回顾过去,难怪自己失败了,一天到晚只想着保卫站党委,就没有想到造知青的反!还是人家知识分子来事,有策略、有远见。想到这里,张必进大声嚷道:“对!我们要紧跟张庆、刘三起来造反,他们指向哪里,我们冲向哪里……”张庆打断张必进的话说:“目前试验站的形势很严峻,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冒然出击,必然会导致失败。因此,我们应该分三步走。第一步先是开一个检讨专栏,大家对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先是各人检讨自己过去充当保皇派的错误,表明自己紧跟毛主席的指示起来造反。但注意不要点名道姓造哪个人的反。这就叫: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迟早嘛。第二步是扩大组织力量。包括要争取一些知青加入我们的队伍。不管出身好不好,只要人家愿意来,就要热烈欢迎。在壮大组织力量的同时,还要严明组织纪律,提高战斗力。大家可能已有体会,当一个老工人和一个知青打架的时候,不见得输给知青。但是,当一百个老工人和一百个知青打架时,肯定就会输给小知青。这是因为我们纪律不严,战斗力不高的缘故。第三步就是采用农村包围城市等一系列战略战术,积极反攻,夺取胜利。这三大步,就是贯彻了毛主席论持久战的光辉军事思想。从战略撤退到战略防御,再到全面反攻,夺取胜利。”“好!好!讲得好!”听到这里,张必进、大公马等几个铁杆老保就迫不及待地叫好起来。尽管他们还弄不懂什么叫战略战术,但是却个个坚信:只要跟着张庆、刘三走,最后两个字就是“胜利”。经过一番策划,红色造反者举办的第一期检讨专栏上墙了。检讨专栏的左侧写着“革命不分先后”,右侧写着“造反不分迟早”。检讨书的内容都是千篇一律,如出一辙,尽是些铁杆老保做的表面文章。虽说上了墙,却很少有人去观看。老职工中的不少人,鉴于一·二三武斗事件的教训,只是袖手旁观看热闹,并不愿意与知青作对。张庆、刘三为了在老职工中树立自己的威信,鼓动那些袖手旁观的人起来造知青的反,还特地将原先在试验站搞社教运动的队长沈振宇从老家滨海请了过来。沈振宇应邀来到新泽试验站,看到当年自己搞社教运动时,分裂成两派的试验站,如今由老职工一统天下,顿时高兴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下车伊始就自作聪明地说道:“我早知道试验站是贫下中农的天下,小知青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老女工赵志妹听到此话后,对他翻了个白眼,暗底里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知青知道了,包你没有好下场!”


(未完待续)

 

             朱蕴忠:长篇知青文学《三下风云》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91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