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流水》:那天 作者:延安老插


 

《陈年流水》选:

 

   那天

中篇小说

 

虚构,雷同纯属巧合

粗口,慎入

 


 

   1.


    大队革委会散会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他昏昏沉沉,提着疲惫的步子从山根下的队部向阳砭上的知青窑洞走去。

没有月亮,但那一颗颗铆在漆黑天上的星星散过来的银光,足以使他看清脚下微微泛出白色的山路。来到拐沟大队的第一天,“贫下中农”老师们便告诉他们这些新来的北京知青:在陕北走夜路要小心,白颜色的大半儿是路,黑颜色的不是水就是悬崖,拿不准时先找根树棍儿探一探,或是扔块石头听一听,千万“不敢[1]从崖里趟下去[2]”!

他现在走的路并没有什么危险:路上要过不少院子,老乡们在垣墙[3]外小路的崖畔上堆放了柴草,或是垒上了石块儿;即便没有院子的一段,崄畔下那林立的槐树和那些柠条之类的灌木,也会把不小心从路边骨碌下去人截住。

过了七八户人家,小路该分叉了。其中一条坡度较大,路旁满是酸枣刺,往高处走五、六米,就是罗世明家的院子,主人齐着崄畔用黄土夯起了一堵垣墙,院子面积大了,人也觉得安全了。没有院门,由院子的南面进去,走上两孔窑洞的距离,便可从院子的北面出来。再往上,是一条三十多米的下坡路,蜿蜒崎岖,它的尽头便是知青窑洞。

他恍恍惚惚走进了另一条小路。这条路是下乡后第二年秋天,为知青打那三孔窑洞时,队上特意在山坡上开的一条路,人们都叫它知青路。路平平的,直通到知青院子。晚间,庄里的人找知青们串门子时,都愿意走这条路,但他们这些知青却很少走它。尽管老乡们说这是阳砭上最宽的路——能并排走两个人,他们仍然莫明其妙地嫌它窄,哪怕是从山下担了满满一担水上来,也宁可爬坡从罗世明家过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笑声隐约传了过来,接着又像是听到了嘻耍打闹声,那是从知青窑洞里传过来的。难道是哥们儿们杀回来了?

不可能!他们都走了,只剩下他,还有穆爽……他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过来——马上要到家了。当意识到自己走在了低处那条已经绝不愿走的知青路上时,立刻惊起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去的那方向,路畔右边的山坡很陡,几步便是高高的石崖。在垂直五六米处,石崖拦腰断开后又凹进去,形成了一个宽敞的石厂[4],像窑顶似的罩住了一段刚能通过一架大拖拉机的庄前小路,路畔是石崖的另一段,有二十多米高,下面是杂石丛生的河滩。白天站在知青路上往下看去,看不见村前的小路,只看到河滩,在这条新路上他们忽而感到高高在上,忽而又觉四周空空、孤独无助;更多时候,他们感到的是自己在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在河滩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上碰得粉身碎骨!只一两次他们便不愿再得到“知青路”上那种说不出滋味的感受,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条小路。

他下意识地往左侧靠了两步,手扶到垂直的崖根,开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步——退回去和继续往前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他知道,只要不摔跤就不会出乱子。挪了几步,他停下来,伸出一只手去兜里摸火柴,另一只手仍旧不敢离开崖跟。“糟糕……”他自言自语道,“火柴可能和旱烟包一起,都落在队部了。”多年来,他从不会抽烟到学会抽纸烟,又学会抽旱烟;没有尽头的枯燥一天天地麻醉着人们的精神,而吸烟就如同惹是生非那样,使人振作……

火柴没找到,也只好摸黑了。为了让自己感到安全一些,他背靠在崖根上,向身体两侧稍微展开双臂,两手伸开五指扶在后面,向左侧一点儿一点儿地蹭了起来。开始,每蹭一段,他都不得不停下来定定神,安慰一下自己;不久,便不再停了,速度也逐渐快了起来。终于,最令人感到危险的地方过去了,再往前,小路逐渐向山根方向偏移,路畔离悬崖的距离也大了起来,好走多了。他靠着崖跟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吸了口气,心也平静了许多。

 

阴历五月的陕北,昼夜温差显得一天比一天大。他觉得寒气不断从黑暗中涌过来、扑向他,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两只手不自觉地伸进了土布衫子的袖筒里。

山沟深处,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但仿佛又能使人感觉到那迤逦不绝的山峁一个叠着一个地像一波一波的水浪那样,在河滩小溪的哗哗声中荡了过来,似乎就是它们带来了那一股股的寒气。东北天空上,一眼就可以辨认出北斗星,顺着它,很容易看到山沟深处的北极星。北斗星真的就像一只画在夜空上的斗,柄指向南方——小河的下游;那只斗倒扣在天上,似乎是在向着他,向这个穷山沟展示着,诉说着:它曾经不是空的,里面是祖祖辈辈的先人留下的智慧和财宝;曾几何时,妖孽握住了斗柄,人们再也不能往斗里面装东西了,却眼看着被西方妖神蛊惑起的贪梦,一步登天的贪梦,取走了它里面所有的东西,玩弄着,挥霍着,享受着……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倒出来的东西了……

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盯着他,一闪也不闪,那寒光直射他的眼睛,像是在引诱他去看清楚那上面的东西。然而,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他知道的。

“马上到夏至了,一滴雨都没有……”他沮丧起来。

在对面的小峁山顶和远处装稞梁之间,他看到一颗微微发出淡红色光的星星。那淡淡的红颜色让他有些温暖了。

那是颗什么星星?它正好在东边。朝着它走,就能到家了,就像那年杨旸他们那样,突破公社的阻止,偷偷深夜出发,翻山越岭过了黄河,才在铁路上扒了一列货车回到家里……

想到家,他突然自豪起来:

“我太勇敢了。再写信时,我一定把今晚黑咕隆咚从二三十米高的悬崖边走过的事儿写给妈妈听……不,不行,爸爸还在干校,妈要是知道这儿连走路都这么危险,还不一个人急坏了……

“去年回家时,妈妈忽然想起问起什么叫做‘杠烟[5]’,说是以前听到延安慰问知青的老师说的。妈妈不信老师在会上说的,专门私下去打听老师,知道不少真的事,好多在会上都没讲。老师告诉妈妈,说是炕灶经常‘杠烟’,饭没好又要上工了,经常吃生的……

“解释也没用,妈妈听不懂的,只好回她说:‘老师的话你也信,没事儿找事儿……’,

“还是写点儿逗人的事吧,也好让她放心,她本来就够可怜的了……什么事逗人呢……这么黑的山路……一节大电池三角八,两节七角六,上个集刚买过一次,才几天哪,谁逮住谁用……我一天挣十个工分,才合一角钱……”

“要么说些当队长遇到的事,不行,妈妈已经知道他从副队长被弄上了这个谁也不愿去当的正队长,十分担心,来信告诫道:这年头好人不当官……

“唉……二十七八的人了,居然不知道给妈妈写信该说些啥,白活了那么多年!”

 

他突然想凤燕了,那个本地女娃使他一直体验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念恋之情。记得刚到农村,每次见到凤燕,他都少不了找机会避开周围的目光,专门盯住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她那红润润的脸庞、她那不同于当地其他女孩儿短辫的那两条黑亮的长辫子……狠狠享受一会儿才会有离去的打算。渐渐地,他每次到集上去都要到她当临时工的邮电所里转转,无拘无束加入到她周围的知青那里,和她说几句没边儿没沿儿的话,大家大笑一场。渐渐地,他和她亲近了,甚至,想和他在一起生活。他喜欢她那疯劲儿,喜欢她那野性十足的歌声,喜欢知青们给她起的外号“疯燕儿”,喜欢找个借口长时间和她单独待在一起。 他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她,隐约当中也许是和她在一起……

他喜欢这种念恋,疯燕不在视野的时候,这种念恋之情似乎可以驱赶掉一切枯燥的感觉……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见她了。最后一次在邮电所里见到她,外面的雨已经下了好一阵。她默默地帮他挂好雨衣,然后茫然地坐下。他没话找话挑逗着,她一言不发。半晌,她突然冒出一句:

“我[6]要嫁人了。这几天就走。”

“好事啊,新娘子……”他猛地感觉到自己不自然了。

“是延安城儿的,我大大[7]单位的,比我大十岁。”

“你愿意啦?”

“嗯……想着……想着以后娃的生活会比我小小儿好些儿……

“呃……号子,我跟你说啊……”她似乎恢复了常态,话逐渐多了起来:

“你一个人晓得就行了,公社已经知道咱偷偷种西瓜的事了,开了好几次会,说是知识青年当队长,不好处理,汇报给县上了。你要小心啊,别硬顶,早想些儿法子。我是为你好,真格。我盼着你早些儿好起来,你们都好起来……真格。

“……他在县医院给我安排了临时工作,管收费,说是以后有转正机会。我还能学点东西,好好的,争取当了护士医生,我把你两个都救出去,就说你们得了大病……

“过年以后,我细想了,决定答应这门婚事,今年秋后我和那人就结婚……”

他无言地面对着语无伦次的疯燕儿,面对着她那双掩盖不住茫然的美丽的大眼睛和藏掖不住苦涩的红扑扑的面孔……

“我盼你两个都能早些儿出头……都该成家了,可你还时不时要家里的钱,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没了,啥时候是头。前些年我们所每个月都来二百多笔汇款,还不算包裹,都是你们知识青年的,咱这儿一共才三百多知青……这二年倒是少多了。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也都想办法走了。留下连少一半都不到。报上总说你们雄心壮志的,拿着大呀妈呀的钱雄心壮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看得出来,疯燕儿是想恢复出来以往那个招人喜爱的疯劲儿,然而此时,这对她实在太困难了。

她继续东一句西一句不停地说着,说小时候,说上学,说上山掏地、送粪,说邮局工作,说北京知青——说她一见到到知青家里的汇款单就马上骑着“邮车”给他们送去,说她偷听公社书记们和北京支延干部开会,然后把消息告诉他们;说她把在供销社偷偷连拿带要得来的糖票给他们;说他们就喜欢偷偷解下她的头绳,直到披头散发才告诉她,然后她真的像个疯子一样散乱着头发和他们追追打打……即便提到十分可笑的事情,她的眼睛仍然是那样的茫然。

他只是痛苦地望着她,痛苦地听着她。这其实是一种无名的痛苦,是一种自己所感觉到的美好突然要消失的痛苦;尽管,他曾有意识地试图去拥有这种美好;尽管,这种美好实际上到现在也并不属于他自己;然而他的确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伴随着她的诉说,他脑海里也浮现着一幅幅发疯似的画面……

 

 

……那次,他一进门,她就蹿过来,把几张糖票塞到他手里,然后咬着她的耳朵飞快地说着。他推了她一把用陕北话说:你说什[8]呐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她回头看看周围,见没有外人,就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听我说哦,号子,我听说你把那谁家女子肚肚弄大了,就专门给你搞了些糖,你买了留下,怕人家女子月里没个吃上的;真格。”那副类似家人交待正事的神态惹来了哄堂大笑。他尴尬了,狠狠地用陕北话回了一句:“没嘛,我看你迩刻[9]肚肚还没大呢么。”她倒也爽快,咯咯笑着说:“那还不是你没本事……”又是一场大笑。他呆不住了,匆匆和大家道了个别赶紧溜走了。记得那次买的5斤红糖,他们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给了黄胆肝炎刚好的老史……

 

 

天逐渐暗了下来,雨似乎停了。

她送他到门边。

出门前,他感觉自己的腰突然被她的双臂搂住,那软绵绵的胳臂是那样的熟悉却又增加了几分陌生。接着,是她的头沉甸甸地落在自己的背上……

他慢慢松开她的双手,转过身来轻轻扶起她的双颊,在昏暗的光线下端详着,小声地嘟囔着:“你真漂亮……”

她推开他的手,颤巍巍的双臂够到了他的脖子,头无力地伏在了他的肩上。良久,喃喃地说:“你要了我吧,第一次,我想,和你……”

他吻了,她的眼睛,她的面颊……一直吻着,轻轻的,生怕碰坏了什么。

她颤抖着,一个,一个地去解他上衣的扣子……

他记得没有拒绝她,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终究是怎样地放弃了。

 

“……我晓得你是怕惹下麻搭伤了我,怕对我不好……我晓得你阖[10]穆爽也喜欢你,我也怕伤了她……可你搂了我,亲了我,这就是你心阖头有我了,我晓得了,我不会忘的,偷偷藏在心里,谁都不跟说,这是我的……”黑夜中她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轻轻地摇着,嗲嗲的絮叨着,一直到路口……

他终于离开了她,一阵怨泣的歌声隐隐约约留在了他的身后:

“……

说你无才真无才

捉住手手又放开

妹妹有心你不敢

可惜里你是个男子汉。

……”

 

 

他惆怅地站了起来向窑洞走去:“要是今年河滩那二十亩西瓜真的卖了钱,分到手给‘疯燕儿’买个啥去看看她……

别想了,鸡生蛋,蛋生鸡,想过多少次了。瓜秧还没压,就让上头知道了,公社虽然只私下批评了他,可明天晌午全县突然又要在瓜地开现场会,刚才会上商量半天没个主意,眼看大祸临头了……会怎么样呢?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往下想。

 

还没进院子,一股刺鼻的煤油气味便飘了过来。“这帮家伙,逮住不要钱的油了!点了几盏灯这么呛,还让人睡觉不睡!”他一边抱怨一边进了院子。南边的窑洞还有灯影,那是穆爽的住处,她肯定还没睡。中间窑洞的窗纸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从里面传出来扑克牌甩在炕席上啪啪声,不时也加进一两声象棋摔棋盘的声音。自从下乡第二年冬天他们搬过来,这里便成了老乡们晚间串门的固定地点,在这里借光织袜子[11],打扑克,下棋,谝闲传。“一帮赌棍!”他戏谑地骂了一句,在崄畔上坐下,不去打搅他们。

 

 

同伴走之前,他曾经是“赌棍”中的一员,他们几乎是夜夜豪赌。“豪赌”也不过是“赌注”比过去大了一些,“争上游”谁输了就自觉往自己脸上画两道黑,不准重叠,一晚上每个人不把自己都涂抹成小鬼决不罢休。每晚要是玩不够本,谁都别想有好觉睡。

一次,不知谁心血来潮提议“忌赌”。不“赌”就没什么事好干,只好灯一吹早早钻被窝。谁知两个钟头过去了,一个个还在炕上“翻大饼”,谁都没睡着。

似乎是杨旸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轻手轻脚走到窑洞后面拾翻起来,接着听到开瓶子的声音,然后是拿碗的声音……开始以为他不舒服去吃药,当闻到那股特殊的酒味时,才知道杨旸这小子在干蠢事;那是药箱里的医用酒精!他摸到火柴,点亮了油灯。昏暗中他看到杨旸一只手提着剩下一半酒精的瓶子,另一只手端着老碗张口喘着粗气,眼眶里闪烁着的泪花。“你小子干嘛!”他一边喝斥着,一边窜下炕光着脚冲到杨旸身边,夺下他手中的碗和瓶子转身往灶台上一墩,然后侧过身子盯着杨旸。

炕上的余晓波和周健两个人也不声不响坐了起来,被子搭在肩膀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杨旸。杨旸一动不动地站着,眼泪越流越多,最后再也忍不住,突然扑在他身上“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想回家……”。他鼻子酸酸的,慢慢张开手臂,搂住杨旸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小波终于经受不住了,跳下土炕,两步走到灶台旁边,边骂边抄起那只老碗:“妈的……要想家大伙一块儿想,一人独闷,真他妈的不够哥们……”说着,端起碗一仰脖把杨旸剩下的半碗酒精一气倒进嘴巴里,一点儿也没留下,随手把空碗当啷一声扔到灶台上,又下意识地去拿瓶子……

他发现瓶子已经在不声不响的周健手里了。“周健的肾炎好了还不到一年……”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杨旸,窜上灶台,迈步上了炕,来到周健跟前,二话没说,伸手夺过瓶子。看见周健在那里龇牙咧嘴,又看见手中瓶子里酒精只剩下四分之一,知道他二两下肚了。他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周健,“你……你……”他想对周健发怒,想对他骂娘,想煽他两个耳光,但他强忍住了。他无法在周健身上发泄,只好咬着牙,最后强压着怒火,用听起来无所谓的口气讽刺着:“周健,就你有本事,就你是英雄,就他妈的你会糟蹋自己……”他抛开周健,到了炕的尽头,在窗台上巴拉出一块儿空地方慢慢坐下,看似潇洒地用右手将瓶口送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让剩下的酒精流进嘴里,然后又用喉咙一下一下地把他们送到胃里。酒精碰到了他的软腭,冲击着他的咽壁,强烈的刺激着它们。他几乎忍不住要咳嗽了,但他强忍着,直到最后一口进到嘴里才呛咳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那三个人已经歪斜到炕上哭作一团。他已无心再去管他们,只想快点出去,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像他们三个一样,也痛痛快快地痛哭上一场。他摇摇晃晃下了地,准备去开门。还没摸到门,门便开了,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他们晚上从来不插门;这时,他恍恍惚惚还以为是自己把门打开的呢。凉风吹进来,他立刻感到有一种热辣辣的东西从身体中央发散开去,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身体里窜动,先是到了胳膊、手背、手指,接着又到了大腿、小腿、脚后跟……所到之处让人感到热热的,麻麻的,很快这些地方失又去了知觉;他心里的憋闷似乎也随着这东西窜来窜去,最终似乎窜到了鼻子和眼眶无法控制似的。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躺下的,只觉得心里的憋闷燃烧起来,那火焰从胃里顺着食管射向喉咙,然后猛烈地喷了出去。他觉得这样很舒服,于是就用力地往出喷火,边喷,边声嘶力竭地呐喊:“火……,你们看见我喷火了吗……火……”,接着,他觉得四周也在燃烧,红彤彤的一片,渐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他才知道,穆爽她们几个女生过来伺候了他们一晚上。后来,他从穆爽口中断断续续得知这些:

当时穆爽不知所措地走了进来,后面随着方芸和文小媛,她们也一直没睡着,听到这边窑洞里越闹越厉害,就下地过来了。穆爽以前见过不少次他们醉酒,无非是互相吹破牛皮瞎编自己和多少女生的经历,从来没见他们有过这架式:杨旸伏在炕沿处干呕着,周健和小波各自在一旁毫无顾忌地忽而醉言醉语忽而号啕大哭。穆爽战战兢兢地挪到他身旁,先仰头看了看他,又伸出两只瘦弱的小手,轻轻摇了一下他的右胳膊,带着哭声问他:“你们……怎么了?”

“小屁孩儿,你他妈的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我见得多了……”他冲着穆爽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一边喊,一边伸出左手打开穆爽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他已经无法控制身体了,他的右胳膊随着左边的动作轻飘飘地胡乱一甩。

穆爽感觉这一甩力量那么大,要不是身后的墙壁,她肯定要被摔倒。她心痛了,眼眶里徘徊多时的泪珠一个接一个地滚了出来,她感觉到眼泪在她脸上划出的泪痕。她背过脸去,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哭了。

方芸顺势夺过他手上的瓶子,狠狠瞪了一眼腿脚已不听摆布的他,又看看哭作一团的杨旸他们,没好气地说:“还以为这边闹鬼了呢,原来是你们几个在撒疯!”她到亮处去看那瓶子上的标签,边看边“调侃”起来:“嗬!啧啧……,75%,呵,七十五度,比二锅头还高十度呢……什么时候长本事了诶!”

穆爽无法忍受方芸说话那口气,哀求着:“小芸姐,你就别损他们了,没看见他们都成什么样了!”

