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男子——改翻的男人
作者:黎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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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男子——改翻的男人
改翻家的家境不差,爹会手艺,娘也能干,改翻虽是老闺女,倒是知疼知热的,娘和爹一天不见她,心里就象缺了魂儿似的。可凡闺女都是给旁人家养的,到时节就要出门子,爹娘这就成了外家,心里就是舍不下,一年也只能回来看几回,要嫁远了,有了娃娃家,指不上年把也来不上一回呢。爹娘有个病灾的,养老送终,披麻带孝可指望谁呢。爹和娘舍不得闺女,改翻也舍不得离开爹和娘。最后全家商议着,给改翻招了个上门女婿。 村里人家从婆姨怀上娃儿起,就要盘算着给娃盖房子,讨婆姨。要是有两三个男娃,家境再差点儿,那可就真一辈子背不完的债。要是有两三个女娃儿,还可聘出去换点钱,可也是不够的。就算聘礼平了,还有起房子的费用呢。实在没路了,三娃子四娃子,就和人家换亲,也有做上门女婿的,打光棍的也有。可也(此处省去一字)怪,村里还少有三四个男娃的,大约那年代娃娃不好养活,男娃就更难活人吧。 我从北京去山西插队,在村里的第一个房东是公社卫生院的王院长,一个儿子俩闺女。大娘心满意足,儿子媳妇儿也讨了,生了俩孙子。孙子的事儿就不用操心了,就等着嫁闺女收聘礼了。大娘按村里人的说话,活出人来了。第二个房东俩儿子没闺女,拼着把大儿子贵连的新房起好了,聘礼也齐了,家底也快掏空了,可小儿子二胖的还没影呢。虽说二胖才虚岁十二,可也眼瞅着就到岁数了,这筹备也要好些年,还不知能齐备不。这是大叔大婶犯愁的一件大事。 我和大婶闲话,说起二胖讨婆姨的事。我看大婶一提起就皱眉头子,就说:婶儿,你又没个闺女,二胖换亲是不能了,要不把二胖发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吧。大婶听了这话还只是摇头,但只要让二胖听见,非抄起什么就往我身上砸,还叫着:要做你做!我迷糊了,问大婶:这上门儿女婿咋了?你家又不要二胖养老,去人家有现成的房子又省了你家的聘礼,有啥不可呢? 我就是记不住改翻男人的名字。这男人是个孤儿,娘本是我们这地方的人,早年间跟一个外地的贩子跑了,这一跑就到了如今的新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村上的人就众口不一了。想来后来在那蛮痍地带也无依无靠,念着家乡的一方水土,拉着儿子非回了家,儿子那年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这女子的娘家人早就都不在了,村上人心善,相帮着给他娘们该了间临时避风雨的小破屋,有拿得出点的还接济他们一口吃食。这娘心愿也遂了,这多年遭的罪大约也不少,没两年就卧病不起了。丧事都是村上人凑和着帮着办的。这儿子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农活也不会,总不能这稀活娃儿饿死吧,村上有头面的人物就出面说给改翻家做上门女婿。 做上门女婿是有规矩的,入赘入赘,先是丧失了给本家延续香火的权利,孩子一律随女方姓,延续的是女方的香火。二是嫁出的汉子泼出的水,既有本家父母在,也不能再干涉嫁出儿子的家事。要打要骂,全凭人家了,过得好坏,全靠本事,父母就是在一个村,也只能干睁眼了。 这男子无别的路可走,先不说改翻家是正经人家,吃喝不会愁的,改翻看模样也顺眼,就是家再穷,也到底是个家,再丑的婆姨也是婆姨,那男子没咋思量,也没啥好思量的就应承了。 可改翻家一开始不愿意。也难怪,这男子不是我们一式儿的人。 