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小 作者:王新华


 

驮小


    驮小是万庄的顶尖女子。驮小大约16岁,漂亮、聪慧、高挑那是当然的啦,身材好也不在话下。性格开朗大方,她居然有文化,识字,这在陕北少见。可能因为上过学,驮小学习和领悟都非常快。其实改本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驮小也经常参加修改本子的讨论,无论表演和台词都有见解,她当然是老田眉户班子里的顶梁柱。她的唱腔委婉带沙音,随情感起伏,不一般。本子改好了,其中有两个小歌,我教大家唱。因为没人识谱,就得一句一句地教。驮小是骨干,她学得快,我和老谢不在的时候她负责教其他人。驮小活泼,有时冒出小坏点子作弄人,大家哈哈笑,自然都喜欢她。

年三十终于到了。早早在万庄场院里挤满了人,玩耍兼等着看戏。外庄的朋友们,乡亲们也闻讯而来,吵吵闹闹,满是节庆的气氛。

晚会开始了。场院里堆满了人。前面的坐在地上,中间的坐凳子,后面的站着,有6、7层人。场院的两个窑就是后台,演员在窑里化妆,准备,真像回事。因为是受苦人自己排演的节目,大家熟悉演员,每个节目都受热捧。演员一出场下面观众指指点点,现场点评。演出的高潮就是《年关》。

演员还未出场先唱小歌,有点新鲜。等乐队丝竹锣鼓一响,上来三位,老谢在前,驮小居中,史简在后。两个揽工汉把女东家抬上来,满场都是笑声,说看北京的“受苦汉”。各位的打扮从未见过:老谢外边套个羊皮坎肩,皮子朝外,边上露着羊毛;腰里用绳子刹住,头上顶着羊肚子手巾,还戴着眼镜,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史简穿个烂脏黑袄子,腰间用麻绳抽住,头上也顶着羊肚子手巾。他从来不戴手巾,看他的样子,也是不对劲。驮小最牛,她头顶黑巾,身着新衣,鬓上插花,丁零当啷带金挂银(都是她做的)。居然挺个大肚子,好像满腹油水;下面的裤脚还缠着绑腿。头上画抬头纹,两颧骨上园园两片红,和她平时漂亮清秀的形象形成大反差。手持一个近两尺长的旱烟袋,上到场子中,吧达吧达吸两口,还真有烟吐出来,咔咔咳嗽不止,眼见就是一个牛气哼哼的中年富婆。满场的人不知道这是谁,猜着猜不着,将信将疑。后来才知道,驮小找了个垫子绑在衣服里充当大肚子。

驮小他们三个人表演的好。老谢在前抬轿子,双手抓住轿杠,弯腰打晃,向左向右一步三摇;进三步退一步、两步。后面史简跟着老谢统一摇摆,重轿子压弯了他的腰。上山,他挺着点,下山,他蹲着点。最绝的是驮小,在轿子里半坐半倚,抽着大烟袋。她屁股上下起伏,身体随老谢左右同步摇摆,脚尖着地。她身体显得老有弹性,好像随着轿子弹动,频率和轿子的颤动相同。三人围着场子转,边说边唱边走,根本没有轿子,看家感觉确有一个真实轿子连接三人,而且抬杆很软,颤颤悠悠担着驮小。他们踏着板胡和乐队,翻山越岭,到山路拐弯狭窄处,还慢慢蹭过去,众人一片叫好喝彩。

最后老谢、史简与驮小争吵,行至悬崖小路,二人高呼暗号,把驮小‘嗖’的一下扔进‘后台’,表示丢入山崖。二人得手,高高兴兴,厉声同唱采花、长城,表示行凶后兴奋心情。老谢唱得好,史简唱的不好,正是如此众人才欢呼笑叫,三人上场挥手结束。驮小,老谢俨然成了大腕明星。

演出之后大家高兴庆祝,相互吹捧,热闹一番。吃吃喝喝不在话下。

我在大年初二回到红庄。

 

回到红庄一个多月之后,地暖天蓝,歇了一冬天受苦人开始忙碌。春天积肥,整理羊圈。羊粪垛好后装入麻袋赶着毛驴往远近山上送。大约在三月中我接到一封信。拿在手上好一阵看。咦?信封上的字小,收信人的名字也不大;书写不流畅,字还工整;字体我没见过,信封上也没有寄信人地址。这是谁写的?