媛媛也含着眼泪附和着:“是呀,别看他们热闹了,你俩先把号子扶到炕上去,再到那边烧点水,好弄些浓茶。我把他们吐的收拾一下。”就这样,她们一直守到天亮……

 

 

“十二点了,睡了吧!”罗世明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门开了,老罗先走了出来。

他迎上去说:“老罗,刚才开会的时候说,前几天夜里让狼咬伤的四只羊挺不过去了,明儿一早起你就带个人,杀羊分肉,明天正是端午。”

老罗只闷闷答应了一声:“哦。”接着说了声“你也早些睡吧”,便转身朝家里走去。

他明白,老罗又在心疼羊了。与其说是心疼羊,倒不如说更心疼人。队上只剩两群羊了——年年春天都有不少羊要饿死。山上到处刨开,种那些连种子也收不回来的地,弄得返青的时候牛羊没得吃。没有牛羊就没有粪肥……最终,人受到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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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敢:不要。

[2] 去:音kè

[3] 垣墙:这里指“院墙”。还用于猪圈等处的“圈墙”。

[4] 厂:陕北音ngàn,古字,象形。石崖下部横向凹进去,形成宽绰的“龛”。说文:“厂,山石之厓巖,人可居。”

[5] 杠烟:遇到外面温热,窑洞里阴冷的时候,烟不能从烟道排出,全部灶中反冒出来,留在窑洞里,春天最容易发生。

[6] 我:陕北音读作 ngě,后鼻音→软腭音。古汉语,普通话里没有这个音,注成“俄”音是错误的。

[7] 大大:大伯。

[8] 什:音shèng,什么,啥。亦写做“甚”

[9] 迩刻:音ér ke;此刻、现在

[10] 你阖:你家。阖——陕北人指“家里”。下文“心阖头”的意思是“心里头”。

[11] 织袜子:陕北农民冬天穿粗羊毛袜子和单鞋(称“遍衲鞋”),手工捻羊毛线和手工织羊毛袜子都是男人的活儿。


 

 

   2.


    夜静了。

他又开始忍受那长夜的煎熬。单是因为这一原因,他也多次划算过,无论今年干得怎么样,明年掉脑袋也绝不再揽这破差事了。庄里人说:当了队干部,白日里受苦熬[1]㞗得死不下,黑地里开会往死里熬㞗,没一天空下;陪着公社干部开那些没名堂的会,熬㞗得㞞也没了,一年下来,板子都少㒲几十回,憨憨才做的活儿。他自己呢,除了上工累,开会累,还多了一个睡觉累;最近,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失眠。自己的哥们儿们知道底细,可公社别的知青还以为他也像那些积极分子那样投机钻营,当个队长有多风光呢。

 

隐隐约约的又听见狼在哀号,凄凄惨惨。乡亲们说,早先一过清明,就不再听到狼嚎了——那塬上、崉上,圪里圪崂……到处都是欢蹦乱跳的野兔子、毛圪狸,还有野鸡,田鼠……多年来,一种野蛮无知的力量强逼人们使这些小生灵藏身的荒山越来越少,残余的又多被人设法捉到去打了牙祭,狼也只好一年四季找机会去袭击人所拥有的羊圈——本能逼它们设法生存下去。

狼又嚎了起来,还是以前那只狼吗?也许又在想它的儿子了。不会的,都好几年了……

 

 

那是杨旸没走时的事情,当时杨旸馋得心里发慌,亏他想得出,竟然偷偷打起狼的主意来了。

他不知从哪个老乡那儿搞来了一副狩猎夹子,深夜悄悄起来,裹了件破军大衣,提了根粗木棒子,领了老罗家那条叫做“黑妞”的大黑狗,溜到羊圈的院门口下好夹子,又在圈羊的窑洞里将一角破炕席铺在羊粪上面,就这么开着院门“守株待兔”了好几天。杨旸这小子也真够胆大的,陕北的羊圈晚上是不留人看守的,怎么敢一个人独自候在那里!等杨旸提着“战利品” 被一群娃娃簇拥着得意洋洋地回来时,大伙才知道他又玩了一回悬的!

杨旸自己却很得意,告诉大家羊群骚动时黑妞很聪明,一声都不哼,直到狼被夹住后,才“汪”地一声凶猛地向院门口扑了过去。他自己攥紧木棒赶出去时,狼的后腿被紧紧的夹住,黑妞已经咬住了它的后颈,边甩边从嗓子里挤出令人恐怖的哮声。逮住的是只小狼娃子,有黑妞的一半大小。那只大狼已经逃到沟里,冲着这边“嗷——嗷——”地惨叫,不肯离去。杨旸害怕大狼来袭击,紧张地拍了黑妞后背一下,命令道:“去[2]!”黑妞很通人性,立刻丢开了小狼,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下山坡去撵大狼。这里他举起木棒没头没脑地向小狼砸去,看到它的确断了气才罢手。杨旸不敢回来,害怕大狼会跟过来,直到天亮……

那晚,知青窑洞里热热闹闹,不少乡亲都被邀请来“品尝”狼肉的滋味,没邀请到的也主动赶了来。不过那狼肉也真倒胃口,调料放了不少,从后晌下锅一直炖到晚上,肉还没烂,放在嘴里嚼老半天只感觉到像是在嚼柴草,难以下咽。那狼心还夹着一股又酸又腥的味道,吃过以后,就是一年没肉吃,也绝不再会去想吃它。大家的情绪没有因狼肉的不理想味道有丝毫低落,毕竟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吃到狼肉!尽管是饿狼的肉。那张苍灰色地狼皮,被扬旸送给了罗世明,老罗又把它送给了队上雇来的瓜把式老史做礼物了,据说他能熟一手好皮子,东西不会糟蹋。

 

 

想到老史,他决定天亮后先到那片隐蔽在河滩的二十来亩西瓜地去一趟。从开春一直旱到现在,三百多亩川地好歹去年秋后花钱雇了公社农机站的拖拉机耕过,冬天又下了两场不大但也不算小的雪,播种的时候还是黄墒,现在不到两寸的苗子还可以扛些日子;可七百多亩山地却一点墒气也没有,埋在干土里的种子再等不来雨,发不了芽,肯定要耽误农时了。冬天全队的壮劳力一担一担把粪送到庄里最好的山地——装稞梁上,可一开春驻队干部又让他把一冬养足了精神的牛,赶去先耕那永远耕也耕不完的山地。牛耕不过来的便组织人力用老镢掏!

乡亲们倒是喜欢掏地,胜于做其他活儿。干其他农活儿讲究“三拼命两休息”:早午晚在个家自留地拼命干,前晌后晌在集体的地里磨洋工。遇上掏地则不同,尤其是荒地,大家都肯认真,因为经常可以掏到野生小蒜、洋姜、地溜[3]和甘草之类的额外收入。小蒜洋姜地溜可以腌着当菜吃,甘草则可以卖钱。荒地的甘草很多,很长,很粗,有的比大拇指还要粗许多。收工时,不少人腰间都缠了几圈甘草,满载而归……省几个菜钱,卖几个甘草钱,慢慢积攒,就多几个钱买日常用品:灯油、火柴、棉线、糖……甚至给大些的女娃扯些花布漂亮一下。

那些贫瘠的山地耕过或者掏过以后,立即用手扬撒播种,接着用老镢将土坷垃打碎,将种子掩埋;多数山地连粪都不用!接着便等着老天下雨,种子发芽;再以后,顾上了上去锄上几下,顾不上便等着禾苗自生自灭了。

那些山地每年投了那么多的工,用了那么多的种子,到头来说颗粒无收惨点,不过这些山地的总产量加起来,也不到川地的十分之一。购粮任务要完成,乡亲们的口粮成问题,年年如此。他想到自己在会上提议过好几次:立刻停止山地播种,力量放在三百亩川地的抗旱上,把容易到手的东西一定拿到手,说不定结果还会比预期的好一些……“抓现成”是陕北农民最容易理解的道理了,祖祖辈辈就是靠这一土生土长的道理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来;如今人们仍然认同这一浅显的道理,然而却没人同意去做。大家列举了好多例子来劝说他,最终都归结为:如果不按上面的要求把山地种完,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混蛋!完成他们丫婷挤出来的十七万斤总产任务就行了,管他老子们怎么种呢!”这话在他心里骂了多少次了,刚才会上终于当着公社干部的面骂出了口。大家不言传了,默默地盘算着更好的办法,但这办法直到散会也没人提得出来。他感到,唯一的希望就剩下那片瓜地了。要是真的和预计的那样,能收入两万多元,队上留一点儿;剩下的分红,一个劳力平均来个七十来元,让大家想法去买些黑市粮,就不至于像往年那么饿了……

 

 

想到瓜地,他又想起疯燕,是她讲起过他们队在山圪崂偷着种西瓜的事儿。过年那些日子,穆爽一个人跑到铜川去找小波和小芸玩,疯燕便领着他走了一天的山路,到一百来里外的家中串了几天。那里很偏僻,一个知青都没有。

白天,有时她让他帮着一起替母亲往山上自留地送粪,有时带着他揣上干粮上山砍柴。她带他逛遍了周围的山梁、沟壑;有时,她拉着他的手,有时,她故意让他驼着。累了,就坐在塬上、洼上,让他倚着,在她脆亮的歌声中领略苍老和荒寂,驱赶他的寒冷和烦累。

一次,坐在高高的山梁上,疯燕叫他挠背,说痒痒得厉害。他的手伸进她背里,立刻感觉到她的皮肤是那样地柔嫩,似乎一触即破,却又像一包棉花那样软绵绵却又富有弹性。他不忍用指甲,而是用满是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

疯燕起急地说:“要你有什么用,挠痒痒都不会!你把我背上的衣服撩起来,用指甲,这样……”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头弯过来冲他比划着。

他撩起了她后背的衣服,晳白的皮肤使他吃了一惊,原来陕北姑娘身上的皮肤竟然那么好。他犹豫着不忍下手,疯燕催促着:“你觑[15]什呢,快个儿!”他只好在她背上挠了起来,疯燕背上泛出了鲜艳红印……他赶紧停下,撩下她的衣服,心里却痒痒的,想多看几眼。

“真舒服……”疯燕说着忽然转过身,发现他脸上有些异样,先是俏皮地望着他,接着唱道:

“……

说你无才真无才

捉住手手又放开

妹妹有心你不敢

可惜哩你是个男子汉。

……”

那歌声充满了嘲讽和挑逗。

那挑逗使他浑身突然迸发出一种欲望,同时,在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下猛地勾住了她脖子,恬不知羞在她耳跟前嘟囔:“谁说我不敢!”接着顺势就去吻她的脸颊。

她灵巧地从他胳膊底下挣脱,像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儿那样一颠一颠地跑开了,边跑边笑边重复:“可惜哩你是个男子汉!”快到崖边,她突然停下来,一声不吭地凝视着前方。

他从后面跟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纵横交错的梁壑支撑着的一个个光秃秃的山峁,延绵不断;在半山腰,那些圪梁梁之间散在着几孔窑洞,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如此熟悉的画面……

她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接着猛地扑在他的怀里,大串的泪珠滚落下来。

他惊呆了,很别扭地搂着她,不知所措;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他曾以为,这个早已过了当地婚嫁年龄的农村女娃永远是快乐的。

她的头伏在他的肩上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

“号子,你见过那些老婆儿吗,他们原来也像我一样,脸平格坦坦的。而今[5],你看他们脸脸上的皱纹,横一道竖一道,像不像远处的圪梁梁……夏天坐在凉处歇歇儿,上身光穿了个兜肚,你看那些皱纹从脸上连到脖颈,再连到身上……碰巧,你还看到虱[6]从那些深深的皱纹里面爬出来……

“……这么多年,你听了,见了,也经过了,你看到希望了?那些人还在像毁他娘那样毁着那些黄土高坡,看不到头……你们刚来时,西队那个女子就光想着自己,结果把你们一个知青变成虱了,好几次招工都走不了,人家不要结过婚的……

“我能觉着[7]你心里想什,我也愿意跟你,什都愿意给你,真格。只是,你是有前程的……我不能把你变成虱!我舍不得……我不能……”

她放开他,牵住他的手,又向远处望去,长出了一口气,过了好一阵才说“你看,闹到现在,像不像‘焚林而田,竭泽而渔’那句成语?……我大说,他小小儿家好,那沟里都是个家长出来的树,可密了,可好看了……他给人家拦羊,就在梁上一坐,一整天都不用动弹,日头高高的,羊就吃饱了……

一阵苍莽、凄然、失落甚至有些恐怖的感觉猛烈地向他袭来,使他不禁为之一震。他久久地盯住那从生疏到熟悉,如今又逐渐开始生疏的远景。他想象着,他自己就是远处那些“皱纹”当中的虱子……

 

接下来几天,她一直心事重重,没有清脆的歌声,没有往日的欢笑。白天默默地陪着他到处走着,晚上陪着他去乡亲家拜年,吃饭,聊天……

他听到了许多当队长的窍门。

他问,西瓜能卖出去吗?

他们说好卖。说而今[8]自留地都不种西瓜,吃饭要紧,要种些红薯、菜水;公家又不让生产队种西瓜,好卖呢。公家人缺的东西都好卖。遇集自嫑说,就是平时,半夜起身,头天亮把一拉拉车西瓜弄到大路边,用不了半晌就卖光了,路上跑运输的卡车多呢,哪辆车不弄上三五十来个……

 

春天,趁公社干部还没下来,他提出了种西瓜的想法,会上没同意,急得穆爽跑东跑西,着实当了几天说客,可包括老书记在内,没一个人敢做主。后来穆爽找到疯燕商量,疯燕跑到县知青办找熟人翻了不少文件,回来告诉穆爽,不如先争取到一个知青试验田的计划,试验什么由他们自己定。没想到公社很快就批准了穆爽这个计划。就这样暗度陈仓,队上将这块“试验田”偷偷种上了西瓜……

 

 

见到穆爽也为队上事操起心来,他才发现穆爽变了,个子长高了,身体没有胖但结实了,她长大了。很长时间,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和她说话时变得越来越吃力:他不再敢直视她的脸庞,那上面有那双很熟悉的眼睛;虽然自己仍然能够感觉出从中流露出的真诚,但更多时候那里面流露着令人浮想联翩的诱惑。不像对疯燕儿那样,和穆爽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强迫自己低着头和她讲话,却又会不由自主地往上瞟一眼那动人的曲线勾勒出的丰满的身影。她成熟了,再也不是前几年的她了……

 

那是第一次见到她,虽说她套着一身崭新的“痞蓝[9]”男制服,梳着一根系着黑头绳的短粗辫子,耷拉着一条浅粉颜色的拉毛围巾,脚上是一双一尘未染的白边儿礼服呢懒鞋……却根本不像火车上有些个类似装束的其他女生那样“飒爽英姿”;个子矮矮的,身体瘦瘦的,显得十分细长的脖子似乎很勉强地支持着她的头部……能够让人多看两眼的是她清瘦脸上的那双稚气的大眼睛和艳红的双颊。火车出站四个多钟头了,她或许在不停地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然后又返回去,好像从没有坐下来过——她路过了好几次。每次走过都要留神地看看他和他身边的几个人。他自己在看一本内部读物,媛媛在看《远大前程》,小波抱着吉他一边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和一边和周健在“精神会餐”——竭力搜索记忆中的各种“美食”,从“罐儿闷牛肉”到串联时足吃一气的热带水果——据说那吉他还是他们抄家时的战利品呢;小芸独自挨着个儿在哼哼那本《外国民歌二百首》中的“黄色歌曲”;杨旸呢,除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剩下的便只是抓耳挠腮了。火车上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枯燥中等待时间的流逝……

 

“这小婆子儿是不是还没主呢?脸红扑扑的,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没人使唤过。” 杨旸瞟了一眼她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说。

虽然声音不大,但她似乎听见了。她扭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发怒的样子,只是犹豫着想说什么,但马上又扭过头去走远了。

“狗改不了吃屎,连小孩儿也不放过。”小芸给了杨旸一句。

“唉!和知根知底的在一起,想‘改邪归正’也难喽!”杨旸回敬了她一句。

“想‘改邪归正’?那你就跟小波他们学学,先跟那身‘绿皮’脱离关系。”

“你们俩有完没完?!”他有些后悔答应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了,吵过两次,眼看着第三次又开始了,真烦。

“好……我主动先闭嘴……”杨旸嘟囔着。“其实我想忘掉,可她老是给我恶脸……几个人在街上见到女校出来的就跟着,直到有人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说话。人家要是胆小被吓哭了,就奚落她一通,心里觉得挺满足。人家要是大大方方,真的和你聊起来,当时弄你个不知所措,过后倒也觉得不错。等到不是你想法子涮她,就是她想法子涮你的时候,就没那么好玩了,那一年过的,我都怕了……我以后忌‘拍’,慢慢的放长线钓大鱼,瞅准哪个能伺候我的人就缠着她,像某某人那样的就行,嘴上臭点都没关系。娶她做大老婆,在陕北使劲扎根,使劲生孩子。”

“你休想……”小芸慢条斯理的回答着,猛的起身揪住杨旸的耳朵,笑眯眯地说:“占、便、宜!”

两人接着嘻嘻哈哈地扭打起来,毫无顾忌。

小波一翘大拇指,偷偷跟他说:“瞅瞅他那年火车上拍的这疯婆子,都散伙好长时间了,见了面还打!”

杨旸歪身去躲小芸,头突然碰到一个人,对方“哎呀”了一声撞到靠背上。大家一看,就是那女孩。由于个子矮,靠被碰着了她的腮帮子,也许是感觉酸疼她忍不住要流泪了。

“你们俩真的要打一辈子呵,祸在家里还没闯够!” 媛媛边说边起身去扶那女孩。

“对不起啊,我没看见!”总算从杨旸嘴里冒出一句顺耳的话!

小芸站起身:“来,在我这儿坐会儿。”

“不,不,没事儿。”她腼腆的拒绝着。

“你们俩都坐下,杨旸站会儿,让她在你那儿待会儿。”他第一次向新伙伴发号施令了。

“没的说!” 杨旸挺痛快。

她坐下了。

“你干吗走来走去的,找人吗?”杨旸好奇的问她。

“不是。就我一个人走。我那车厢让念书,一人一篇轮着念,我不想念就溜了。”

“那也不能总这么溜达呀。”媛媛说。

“过道里太冷,呆不住。别的车厢有的哭声不断,有的酒气熏天,还有的歌声太响亮了,让人受不了。就这节车厢好点。”她边说边拿起茶几上的书翻了翻……“我发现,你们车厢的喇叭不响,别的车厢可烦人了,来回来去那几个破歌,跟搓澡的声儿一样了,都。”

“喇叭坏了,刺啦刺啦的,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的,叫列车员来把线断了。”杨旸得意地说。

“俩都坏了?!”

小芸揭发道:“哪儿啊,杨旸那小子刚一上车还没放下行李就捅裂了一个,后来又趁着上厕所把那个也捅了,还装模作样去找列车员,说人家不宣传思想。

“等列车员把旁边车厢的喇叭摘过一个换到这边,这小子又给捅了,这不,都没声儿了吧。”

“那还不是串联时候跟你学的,师傅教的我敢不学?”杨旸不甘示弱。

“我真后悔去串连,遇上你这么个赖皮。”小芸悻悻地说。

穆爽被逗笑了,说:“你俩以后没秘密了,互相一揭发就全得底儿掉,要是有人抓阶级敌人搞破坏什么的,就找你俩”

 “没的说,别瞧这回她揭发我,下回该轮我写材料揭发她了。我爸跟他爸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

小芸不再去理杨旸,使劲儿盯着穆爽:

“哎,我想起来了,早晨进站之前广场上有一群拉毛儿边瞎溜达着边唱黄歌儿,一共七个人,有两个从头到脚一身校,领头的那个小蓝痞不会就是你吧?!”