改翻又耽搁了三几年,可实在也挑捡不出再强的了。做爹娘的,穷得见天吃山药蛋,累得折腰吐血都不愿让儿子上旁人的门,对不起娃儿,让娃儿受屈不说,爹娘也没脸活人。好好的,有家有业,能干的男娃儿,有活路的也没人愿入赘。这剩下的就是自打小没爹没娘的苦娃子,外乡没根基的流浪汉,还有就是游手好闲,撑不起家业的二流子。实在家里男娃太多,家境又紧巴的,给人家上门的也是有的,那爹娘可真觉得面上无光,愧对祖宗和娃子,因此多发到外村去。 我见到改翻和她男人时,他们已成亲十多年了。 那是我去改翻家,她家正吃饭,大锅合子饭。改翻家正房和一般人家没两样,一个大炕,炕连着一个灶,灶上放着一口大锅,熬合子饭,煮格牢牢,山药蛋,烙贴饼子,全在那里了。这改翻倒不在灶沿边儿,那是一般人家媳妇的位置,给全家添饭的。改翻坐在炕沿上稀里花啦地喝着,灶台边的是她男人。我一进屋,这男人站起来。我们那的汉子个高的不多,我站在适当的距离都可眼对着眼的说话。可改翻这男人一站起来,我看见的全是罢子(脖子),一个颜色和旁人不一样的发红的罢子。我再一抬头顺着罢子望上去,心里格登了好一阵。 这男人足有1米九以上,细,高,长胳膊长腿,鼻子直,尖,脸色不是我们那爷们儿的或黄或黑,或黄黑相间的颜色,而是红色,似乎是从另一种颜色上凸起的红点点连成一片的红色。头发微黄,干,稀,乱,眼仁竟不是寻常见的黑色,是灰色带点浑浊不清的蓝色。我望定这双眼睛的时候,觉得这双眼睛飘飘渺渺透过我的眼睛,看着我身后的什么物件儿。 村上人说,这男人的爹是谁没人知道,他娘跑后到底跟了谁也没个准话。有说他爹是个毛子(白俄),也有说是个新疆人。 在改翻家,我听不见他的音儿,他只是没声儿没息地干着什么。在村里,我也听不见他音儿,还是没声儿灭息地干着什么。一次广播里又通知全体社员开会,我自然心知肚明,没我啥事(见世间女子-兰花篇),可忽然想起改翻家,忙问大婶:婶儿,你说今下晚儿这会改翻家谁去呢?大婶说:按常理是该改翻和她大去,家里作主的嘛。可这又不兴婆姨去出头儿开这会,有时改翻的大去,有时改翻男人也相跟着去,可去了也是疙咎着,啥也不说,说了也叫白说。据说这男人庄稼活儿也不太在行,工分勉强评个二三等劳力之间。村上的汉子们扎堆儿干好事儿干歹事儿也都不招呼他。我看改翻人前对他淡淡的,改翻的大和娘自然更一心都在闺女身上了。 那是我去了公社卫生院后,改翻来生娃娃。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娃,多年没再怀,这又有了。这男人跟来照顾改翻,娘在家先歇着,有准信儿了再来。卫生院的病人都自己做饭。这男人每顿给改翻换着花样吃,端茶递水的照顾得无微不至。我看改翻也不象在爹娘和村里人眼前的样儿了,和他亲亲热热,说笑打闹也不避人。 公社卫生院前面是一条细细的小河,趟河过去就是公社所在地。我没事爱在河边走,有时会碰见那男人来提水或洗衣服。一来二去我们就说上了话。原来他也很会说话的。他说的带口音的普通话,他的口音当然不是我们那一带的,哪的我也摸不准,兴许新疆那的人都那么说话吧。 我看他不厌烦,就问他新疆那边的风土人情。原来他在维吾尔族居住的地方住过,还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呆过,在兵团时还上了学,读了不少书。怪不得他老穿着一套破旧的黄军衣,还戴个黄军帽。 听他的说法,新疆的地方天比我们这高,云比我们这白,一望无际的草原,牧场,牛羊。新疆的姑娘比我们这的漂亮,性情热情如火,敢爱敢恨,男男女女歌都唱得特别好,嗓音高亮奔放。 他卷起袖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露出胳膊用棍子打衣服。阳关掠过他的胳膊,我看见一根一根细细密密的柔软的黄绒毛在阳光里微微摇颤着。 他哼起什么歌,曲调我不熟悉。他说是新疆那边维吾尔族人常唱的情歌。 村里会唱的女子常唱歌。