打开一看,只有一页纸,字写了小半页,200多个。书写明显不顺畅,间或错别字。再看内容,吓一跳。火热的句子,思恋之语。字句虽然没有韵律,飘飘忽忽就是陕北民歌,是挚女子唱的酸曲。那纸闪着火和太阳的亮,吹着春天和秋天的风。炽热的激情和着委婉的伤凉。还没看完赶紧确定作者是谁,我赛,是驮小!

我吃惊不小。在万庄排戏演戏忙忙碌碌,玩得高兴,竟没感觉到什么。怎么是她呀!拿着这信,好好想想。伴着驮小清晰的影子,一边往外倒一边分析,有三件事,看来似乎沾点迹象。

 

上午乐队熟悉本子,讲剧情,嗞嗞歪歪地排演。驮小过来站在后面。在乐队停下来的时候她和我说:“哥,晌午到我家吃饭,快过年了来家坐坐。”我没把吃饭当事,告诉驮小不用忙,晌午随便到老谢灶上吃点下午再排练。驮小的意思是以后还有人请我,她也不争,今天晌午得去她家吃饭。去就去吧,哪儿都是吃一顿。当然如果有人专门请我去,尤其是快过年了,一般都吃得很好。大家各自忙碌,驮小提前走了。过了一阵,我感觉身边后有人,回头一看,果然一张笑脸可亲,是驮小的弟弟来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我身后。来福和我们混得很熟,经常到老谢窑里来玩,我还和他照过像。我说:“咋阶?”来福告诉我驮小打发他来等我,停当了好引上我去他家。


我和来福边说边走,晃晃荡荡来到他家院子。和一般陕北庄户人家比较,驮小家算是好光景,一排接口石窑,整整齐齐。驮小听见声音在门前等着,她穿件蓝色的新衣。中午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头梳理整齐,笑得好看:“饭好了,回来吃吧。”她手里端着一马勺水,徐徐倒下,我在她家硷畔上洗手。

“你做的吗?”

“噢嘛。”

正是冬天正午刚过,阳光满院,不冷。窑门开着,屋里整洁干净。我回到窑里,饭菜早已完成,放在后锅和着。一掀开后锅盖,大气扑起满窑,争相从门口挤出去,打湿了窗纸。窑里一团暖气。我隐约感到有一个人。仔细找找,在大气后面,炕里头坐着一个人,没看清眉眼,影子般。驮小招呼我坐在炕中间,来福坐在左边,右边是那个人。驮小这才介绍说这是她大大(父亲)。我向他点头打招呼,这人向前欠身从影子中脱出来,嗯了一声,他大40几岁,面色凝重。好像没有抬眼和我正视一下。又向后一退,回为影子。在影子前面,却摆放着真实的碗筷。汽雾还没散。没看见她妈。驮小、来福夸夸其谈,连说带笑。摆上托盘,有炖肉、洋芋、粉条、小菜什么的。按照规矩驮小不能上炕,她在炕边来回伺候炕上各位,也不能一起吃。驮小弄上来一点酒,我把杯子递给他大,驮小赶忙说他不喝。只有我和来福喝了一点。我们三个吃喝说笑,但我总感觉不自在,右边半个膀子好像有点发僵,半个脸也犯凉。影子始终没说话,好像我们不在这儿。不知道该不该理他,老有些心思在影子上。

来福不能喝酒,一喝就脸红。我也没喝多少,因为我们三人吃喝聊天,我不知道怎么不对付他大,所以吃好了就赶紧起身。他们姐弟俩好像没他大一样。驮小还想让我坐会儿喝茶,来福和我一样想着早出去红火,拉上我就走。出门时我没忘记夸奖女主人,饭菜做得真好,吃得美气。驮小站在门边看着我们俩高高兴兴走远。

出门走在路上,还感觉影子盯在背后。怪人,怎么和两个孩子这么不像。

当晚我回红庄取点东西,那黑地(夜里)就生(住宿)在红庄。

 