“啊,怎么啦?都是一块儿的,她们送我。”穆爽毫不回避。

“你们真够胆儿大的。”

“欢歌雷动呗。其实好多人在广场上唱黄歌呢,没我们声音大。”

小波突然插了进来说:“想起来了,我也看见你们了,特扎眼。当时你们正唱着……”边说边拨响了琴弦:

“当我,离开了亲爱的故乡哈巴那……”

几个人随着琴声慢慢唱了起来。伴随着车轮撞击铁轨声,那支惆怅的歌重现出临行前北京站广场上那惶惶无奈的颓丧气氛,站台上那有意安排的、红旗招展的小角落之外的那大片大片饱含分离凄楚的人群……

曾几何时,正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将这些歌曲,和一些大人们暗示给他们的其他东西一起,用武力打入过十八层地狱;如今,在他们有所醒悟之后,被他们蹂躏过的一切却注定要来伴随他们未卜的人生旅程,也许会伴随他们的终生。

 

歌声停了,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仍在继续……

良久,穆爽打破了沉默:“你们是……”

“我们,杂牌军的干活……”杨旸说。

“杂牌军?”

“我和他们是车上刚认识的,大家自愿结合起来的知青组。去最远的公社,跟接人的说好了。”他对穆爽说了第一句话。

“是啊,他现在是我们的头儿,高中的,叫陈昊,属耗子的,我们管他叫‘号子’。不是属耗子的耗子,是号令,为了时刻提醒听他的号令。”杨旸特别爱接下茬,指着他向穆爽介绍着。

杨旸接着问她:“你叫什么?”

  她回答:“穆爽!初一的。”

“我——杨旸,小波,周健,初二。我们仨不是一个学校的,抄家的时候遇到一块儿打起来了,不打不成交。过去我们没头脑,现在想起来,那比鬼子进村好不了多少……我们想找个有头脑的头儿管着,就发现了他。本来四个男生挺好的,谁知还没半个钟头就粘上了半边天,臭乎乎……”

“你就招吧!号子这会儿指不定有多后悔呢。”媛媛总能把人的心思看透。

“我才懒得理他呢。”小芸在生人面前还挺有肚量。

“你俩……”

“我俩一个学校……”小芸回答。

“对,她俩一路,那年我在桂林大街上捡着她们这对儿拉毛的时候,呃……错了,是在火车上……”

“杨旸,你别教人家学坏,看不出来,她肯定不是初一的。”周健不让小芸回嘴,急着接过话茬。

“是初一。我六岁上学,我在农村上的小学,我上小学时还跳了一级,中学才到城里上学……”

杨旸接过话茬:“那你小学就是高才生了。穆爽,我跟你一样,特喜欢念书,要不,你就在我这儿呆着,我到你那儿去念会儿书……哪节车厢?”

“哎,你老实呆会儿!别惹事!”周健有点急。

“就是,你别去了,要念不好就让你站起来,整个一只母老虎!”穆爽忿忿地说。

“没告儿你我最喜欢念书了,去了不但受不了批评,没准还得表扬我,要见我这么英俊,没准还倒拍呢!”旸杨边说边转身要走。

几个人怕杨旸吃亏,也想跟过去。

“谁要去惹是生非,谁就别再回来!”他履行职责了。

包括杨旸在内,没一个人再动一动。

杨旸不甘心没趣,讪讪地说:“那我在这儿念,行了吧,你们可听着啊。”接着手舞足蹈起来:

“……1969年1月7号上午9点59分,

“开往西安的19次特别快车徐徐离开了站台,

“站台上欢歌雷动,锣鼓喧天,欢送的人群高呼口号,向他们致敬……

“列车上满载着第一批自愿到延安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奔向广阔天地的途……

“中……”

杨旸的声音和动作都停了下来。

穆爽疑惑地盯着杨旸问:“就这啊?”

突然,杨旸声嘶力竭地长长地发出了一声:

“啊……”

接着:

“全是扯他妈的*蛋!!”

周围一片哄笑,车厢后面不知谁,还吹响了一声“流氓哨”。

穆爽边笑边起身走了,边走边说:“我得回去看看了。”

“一会儿还来吗?”几个人几乎同时问道。

“来!”穆爽回过头来,留下了坚决的神情。

许久,不见穆爽回来。是不是罚站了?他们有些烦躁。杨旸忍不住了,拽着他去找。一路上没有,她的车厢里也没有。虽未见到人,可杨旸却了了“心愿”:自告奋勇然后颠三倒四地读了一段文章,又把有个叫做什么艳丰的自封路长狠狠“尴尬”了一气。幸好这位路长太不得人心,他们没惹出什么大乱子。

再见到穆爽时车厢里亮灯了。她一手提着杂物,腋下夹了件旧军大衣,另一只手拖拽着背包邋遢着走来。她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对他们说:“我跟你们边关公社接人的说好了,到陈昊这个组报道。”

大家楞了一下,马上流露出惊喜。

“这小丫头还会先斩后奏!”他认可了。

“这叫有缘……咱们多了个小妹妹。号子,你又得多揪一份心了。”杨旸一边帮着把行李举上货架,一边说。

“不用。我不用你们操心。”她那话里充满了自信。

“你们那儿同意了?”他问道。

“管她呢……我回去偷偷跟他们一说,结果溜了一半人,都到别的公社找伴儿去了,真好玩!”她笑了,似乎让人感到她获得了一个不小的胜利……

 

 

她笑了。那稚气的笑脸,那双得意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呼扇着,使他紧张的全身呼地松软下来,他似乎飘进了另一个无法约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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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熬:累。

[2] 此处狗听到的命令是杨旸发出的陕北口音。“去”在陕北有时读作“kè”

[3] 地溜:音deliú,即甘露(草石蚕、螺丝菜)的螺丝状块茎,可腌制咸菜。

[4] 觑:陕北读音cú,偷看。

[5] 而今:音ér ge,当今、现在

[6] 虱:音sēi

[7] 觉着:音jué ché,感觉到

[8] 而今:同上

[9] 痞蓝:非“革干”、“革军”出身的“玩”的人所穿剪裁和做工都很考究的蓝咔叽制服,衣服讲究崭新二字

 

 


   3.


    她侧身躺着,左肩枕在大大的荞麦皮枕头上,又用手腕和肩膀枕住头。过去生理课老师好像告诉过他们,侧身睡觉的时候应该面向右侧,因为心脏偏向左侧;但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经常面向左侧躺着,尤其是感到心跳加快的时候。很长时间了,睡觉的时候,她总有心跳加快的感觉。她用自己丰满的左胸压住心脏,或许这样能使它跳得慢一点。好几次,这种姿势使她感到血液不再流动,进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袭来,接着便进入到甜蜜的梦境当中去了。

 

她竭力眯缝着不断想眨动的眼睛,尽力让自己注意疲惫的身躯,试图放松它。然而她摆布不了自己反而不停地受着摆布;又像以往深夜那样,脑子在不停地重现着那一堆堆曾给她带来无数痛苦或欢乐的往事……

她经常这样安慰着自己:穆爽,这是正常的,这是正常的……

她已经这样生活了两千五百多天了。到现在,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自己也仍旧像以前一样,每天上工下工,做饭吃饭,拉屎撒尿,剩下的,还有睡觉。如果不是刻意去留心,她全然不知一天干过的什么,吃过的什么。她不知道今天是阳历几月几号,不知道是星期几;只记得哪天赶集,赶集那天阴历逢五逢十,至于初五、初十……还是二十五,一概不知。就这样,她一天天长大成人,并且,还要这样地继续,这样地一天天地老去……有一件事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她活着,她还是个人。之所以叫人,除了上工下工吃饭睡觉,还要和人聊天,还要有好看的书看;没有书看,那就想事儿,过去的事儿,现在的事儿,将来的事儿……老乡不也是这样?当看到有人一声不吭闷头干活儿时,那准是想事儿呢。

 

 

她仿佛又顺着街走去,走进一座灰楼,到了父亲那里,和他告别。上次,她已经把要到延安插队当农民的事说了。

父亲在宿舍地上的稻草连铺上选了个位置和她对面坐下,良久,父亲说:“你母亲早逝,爸爸身体不好,工作又忙,以前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以后……”她不说话,只是含着眼泪用劲摇着头。

“昨天,我偷偷和几个老延安问了问,他们都说延安……”

“爸,你别说了,我已经知道那儿挺苦的,比老家苦。出了县城都没有电。那才好,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大喇叭响……世外桃源。到晚上一片黑,全玩儿完,就剩下——

“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她用五音不全的嗓子低声唱了一句。

她见父亲微微皱起了眉头,就停止了唱歌,知道自己的情不自禁使父亲担心了,于是强用若无其事的口气,尽力活泼着。她安慰父亲:“再说,我们好多同学都一起去的。”

“……看着你穿着整整齐齐的,会收拾自己了,我也就放心了……去吧。”

父亲的这句话使她感到一种钻心的刺痛,她知道绝不能让父亲知道那两年她是怎样生活的……

 

 

父亲被关起来了,邻居说他是大黑帮。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连煤气灶也被砸坏了。

以往父亲的积蓄冻结了,每月只能领到8元钱生活费。对于从未打理过生活的她来说,这点钱实在是太少了,经常三五天就没了着落……

渐渐地,流浪中她成了“佛爷[1]”,一个“女”佛爷。确切地讲是“佛姑”,可没人那么叫,也许她太小了。她不偷钱,只偷偷拿商店或饭铺的食物充饥,或偷偷拿无论什么地方的更衣室中干净衣物……

渐渐地,她靠自己危险的“劳动”学着打扮起自己来:用头发盖住自己的双耳,把两根翘起的“造反辫”合二而一编好垂到头后面,系上红毛线头绳;然后换上一身崭新、宽大的“国绿”或“痞蓝”,一双白边懒鞋……“招摇过市”,开始出入在那些玩主们云集的高级餐厅……在这些地方混到了更加美味的食物。没人注意到她,她只是一个衣不得体,但穿着整齐干净的女小孩儿。

渐渐地,她认识了一帮飘姐姐。她们坚决不让她再“劳动”,只是整天带着她,一起无忧无虑地玩着,享受着。她们中有大院的,有学院的,还有胡同大宅子里的。她逐渐知道这些姐妹儿的家庭可以提供给她们足够的资助以使她们生活得比常人好几倍,然而,在北京城漂泊过一段时间的她清楚地知道,仅靠家中的钱来完成像她们那种的终日事事奢侈,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她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段时间,她开始喜欢看书了,是看小说。书是她那帮飘姐姐们和她一起跳窗子从学校图书馆里偷偷拿出来的,开始是一本两本地拿,看完后又带回去再换些回来。后来飘姐姐们看她上了瘾,索性让她带了个大书包,趁后半夜没人溜进她们学校图书馆,打开手电,跪在比两间教室还大些的阅览室地上,在没被疯狂烧掉的那半米多厚的幸存下来书堆里面,扒拉着去尽量寻找出曾经听说过的好书,一些从书名上看觉得不错的,也统统塞进书包。几次下来,就倒腾出来将近二百多本,满满塞了两大纸箱子。晚上不论睡在谁那里,她都要看书看到后半夜才睡;白天飘姐姐们带着拍到的男孩到公园打打闹闹时,她便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坐下,独自一个人去享受阅读的快乐。

她喜欢书中那些活生生的人物:陈白露或Anna,祥子或Pip……书越看越多,越看越快,她的心里却也越来越感到苦闷起来。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对金钱病态占有欲望的葛朗台们,和对权力的极度攫取独裁者及其追随者们,有相同之处,但,相同在哪里呢?要去掉一块磁铁的南极或北极而只让一个磁极单独存在的人,和那位与常理作对的堂吉珂德,有区别,但区别在哪里呢……她想找人讨论那一个个令人感到困惑的问题,她要说出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是她找不到人交谈;虽说不少同学已经不再为“红红彤彤”去“轰轰烈烈”了,但除了可数的几个人仍旧顽强沉溺于自恋式革命激情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各自找自己的乐子逍遥着。她知道有几个人也在偷偷地找书看,她也试着借故去找他们,但她看得出来多数时候人们并不信任她,不愿轻率冒险去越轨,和她谈论那些复杂得令人生畏的问题。她的姐妹儿却只管帮她偷书,却对书丝毫不感兴趣,她们喜欢悠悠洋洋地听听老式留声机里传出的古典音乐,或是无忧无虑地带着男孩四处开心,不像她那样自寻烦恼……

 

被书逼得不得不去想那些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对于她这种年龄来说真可谓不堪重负,然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但是,那些书却又启发着她,使她意识到不能再混下去了,她决定要下乡了;或许……下乡,还能减轻一点儿父亲的“罪过”吧?她求姐妹儿们帮她把书偷偷还了回去,并最后一次接受了姐妹儿们的盛情;她们为她置办了行装,弄了几身衣服,有两套是可身定做的。此外还给她换了一块崭新的17钻全钢三防的上海表,表带是显得最狂气的那种黑皮表带。后几次去父亲那里,她都事先把手表藏好,生怕父亲知道……

 

 

她装作很轻松的样子站起来,扶起父亲,深情地望着父亲那苍白的头发吞吞吐吐撒着娇嘟囔着:“爸,你一定……一定……要来延安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如果你……”

父亲紧紧攥着她的小手向门边挪蹭着,说:“我看,还是把辫子再剪短些儿吧,以后用水不方便,会长虱子的……”

那是最后一面,她觉得已经给父亲的印象中留下了一个穿戴整洁表现得像成人似的她,很乖,很懂事,很能干……她愿意让父亲放心。她走了,来到了延安。第二年冬天父亲也走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不久便使患病的父亲与世长辞。她回去安葬了父亲。她肯定父亲是好人,父亲也一直希望听到别人说他是好人,希望领导给他平反。虽然又大了一岁,可她自己很清楚,她有着与年龄不相对称的世故;她想:一帮土匪出身的,给你平反也是假惺惺,能指望着土匪道歉吗?以前的皇上不全那样吗,知道不对也要先刨个坑把你埋了,等过上十几二十年人们把你都忘了的时候再把你刨出来上桌供着……她没有哭,她知道除了想平反,父亲是没有带任何牵挂走的,因为她觉得父亲肯定知道她已经长大了……

 

 

她在枕头上微微翻动了一下。枕头大大的,是来农村第一年过年时号子专门为她置办的,让她睡不着时就搂着枕头想事儿。

 

刚来时住在老乡家里;知青窑洞还没建呢。她和媛媛、小芸住在一个小柴窑。窑洞里面除了能容纳她们躺下的土炕和一个灶台,再无其它。陕北的冬夜冰寒刺骨,任凭他们用炭[2]把灶火烧得再红,还用毯子把粗大的门缝塞严,再挂上门帘,仍旧无济于事,呼出的气仍旧是白雾样的;不管盖得多厚,不一会儿冰花就会挂在睫毛上,只好穿着衣服把头蒙在被子里睡。东家说,这原本不是用来生人的窑[3],是放东西用的,还圈过羊。炕盘成直筒子了,热气儿留不住都抽跑了。号子和队上说了好几次,可庄里实在腾不出闲窑了。

 

那夜,她发烧了,39度多。小芸和媛媛服侍她吃了药,帮她躺下。她俩裹着被子靠墙坐着一言不发。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她轻轻安慰着她俩,也安慰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她被摇醒了,只见小芸急匆匆地说:“哎,快醒醒,我找到住处了……”

“啊?在哪儿啊?”她迷迷糊糊地问道。

“啊?别又出妖讹子涮人啊,穆爽发着烧呢……你连门儿都没出,上哪儿找住处去。”媛媛想劝开小芸。

小芸像没听见似的,边拉边扶把她弄下炕,帮她系好扣子,带好围巾,又把被子蒙在她身上,这才说:“你先出门前头走,我马上就来。”见她不动,小芸气急败坏地说:“好好好,一起走,跟我走,行了吧?等着!”

说着她去收拾铺盖,边收拾便说:“媛媛,你收拾自己的。”

“你真找着地方了?刚才你怎么不说?!”媛媛坚决不信。

“不信算了,你先呆着,一会儿我过来接你。”说完,杠着铺盖,推着她出了门。“你跟着我慢慢走,我前头先去开门。”

她朦朦胧胧地跟着。走着,她觉着这是去罗世明家的方向,号子他们几个男生住在那里。“这家伙搞什么名堂……”她心里嘀咕着。

小芸果然进了罗世明的院子。走到号子他们门前,窑里灯还亮着。只见小芸一把撂下铺盖,伸出拳头冲着门使劲儿凿了起来,边凿边喊,“开门!!”

门开了,是杨旸。

“这么晚了,你瞎跑什么,跑?!”杨旸看见了地上的铺盖,“咳,你这是干嘛?干吗把铺盖卷儿给弄来了?”

小芸不由分说将铺盖塞进了门里,然后过来接她,扶她进了门。

一股暖流顿时从头流向了她的全身。窑洞里几个人还没睡,像是在打牌。见他俩这副样子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问:“怎么了?”

小芸帮她拿下身上的被子,然后拉她到灶台边,端起后锅,说:“穆爽,你先到在这儿来烤会儿火,我跟他们说。”

小芸向号子说:“号子,穆爽发高烧了,四十多度,半天不退。我们窑洞也四十多度,不过是零下,根本没法呆。你们都知道的。就那地儿,再把她弄出肺炎来……”

听小芸如此夸张,她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小芸接着说:“我把她带过来了,今儿晚上就睡这儿吧。”

号子朝窑后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说:“行……”

小芸又说:“媛媛倒霉了,肚子疼得厉害,也得搬过来。我也得过来,得照顾她俩。”

周健和小波不置可否,号子低头沉思着。

杨旸呲哇乱叫起来:“这么多人挤到一个炕上,哪有地儿啊,翻身都没法翻!”

“你得了,啊。罗大爷说这炕睡十个人都没问题。谁要嫌挤谁过那边,不过顶多三个。你们四个全过去就得摞着。”

“再说,这么多男的女的大晚上黑灯瞎火睡到一块儿……”杨旸继续叫唤着。

“有完没完?忘了在你们家刷夜那会儿了?现在倒装起正经来了。你他妈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我不管,行不行就这么着了,总不能把我们仨冻死……我去接媛媛。”小芸说完,甩下门走了。

小波拿起吉他轻轻拨弄起琴弦来。

周健吞吞吐吐说:“其实也没啥,我爹说他们革命那会儿,就有遇到男女集体睡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不避讳什么。”

杨旸接过话茬:“倒是。能有什么,顶多不就那么回事。都这把年纪了,我不在乎,就是我又怕冷又嫌挤得慌。”

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都起来收拾,腾地方。叫她们睡后炕”

 

那晚号子一个人到那孔小柴窑睡去了。只一晚上,他也发烧了,最终还是被大家劝回了罗世明家。她想,要不是因为她,号子也肯定不会去住小柴窑,也就不会生病了……

 

从此,庄里的娃娃经常跑过来起哄不说,连公社书记都知道了,但毫无办法,他们理亏。她知道这事儿传得很远,连内蒙的知青都知道了,那年安葬完父亲后回到北京,就有内蒙的同学问,你们那儿真有男的女的睡在一块的事儿?她没好意思告诉他们那是自己经历的真事。后来,一个内蒙知青单枪匹马四处流浪,搜集知青“趣闻轶事”,跑到他们这儿谈论这件事,引起了男生的反感,趁着第二天赶集,号子在集上下了那小子防身用的刮刀,杨旸几个二话没说把那小子塞上下午那班公共汽车叫滚蛋了。

 

 

刚来一个多月,杨旸几个瞒着公社偷跑回家过年去了……

她留了下来。

父亲离开北京去劳动了;除了那些年照顾她并与她一起混的姐妹儿,她不再留恋北京的任何人和地方。有时,她很想回去看看她们,只是想叙叙旧情,但是马上又觉得,和这里天壤之别的环境,很可能又诱惑她重新回到那种不愁吃穿却是另一种更加难以忍受的空虚生活中去;在精神即将崩溃之际,她跳了出来,但还没能彻底摆脱——仅仅一个来月啊。

号子也留了下来;大家见她坚持不回,就抓阄留下了他。他倒是没有一点不高兴。后来她才明白,他不是为了她才毫无怨言的,毕竟当时自己还是一个“小屁孩”啊。

 

 

除夕,零星的爆竹声,守岁……

只有她和号子两个人。

他们各自在炕上自己的“窝儿”那儿倚着被子坐着,眼睛呆呆望着自己跟前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过年了,他们点着了两盏灯。

 

白天下了一天的土,太阳的轮廓时隐时现,四周一片昏黄,老乡说那是黄风天。奇怪的是,说是黄风,她却感觉不到有风,烟筒的烟并没有明显地随风飘走,而是很费劲地冒出来后缓缓地向下弥漫开去;树上残叶不动,地上枯草不摇。霾暗的天空上确实在下着黄土,她试着用一块白毛巾放在窗台上,只三五分钟,毛巾便显出锈迹斑斑那种样子,那些斑斑点点都是谷粒大小的黄土面面,很不容易掸掉。

一整天他们都在庄里老乡家做客。有时刚上炕坐下,就又有人来请他们了。他们很慎重地商量过,遇到这种情况就和主人寒暄几句,接着去下一家。

罗世明说:“过年这些日子,你俩别起伙,谁家叫你们,你们就去;没人叫就来我们闔。”

到夜晚,家家的年夜饭都差不多,油糕、油馍馍、白馍馍、老碗白扣肉、炒鸡蛋、米酒……

宁穷一年,不穷一天,他们把一年强制自己留下来的“积蓄”,都分配到年、节,到了那时,人们才肯去享受;或许年节是他们的希望,正是这仅存的一点儿希望才会使他们有毅力去受苦、去节省,去生活吧。

 

平常受苦[4]时,经常在地里吃早饭。绝大多数老乡都是吃的一种黑褐色的叫做“衣子窝窝”的干粮。他们用馒头或窝头换来吃过,开始时,任凭那东西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不往嗓子眼儿去。她下决心咽了一下,先是感觉嗓子被“搓”得生疼,接着一阵恶心,吐了出来。她没敢抬头看大家,接着又咬了一口,在嘴里嚼了几下,接着像吃药一样往下吞。终于,咽进去了;她感觉那东西是剌着嗓子剐着食管下到胃去的。那刺激使她眼窝里浸满了泪水。

“这股子娃娃们一看就都是好娃娃;能吃下苦……”她听见老乡小声议论着。

她这才敢抬起头来看看周围,老乡们都望着他们。再看看同伴,也像自己那样忍着泪水。

杨旸突然叫了起来:“这他妈的也叫人吃的东西,是哪个狗㞗[5] 叫咱贫下中农成天吃这玩艺儿,就像啃鞋底子,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心黑[6]㞗了!”