我们那的歌都唱得专情痴情,酸酸溜溜,哀哀怨怨,唱得人揪心揪肺: 山药蛋开花结圪蛋,妹子是俺心肝瓣。 我给哥哥纳鞋帮,泪点滴在鞋尖上 新疆民歌我熟悉的是轻快诙谐奔放的曲调,象”阿拉木汗”“掀起你的盖头来”。 可他唱的不同,是我所不熟悉的音律,忧伤哀婉,张弛有度,慢慢的,从心地底流淌出来,似吟似唱,他把词解释给我听,词也美极了: 没流浪过的人,不懂得情义的珍贵,没见过鲜花的人,不懂得阿依姑丽的美丽,我心上的姑娘,我要用心为你编织花篮,我的情人,我的心是你的六弦琴,为着你而拨动琴弦 听不懂歌声的马儿在路上也跑不远,我的姑娘,你为什么忍心让我为你哭泣,寻不到你的踪影,我的心也随你流浪,你为什么离开我到遥远的地方…… 他问我想家不,我当然回答想。他说他也想。我又奇了怪了,问他:你家在这啊,新疆那边亲人全没了,可想什么呢?他问我:你想北京只想你爹娘吗?如果有一天你爹娘不在了,你还会想吗?我倒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好象自来北京就是我的家,我生在那,长在那,想它是和想爹娘连在一起的。我第一次仔细想了想,要是以后北京没有亲人了,我还会想它吗?它还是我的家乡吗?终于明白了,北京永远是我的家,不管走多远,不管隔多久,我都会想.看着这远离家乡不能回的人,我心里觉得他好稀获. 改翻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娃,她真是喜上眉梢,见人说话也气粗了不少。她的男人倒看不出有什么太大变化。我有点奇怪:汉子们对这事是最在意的,婆姨们是没办法,既然嫁给人家,就要为人家传递香火,按说女娃子才更贴心。那天改翻的爹娘带着她的大闺女来接她了。那小女娃子真是个好闺女(当地话意思是漂亮),皮儿看着比村里的娃要嫩得多,白汪汪的,透着亮,象能挤出水来.两个眼睛和她爹似的,蓝蓝灰灰,还凹进去,头发有点发黄,她一开口倒是和旁人没两样,赶着我叫:小平姨姨,小平姨姨,好亲热呢,她也知道一个村的到底和外人不同. 这一晃就到了我要走的时候了.我最后一次回村去,也算是和村里人告别.还是住在大婶家,我给二胖买了点糖和一个小本,二胖那两天的话少多了.连天都在村里各户串,吃了好多二面合子饭.看见拄儿家在路上气哼哼地不知冲着谁骂咧咧的,一问才知道是因为自留地和改翻家打架呢.村里每户那几分自留地可是家家的宝贝,大人吃点时鲜菜,娃娃吃口新鲜的苞谷,都要靠这几分自留地.每年不管队上丰收欠收,家家自留地都是丰收.那年村上重新划了几家的自留地,改翻家的自留地正好和拄儿家的挨着.这拄儿家为了多种点,把一拢山药种在了两家的交界线上.改翻家自然不让,和他家理论.拄儿家的平时就一个顶仨,没人敢惹的,改翻不会骂架,就把她男人派去和拄儿理论,想爷们对爷们总得讲个理儿吧.那拄儿平时都是婆姨出头的,到这种时候自然更不能抢了婆姨的风光,他只旮咎着把婆姨推上去.拄儿家在女人堆儿里算膀大腰圆的,可和改翻的男人站在一起,还是矮了不少.可她一张嘴,改翻的男人立刻矮下去了,一个老爷们,再有理也掰不过婆姨们的歪理,何况他也根本不会吵架.改翻哭着闹着骂她的男人,说娶了他算倒透了霉,家里家里的活不会,地里地里的活拿不起,连门户也撑不起,听凭人家欺负她. 我看见改翻的男人默默走在路上,才三十几岁的人,背都有点弯了.看见我只用眼睛扫了一下,漠然说了一句:来啦.和在公社卫生院时判若两人,我本还想站下和他闲话几句,一看这架式,赶紧见好就收了. 我走时看见他领着大女子在村头伺候自留地.他细心地给那女娃讲着什么,女娃”大”“大”叫得又亲又响.我看见他笑了.我招呼他,他漠然地说:回家呀.我说:嗯,回家. 我走出好远又禁不住回头,看见他站着,远远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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