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新知青”运动
作者:老地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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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青”运动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特约撰稿人秋风 2009-06-11
从2008年开始,中共中央组织部决定用5年时间选聘10万名高校毕业生到村任职。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在此之前,辽宁、江苏、北京等地已试行此政策多年。人们把这项政策称为“新知青”运动。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政策都只是一个解决大学生就业压力的权宜之计,而不具有文化与政治上的崇高性了。
知识人的救民抱负
清末中西接触,现代化起步。现代化所需的知识和资源来自外部世界,因而,最初的现代化事业集中于沿海、沿江口岸城市。后来即便向内地扩展,也仅波及城市,而难以深入乡村。这样,城、乡之间的文明差距逐渐扩大,整个社会的资源配置严重地向城市倾斜。尤其是废除科举之后,乡村精英流入城市后不再回流,乡村丧失了城市文明的滋润,趋向退化。士人、商人不再回流,也导致乡村不再有绅士,乡村社会治理迅速地劣质化。30年代的全球大萧条及随后的日本入侵,更是严重打击了内外、国内的农产品贸易,农民失去收入来源,乡村社会趋于凋敝。 彼时中国政、商、学各界都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并试图改变这种现象。国共两党都提出了解决乡村问题的方案。以底层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中共深入乡村,发动和组织革命,并推翻了由于种种原因而不能有效改变乡村局面的国民党政府,尽管它也有一大套计划。 除此之外,社会其他各界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运动”,其参与者主要是城市知识分子,比如,晏阳初,梁漱溟及其追随者。他们试图通过输入新知识、新的治理理念,辅导、组织农民建立自治机制,从经济、文化、社会、政治等各个方面重整复兴乡村社会。 这可以说是现代中国的第一波知识青年下乡运动。这场运动的特点是自发性,不论下乡者是基于革命动机还是基于改良目标。不过,这里已经凸显了此后所有知青下乡运动的基本特征:乡村被对象化。也就是说,在下乡政策制定者——不论其为政党还是学者——眼里,乡村文明已经丧失生命力了,必须等待城市的革命者或知识青年来拯救。
知青运动
1920年代的中国知识青年下乡运动与后来的计划体制建立之间,其实有一种隐密的关系。当年鼓动青年下乡的学者、政治家认为,只有通过政府控制经济、强制对经济收益进行分配、中国乡村退出全球经济体系,才能解决乡村的凋敝问题。因此,当年下乡的学者、政治家,其实都是支持公有制加计划经济体制的。 但这个体制真的建立起来后,却无法正常运转,因为它存在种种制度扭曲。于是,从1950年代中期以来,就业问题就始终困扰着中国政府。至少部分是为了应对这一问题,中国政府建立了户籍制度,旨在阻断乡村人口流入城市,抢夺城市人口的饭碗。即便如此,城市经济甚至不能满足自身人口繁殖新增的就业需求。文化大革命导致的经济衰退使中国就业形势更为恶化。从1990年代繁荣的反映大院文化的影视作品中可以看到,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们普遍无所事事。很显然,这个人群是威胁城市社会、政治秩序的炸药包。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城市青年送到乡村,让他们自行解决温饱问题。于是,一两千万城市青年被遣送到了乡村。 这一措施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城市的就业压力和社会政治危机。至于乡村,从这些“知识青年”身上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同样被饥饿折磨的农民对这些知青只有敌意,而知青们本非自愿,他们在乡村勉强度日,唯一的梦想就是回城。有过来人这样形容知青的状态:没有出路,对社会不满,苦闷,消沉,颓废,压抑,绝望,“偷鸡摸狗”,暴力,同居,混居,等等。当然,上山下乡不久,1970年中国国务院知青办出台政策“下乡两年以上知青可以作为召工对象”,这一政策导致了严重的腐败现象。乡村干部或农场干部以回城相诱惑奸污女知青的现象相当普遍,尤其是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因此,1970年代中期,知青的抗议活动此起彼伏。1978年底,抗议运动升级,其口号是“我们要回家”。在巨大压力,政府仓促改变决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嘠然而止。国家计委制定1979年度的80万知青下放计划也被放弃了。 这些知识青年返城之后,其生活同样坎坷。他们中的大多数只能进入当时的地方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收入比较低下。到90年代,这类企业普遍倒闭,他们构成下岗工人的主体。当然,这些人中有一小部分比较聪明而幸运,成为大学恢复招生后的第一批学生。毕业后,凭借着知青生活给他们的阅历、经验,他们迅速在各个领域获得权力,成为目前中国社会的中坚。但知青经历也同样让他们的心智扭曲,比如,信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生信条。中国社会目前的种种扭曲现象,也与知青一代的心智扭曲有直接关系。
19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经济增长模式,即政府主导、投资驱动、面向出口。在这样的政策推动下,产业结构迅速“重型化”、“高科技化”。这固然创造了较高GDP增长率,但经济体创造就业岗位的能力相对下降。另一方面,政府在90年代末的经济衰退期间,为刺激经济,出台了大学扩招计划,出现大学招生大跃进。这两个因素相碰,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出现问题,并且,随着扩招的大学毕业生逐年毕业,问题越来越严重。今年又逢经济衰退,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压力可想而知。为应对可能出现的社会、政治问题,政府不得不想尽办法增加就业岗位,农村进入决策者视野。相对来说,政府在农村为大学毕业生提供就业岗位的成本还是比较低廉的,至少是在当下。政府甚至可能以为,透过这一办法,可以改变乡村基层治理的软弱涣散状态。 但是,这一新知青运动的规模注定了将非常小。乡村的法定治理制度是村民自治,村委会人员是由选举产生的,因而,所谓的大学生“村”官,其实只是助理而已。还有一些大学毕业生进入乡镇政府,但在村委会和县政府夹缝中的乡镇本身的存留已成问题。因此,大学生在乡村是没有前途可言的。他们普遍抱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过客心理,唯一的希望是通过这一曲线途径获得大城市的户籍,或者有幸进入县市政府。但是,基层政治本身的复杂性就决定了,下乡大学生实现其期望的可能性并不大。因而,这一轮新知青运动声势无法与前两次相比,其对乡村社会不会产生影响。 这样算来,一百年间的三次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只有第一次具有理想主义成分。但不论是基于理想还是出于权宜,历次知青下乡运动都是把乡村对象化,要么是把乡村当成一个问题来解决,要么是把乡村当成工具,要么是把乡村当成城市的泄洪区。一个“下”字,就是城乡关系的真实写照。乡村的边缘化、对象化是中国过去百年扭曲的现代化的一个主要特征。由于种种制度设计偏差,乡村与城市分离、进而分割,现代化事业只集中于城市,乡村在沦为城市繁荣的工具。在这一制度框架下,派一些知识青年到乡村,无助于解决乡村自身的问题,反而会制造出诸多问题。乡村繁荣的唯一出路是,城乡居民在政治上、法律上获得平等对待,资源、文明在城乡之间双向自由流动的壁垒被铲除,乡村居民以主体的身份参与社会、市场网络。那时,中国经济、社会将更为平等、公正,就业的等级色彩淡化,大学生们的出路自然就广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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