“对㞗,阶级敌人!”

“拉出去枪毙去㞗!!”

㞗是他们到陕北后学会的第一个陕北方言,公社干部第一天就告诉他们,陕北人离开“㞗”就说不成话。

大家听他们用陕北口音起着哄使劲儿骂,都笑了。老乡们笑得很开心,而他们自己也用开心的泪花冲去了苦涩的泪水。

一个婆姨边笑边说:“亏你鬼儿子想得出,给起了这么好名字,鞋底子[7]……人底子[8]不吃鞋底子吃㞗啊!再没[9]个吃上的么……”

又是一片笑声。

另一个婆姨也笑着说:“半脑子!你就瞎[10]㞗说吧,叫公社知道,你个家[11]就成阶级敌人了……”

“啥叫半脑子?”她似懂非懂地问那婆姨。

那婆姨收住笑容,一副很正经的面孔絮叨着:“半脑子就是半脑子,这都解[12]不开,脑子不满……”说着端起咖啡色釉面陶罐仰面灌了一口,然后把罐子递过来给她:“还清汤寡水,稀里咣当,就像这。”

她接过罐子……

是米汤,

薄薄的稀米汤……

她喝了几口,还温乎着,比“鞋底子”容易下咽,到底沾了点小米啊。

罐子被杨旸抢了过去,煞有介事的大动作却又小心地摇了几下,边看看罐里边惊讶地说:“啊?!我的脑子就这样啊,不至于啊。”

又是一阵大笑……

问“衣子”到底是什么,听了半天也似懂非懂。后来查了书才知道,原来“衣子”就是谷物果实最外面的那层壳儿,学名叫作“大衣”或者叫做“种皮”,乡亲们叫它是“衣子”。里面紧挨着果实的叫“果皮”,果皮才是“麸皮”或“糠秕”;庄里人把小麦的这层果皮叫麦麸,而把谷子高粱的这层皮叫做糠,都可以磨成面做成干粮,虽说是吃糠咽菜难听一点可据说挺有营养。那“大衣”就不一样了。麦子的“大衣”都叫它“麦衣儿”,根本不能吃;而谷子的“大衣”,除非饿极了,连猪都决不肯去吃的,可受苦人却要把它们磨成面做成“衣子窝窝”充饥,他们确实成了“人底子”……

他们还吃到过老乡用秋后红薯蔓晾干再磨成面所做的窝窝,那样子更像鞋底子,更黑更难吃。

“衣子窝窝”、“薯蔓窝窝”,“鞋底子”……是啊,上天竟然为干重体力劳动的受苦人准备了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难怪杨旸会口无遮拦破口大骂。第一天到延安县城的那晚,县上专门准备了一千多人的小米饭请知青们吃,那小米饭就已经够剌嗓子的了,多半人只吃了几口便倒掉了;几百个乞丐在那晚美美吃了一顿饱饭。后来当地人知道了此事,着实把他们骂了几天。现在想起来也真是暴殄天物;陕北受苦人种出来的小米足够他们自己吃一年,可一年又能吃上几顿小米饭啊……要是能吃上糠窝窝也不错,可谷子没有分多少到自己手里,哪里又会有多少糠吃呢?分到手的主要是:“衣子”!

 

很长时间没有爆竹声了,守岁……

“唉……”她为脑海里那挥不去赶不走的“鞋底子”“人底子”重重地唉了一声。

他听见了,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刚多大呀就会咳声叹气的。想家了?呃……我是说你想爸爸了吧?”

他知道她已经没有家了。她的事他全知道,断断续续给他讲的。

“爸爸来信说他很好,说明年一定让我去看他。”她回答着却又岔开,“你喝得惯米酒吗?”

他说:“开始不行,尤其小格楞家的,总觉得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臭味儿,等到了老董家,就喝惯了,喝了两大碗。别人都叫稠酒,老董管它叫醪酒。他是山西人,老八路了,打完日本就开小差,躲在这庄,娶了个陕北老婆。”

“老董家比格楞家富裕一些,他家就两个孩子。”她说,“我觉得格愣家的米酒黄米少,也可能里面糠秕多,有点剌嗓子,还有股味儿……那也不错了,还能做出酒来,要是这么下去,再过几年恐怕连这也没有了。他家10口人,8个孩子,最大的不过16岁……你看那小格楞,胸前叫鼻涕抹得锃亮,棉裤膝盖处都破了……他才七岁,每天要为家里砍两次柴,那么重,我背着都费劲。”

“是啊……他们都是为了多分口粮才多生孩子的。你知道吗,他们的粮食是按“三七”分的,口粮占七成,不管劳动不劳动都能分到。秋后再把多分的粮食抵成现金,队上现金收入少,他家就交不起粮钱,交不起的就欠账……”

“哦。这就叫做社会主义优越性了吧?人人有饭吃……”

“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分的粮食多,欠账还不起就一直欠下去。就算把一部分粮食拿到黑市上去卖,还掉欠款,那人口多没劳力的家也占了大便宜,优越他妈了个屁啊。难怪那些劳力多人口少的家庭也不好好干活儿,挣的工分再多,分粮时也只占三成。谁愿意干!”

“人口多也不好过,你看格楞家就一床被子,孩子大了可更惨了。咱们要能帮上忙就好了,可这么多人……”她想起了她的姐妹儿们,让她们知道肯定会帮一点儿,可这么多人帮谁不帮谁呢?帮不过来。

“咱们连自己都她妈的快帮不了!!”他莫名其妙地怒吼起来,脸阴沉着……

她自责起来:不该去想那该死的‘鞋底子’才勾起不高兴的话题。过年了还要他陪着自己不高兴……

她双腿跪着,慢慢挪到他跟前,摇摇他的肩膀,娇声说道:“别生气嘛……那会儿11岁,白天压马路,晚上还睡过公园儿,经常弄不到吃的,慢慢儿不是也过来了……”

她在他身旁斜坐下,两手向后支着,用脚丫子轻轻踹了他一下:“你在听我说吗?”

他没应。

她灵机一动换了个方式对他说:“其实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敢,怕……”

“你怎么知道?”这一招果然灵验,他惶惑地问道。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在集上经常询问各种东西的价格,从蔬菜到水果,从粮油棉花等违禁品到小猪娃儿,他把他问到的记在本上,没事儿的时候就经常算来算去。他学老乡做买卖捏暗码,向他们学如何将猪催肥,如何做粉条,如何出麻油,如何种西瓜……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莫名其妙地总是跟着他,像个跟屁虫……

“问你呢,你怎么知道?”他问她。

她没有说话。昏暗中,她看着他,一点一点地不由自主地向他凑过去,身体感到有些异样。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你不敢抱抱我吗?”

他笑了:“……小屁孩儿,你懂什么叫抱吗?”

她嗲嗲地说:“连抱我都不敢,那你还敢做什么。”

她向他怀里倚去……

她感觉到她瘦弱的肩被他搂过去,她的头伏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她的头发被轻轻拨弄着,他身上散发的烟草香味儿扑进她的鼻孔,他心脏稳健地跳动声刺激着她的鼓膜……那种踏实的感觉渐渐地驱散了刚才身体的那种异样。

 

她突然抬起头来,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想和他说一件事——那晚她一觉醒来坐起刚要下地,却在透过窗纸的月光中,朦胧看见他和小芸侧着身子在亲吻……吓得她又钻进被窝重新躺下,害得憋了一晚上尿。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别说了,说偷看人家亲嘴儿多难为情呀……”只是,目光落到他嘴唇的那一刻,她也想把头凑过去,让他吻吻自己的嘴唇……

她害羞了,赶紧把头重新俯在他的胸前,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那晚,她“倒霉”了,那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幸亏小芸跟她说过怎么办,还给她留了装备以防万一,不然她还不知道怎么抓瞎呢。

当时,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长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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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佛爷:小偷。

[2] 炭:石炭,当地一种烟煤

[3] 生人的窑:住人的窑

[4] 受苦:劳作,多指干农活。受苦人:多指农民。

[5] 㞗:音qiú ,雄性生殖器

[6] 黑:此处音hǎ。在作颜色时,音hē

[7] 鞋底子:音hái dì zi

[8] 人底子:音réng dì zi,原为骂人的话,相当于人渣。此处“自残”

[9] 没:音mǒ

[10] 瞎:音hǎ

[11] 个家:自己。

[12] 解:音hài。解开:懂、知道;解不开:不懂、不知道;亦作“解下hà”“解不下”。

 


 

   4.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她小声地问自己:“睡着了吗?”又自己埋怨着自己:“还没睡着啊!”她觉得胳膊麻了,在大大的荞麦皮枕头上翻了个身,这枕头已经跟了她七八年了。渐渐地,“小屁孩儿”几个字从号子的嘴里消失了,她现在很自信:她的确长大了,也许应该叫做成熟吧。这是她所期望的,但她也担心有一天会听到有人会像杨旸说小芸“熟透了”那样说自己……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乳房——那次小芸正在擦背,杨旸不知道闯了进来,看见小芸那对已经松弛的垂得很低的乳房,毫不留情地给了她这么一个评价,气得小芸几天没理杨旸……

 

“唉……也许真该找个男人了……”她轻声叹了口气,心里空荡荡的。

 

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又隐隐约约传过来叫魂的声音:“……回来吧……回来吧……”,“……回来了……回来了……”

“不知是谁家娃又害下病了……”

 

第一次听说“叫魂”治病还是从“疯燕”那里。疯燕总爱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可号子他们偏偏喜欢听这些玩艺儿,什么跳大神啦,什么烧纸哭坟啦,什么接生的老婆婆遇到难产怎样征求家人的意见啦……“有什么好听的!哼。”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琢磨着疯燕。

 

 

有一年刚开始麦收那天,号子趁晌午骑车到集上把疯燕带了过来,说是已经安排婆姨们打场了,马上按人头分一点,晚上吃新麦,以感谢疯燕及时传送书信和消息。他真会找借口。不但会找借口,还真下功夫,疯燕来时,耳边还别着几朵山丹丹;那花儿可难找了,根本不像那谁写的散文里那样遍地都是,漫山遍野只能采到几朵,还得眼睛尖才能找到,哼!

 

疯燕带来了林檎[1]、子推[2]……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二斤羊肉。

“六月六,白面馍馍熬羊肉。”疯燕唱道。

 

啥六月六,都六月中了……新果子都结上了,还留着去年的,木了巴叽,要水分没水分,要甜味没甜味……那“子推”是清明剩下的,也都好几个月了,比石头还硬。上面的颜色没准儿都是小学校里红蓝墨水染的……拿旧麦子来换新麦子吃……每当想到疯燕,心里总要解着气糟蹋她一会儿,过后又为自己的小肚鸡肠好笑;她知道疯燕舍不得吃母亲专门捎去的东西,好吃的东西能留多久就留多久;也就号子能吃到,哼!

 

“疯燕”倒没管大家吃不吃,一边擀面条,一边儿讲给大家听子推馍馍那古老的故事,那是由山西过来的,那边叫“献子”,上垴头人好多地方也叫这个名儿,人们流传着相同的故事……

接着,疯燕又给大家唱起了大红果子的酸曲,一首接一首,没重样的,第一句开头都是“大红果子”,什么“大红果子剥皮皮”,“大红果子树上吊”,“大红果子圆又圆”,“大红果子香水梨”……

疯燕的嗓子很野,但一点儿都不觉得刺耳。唱歌的样子也风骚,难怪那么招男孩子……连一贯深沉的小波都进入角色为疯燕疯狂地伴奏着。

 

……要是自己有一副好嗓子,他后来也不会总是低着头跟她说话了吧……真别扭。

 

疯燕又唱了:

 

大红果子圆又圆

交朋友要交管理员

又有粮票又有钱

一日三餐吃饱饭

 

号子拦住了:“等等……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有什么故事吗?”

“瞎唱呢嘛,我庄里都会唱,说是大跃进那会儿留下来的,说大食堂的事情。那会儿但凡是个官儿都有办法不饿肚子……不信你们问你庄里人!保险都会唱。”

大家沉默了。小波取来本子和笔,慢慢记下了这首歌。

 

疯燕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片苍老的黄土地上所发生的那些丑陋故事了。开始她还以为疯燕一定是个地主的女儿,可事实恰恰相反,疯燕家以前连着好几代都靠揽工度日。那些丑陋的故事也逐渐零零碎碎被老乡们所证实。

 

 

……她第一次注意疯燕是刚下乡不久开知青会的时候。休息的时候见穿着合身的邮筒那种颜色制服的疯燕正和其他队男生聊得火热,一会儿咬着略微带点儿口音的“京腔”,一会儿又是纯纯正正的陕北土话,谈笑风生。号子也凑了过去,瞧他当时那巴结样儿,哼……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当时自己没觉得什么,现在来“哼”人家。

吃饭的时候,她和疯燕在公社大院里碰到了一起。疯燕主动向她点点头打了招呼,然后站在那儿,继续就着风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碗里的饭菜:大块的肥肉、大块的洋芋、筷子样粗细的粉条以及浓浓的酱油汤,和着自己至今也不太习惯的细细品尝的陕北小米饭。那是为知青开会专门改善的伙食。

“格老爷[3]把卖盐的打死了!”疯燕吃了一会儿像是饿劲儿过去了,一口饭刚咽了一半就抱怨起来。

看到疯燕鼓着腮帮子骂人的样子,她被逗得呛了一口饭,咳了起来。

“咋着了?”疯燕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蹭了一下笑出来的泪花,忍住笑,极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我是想起了一句话:饥饿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那又咋样[4]?”

“看你刚才那样子,我倒是觉得‘半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才更合适点。” 接着哧哧一笑。

“疯燕”楞了一下,呼扇了两下漂亮的眼皮,然后低头扒拉一口饭到嘴里,又抬起头来望着她,接着一边嚼着一边咬着“京腔”用似乎不太肯定语气答道:“我倒是觉得那句话应该是‘贫穷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才对,是美国人说的,你说呢?”

实在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这位山沟里的女孩儿,居然能知道那位鼎鼎大名美国文豪的话,而且,记得那么准确。怎么回答呢?说刚才是想耍弄一下?初次接触,这样做太不合适了;说自己记错了?又不是事实,那几年偷书赚来的功底尚在,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一时间,自己竟然无以对答,犹犹豫豫的“嗯”了一声,接着便以沉默应付着……

不管怎样,她们就算认识了。后来得知,疯燕原来是延中的首屈一指的高材生,难怪!

 

 

后锅羊肉差不多了,前锅的水也开了,煮面!

号子也真会拍马屁,专门用了半瓶小麻油为疯燕调了蛋黄酱,每次都没见他那么上劲儿地搅过。蛋黄酱拌在洋芋胡萝卜和黄瓜里,没想到疯燕不喜欢,全让他们几个抢着吃了,马屁没拍成,嘻嘻……

在歌声和喧闹声中吃完晚饭,大家又带着疯燕去了老潭那儿,到水里戏耍了一气,算是慰问了一下一整天被太阳烤得生疼的皮肤,被单调的挥镰动作整得酸疼的肌肉,和被那沉重的麦担压得生疼的筋骨……

小波和号子都和“十分儿劳力”一样,从庄里最远的山地——“装稞[5]梁”上,担着6抱共重120斤的麦子顺着羊肠小道下山回到场院的。老乡们把没有脱壳的粮食叫做“稞子”,“装稞梁”由此而得名吧?队上的山地不知有多少,可每亩地还能真正收上三五十斤粮食的山地却只剩下最远处的几个塬了;近处的山地已经很贫瘠。公社一下来干部让修梯田,或让深翻山地,老乡们就很听话,但却很方便上了附近的一些山峁,在那些肥头大耳的人现场指挥下连掏带挖,把能长庄稼的熟土拍成梯田塄塄,再把底下的生土费力地掏上来,打松……下乡头一年夏天,看到对面小峁山上郁郁葱葱感觉很美,乡亲们说是种了糜子。等到一次去上面锄地,才看见那绿油油的全是梯田塄子上的杂草:野糜子、水稗子,还有绵蓬、沙蓬和其他一些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蒿草,难怪耤[6]地的人后晌割牛草总喜欢往这山上跑……几天下来,总算刮净了那些杂草,稀稀拉拉剩下了那些要能碰到好运气才有可能活下去的禾苗。

一场大雨……眼看黄泥浆一样的山水从小峁山周围的山沟里涌了出来,又汇到小河里像一条黄龙一样向下游飞奔而去,那都是黄土地上生命赖以生存的根基啊……就这样被冲走了,被冲到下游去了……秋天,她终于看到了一整年的杰作:梯田塌了大半,糜子也只收回了种子;几十背糜秸秆的牛草就算是这四十多亩山地几千个劳动日一年收入了;而山上留下了下一年的劳动基础——那又将是“战天斗地”“人定胜天”的一年。

贫乏的思想、贫瘠的土地、贫困的人群,曾几何时,它们形成的怪圈像紧箍一样牢牢套在陕北受苦人的头上,只要那些魔鬼般的咒语响起,那便又是另一次受苦人的末日轮回……而自己却只能是旁观者,除了感慨、叹息还能有什么呢……

 

 

夜凉了下来。

她和小芸背靠背坐在高高的崄畔上。

月亮高悬在东南山峁上那黑玉般的夜空里,山沟笼罩着银色。老潭边的大石盖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那是号子和疯燕,不是传过来他俩动情的歌声或嗤玩的笑声。远处,大团披上银光的白颜色花簇,像从漆黑山影里冒上来的云彩似的镶嵌在碧黑的半空;银白色的山峁,银白色的河滩,连前川那苍老的大地也换上了银色的月装……那就是槐花盛开的夜色:一幅美丽的水墨画,粗犷,明快。近处,一串一串地垂在高高树上的槐花儿[7],在月光下泛出一种典雅的鹅黄色,令人过目难忘;一棵棵未成材的槐树散开去的那些稀松的影子印在地上,又像一幅幅抽象派巨作,似乎连“画”中叶子的轮廓都可以清晰得辨认出来。

