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无华岁月之七) 作者:郁琪


 

无华岁月之七:

 

  夜路
  

城市之夜,不眠之夜。马路旁汞弧灯、霓虹灯闪烁,厅堂里荧光灯、白炽灯亮丽,汽车上方向灯、尾灯炫耀……千千万万光点、光线、光束,在聚合,在交错,在重叠。人在行,车在跑,灯在流。如今走夜路,是沐浴在灯火的海洋中,翱翔在光明的世界里。然而,记忆中总有挥之不去的,黑暗的,令我恐怖的——夜路。

到西北兵团,最初四年在秦荒陇滩凄凉地。那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月。知青们的任务是和盐碱滩斗。翻地,打埂,挖渠,灌水。然而,或许盐碱滩不喜欢陌生年轻人的摆布,或许知青们与荒滩搏斗不得法,反正是前面开荒后面荒,盐碱滩总是非常吝啬,我行我素;知青们总是收获寥寥,一筹莫展。

团部要搞刊物,写稿子,刻钢板,油墨印刷……知青中高中生不多,我踏实肯吃苦,便“以农工代干”到了团部。主要任务是了解各连队“好人好事”,写稿广播,编印小报。年轻的心,沸腾的血,原始的奴化教育,相信榜样的力量,相信精神原子弹取代物质基础,唯心取代唯物,野蛮取代文明……我也没有能够跳出愚弄和被愚弄的怪圈,似乎深埋于地下,借断裂的罅隙,苟延残喘着。

团部几乎地处全团中心,十几个连队各有领地,分布在团部周围。各连队距离团部十来华里。我常常扛着铁锹来到连队,跟大家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从中了解到许多生动感人的故事,下工饭后还常常开个座谈会(今天看来或许都是荒唐可笑的)……等到返回团部时,常常是漆黑得不见五指了。

于是我,十九岁的女孩,一个人走夜路,千般无奈,万不得已。那时候西北大部分农村没有通电,七十年代前后,陪伴我们的一直是油灯。走夜路的时候,从来没有奢望过路灯。从连队的煤油灯土坯房走出来,不久瞳孔便适应,视力便恢复,呈现在眼前的便是开阔灰白土路,单调冷清地蜿蜒着,蜿蜒着。路旁或许有寥寥、孱弱,然而抗拒盐碱的白杨、红柳,或者沙枣树。天有朗有阴,月有圆有缺,树木或清晰或模糊,或孑立或簇拥。月明星稀,乌雀南飞,开朗的我本来可以尽情插上想象的翅膀,驰骋思绪的野马,如同今日旅游,把面前的山陵、熔岩想象出若干个美好故事,若干种有生命的实物。可是,四周悄静,只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脚步,自己衣服的摩擦声,我时常大脑抑制,精神紧张非常。

盐碱荒滩的地貌,既不是平原,也不是丘陵。平地旁可能有数米立土,似高大的城墙,也可能有天公劈下的深涧,如断裂的地表。因为少雨,那立土,那深涧,似乎是永恒的。我在立土旁深涧上的土道匆匆赶路,四围空旷,黝黑黝黑。形影相吊,没有人,没有好人,似乎也没有坏人(后来还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案件),我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人在追赶,一步步紧紧地追赶着我!我走得飞快,脚不点地,常常恐惧得浑身湿淋淋,汗流浃背。

因为地势低洼,沟壑深涧中,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形成一条无名小河。河水在深谷中流淌,我在立土高坡行走,河水脉脉,陪伴着我。

西北9月底就上冻了,小河两岸常常有或大或小或薄或厚的冰层,或是悬浮于水上或是与水面一体。若是白天,形状各异的冰凌,或许会引起知青们几分浪漫遐想;然而,在墨黑的夜晚,那冰层就成了我恐怖的发源地。四周悄静得只有足底和大地的磨擦声,这时不知道那块冰凌禁受不住自身重量突然断裂,短暂而意外,千奇百怪,刺激耳鼓,挑动神经、使我惊惶,使我战栗。

我一个人,匆匆地赶路,如同巴金《灯》中所说的赶夜路人。但是,我绝没有《灯》中赶夜路人那样幸运,我不可能看见灯光。因此,我不会感到安慰,感到鼓舞,感到温暖;我的心不可能安定,我的呼吸不可能顺畅,我的脚步也不可能从容。在赶夜路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曾经生活过的温馨故居,并没有想到城市夜晚令人眩目的灯火;我企盼的只是快快回到土坯小屋的油灯光亮之中。

不知道在哪一刻,因为温度,或是因为流水,或是因为自身重量,那冰层又断裂了。倏地,“咔嚓——咔嚓——”!在四周寂然无声的时候,在我全身心紧张赶夜路没有意料的时候,那声音迸发出来;我便是以为遇到什么意外,遇到什么不测,我便是毛骨悚然,我便是一身冷汗!待我清醒过来,辨析明白,并不觉得自己好笑,只不过神经得到些许松弛,心悸得到些许调整,我又匆匆地赶路了。

走夜路的时候,铁锹是扛在肩上的。冷不防听到响动,那铁锹似乎成了唯一自我防卫的家伙,下意识地从肩上滑落到我双手中,做出战士拼刺刀的架势。如果真有不测,我防卫得了吗?从来没有想过。

记忆中冰层破裂声并不常有;然而,越是偶然,我越是无法习惯——那种在暗夜,在我一个人赶夜路时,忽然发出的“咔嚓”声音。

偶尔也闻过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野狼嚎,团部的小高告诉我,她曾经遇到过狼,我没有。毕竟知青们大队人马到来,搅乱了曾经肆无忌惮称霸一方野狼们的酣梦……

路灯是不可能有的,自行车是不可能有的,伙伴是不可能有的。然而,当一个人,在没有朋友陪伴,在没有强者保护的时候,勇敢和坚毅,常常能够超越躯体本身。

最初到西北的四年时间里,从团部到连队的夜路,我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直到随着“战备值班部队”的成立,我没有资格再“以农工代干”,直到我随着大队人马迁徙到另一个曾经的劳改农场。

在五颜六色彩灯辉煌的大城市之夜徜徉,脑中闪过西北走夜路的情境,不由得浑身一阵发冷;断裂冰层发出的悚然刺耳之声,似乎还隐隐回响在我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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