不时扑来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痛楚,忘记了哀伤,忘记了嫉妒……

一切都让人流连忘返,丰馨的小山沟之夜就这样地撩拨起每个人渴望享受到幸福沉留在幸福的欲望。

小芸似乎已经完全陶醉在美丽的夜色之中。伴着河滩小溪传过来的清晰的似乎还略带有节奏的汩汩声,轻声地和着远处小波用吉他送过来的柔情的旋律《马来亚的姑娘》,动情地唱着:

 

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的波涛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的花香

我曾到过美丽的南洋

遇见过位马来亚的姑娘

我和她曾并肩坐在椰树下

我对她曾谈起了我的故乡

 

我望着她

那大而黑

的眼睛

 

她静静地

她呆呆地

她望着我……

 

每当我又听到了大海的波涛

那便是

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每当我又听到了大海的波涛

那便是

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永远的微笑……

 

她想跟着小芸一起放声唱,可她没有,生怕号子在老潭那里会听见;一次他笑话她“五音不全”,他还说等什么时候一定好好给她唱这首歌……

 

她从小波那里知道了这首歌的来历,那是从北京周围的劳改农场里传出来的,它的流传伴随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一对相隔千里遥遥相望,仅在照片上见过面却以兄妹相称的恋人,终未成眷属;两个人都酷爱《马来亚的姑娘》这首歌而走到了一起。妹妹因在内蒙唱《马来亚的姑娘》等黄色歌曲被批斗,不甘受凌辱而自杀,哥哥得知后从新疆劳改农场逃出来,直奔妹妹的坟冢,把妹妹的照片捧在胸前跪在那里,对着未曾谋面的妹妹反复地唱着她俩的“信物”——那支《马来亚的姑娘》;最终,哥哥带了一包妹妹的坟土欲偷越国境通过澳门去马来亚而再次被捕……

几年后这首被唱遍了这个公社的每个知青角落,只是,他们把后面的词改了,原来好像是这样的:

那大海声

也说不尽

这情和意

那仇和恨

每当我又听到大海的波涛

那便是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惨然的微笑

 

还有那支《七十五天》,这个公社每个知青感到孤独无望时都会脱口而出……

那背后的故事却更加凄惨,想着,她低声哼哼起来,小芸也跟着唱起来,小波的吉他也跟了进来……

 

离别了挚友

我来到这间牢房

已经是七十五天

望了又望

眼前只是一扇铁门和铁窗

回忆往事我如絮飞

泪水就流成了行

亲爱的朋友

你我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衷心祝福你,朋友啊

永远你别把我忘

这就是朋友我对你的期望

继续把歌唱……

 

小芸说,她是在串连的时候学到这歌的,还给她讲过歌词的来历:相传60年代一个从上海到新疆的资本家女孩因无法忍受歧视而脱离了军垦农场,沦为圈子[8],还成了某“吃大轮[9]”集团的重犯,被抓之前不久,这个女孩深深爱上了一个男人。在牢房里为男友、为妈妈、也为自己唱出了最后的心声,三段歌词被出狱的人流传到外面。当她男友循着流传的歌声打听到女孩的下落时,她已经被处决了……

 

吉他和歌声都停了。

 

许久,小芸仰头碰了碰她,小声说:“欸,那天,地里受苦歇歇儿时,不知怎么说起来的,那谁的婆姨跟我说,‘你阖杨旸把咱庄儿女子闹[10]日咧’,你说他会吗?”

她说:“不会吧!那帮婆姨净瞎说八道。不过那小子是够花的,没事儿就去骚情[11]人家女孩子。”

小芸叹了一口气:“唉……我第一次跟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也够笨的……后来,他老要,整天筋疲力尽,烦死我,一咬牙就分手了……现在他成了这样……他走了快一个月了吧?”

“嗯,差不多了吧……”

小芸接着说:“冬天那会儿,好多家里原来挨整的没事儿以后,人都找路子离开农村了。咱们这儿媛媛前几年就走了。周健转成慢性肾炎在家呆着,老爹没解放,户口还没转走,唉……

“其实杨旸走那次我也能走,他早就升排长了。我是不想再陷进爹妈那种是非环境,当普通人最好……再说,心里总想陪着一个人,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根本就不在呼我……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偏要想这法子去拧……我知道你也喜欢他……”

“你说什么呢呀。”她知道小芸在说号子。

小芸愁怅地应着:

“不说这些了……

“我挣钱以后,会经常给你们寄好吃的,有我吃的,就有你们这对黑帮小姐右派少爷吃的……这次招工小波也报名了,他也决心不再要那种家庭,也许,我们能走到一起……小波肯定有希望走,到时候就剩你俩了,你行吗……”

 

沉默……

 

好一阵子,小芸用背轻轻拱了拱她,小心地问道:“你说,用给他们送件衣服去吗?穿着长袖儿我都觉得凉了……”

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应该怎么办……

 

“天上的沙鸽成对对,

人人都有个干妹妹……”

从河滩的老潭那边飘来了“疯燕”的歌声。她原说吃完面歇一会儿就回集上,可被号子留了下来;现在,那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朦胧中她似乎歪头斜向下看去。

月光下,她影影绰绰看到了他们,

在老潭边的大石盖上……

他旁边的那个女人……

那是她自己啊,

她倚在他的腿窝里,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像抱着大枕头那样抱着他,听着他哼哼着《马来亚的姑娘》,听着听着,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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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檎:当地称槟子做“林檎”,果实成熟后整个呈紫红色,又被当地称“大红果子”,在寒窖里能储存很长时间,但失去味道。

[2] 子推:当地为清明节寒食(清明当天不起伙)事先准备的白面馍馍,用于坟前祭祀和食用。馍馍染上食用红、绿颜色,形状多样,多为动物状。孩子们也把它叫做“花花”。

    3] 格老爷:陕北农村常用的骂人话,相当于“他妈的”。

[4] 咋样:音zǎ xiàng,怎么样。

[5] 音:kuò

[6] 耤:音jí,陕北读jiě,意,耕(地)

[7] 陕北高原昼夜温差极大,国槐花要比平原地区晚开半个多月,但花絮较稠密。

[8] 圈子:原指扑克牌中的Q,用于指黑道上那些有不固定性伙伴的女人,她们多数不以金钱为目的。(又,文革期间一些人所说的圈子,并不一定有过性关系;多为骂人)

[9] 吃大轮:活动在铁路线上以盗窃为生

[10] 闹:音nàng,可多了

[11] 骚情:陕北方言,挑逗。

 

 


   5.


    他照例天没亮就爬了起来。走到缸边,用马勺舀了点水喝了几口;穿上衣服扛上锄头向前川走去;他要去瓜地找老史,这老家伙已经搬到刚搭好的瓜棚去住了。路过自留地的时候,照例跑到地里打开“天窗”,冲着斜上方解着气地唧了一泡尿。刚尿完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又走到另一处,在玉米苗之间选了个合适的地方,用锄头刨了个坑,看了看,觉得不够深又刨了几下,直到认为不会被猪闻到拱开吃掉,才蹲在那里“例行公事”开了。

老乡的猪能吃到人屎,就算是“打牙祭”了,真恶心……他狠狠的啐了一口。

自家的茅坑满了,臭气熏天……又不喜欢去老乡家的“茅厕[1]”……

 

那是炸弹式的“设施”:将能猫腰蹲进去的一个小窑洞,一米见方的茅坑,四壁用青石板靠住。坑沿担着两条石头,石条之间一根搅茅棍,一端靠在窑掌,另一端伸入茅坑。茅坑里经常是沤黑了的粪水,每天早起,家户们都端着满满的尿盆将全家一夜的尿倒进自家的茅坑里……

刚到庄里时,他们几个经常忽视那根搅茅棍的作用,尤其是天暖的时候,要躲避那些到处乱踪的苍蝇而分散了注意力,蹲下去的时候,忘记了“瞄准”。于是,经常会遇到“噗嗵噗嗵”的“爆炸”,来不及躲闪,弄得一屁股臭粪汤子。有时候那“爆炸”还会将漂浮在粪水上的满满一层臭蛆带上来几个,粘到身上不知什么地方……

他当了副队长后,曾强烈推行改厕,粪尿分开,茅坑加盖……

接受新事物的毕竟是少数。个别人跟着做了,厕所卫生了,公社拍照了,县上表扬了……但他们却没有积下肥,粪便大都被猪啊,狗啊,还有鸡,想办法吃掉了,尿蒸发成了无用的尿硷……于是,家禽家畜圈养又成为厕所问题的重要环节。然而,圈养却又需要更多的食物……

疯燕讽刺他,说他是驴粪蛋工厂的厂长。

一个小小的厕所更加深了他的印象:一切落后的事物之所以能顽强地存在下去,一定会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最终,他告别了疯燕所讽刺他的“驴粪蛋工厂”。

 

 

他继续向前川走去,晨曦中炊烟袅袅,庄户婆姨们已经开始为家里出早工的人准备早饭了。要是前两年,他们知青灶也要点火了做早饭了。现在,只剩下自己和穆爽两个人,真是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不禁怀念起几年前的红火来……

 

大家轮着做饭。小芸做饭时,杨旸没有一顿饭不抱怨的,不是嫌主食太硬拉嗓子,就是怪菜里油水太少刮肠子。小芸自然不会甘拜下风,每次不把扬旸噎个半死决不罢休。那次,杨旸进门就招小芸:

“吃什么?熬茄子?熬白菜?熬洋芋(土豆)?熬豆角(扁豆)?熬粉条子?……嗷、嗷、嗷……可怜爹妈哺育的我的那串肠子……”。

“行了,别提你那嘟噜下水了……”小芸打断他,“我知道你肠子什么样……”小芸开始憋坏水。

“你怎么知道?莫非……”杨旸看样子也图谋着憋坏。

“我看见了。”小芸又打断他。

“……”许久,杨旸没转过向来。小芸故意不理他。

媛媛在一边忍不住了“芸姐,你说他的肠子到底什么样?”

小芸一本正经对媛媛说:“杨旸,你伸出手让媛媛看看。”杨旸不解,但还是把手伸给了媛媛。几年了,那双手……看着看着,媛媛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我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 杨旸问道。

“你肠子上面尽是茧子。”

杨旸气的脸憋得通红,看得出,他宁愿去吃那噎人的饭,也不愿听那噎人的话了。

“肠子也得接受再教育!”小芸仍旧不依不饶。

“不过,”媛媛停下笑声,“快轮杨旸做饭了……”

小芸说:“他做的饭好吃?!上回,连着吃了那么长时间的‘龙虎斗’,想起来就恶心。”

那次,杨旸到处抓蛇抓猫,蛇倒没什么,偷着逮老乡家的猫可实在是招人恨的事儿,和偷着逮狗和小猪娃那样……

 

真的又该杨旸做饭了,几个人盼着会有什么新花样。三天过去了,“老三样”,窝头,稀饭,熬菜。又过了两天,还是“老三样”。大伙有点沉不住气了,晚饭时一个个抱怨开小芸,怪她把大师傅得罪了。小芸见大家开罪于她,便讪讪地对杨旸说:“其实……前几次你做的饭……其实挺那个……好的……其实我心里头特别喜欢你……其实……我吃的时候……”

“其实吃的时候是饿了,狼吞虎咽,等吃完仔细一想,不恶心才怪!”杨旸要开始“找补”过去的“损失”。

小芸白了她一眼。

“嗨!没见过你这么小肚鸡肠的,碰到阶级敌人说这番话都能通过了,何况人家是革命同志……” 小波吃饱了,满意地拍了拍肚子,有一搭没一搭,边说边走开了。

“小肚鸡肠?”杨旸看了看他,然后大笑起来。

他明白杨旸在笑什么。

杨旸突然使足了劲沉下脸,恶狠狠地说:“好!你们等着瞧,明天就让你们吃小肚鸡肠。”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大家带着几乎快要饿死过去的感觉匆匆到了家。老远看见烟筒没冒烟,门还上着锁,几个人的心都“咯噔”一下凉了半截,心里嘀咕着要挨饿了。可一打开门却都变得兴奋起来,有一股“馋人”的香味扑鼻而来。进门一看,炕上留了一张字条,上写“吃饸饹,都弄好了,喜欢吃的自己压。嫌恶心的,窑掌[2]有剩饭。”

“妈的!等老娘吃饱了再说……”小芸骂道。

他猜,小芸一定是想说:“等老娘吃饱了再说恶心吧”。

“我来烧火,周健小波你们俩等着压……看看后锅有汤没有。”小芸边张罗边走到灶台边,拨开火,开始拉风箱,便拉边说:“媛媛,我见有萝卜缨子,看着像收拾过了,可能是往汤里放的,先把它切碎了……还有穆爽,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小萝卜,不能光有樱子没萝卜,那家伙惯犯,爱藏私货偷着吃独食……”前锅的水本来是热的,小芸边说着,水已经开了。“你们俩动作快点……号子准备碗……”

“等等杨旸吧。”周健说。

“行,弄一碗我先吃着,你们慢慢等!” 小芸说着端起一碗坐到门槛上去了。

“算了,咱们先吃,那小子亏不着。”小波也急不可待了。

“汤好喽,厚厚一层油!真香!不知道是什么野味,像是什么下水之类的。”媛媛边尝着汤边说。

“像是鸡汤,那不是鸡肠子嘛!我就知道他有办法。”小波边压着饸饹床子边说。

不一会儿,几个人手上都端了美美一老碗香喷喷的饸饹。

吃到一半,大家才慢慢品出一点味道:的确是鸡汤,里面有胗、肝、心、肠子……最有特点的就是“屁股”,可以肯定是“鸡屁股”,算了算起码有四只鸡!这味儿琢磨过来了,这饭也越吃越慢。小芸索性捧着碗发起呆来。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把碗往炕沿子上一墩,走到窑掌坛坛罐罐处,其他几个人也呼啦一下起身“各就各位”乱翻乱找起来——这点默契大家还是有的:那鸡不可能光有里头没外头呀。最后,周健在窑掌放玉米豆的笸箩里发现一张字条,他看了看,递给小芸:“这可能是你的。”小芸接过一看,见写着个“剩”字,便走过去伸手在笸箩里的玉米豆下和弄了一下,接着端出一碗东西,打开扣在上面的盘子一看,只见里面全是鸡骨头……           

     

杨旸很晚回来,他赶着驴车到姚店去拉碳了,那里的碳比集上的便宜,主要是好烧。回来时带了个永坪的“婆子”住了几天,说是原来在北京就认识,谁知道呢……一轮这家伙做饭,他就耐不住“寂寞”,想着法子拍个女孩儿来陪他。

以后连着一个多星期,每天都有鸡吃。其实他早知道有鸡吃。那是他和杨旸一次赶集回来晚,用3升玉米偷着换来的十来只不到一斤的小鸡;用粮食在黑市上换东西算投机倒把,属于严厉打击范围。

杨旸说,要是被抓着了,他们丫的就别放,放了我,有他们丫的好看。

他说,放了好,咱们接着干——他们一直靠投机倒把维持着这个公社知青中最富裕的生活,贩卖粮食、棉花、倒卖猪肉……“肏,怕什么,反正已经是人底子了,还能坏到那儿去!”

到家后他依着杨旸偷偷把鸡“站”在“垴畔[3]”上一孔废弃的小窑洞里。如此“站”鸡[4]也算这位活宝在农村的一大发明,亏他想得出,先将鸡腿绑住,再用石头把鸡固定好,还要填入些土,不让鸡身子动弹,只留鸡头在外面,天天给鸡喂食,一个星期鸡就肥了,平均每天能长二、三两肉。真够残酷的。

 

 

天边的云彩逐渐红了起来,一阵歌声随着晨风传来,他停下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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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有人在哭坟。歌声来自大梁半山洼里,他顺着声音看去,远远望见穿着孝衣跪在新冢跟前上供烧纸的谋娃[5]。他这才想起来,上个月模娃她大[6]李老汉殁下[7],今天是满月……

他停了下来,在田边选了个圪梁坐下,想听清楚模娃哭些什么,“疯燕”说过,哭坟的时候,每个人触景生情,词都不一样的。

 

……那李老汉活着的时候肚子里可有点玩意儿,辛亥革命那年他25岁,也算是“几朝遗老”了吧。老汉有3个儿子,可几个儿媳妇跟他总搁不来,索性迁到女子家养老。姑爷是个孝顺人,父母已经去世,几个娃也分得分,嫁的嫁。就这样剩下老三口一家和和气气熬生活。

他想起,刚到这里的那年冬天,他们几个被派到后沟打猪窑[8],和这位直奔九十岁的老汉处了几天。平时见着老汉驼着背拄着根粗树枝当拐棍走在山路上,干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全然弱不禁风,随时都像要跌倒滚下山坡似的;可用起尖镢[9]来却丝毫不逊色于后生们;在掏了一半将能猫下身子的小窑洞里,连掏带拗只三五下,便能撬下一大块坚实的土块。只是老汉眼睛不好;跪着用尖镢把土块推出后,又跪转身去贴在壁上仔细查看后面的情况,有时还用手模来摸去,然后才又摸到尖镢,或坐或蹲或跪,继续……

他们几个自己试了试,猫在里面根本就使不上劲儿!

歇歇儿时他问老汉:“你干一天挣多少分啊?”

见他问,老汉有些局促:“不出早工……”边回答着边用左手颤巍巍伸进黑土布大襟棉袄里摸着。庄里一些个上年纪的老汉都穿的是这种大襟棉袄,开始还以为这些男人都穿女人的衣服呢;后来才发现开襟儿的方向不一样,男左女右。老汉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陈旧但却十分精致的黑色小荷包来,一看就知道是皮的。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小块捎带红纹的白石头,还有一件铁器和一段线绳;然后从腰上取下拴在一起的烟锅和旱烟荷包,装好烟,将烟嘴噙在嘴里,接着一只手将线绳按在那块白石头上,另一只手用那铁器较锋利一端在那石头上线头附近轻轻敲了敲,只两三下,线绳就冒起烟来。老汉一只手将线绳凑到烟锅上,另一只手端着烟锅用大拇指按住冒烟的线绳,两腮用力吸了几口,烟锅点着了。“……不出早工,一天给婆姨家的分儿,七分。个家给个家记,划个钩钩子队里就认,天黑有会也不用去开会……庄里人是照顾我呢么……”听清楚他的话很吃力,他的牙都掉光了。

杨旸说:“您这么大年纪,还不宽宽儿[10]在窑儿里生着,光划钩钩领粮就成了。”

老汉嘬着烟锅,不以为然地样子:“那?!人家对我好,个家咋能当二流子[11],将心比心……”说着又吱啦吱啦地嘬起了烟锅,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用刀刻在古铜色脸上那些皱纹微微开合着。老汉陷入了沉思。过了一回儿,老汉慢慢讲起了一个故事:

 

那是老辈人留下来的远古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人老了不能动弹的时候就要被带到一个小石窑窑里锁上门等死。小石窑只留了一孔窗洞,刚关到里面时,家人每天还从窗洞处放些吃食到里面;而每天家人又必须在窗洞处垒一块儿石头上去,直到把窗洞堵严。从窗洞堵严那天开始,不管里面的老人是否活着,都不再往小石窑里送食物了……一个至今令他震撼不已的故事,人类为了生存,有时候竟然是那样的残酷,就像他初二学过的《社会发展史》,老师讲到原始社会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有可能被年轻力壮的原始人吃掉那样……

 

“后来还有过这种事情吗?”他好奇地问了一声。

“社会进步了,这号事情早就没[12]了……遇到饥荒……说不来了……”老汉很吃力地说完了后面的话……

“那,咱庄人没挨过饿吧?我问你那重孙子,小子说不记得挨过饿,只记得小小儿家吃过衣子,吃得不好。”

“那兀[13]没良心的。那会儿,这娃刚满一岁,不停的咂巴着小嘴呐喊要吃。家里人把剩下的二升稞子[14]留着舍不得动,专门给他。他大他妈每次都是自己咂吧着涎水[15]用小勺勺[16]一勺一勺把吃食喂到他嘴里,又咽着涎水看着娃把吃食咽到肚里……他是没咋挨过饿,为了他,他大他妈可受拶咧……而今[17]的娃娃,只知道受苦人吃得不好些儿,有哪个知道他大他妈咋地饿成皮包骨头带大他们,没良心的……”

“有人饿死吗?”

“没,咱庄里没……上垴头有饿死的,原先我生的庄子就有几个老汉不肯吃东西,个家把个家生生饿死……有人家会想办法;把窑儿里所有的稞子打整起来,分成几份,缝在小布袋袋里。做饭的时候把布袋子放到锅里煮个下,再拿出来,锅里再煮别的能吃的东西;一个布袋子要煮上七八十来次,再吃布袋袋里面剩下的……就这么一天一天,挨过青黄不接,等到山里野菜发了芽……”

 

一次,小芸对那荷包发生了兴趣,问道:“大爷,您那荷包里能打着火的玩艺儿是啥啊?”

老汉有些得意,把荷包地给小芸,说:“你不晓得它,它可晓得你……那就是火镰。还有火石,线捻捻……”见杨旸托起烟布袋看,便从嘴里抽出烟袋锅子,用几个手指抹了抹烟袋嘴,递给杨旸:“你们吃纸烟太费钱,吃多了还咳嗽,以后吃旱烟吧……”杨旸接过来,偷偷又把烟袋嘴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放到嘴里,只一口,便呛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火镰是这样儿的啊……”小芸把玩着小荷包里的玩艺儿,“真进了原始部落,快钻木取火了……”

他感到奇怪:“为啥不用火柴或者打火机啊?” 他们刚来没多久,还不知道当地那些最起码的生活用品已经极度匮乏到难以搞到了。

“早先用过好一阵子火柴,都叫是洋火,开始时那种白头的,‘虎牌洋火’,盒盒旁边贴一块砂纸,洋火在砂纸上一划就着[18]来了。那是好东西,在鞋帮帮上就能蹭着。受了潮晾干了也能用。后来公家让用那种红头头的洋火,叫啥‘鹦鹉牌’,一满不好用。大跃进那会儿又有白头头的了,大伙喜欢,公家说是不安全。而今[19]啥洋火都不好买了,黑市上[20]要两角钱一盒,公家才卖二分钱的东西……”

他觉得老汉说的是真的,连城里的火柴都要定量,用购货本买,但还不至于买不到……

“打火机呢?”

“打火机[21]……那也是好东西,汽油到没啥难的,火石难买……黑市上一块火石也要两角钱,有时候还要一元钱……”

杨旸一听乐了,擎着烟袋手舞足蹈凭空念开了“鸡蛋经”:“那咱上哪儿趸点儿火石来卖,一块儿火石赚一角八,十块儿一元八……”

 

他留了心,琢磨着:“国营商店里买不到火石,黑市上的火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芸将小荷包还给老汉,又好奇地“考问”开来:“你说八路好还是胡宗南好?”

“好?都好么。”

“胡宗南不是杀人放火抢东西吗?咋还说好?!”

“瞎屄闹[22]呢。”

“他们不杀老百姓?”

“没。待人可和气了,大爷大娘不离口。帮着担水、扫院子……队伍集合出发之前还要把水缸担满……队伍齐刷刷的,可威武呢。”

“那他们抢东西吗?”

“没。都吃的美国罐头、洋米洋面的……要是想吃肉吃鸡蛋,都是给钱买的……咱庄前沟生[23]的老黄,就给胡宗南部队当过一阵子炊事员呢,不相信了你们去问问他……”

“就是那个叫‘胡宗南’的老汉吧?”

“老黄是叫他们抓壮丁抓去的吧?”

“哪里抓去的,好多人都想去呢,当兵吃粮……老黄不姓黄,姓胡,叫胡仲亮,前沟生着的,那会儿他家穷,吃不上喝不上就跑去闹着要当兵,回来的时候满脸放光,油囊囊的,吃美了……还白穿了一身黄皮回来,穿了好几年,落下个‘老黄’的名字,还落下个“胡宗南”的名字,叫开了,后来再没人叫他胡仲亮。没人不晓得。”

“那后来没斗争过他?”

“没。斗啥,人都晓得咋回事情……这地界三不管,从来没斗过人,离县城越近打人斗人的事情越多……都是乡亲呢!”

“那……后来八路抢东西吗?”

“没。八路和胡宗南的兵都是好人,说话和气……他们也不抢,缺了啥就要。有时候给钱,有时候打条子……遇到急需的大家不愿意给,就开会动员,到你愿意,讲自愿……”

“大伙儿想当八路吗?”

“想么。当兵吃粮,都争着要当兵呢。”

大伙儿都听愣了:“原来有这么好玩儿的故事啊……”

 

一次,小波问道:“老汉,你从清朝过来,那会儿都唱些啥歌?”

“还不就那些酸曲曲儿,年轻喜欢吼一嗓子,后来就不了。”

“您给唱一个吧。”

“都忘㞗光光的了……”老汉腼腆起来。

“您就唱一个吧……”大家哄着。

“㞗,唱。荞麦花,落满地,尔格的年轻人真不济,一把拉我到洼洼地,呼儿咳呀,亲了个豆芽子嘴”老汉毫无底气,断断续续嘟囔完了;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诵”……

大家愣在那里——这不是“《东方红》吗?”

小波很兴奋,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听我唱:‘荞麦花,落满地’唱得对不?”

老汉呵呵着:“对着呢……”

小波接着问:“还有吗?”

“可闹了”老汉不太拘束了,又来了一段:“荞麦花,香喷喷,哥哥世上你最亲。叫声哥哥摸摸我,呼儿咳呀,浑身上下一团火。”

杨旸插进话来:“那你会唱《东方红》吗?”

“会啊,新的还是旧的?”

小波毫不犹豫地说:“旧的。”

“旧的是革命那会会儿唱过,我那会儿当了兵,闹辛亥革命,我们几个陕北后生在一个部队里,闲下就一搭里[24]说说儿话[25],唱唱酸曲儿……”

“咋唱?”

“东方红,太阳升,麻油油煮饭荞麦水点灯,抽签打卦问神神,呼儿咳呀,想哥哥想的我心锤锤疼……”

小波如获珍宝,专门跑回去拿了笔和纸,把歌词一点一点问清楚写了下来。还给老汉揣了几个白面馒头表示感谢……

 

就这样干着,说着,聊着,唱着,他们度过了舒舒服服的几天。那几天,他们猛然意识到,他们确实在接受着一种再教育,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种再教育才刚刚开始。李老汉是一位贫格当当的老贫农,他为他们上完了第一课,那些天文数字的纸浆和油墨所成生符号——那些计算在国民经济数字增长在内的符号的含义,开始被有血有肉的第一课取代了……

 

他们打的那些小窑洞至今没派上用场,公社明令禁止生产队办猪场。老汉当时就说:“这些后[26]窑窑儿还不晓得用上用不上……受苦人说‘要发家种西瓜,要致富养母猪’,公家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两下里尿不到一个壶里……弄不到一搭里……”

 

老汉是清明节当天去世的,后沟的棺材又少了一具。在后沟的深处有很多没有门窗的窑洞。窑洞不大,但停放一具棺材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些窑洞里停放的不是棺材,而是用泥封好了用来做棺木的“寿材”。在一起熟了,老汉曾带他们去看过自己的棺木,那是孝顺的女婿用祖上留下的一棵老柏树风干,请了最好的工匠为他精心打造的。

出殡那天,灵柩刚抬出庄准备上山时,满头白发的三儿媳妇才大老远赶过来,一头跪在路上挡住了去路,连哭带嚎足足闹了两个时辰,任谁也劝不起来,庄里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他也挤过去看,叽叽喳喳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才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年近60的模娃虽说十分厚道,但那一刻也犯愁了,闪到一旁悄悄与众人诉说着:老汉在老家的窑洞、自留树都没照老汉所说自家要了,而是分给了他三个儿子家,老汉的一些值钱的贴身遗物也都给了他们……按钱算起来,老三家是少了点儿,但确实差不了太多……除非自家再贴一点儿东西给老三……这时候老黄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圪蹴[27]下扶着棺材低声在三儿媳妇儿边耳语了一气,她这才站起身,连啼带唱闪到一边:“我的好大呀……”灵柩又重新启动了……

后来听说,老黄对三儿媳妇谎称李老汉年轻时置办下一件八成新的狐皮筒子撂在他那里让他保管,临终前说是给给老三。老黄在三儿媳妇耳边说的就是要给皮袄这件事。

前几天他好奇地问老黄用什么办法说动三儿媳妇的,老黄对他说:李老汉活着的时候和他经常有来往,不分你我;迩刻[28]个家活到活不到冬天还不晓得,留那筒子又舍不得穿,没大用场,不如送个人情,好让李老汉顺顺当当上路……

现在,眼望着李老汉满月只见到模娃一个人,他的心里感到莫名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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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茅厕:音máo ce

[2] 窑后面,窑洞最里面。

[3] 垴畔:窑洞上方的山坡。

[4] 站鸡:在陕北将圈在羊圈里催肥用于食用的羊叫做“栈羊”。古书上则有关于家禽类似的催肥法,如“栈鸡”“栈鹅”等

[5] 谋:音mú,谋娃:女孩、女子名

[6] 大:音dá,父亲

[7] 殁:音mǒ,殁下:(老人)去世。

[8] 打窑,在山坡上挖土窑洞

[9] 尖镢:打窑洞专用的镢头

[10] 宽宽儿:杨旸学陕北话。原为“款款儿”,此处意思为无忧无虑地生活。

[11] 二流子:不务正业的人

[12] 没:音mǒ。

[13] 那兀:音néwǔr,第三人称,可表示称赞或厌恶。

[14] 稞:陕北音kuǒ,稞子:粮食

[15] 涎: 音hǎn,涎水:馋唾

[16] 勺:音shuò

[17] 而今:音ér ge,当今、现在

[18] 着:陕北音ché

[19] 而今:音ér ge,当今、现在

[20] 黑市上:指违背当时规定的私下里的交易

[21] 打火机:指老式打火机,需要汽油和火石,火石是铁-铈的合金做的圆柱体微粒

[22] 瞎屄闹:音hā bī nàng,瞎屄闹:胡说八道

[23] 生:音shéng,住。

[24] 一搭里:一块儿

[25] 儿话:粗话,脏话

[26] 后:音hòu,小的意思。

[27] 圪蹴:蹲

[28] 迩刻:音ér ke;此刻、现在


 


 

   6.


    他出了前川,过了公路,穿过一大片零星点缀着几座不知主人荒冢的乱石坡,总算到了大河边,那里隐蔽着一片河滩地,足足有30亩。

 

庄里人说:早先这块地用来轮作花生和西瓜,地的主人因此成了庄里的好人家[1]。变迁改为生产队耕种之初,这块地仍为庄里受苦人淘来过不少零花钱。可近十几年,它逐渐荒芜了;公家不准这个生产队种植经济作物,只好种粮食。然而砂质土地注定要使庄稼从苗苗儿开始便先天不足,至抽穗伊始就大片倒伏……夏秋季节,大河汇入沿途的山水[2]冲过这块地向下游涌去,倒伏的庄稼半掩在泥沙里;就这样接连几年颗粒无收。如果是早熟西瓜,离洪水下来半个月时,西瓜就换成人民币了。要是花生,洪水过后,早已进入土壤的果实仍旧继续生长,直到秋后。改种粮食的时候,庄里受苦人事先就知道是血本无归的结果,却不得不被一厢情愿的淫威逼迫着一次又一次地去奸淫那本属于大自然的土地,一次又一次生产出自己难以下咽的苦果。最终,土地和人互相被抛弃了,连公家人也忘记了它的存在,直疯燕儿”和穆爽俩把它“挖掘”出来名正言顺成了“知青试验田”。

 

他看见老史正在远处锄地边上留下的杂草。

瓜地里一棵杂草也没有,瓜秧已经长出三四片叶子。他前天傍晚过来见瓜秧还没有压倒,现在却有四分之一的秧苗压好了,在朝阳辉映下显得整整齐齐,昂首向前,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这肯定是老史的杰作了,估计前半夜还开了夜车。老史本说等过了集给他多派些劳力,用一天把第一遍压过去;他猜想,也许老史预感到不祥,自己也许将无力保护自己一手带大的秧苗,因而这些天奋力地伺候着它们;也许,老史枯燥当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再送你们一程吧……”

他知道压瓜是数一数二的苦营生,枯燥乏味,一整天圪蹴[3]在那儿,用瓜铲小心翼翼地剜走瓜秧一边的土,露出根;然后一手扶着瓜秧,一手将小土钵钵弄成小土坡,用瓜铲修整得平平整整,让瓜秧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再将土覆盖在瓜秧根部和小土坡上,轻轻拍实。人对瓜倾注了心血和汗水,瓜是绝对不会辜负人的期望的;据说精心压过的瓜秧就像得了劲儿似的,三五天就能蹿出一尺多长。

 

他没有和老史打招呼,默默地握着锄头锄起地边的杂草来。

……太阳升高了,苍翠欲滴的瓜叶上那晶莹的露珠仍未散去,像一颗颗泪滴噙在上面。

 

他和老史“合龙”了。

“歇个一阵吧,去瓜棚吃点儿干粮,喝点水……”说着,老史扛着锄向瓜棚走去,“……现在还不行,等太阳再晒个一阵儿,我接着压剩下的……到哪儿算哪儿吧……带露水的瓜秧不能碰,容易伤着……”

他跟在老史后面,很艰难地说:“还是等等看吧,看看下午是啥结果,要不又白干了。”

老石慢吞吞地嘟囔着:“只要它们还活着,我就不能亏了它们……白作……生产队的营生可闹[4]白作呢。”

“能咋样嘛。下午现场会的时候大不了……”他应着,不知是一线希望还是一种含有杀机的冲动。

 

“好娃娃……嫑再做儿事[5]……你们知青什都好,就是憨劲儿一上来,啥都不管了,不是刮刀就是弹簧锁,我可是见过你们在集上那残秽[6]……多少次了……都是父母生的,伤了谁都不对。再说……迩刻[7]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弄好了大家好,弄不好你个家顶……”老史边说边取过玉米窝窝招呼他,又拿过一个里外满是黑渍的大洋瓷缸子准备烧水,那是专门用来烧水煮茶叶用的……“我这辈子不为别的,就为能喝上点儿茶水,而今[8]连茶叶也难买了……那年,你们队在大梁阴面偷着种了几亩芝麻叫公社知道了,专门派人来叫掏了,都开花了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老史在老罗送给他那张狼皮上吃力地坐下,盘起腿来……

 

几年来,他逐渐知道了老史的一些底细。老史已经六十好几了,没有家人,是庄里的黑户,老家在上垴头[9],因不堪当地困苦长期四处流浪,被称为流民[10]。老史被抓回老家过几次,可用不了多久,等风声一过便又顽强地跑出来继续他的流窜生涯;流窜可能是他一生的追求了吧……老史不仅是个瓜把式,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皮匠,多年来走乡串户给受苦人做些皮活儿为生,熟得一手好皮子,缝皮子的针线活儿更是方圆上百里无人能比。近年来,集体的羊越来越少,有些地方连死羊皮也叫公家统购去了。大宗皮活越来越少,除了缝缝补补,只做些狗皮,有时候也会遇到那些运气好的人猎到的狐狸或貒,于是能多挣些;这样勉强度日。老史虽只读过一两天书,可识字不少,因而也明白一些“事理”,知道现在自己不会像其他黑户那样不由分说被断[11]回老家——公家人也求他做皮货呢;一有断黑户的消息,便有公家人托人带给他消息,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他便会提前离开,找地方去避几天……这是他用一生的反抗所保护的一生追求,才换来的众人对他的承认了吧。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呢……”老史边啃着干粮边絮絮叨叨开来,“……你知道,过去唐朝中间有个周朝吗……周朝的妇女都喜欢在裙带上吊一圈小铁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你晓得为什[12]吗?”

“为啥?”

“这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是跟皇帝学的……那会儿的皇帝是武则天呢……听说过吧,是个女皇帝……都说武则天淫荡,其实她自己没法子,那是跟她长的东西有关系,和平常人不一样,用你们有学问的人说就是有生……理缺陷……长得不一样……不说别的,就说她的阴……毛毛就和别人的不一样,又长……硬,一直拖到地上,剪了还长,走起路来光听见‘唰、唰’的声音……难听啊……后来她一个面首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在她的裙子后面缝了个大铃铛,那铃铛声儿就把那声儿给压下去了……后来宫女们也跟着学,也在裙边吊上了铃……铛……后来就传到民间了,变成一圈铃铛了,人家武则天的铃铛是大铜铃啊,拖在地上响的。到民间裙子不脱地,铜又贵,所以就变成一圈小铁铃铛了……有几个能晓得,那好听的声音原本是……遮丑的,有几个能晓得……南山的猴儿,一个除[13]㞗都除㞗…… ”

他很久没听老史云山雾罩地神侃那些从没听说过的趣事了,像每次那样,不时地被那种慢条斯理的表情、不紧不慢语句以及那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还有那不该停顿的停顿逗得前仰后合……前几年老家伙还有点精气神儿时,讲起醪毒“大轮飞转,其阴不损”时,见周围没有女人,居然解开裤子精沟子[14]比划起来,也只有在出现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可思议的“无聊”时,大家才难得会开心哄笑一场,人才会感觉到大家都还活着。

“笑什呢。你不信呐?你去问来娃老子[15],他有一本古时候的书,写得明明白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老史似乎深有感触地微微摇了摇头。

“反正咱庄就你们几个识了一半个字的人喜欢倒腾这些玩艺儿。整个儿一帮反革命。”他笑着说。

“那也比不了你们知青知道得多……我们光晓得一丁点儿老辈儿留下来的故事,要说还是你们有本事……”

“诶……那点本事,还不是要庄里人教的,要不谁解下[16]那么些阶级敌人才干的事……”

“那还用教啊?憨憨[17]都晓得……媛媛那女子也不知咋样了,那兀是个好女子,走了也没个音信……要不是她,这庄的娃还坐着石板上课呢,当老师才一年就全都换成木桌凳了。”

“用咱庄儿的话说,那不是卖了屁股嫖婊子,㞞[18]倒㞞嘛……”

 

他想起这几年他们几个“投机倒把”偷偷倒买倒卖的事情来。媛媛当老师的时候,根据他们几个倒卖粮食的经验,以娃娃从小要学农为借口,向队上要了5亩山地种玉米,他还帮助媛媛说服了大家让收入全归小学校。队上被糟蹋的地多了去了,不在乎媛媛要多少,还让她自己选。她在前沟路边的阳洼[19]上选了一块好地,动员娃娃们课余精心照料,秋后竟然收了一千多斤玉米。在他和杨旸几个的“保驾”下,媛媛赶集时将玉米按每斤九角钱在黑市上出了手……一年就彻底解决了两间教室多年置办不起课桌椅的困境,剩下的钱还足够免掉了来年的书费,庄里人没有不高兴的——多亏来了这伙子不怕公家的知青。媛媛走了,留下了这庄学校独特的不可告人的“亦学亦农”传统……

 

“你想甚呢?”他见老史呆呆地望着瓜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老史慢慢转过头来,慢吞吞地,但是一板一眼地说道:“我想……人—民—币。”

听到老史说这几个字,他的心抖了一下,立刻想起那次回家路过铜川,到小芸和小波工作的运输公司去落落脚时,他问一个和他聊天的已有把年岁的老司机一生当中他最想什么,那个老司机竟然也和现在的老史说的一模一样:“我想……人—民—币——”就连神情都那么相似……

他很快回过神来,对老史说:“本来这片瓜就是人民币,现在可说不来了……要是下午那帮挨千刀的真的翻了瓜秧,你不要怕,还按原来说的,该给你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队上掏不起,我自己……我来想办法。”

老史有些激动,说:“你这儿[20]娃娃把我看成什了。”说着用一块破布垫着从身边快熄灭的余烬上端起缸子,把几乎失去黄色的“茶水”到在两个粗碗当中,然后由慢吞吞地说:“公平合理,我干的是技术活儿,要是后晌公家来人贾定[21]要祸害青苗儿,这一个来月你就一天按8分给我记工,秋后和别人一样分粮分红,你说咋个?”

他见老史说的很真诚,就回答说:“行,我去争取给你十分,大伙儿肯定没意见。”

老史说:“那倒不必要了。再说我也是个老汉了,就别为难乡亲了……老汉们挣几分,我也挣几分,多了我也不要。”

 

太阳升高了,老史站起身,抹下头上的白羊肚手巾,擦了一把嘴,然后将手巾搭在脖子上,走进瓜地开始压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些故事,他跟在后边一边帮着,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老史不知怎的聊起了和尚,说受苦人比起苦行僧算不得什,苦行僧就是“人样子”,让世上受苦人看的,让大家知道他们在人间就是为了吃苦,吃苦就是活着,吃了苦就能上天堂,这辈子上不了,下辈子准能。说,天堂……可美了,除了有蟠桃盛会,每天都有好多水格灵灵的仙女儿到处飘……来飘去,吹……拉弹……唱,飘飘的让天上人都无忧无虑,歌舞升平……可是你不吃苦,以后就进不了天堂,就看不见那些漂亮的女人……

听到有女人,他耳朵竖了起来。琢磨着,这老史说的是“飞天”吧?小时候,看到父亲有几本绿色的笔记本,封面上就是烫金的“飞天”,她们脚丫朝上,弹着琵琶,吹着笛子,轻盈地从天上飘落着。其中有一本好像成了账本,里面写着“……春节,每户凭证花生一斤,凭证瓜子2两/人,无黄豆……”之类的。在那火红的日子里,母亲胆战心惊,轮流将一些字迹泡在马桶水箱里然后阴干,再当废纸偷偷卖给了收废品的,其中就有这几本笔记,封面上印着飞天,美好世界才有的飞天!

他抬头望望空中,好像真的有飞天正好会路过那样,认真地搜寻着。

纱样的云彩在翠蓝的天空飘薄[22];一缕缕,一片片,一团团……千姿百态,千变万化。他突然觉得:那些云真像飞天!那凌空飞舞的“巾带”,那飘飘拽拽的“长裙”……虚掩着一尊尊飞天那裸露的上体,衬托出足以使山野村夫产生欲念的丰乳和圆脐……

“美着呢!”他此刻觉得,这句陕北话用在这里真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天上真的有那么美好吗?

瞎掰!

他又自问自答起来。

下乡前,他似乎不再相信任何动人的辞藻。下乡后,却又逐渐坚信起“再教育”得来的真理:抓现成;即便“现成”也是那种像云彩似的变幻不定,随时都可能要消失的东西。眼前的西瓜地不就开始变得像云彩那样了吗?她真的会成为“飞天”吗?

 

老史又不厌其烦地他自己的故事来,那是大跃进以后他饿得跑出来,没法生活时的那段经历。这段故事他不知讲了多少遍——怎么用猪油、火碱、再加点香粉、颜料什么的做成猪胰子卖给公家人,那时没有洋碱[23]卖,公家人自己也只好偷偷到黑市上去买,他做的猪胰子可受欢迎了。接着又讲怎么做女人用的雪花膏、胭脂,说是方法很简单……总之换来换去,换过很多营生;一句话,公家打击什么,他就不干什么,换换花样,一直到受雇于生产队偷着漏粉[24]、种西瓜、揽皮活儿;说来说去,人要活下去,就不要一棵树上吊死;不在一棵树上吊着,就有办法活下去……

他明白老史是在开导他,他应着,脑子却又从飞天跑到了即将来临的下午,那个不知会发生怎样结果的下午;今天早晨他叫了人,把今天下午要开现场会的事告诉一些其他队里剩下的知青哥们儿了,也许,这是他决心要闯一场大祸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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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人家:生活富裕且与邻居和睦的家庭

[2] 洪水。

[3] 圪蹴:音gējiū,蹲

[4] 闹:音nàng,可多了

[5] 儿事:坏事、蠢事。

[6] 残秽:音cánhuo,此处指斗欧时很凶残

[7] 迩刻:音ér ke,此刻、现在。

[8] 而今:音ér ge,当今、现在。

[9] 河流的上游,当地泛指绥德、榆林乃至安塞等地。

[10] 流民:原指为生活所迫流浪在外的受苦人,35年后逐渐成为官方词典中的贬义词,指不愿意吃苦到处流窜的人。

[11] 断:驱赶、轰走。

[12] 什:音shèng,什么,啥。亦写做“甚”。

[13] 除:音chuǎ

[14] 精沟子:光屁股。

[15] 老子:等于“他大”,“爸爸”的意思。

[16] 解下:音hài hà,懂,知道,明白。

[17] 憨憨:音hǎn  han ,傻子。

[18] 㞞:音sóng,男子精液。民间口语常用的骂人话,如:㞞包。

[19] 阳洼:朝阳的坡地

[20] 儿:坏

[21] 贾定:音gǔdìng,强迫。

[22] 飘薄:行止不定或随风消散;见“淡烟飘薄,莺花谢,清和院落。”(《女冠子》柳永·宋)

[23] 洋碱:肥皂

[24] 漏粉:做粉条

 

 


   7.


    她本打算请假到集上去探听点儿消息,也想陪号子到瓜地看一眼,没想到被老罗拦住,只好心不在焉,跟着在离村前路边不远的一块青石板上杀羊分肉,身上血迹斑斑。

黑妞乖乖地伏在一边,舌头伸出老长喘着粗气,不时地歪一下头变换一下“视线”,似乎想看清楚她在做什么。

羊是被狼咬伤的,一共六只……

最后一只了。这是一只臊圪羝[1],狼来的时候,肯定是它顶在最前面试图阻止狼的进攻,终因体弱而被咬伤,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老罗用手捉定羊小腿,并用一只膝盖将它侧身放倒顶在一块石板上。她站在羊脊梁一侧,一手握定羊犄角将羊头顶在石板上,一手握着屠刀,刀刃向外毫不犹豫用刀飞快刺进脖子,顺势向外向下将刀子一插到底,再向外向上提出刀子,羊脖子柔软处的气管血管连同羊皮,就这么一起被她眼都没眨一下割断了,鲜红的血缓缓滴到事先准备好的瓦盆里……加起来,血已经有小半盆了。

她反过刀刃,在脊椎处感觉着,寻到骨缝后,“锯”了几下,收起刀用牙噙住刀背,两手握住羊犄角用力一拧,只听见嘎吱一声,脖颈断了。接着,又用刀割断了最后一点连接,卸下了老圪羝的头,嗵地丢在地上,顺手发泄般的狠命地将屠刀扑地插进老圪羝尸体的肋间;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涂抹,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恶心,歇歇儿吧。”心里自嘲着:“谁能想到,我穆爽如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屠夫!”

“灰娃娃[2],歇敢恣情哩歇嘛,把羊皮又添个洞作什?狼咬了还不够……拿东西不当东西。”老罗一直一声不吭,满意地打着下手,现在有些不满意了。

“不咧……”她歉疚地笑了一下,“……卖羊皮的时候我去,他敢不按好羊皮收购。”

 

老罗不置可否,掏出半本手掌大小的书,撕下一页卷了支烟。那种书他们原来有许多,每次回家都想法带一大堆回来,大大小小,都是红塑料皮儿的著作语录一类玩意儿,塑料皮儿都给了村里的娃娃们玩儿去了,瓤子除了男生自己留点儿,其他的都让老乡们拿去,说是纸特别好,卷烟正合适。号子说这叫废物利用。老罗和他们的关系很近,所以至今还有些这种小书,他舍不得一股脑用光,细水长流,和旱烟锅子结合起来换着用,也算是换着抽不同“牌子”的烟了。

 

她觉得老罗不会再说她了,就算是这么大小的一张好羊皮,收购价顶多也就8角钱。

黑妞站了起来,看看身边的主人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缓步移到有血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舔了起来。

见到黑妞可怜兮兮的,她装作去拔刀收拾的样子,趁老罗没注意,飞快地用刀在血脖上割下一小块肉藏在手心儿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刀,搭讪着吭叽着:“老罗,今儿晌午你阖吃摊黄儿吧?我也想吃。”边说边用一只手抚摸着黑妞的天灵盖,另一只手偷偷把那块肉送到它嘴边;黑妞一口叼过去,双眼不解地瞪着她。她轻轻对它说了声“去[3]!”,黑妞很乖刁地向远处奔去了。

“想吃就来么,你两个都来。夜黑底我把鏊子寻[4]出来收拾干净了,你大娘把面也起上了,玉米面的。”

“是沙罗[5]罗的吧?”她故意问道。

“憨脑,沙罗子罗下的做不成摊黄儿,要密罗……啥时候吃上一回真正黄米面的摊黄……再不,啥时候庄里能长竹子苇子,咱也改成端午吃粽子……上垴头人过端午就包粽子,是用芋叶,不香。”老罗是当过八路的人,在枣园杨家岭王家坪都呆过,后来最远还到过兰州,在那儿勾搭上现在他们的罗大娘就往家跑,坚决不干了……一次在他家,他把门关上,然后跪着钻进窑掌储存东西的小窑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打开让他们看,里面是当时彭德怀签发的红皮身份证件,照片是年轻的他,上面写着繁体字:罗世明,中央警卫连x排排长,底下是签章和亲笔签名,以及民国x年x日。他保存得很好,字迹和印章没怎么退色。所以,老罗知道粽子,她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罗说,自打回到这庄,就再也没吃到过粽子,摊黄儿便是端午节的食品了。

 

第一次听到“摊黄儿”一词,是刚到庄里不久,担粪歇歇儿时,她和一帮年轻姑娘厮耍,其中一个姑娘看着手中纳着的鞋底,憋着一脸坏笑问她:“夜黑地你喂号子吃摊黄了没有?”她不解,问摊黄是什么,引来一阵大笑。后来她才逐渐知道,所说的摊黄儿有时借指女人下面的分泌物。那时他们男男女女住在老罗家一孔窑里,她又总不知不觉跟在号子后面,难怪她们拿她开耍。

她第一次见到叫做“摊黄儿”这种食物是在下乡的第一个端午节。当时他们几个人用小芸从北京带来的竹叶包了一次软米豆沙粽子,忙活了整整两天好不容易把粽子弄熟出了锅,却一人只吃了一个;竹叶香喷喷的,很快吸引过来一群娃娃,七嘴八舌地问:“你们做的那叫什东西?”

“是粽子啊!你们没吃过?”

娃娃们一个个使劲儿摇着头。

看着娃娃们那馋兮兮的样子,他们只好把粽子全都分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教他们把粽叶剥开。小家伙们用舌头舔着,用嘴唇抿着,不时地说:“甜。”

中午的时候,不少老乡给他们送过来当地端午吃的食物——摊黄儿,多数是玉米面的,只有几个掺了点儿黄米面——光景稍好些儿的人家毕竟不多。他们第一次吃到摊黄儿,感觉虽然远没有粽子好吃,但比起他们尝过的“鞋底子”要高级多了……

 

太阳升高了,看到远处去往装稞梁山路上的送饭挑担,老罗丢掉烟把把儿,走到早已送来的早饭跟前,从篮篮里拎出陶罐,冲着穆爽比划了一下,问道,“喝米汤吧?还有干粮,玉米面的。”

“不了,上工前啃了俩窝头,还不饿呢。”

“你们北京人的窝头,用大指头套那么小一个眼眼儿,我看着就生着呢,不好吃。则[6]给,我晓得你喜欢吃”老罗说着打开包干粮的笼布,连笼布将一个比拳头大许多的玉米窝窝拖到她眼前。

黄锃锃的颜色使她仿佛闻到了喷香的玉米,尝到了它香醇的味道……说心里话,她的确认为陕北的玉米窝窝要比北京的窝头好吃,套窝窝的时候,两只手配合,一只手用整个拳头套出一个大大的“窝儿”。别看窝窝个子挺大,实际上只是很薄的一层,所以很容易蒸透;也许“薄”就是陕北窝窝比北京窝头好吃的秘诀了吧。他们试着摆弄过几次,可同样的玉米面,到他们手里怎么都收拾不到一起,只好继续吃窝头了。

她看着那诱人的玉米窝窝,又偷偷向饭家什那儿望了望,知道只有这一个,于是丝毫没犹豫,接过窝窝,掰下小小的一块扔进嘴里,边嚼着边呲牙裂嘴地说:“那么粗,是做摊黄的罗底子吧,真没吃头,不吃了……”说完又把窝窝递了回去。

“龟女子,也学得嘴刁起来了。”老罗没好气儿地嘟囔了一句……

 

“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灵灵的屄,

这么好个东西留不住个你……”

近处突然传过来一阵“信天游”;那诲淫酸曲配上那洪亮的嗓音,不用看,准是何家沟那个行吃的[7]过来了。

 

伴随着旷荡的余音是一阵激烈的狗叫声,那是黑妞,它从远处跑回来,立在了正吃饭的老罗身边,冲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呼吼着。

行吃的已经转过石碥[8],沿着水边的小路拖拽着一根打狗棒边唱边向他们这边促步走来。

她漫不经心地对黑妞说了一声:“去[9],把他断[10]开。”

黑妞狂叫着扑了过去,行吃的却也不怕,乐呵呵地用打狗棒的头头儿迎着黑妞,把它让到身后,继续拖着棍子向前走着;黑妞则一边叫着一边在他身后去捉咬那根棍子。

行吃的边走嘴里边不依不饶地说:“则[11]看看,有钱家走遍天下,没钱家寸步难行,看你们财主家女子,我走个路都要放狗咬我,什世道!”说着走到了他们跟前。

老罗嘴里嚼着窝窝嘟囔着:“㒲[12]你个妈妈的,老子嘴一动弹,你格老爷就到了。你就不能让人吃上顿安生饭!”一边嘟囔一边将手中剩下的窝窝二一添作五掰开,掂了掂,将其中一块小些的朝行吃的递过去:“你这行吃的要饭不带家什,也算是头等要饭……则给,吃去[13]!”

 

行吃的看也不看那块窝窝,眼睛朝着前上方,得意地说:“不了,我还要赶路呢。你则吃去,多吃个儿好有劲,不了又当夃佬[14]。”

老罗于是和行吃的厮骂起来。

趁行吃的没注意,她一把握住他手中的打狗棍:“你狗儿的连窝窝都不吃了?忘了你丫头回到我阖给你吃啥了?”她奚落着……

 

 

……那是他们刚到农村的事情。寒冬腊月,这行吃的跑到他们住处,站在门外唱着他们以前从没听过的调子;后来知道,那是带着弦子到处流浪的说书人唱的调子。他当时唱道……

 

“高不过的蓝天深不过的海,

“好不过那个……”

“锃锃锃,锃锃锃锃锃 锃锃锃锃锃……”

 

“光明大道共产党开,

“幸福花儿斯大林栽

“毛主席亲自来浇水

……

“锃锃锃,锃锃锃锃锃 锃锃锃锃锃……”

 

他们跑出来看热闹,那“锃锃”音,是这行吃的将打狗棍当成弦子弹时嘴里面发出的声音。看这这行吃的下巴上那花白胡子和印满皱纹的脸,年龄估摸着也就和老罗一样大,四十出头,面相却显得比老罗年轻、精神多了。他敞怀穿着肮脏不堪的破羊皮袄,一条褪了色的破旧得快要露出棉花的藏蓝色免裆烂衲裤子,套着粗羊毛袜子的脚上趿拉着一双后跟开了帮的烂衲鞋[15];满是污垢的白羊肚手巾下那副枣红色的脸在阳光下油润润的,反着亮光……

隔壁老罗家婆姨,罗大娘,拿着一块“衣子窝窝”走了出来,边走边大声呵呼着:“你死呀,倒会挑地方,寻到这儿来了!则给!”说着把手中的衣子窝窝递过去。

他们这才知道,这是个要饭的乞丐,心头不由得生出厌恶之意;印象中那些“游手好闲”“懒惰”之类的词汇全都从脑海中映了出来……

那行吃的不屑地看着那块衣子窝窝,作难地说:“好我的老人家,我咽不下去。有玉米的则叫我吃上口儿。”

杨旸忍不住上前搡了一把:“咳,你他妈的要饭还嫌馊,找抽啊,你!”

在一旁的黑妞见状,冲着行吃的汪汪叫了起来。

罗大娘赶紧上前拦住杨旸说:“灰[16]儿子,快不敢,操心打坏了的。”接着转过身来对行吃的说:“往后嫑上来,这家住的北京知青,操心打;没听说下头秋林[17]一个行吃的叫北京娃打死了。”

那行吃的却乐呵呵地看着杨旸点头哈腰地说:“北京知青是毛主席派来的好娃娃,建设我们陕北穷山沟沟……我晓得的,这庄儿的知青都是好娃娃,好娃娃不打人……好娃娃,我实在饿得撑[18]不定了,则打发个儿。”

罗大娘一笑:“这死行吃的还看不上我阖干粮,要吃你阖好的呢!”

小芸见他的确可怜,便转身进窑拿了一个白面馒头出来,杨旸见状又来了坏心眼子。他从小芸手上夺过馒头,进窑拿了只老碗从泔水桶舀了一碗满是菜叶的泔水,将馒头掰碎扔进去用小勺戳烂,接着美美倒进两勺大盐粒子,搅了搅端了出来,忍着一脸坏笑走到行吃的跟前,把碗递过去说:“吃吧!”

行吃的接过碗,用黢黑的手指扒拉着,三五下便把碗里的东西一扫而光……

“好吃吗?”杨旸问道。

行吃的连连点头:“吃美了,可吃美了……就是太咸了,险乎[19]打死卖盐的,看这碗底的盐颗颗!唉呀,北京娃娃口重了……则给口煎水[20]叫我喝上口儿。”他把老碗递还给杨旸。

杨旸接过碗,没好气儿地说:“瞅你丫的,吃得还挺全乎,没有!”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个小女孩说:“我阖有煎水,到我阖寻去[21]。”

行吃的说:“不了,去你阖还要爬坡,知青家有呢,知青家的水好喝。”

大家望着小女孩那无邪的笑脸,沉默了,杨旸也默不作声走进窑洞,从后锅盛了一碗水走出来递给了行吃的……

 

 

她和行吃的厮打着抢打狗棍。又闹了一会儿,行吃的讨开饶说:“则对了,不敢耍了,还有30里路要赶,不了把席误了。”

“啥地方又过事情?”老罗问。

“郭旗有家结婚的,吃八碗去。”

她笑着说:“我说咋连窝窝都不吃了,肥头大耳,成天流窜吃好吃的,寄生虫。不行,就不让去!”

老罗说:“今儿端午,你不让他去[22],他又在这庄祸害。则嫑闹腾了,叫去,咱也该拾掇羊分肉了。”

“行,听掌柜的,可要留下买路钱,唱一段酸曲,不然就空手走。”她冲行吃的摇摇手中的打狗棒。

“怕什,听好……”

行吃的抬头冲着蓝天,猛然间就是一嗓子:“白格生生的……”

老罗一把抢过她手上的打狗棍塞到行吃的怀里,骂道:“你给爷爷快去,操心[23]我到公社告你狗儿的唱黄色歌曲调戏女知青!”

那行吃的看着老罗,眼睛眨巴了几下,曲调一转接了下去:“……(接前)脸脸太阳晒,巧格灵灵手手掏苦菜~~”,他把那个菜字拐了好几个弯,拖得老长,边唱边朝老罗翻了几下白眼随即转过身朝大路走去。一会儿,一阵酸楚的歌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她知道那歌词,但仍旧竖起耳朵若有所思地听着……

 

“……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哎哟哟

我两个手手搋奶奶呀,哎嗨哟

……”

 

那歌声里似乎搅拌着庄里还没有娶上媳妇的后生们在庄稼地里厮闹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名谚”——说屄的㒲不成屄,不说屄的闷头㒲屄。有的后生干脆简化成“说屄不㒲”来为自己开脱,真有点儿像“爱叫的狗不咬人”那种道理。听着、想着,她感到自己脸有些发热,精神也有点儿恍惚起来……

 

 

两个人各自剥着羊皮,老罗嘴里喃喃笃笃,唠叨着行吃的。

“……瞧人家,只是走个路,一辈子就下来了,没娘没老子,没婆姨,没儿女。豁出去了啥都不要,落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抓得紧了就躲得远远的。”

“他说他有病,劳动不了。”

“有个㞗病,入社那年不入社,挨了几下打,自己说腰让打坏了……入了社说腰坏了干不了重活……不干重活,队上一天给他5个工分,嫌少……”

“哦……”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时用胳膊抹一下前额的头发,看一下远处梁上那些干活的人们,他们又在种糜子了……不时地又往前川瞭了一眼,号子怎么样了……不时地又发了一会儿愣,想着,要是疯燕不走,兴许大家在一起会想出办法保住瓜地。她问老罗,瓜地咋办,老罗面无表情嘟囔:随㞗咋价;老罗早已料到下场了。

 

老罗接着唠叨着他肚子里那点儿入社、跃进的玩艺儿来。

“……没心劲干呢……”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愤愤地说:“那会儿我当队长,公社来人说要多快好省。正赶上春耕……”他用刀尖指点着远处的装稞梁,“就在今儿种糜子那周围耤[24]地,半夜12点钟……点上火把,扛上好几捆彩旗,灯火通明,就把牛往山里吆。牛正‘倒嚼’呢嘛,当时,还有一头牲牛奶着牛不老[25]呢!一上去到半后晌才让下来。公社家在山底下监督着。只一天……”老罗用刀子不停地点着,下巴不停地动着,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表达,“……连人带牛全都累垮了。狗日的,你整老子,老子还没个办法了。第二天,又让半夜上山,格老爷!老子不活了,老子给彭德怀当了那么多年警卫排长,怕个㞗,这回我亲自带上人赶牛上山!”

老罗越说越得意:“到了山里,我说,你们把火把剁得远远的,把牛套上叫歇歇儿。”

“等牛套好了,旗旗也插好了,火把也挪开了,我说,睡觉!我先值班,时不时呐喊两声,装着吆喝牛,还有平娃,也先嫑睡了,过个一阵儿给咱吼个一段‘高楼万丈’什的,革命些儿的。这一来,你就看吧,这山上灯火通明,满山的歌声和吆喝牛的声音,大家换着睡觉,直到天蒙蒙亮。我说,则对了,公社家可能像夜天一样回去换班睡觉了,则不用呐喊了,都再睡个一阵儿,头他们来日头也出来了,再耤……”

说到这儿,老罗一下儿又泄了气,嘟囔着:“妈妈的,轮他老子倒霉,天亮时节公社家没走,远远一看,一分地也没耤,马上让送饭的稍话叫到公社去。到了公社美美把我拾掇了一通,当下就给了个留党察看……”

“后来呢?”她顺口答音儿接了一句,其实半天了,她也就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种事情刚一下乡听着新鲜,后来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像每天上工那样,她边干活儿边不自觉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后来,没到冬天又说不察看了,说我有科学性。那会儿上垴头都有逃饥荒的下来了。说起这个逃饥荒……”老罗继续唠叨着。

 

剥皮、卸胯、剔肉……她自己干着活儿,脑海里的印象走马灯似的转着,号子……西瓜地……疯燕儿……

“不行,我论如何我要跟他说,我喜欢他,今晚就说……好几次都不敢说,怕什么,今晚就说,今晚……”

不小心,翻肠肚将里面的秽物沾了一手。她嘟囔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站起到路边有浮土的地方,将手伸进土里“洗”了几下,又抓起一把浮土,猫着腰搓下粘在手上的脏物,见没太干净,又顺手在鞋后跟上蹭了一下,接着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腰腿。见远处山梁上那些种糜子的三人一组缓缓地移动着,她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手,除一股羊粪膻味儿,比梁上那些人的粪壳里沤过的羊粪还多了一种恶臭气味,那恶臭似乎又比新鲜的茅粪[26]“香”一些些儿。

 

她回忆起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茅粪恶臭时的窘相,就是在远处的装稞梁上,那是他们到庄里的第一年。

那年春天,她第一次跟着上装稞梁种糜子时,和老乡一样,天蒙蒙亮担了一担粪上山。那粪笼是号子在集上专门找人给定做的小筐,她的一担和老乡的一担比起来要轻多了,也就二十来斤,难怪那时才给她评3分,连半个妇女都不到。开始,她学着老乡的样子,将锄担在另一个肩膀上,后面从扁担那里交叉过去,这样似乎可以减轻另一个肩膀的重量。一路上歇了不知多少次,出了多少汗,连身上的毛衣都湿透了。最后,索性用锄头当拐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捱到地头。撂下担子后她的双腿还不住地抖着,只好一屁股瘫在地头,接着四脚八岔仰在了地上。

装稞梁面朝着正南,缓缓的坡地连成一大片足有70多亩。地周围是二十多米宽的野草,他们紧紧地守护着这片唯一未遭劫难侥幸被留下的祖先开垦出来的黄土地——这是远近闻名的最好的山地,麦子和糜谷轮种,三年两熟。这一切都是因为它离得太远了,从山下走到地头有十多里山路。比它近四五里路的大塬原本也是一片好山地,但是因为离得近,修梯田时被毁了,翻上来的生土经过十多年还不能好好长庄稼。

这片地在上一年麦收后用耩耕过,入冬前又用翻犁翻过。坡地下端平整处隔不多远便有一个粪堆,那是雪前老乡们从山下羊圈一担一担送到这里的。因为路远,每天一个人只能送三四次,不过,算起来也有一千多担粪了;据说一亩地能收七八十斤左右,地好,大家舍得用粪。

她歇了会儿,觉得大家时不时用眼睛瞟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四周望望,见坡底粪堆旁有老汉在用老镢捣粪,有的在捣碎的羊粪堆中掺进茅粪并用老镢搅匀,还有人将糜种子加进粪堆后,用老镢一镢一镢地倒腾着,将糜子均匀地混在粪里。她觉得这活还好干些,也不用在坡上走,拾起锄头刚要跟着干,就听坡上有人呐喊:“坡下后女子,这里短下一个人,上来顶一下!”她四周望望,坡下只有自己是“女子”,只好答应了一声,扛起锄向坡顶走去,在那里,她加入了最后一组凑齐了三个人。前面第一个人面朝山坡向侧面跨出一步,在与上边行距适当的地方用锄尖掏出一个小坑;中间的人向前跟上一步,用手从胸前的粪壳壳里抓一把拌进种子的羊粪丢在坑里;后面的人随即跟上用老镢或者锄将小坑填埋、平整。从耕地、送粪到此为止,这算是陕北人在山地上的精耕细作了吧。

她跟在最后,专门去埋坑,但不知怎的,动作很慢,不一会儿就和前面两个人落下一大段,再回头看看自己的活儿,坑坑洼洼就像田鼠盗洞留下的痕迹。

前面的人宛转[27]回来了,她还在半途中笨拙地埋着。

她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在中间拿粪吧。

拿粪的后生说,十分劳力才干这㞞活儿,不了[28]你来试个一下。

她点点头。

那后生卸下粪壳,提溜下肩上的绳圈,走到她跟前,帮她试好长短,套在她肩上。那是一根比大拇指稍粗的绳子,系成一个圆圈,然后拧一下成8字形状,交叉处抵在后背,形成的两个圈儿顺到前边。柳条编的槽型粪壳搭在两个绳圈上,用肚皮顶着。很快,“行头”扎好,她学着别人拿粪的动作,走一步用手从粪壳里抓一把羊粪丢下去。

那后生剩下那一粪壳粪也够重的,足有三四十斤。大大的粪壳子使她几乎看不见前面。开始还能凑合跟上,后来她感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径直从粪壳里扑面而来,熏得她脑袋发胀,恶心得几乎要吐。她把脸扭向一边,尽量不去看胸前的粪壳,两手机械地抓着,丢着。

跟在她后面的后生不时地纠正着她——

“太多了,少抓个儿,都糟蹋了!”

“太少了,多抓个儿,不了容易空苗!”

“操心个儿,看你都拿到钵钵外迁了!”

……

突然,她觉得一只手抓起一把湿乎乎的东西,觉得不对劲儿,赶紧丢到地上,再一看手,只见粘了一手黄绿色的玩艺儿,粘乎乎的连手指头缝里都是。她马上意识到这是没被掺匀的茅粪,那股恶臭使她再也忍不住,不停地干呕起来。

其他人见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同情地望着她,流露出善意的微笑;有的则摇摇头说,唉,可把这股子娃娃受拶咧。跟着她的后生赶紧帮她卸下粪壳,教她用土将手搓干净。吃早饭的时候,见其他拿过粪的老乡用笼布垫着干粮往嘴里送,她也学着样子咬了一口窝头。还没等往下咽,手上那股人粪的臭味儿又钻进鼻孔,不由得又止不住地干呕起来。没办法,只好请假,下山到小河里狠狠地洗了一通手……

 

几年后的今天,她已经不再为粪臭所困扰,她被同化了,甚至有时候比老乡们还不在乎。一次拿完粪在地头吃早饭时,肚子饿得厉害,只稍微用黄土搓了搓手,便抄起一块干粮,掰下一块塞到嘴里,边嚼边说:“饿死她娘娘[29]了!险乎[30]。”惹得周围一阵大笑,说她是“假干净尿洗碗。”

 

想到这里,她噗嗤一下笑出声音来——“假干净尿洗碗,好玩。”

老罗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问道:“你笑话我什?”

她愈发觉得好笑,索性大笑起来。她联想起,刚来时乡亲们把他们刷牙说成是“掏茅厕”,这就是“假干净”的来历。“尿洗碗”呢,是因为一次杨旸马大哈,把小芸洗下身的搪瓷盆拿去洗碗,让老乡知道了,那两个盆原本差不多的。

老罗见她继续大笑愈发不解,站起身来嘟囔了一句:“这娃娃憨了。”说着掏出烟袋点了一锅烟,对她吼道:“则对了笑了[31],都拾乱[32]起,迩刻[33]把肝华那些先分个下,我去寻秤称肉,快晌午了……”

“哦。”

她停止了笑声,认真地分割起来。八只羊腰子,用刀改成60份,每家一小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在青石板上排放整齐;四副羊肝也匀溜切成60份,人多人少每家一份,紧挨羊腰子放好,还有羊血……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最原始的分配方式。表面上的公平掩盖着本质的不公平,每次,他们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给黑妞打牙祭去了。

“要是都像羊头那样就不这么麻烦了,谁想吃就拿走,秋后算帐……”她突然又煞有介事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了。

当然,她知道,像往常那样,那是不会有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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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臊圪羝:配种用的公山羊,也是羊群中的头羊。

[2] 灰娃娃:此处“灰”是愣头青的意思。

[3] 去:音kè

[4] 寻:音xíng

[5] 沙罗:沙:音sǎ,密的反义词。沙罗:网眼稀疏的罗子,罗下的面粉颗粒粗,麸皮或糠也多。

[6] 则:音zà,语气助词,用在句首,用来招呼对方

[7] 行吃的:乞丐,又作“寻吃的”,寻音xíng

[8] 石碥:水边的峭壁

[9] 去:音kè

[10] 断:驱赶,轰。

[11] 则:音zà,语气助词,用在句首,用来招呼对方

[12] 㒲:音ré(爆破、短促),普通话发音:rì,通假字:入。骂人的话,关汉卿《蝴蝶梦》第三折结尾:【滚绣球】……两边厢列着祗候人役,貌堂堂都是一伙洒㒲娘的!…… 张千,(唱)等我㒲你奶奶歪屄!

[13] 去:音kè

[14] 夃佬:音gài lǎo,指被戴绿帽子的人。

[15] 烂衲鞋:以前陕北农村受苦人穿的鞋子,因其鞋帮子都是用密集的针线衲过,称为“遍衲鞋”。

[16] 灰:音huǐ,此处相当于“二百五”

[17] 秋林:指宜川秋林公社。

[18] 撑:音cěng

[19] 险乎:音kǎn hu;差一点儿

[20] 煎水:开水。

[21] 寻去:音xíng kè

[22] 去:音kè

[23] 操心:小心,留神

[24] 耤:音jí,陕北读jiě。意,耕(地)。

[25] 牛不老:音niú bu lāo,牛犊。

[26] 茅粪:人粪尿。

[27] 宛转:掉头。

[28] 不了:要不,不然。

[29] 娘娘:音nié nie;奶奶

[30] 险乎:音kǎn hu;差一点儿

[31] 对了笑了:别笑了

[32] 拾乱:收拾。“乱”本作“䜌”(luàn)

[33] 迩刻:音ér ke;此刻、现在

 

 


   8.


    中午,庄里静悄悄的;本来,端午节在这里算不得什么。

 

后晌,庄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

 

临近傍晚,公社广播站向各家各户转播了县广播站的一则短消息,消息的全部内容是:“今天中午1点,全县各公社主要领导在边关公社拐沟大队开了现场会,会上纠正了这个大队“要发家种西瓜”的错误路线,得到了全县广大干部和群众的热烈拥护。”

 

其他,一片空白。

 

再其他,便是受苦人耳语相传的无从考证的“野史”了,诸如:

老史盘腿坐在四轮拖拉机前不让翻瓜秧

看人家的队干部可齐心呢,围住县上来的人讲理

老史冲向翻青苗的拖拉机时,疯燕没拦住,自己跌倒在轮子下面

号子和一伙知青拿着刮刀迎着拖拉机去扎轮胎,疯燕赶上去阻拦时绊倒在犁铧下面

疯燕血流得太多,没救活

那条叫做黑妞的狗也真通人性,一直跟着到卫生院,卧在门口嚎了一个时辰,迩刻还卧在那里呢

瓜地兴许能保住

……

 

 


   9.


    太阳落山了,彩云仍旧在绯红的天空东飘西荡,一缕缕,一片片,一团团……像“琵琶”,像“箜篌”,还有“横笛”、“洞箫”……

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一阵凄怅的乐声,那是飞天们用那些乐器传过来的吧?随着流水声的伴和,那乐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久久不能散去。他坐在老潭边那块大石盖上,双手支撑着半仰的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是群山释放出去的天空;那片祥云不就是那尊最漂亮飞天头顶上盘起的秀发吗?那下面是她清秀的脸庞,她婀娜多姿的身子……她,慢慢地升上去,又缓缓转过身来似乎恋恋不舍地朝下张望着;那“脸型”,那“身材”……那不正是疯燕吗……

 

石盖的另一端,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在卫生院太平间告别了疯燕,回到庄里,她一直陪着号子在这块大石盖上坐着。她的头沉在自己的膝盖上,心里回忆着刚才的一切。分完羊肉就往前川赶,她不清楚疯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瓜地,但她却目睹了当时的真实景象。黑妞在拖拉机前面狂奔,不时地横过身冲着拖拉机狂吠。疯燕拼死拦住号子和其他知青,并叫庄里乡亲们强行将他们围护起来后,撇下大家独自一人跟着拖拉机并肩奔跑起来,边跑边招手呐喊“停下”。疯燕被什么东西绊倒,拖拉机后轮从她腰间碾过去后停下了。

“则作过咧[1]!”大家惊呼着,周围一片混乱。

她飞快挤出人群,冲到疯燕跟前,轻轻拂去疯燕脸上的黄土,帮她把头发捋到一边。

黑妞奔过来,跪在旁边,下巴伏在地上,咽咽[2]地盯着疯燕。

疯燕微微眯缝开双眼,头吃力地向一边歪去,似乎要用眼睛看到什么。

她明白弥留之际的疯燕想要什么,帮着把头慢慢扶向号子那里。那里传过号子的呼喊。

疯燕的目光又吃力地移回到她这里,惨白的嘴唇抽搐着,最终挤出一句话:嫑理我……接着猛然闭上了眼睛。

她用力地冲着疯燕点着头,大串的泪珠滴在疯燕那凄秀的脸庞上……

 

天逐渐暗了下来,山洼上、崖畔上、山沟里的野草晻映着最后的晚光。

那些苍秀的野草,坚韧、朴实。

它们不得不以顽强的生命力去面对苍天的喜怒无常。久旱,它们把根扎进泥土里很深很深,吸取那里的水分滋润自己,又通过叶子慢慢蒸发开去,使周围也分享到一点生命的乐趣。大雨倾盆,它们用根牢牢抓住泥土,使自己不被冲走,也保持了苍生赖以安存的根基。

它们深知自己无法去和那些受到偏爱的观赏花草争宠——在殿堂上,自己会显得十分丑陋。它们只能在属于自己的荒山野岭中为了生存而挣扎,默默地与同伴一起妆点那生机勃勃的大自然……

它们随时都会被蹂躏,这就是它们说“不要理我”的真正原因吧。

 

她站起身来挪到他跟前,犹豫了一下,接着用力拽住他的胳膊,扯他站起来,搂住他,紧紧贴靠着……

 

“我给你唱歌吧。”他喃喃地说。

见她没做声,他又痛楚地问道:“行吗?”

他似乎觉得自己仍然紧紧地抱着疯燕挤在拖拉机驾驶室里,在赶往公社卫生院的路上。

 

她稍稍仰起头微微点了点,期盼着,期盼他会唱出以前答应过她的那支“马来亚的姑娘”,那让她已经等了多年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知道这已经成为一种奢望了。奢望,也是一种希望,她仍然在期盼。

 

他轻轻唱了起来……说你无才真无才,捉住手手又放开,妹妹有心你不敢,可惜里你是个男子汉……

 

她知道,那歌肯定是从疯燕那里学来的。此刻,那歌声里充满了思念、悔恨。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去抚摸他的眼睛,好让那里面噙着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起着疯燕的角色,一瞬间,又仿佛自己就是疯燕……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低声唱了起来,越来声音越大。突然,她察觉到一种激情从自己心底油然升起,那种难以捉摸又难以控制的情绪驱赶掉了往日唱歌时的羞怯和矜持。她慢慢转过身来,把他的双臂拉到自己的胸前,好让自己的背紧紧靠住他,然后下意识地学着疯燕的样子,放开喉咙野性十足地高唱起来,霎时,荒蛮的、寂静的山谷里回荡起她那嘹亮的山歌声。这是自己吗?她简直不敢相信那震撼灵魂的声音竟是自己发出的,五音不全的穆爽竟然消失了?

他被那歌声震惊了:疯燕居然没有走?她就在自己身边?

 

黑夜在沉默中不知不觉地来临,时间在窃窃私语中悄悄地流逝,一轮弯月慢慢地躲到漆黑的山影后面,空中的薄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无声息地走了。天,从群山中释放出去的天空,除了他和她,只剩下几颗闪亮的星星;似乎在眨着眼睛、流露出欣慰的目光。她渴求着,承受着,挣扎着,无耻着,震撼着……她搞不清楚此刻自己心灵和身体的感受,和长期隐在心底的无法说清楚的那种要给予他的愿望,是怎样交织在一起的,但是,她感受到了满足。

会有孩子吗?多年来,希望之火第一次在她心中燃烧起来……

……要是有了孩子,自己一定要像疯燕保护青苗那样——那曾经是他们的“孩子”——用生命去保护它,决不让它再同自己这一代这样,任人欺辱……

他也一定会是这样的,是吧。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潺潺的溪水声。

溪水缓缓地向远处流去,它会告诉远方的人们:这里,今天是这样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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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则作过咧:这下可严重了。则:音zà

[2] 咽咽:呜咽哀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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