第二天早上大约9点钟的时候我才从红庄返回万庄。陕北的太阳比北京晚起床。一路上挺冷,小跑发点热。没看见漂亮的山鸡也没看见人。顺着弯弯上下的路,只有看看背崖上的冰凌神采奕奕地挂着。快到万庄的时候太阳明亮了,也跑热了。远远地看见万庄头前的坡上,高处站着一个人,向路上张望。谁家干甚了。再近点,那人还站在哪儿,对我笑。我略近视,看不清。我顺着路慢慢向上走,再近点,抬头看得清。哎,笑得可爱,是驮小。我有点惊讶高兴:“哎,一来就遇到个你。做甚着?”驮小没说话。红鼻尖,红脸蛋,眼睛冻得含水,小可怜。她抖了两下。“多披上衣服,冷了”,我招呼她,“快走,去排戏窑里暖和。”我边说边走上来,她站在路中。

“啊,穿新鞋(hai2),好看,自己做的?”

“嗯。”

“昨天教给你的歌会了吧?”

“没。”

“哎?昨天不是学会了,唱得挺好。”

“忘了。脑水不强。”

“没事,上午我再教你。”

“嗯。”

一路走着,照见底沟的冰凌,绕来绕去,冻住石头冻住干草。“哥,你解下(hai4 ha4)(知道)<冻冰>么?”我说听过。

“冷了,我给唱冻冰?”

“好。都冻成冰。”

驮小的声音不大,有点抖,天冷吧。

《冻冰》

正月里冻冰哟立春消,二月里鱼儿哟水上漂,水上漂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我说,好,走慢些等着你,人家冷了都是跑了,你还慢慢价走。

三月里桃花哟满山红,四月里风儿哟摆杨柳,杨柳青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五月里鲜桃哟新上枝,六月里麦子哟绕山黄,绕山黄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哎呀,词可真好,摆杨柳,绕山黄。你编下的?”

“老年间就唱,我脑水不行,哥,编不下。”

七月里西瓜哟蔓上接,八月里葡萄哟架上连,架上连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呀,葡萄架上连,真是好。”我感觉陕北民歌真是太牛,平时没注意《冻冰》这么好的词,不禁连声赞叹。

“哥,我给你编。”

“你给我编?噢嘛。”我都没当事。

我顾走,好像赶时间,心定不住,竟然没感到飘忽落云般《冻冰》的伤凉凄婉在轻轻推我,是飘然下行的旋律。也没觉察到唱家和歌一样的娇美,只是说:“哎,好听。驮小,咱快上去就不冷了。”

“哎。”驮小喜欢我叫她,她好答应一声。

 

我们红庄的婆姨女子也唱过《冻冰》,但那时大热天在山上唱,词中唱的不是“我的哥”,而是“郎家哥”。她们也爱唱:“你妈妈打你不成才,露水地里穿红鞋(hai2)”。妹妹为什么要在露水地里穿好看的红鞋呢?陕北民歌里老是有关于穿好看鞋的词。鞋纳得漂亮,图案精美,新的鞋底子硬,驮小走在冻路上有声音。

我们一起到了排戏的窑里,好暖和。赶紧喝上口热水。

冻冰的天,在万庄头前的坡上,不知道驮小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趟,站了够多久。我怎么不知道她就是要站在那儿呢。拿着这信这才思想。哎,这女子。

 

年三十晌午饭后,大家都来到排练窑忙着准备晚上演出,窑里乱七八糟,有抓紧时间排练的,有收拾东西搬东西的,有跑来跑去忙场地的。驮小找到我说:“哥,跟我回家一趟。”

“做甚了?”我问。

“我有两件衣服,看看《年关》我穿哪个。”她要我去选件衣服演出穿。我去选什么衣服?这算有我什么事,穿什么不行呢。“你穿什么都好着了。”驮小却一定要我去:“一阵阵就好,帮我看一下。”说来说去她称我有眼光,得帮她这个忙。也不是什么当紧的事,去看看吧。赶紧跟着她从排练窑下来,沿着小路去她家。

 

窑里还是那么干净暖和,刚从乱哄哄的地方进来,窑里显得安静。我进来站在前窑,哎?影子不在:“你大呢?”

“出去了,晚上才回来。”看不见,驮小在里窑回答。“进来吧。”

里窑的炕靠着窗户,上面摆着箱子,被子等。和窗户相对的墙,靠墙放个大柜子,有大概1.2米高。柜子中央上方,墙上吊面大镜子直径大约有2尺多,好大呀。柜子上也是摆着各种小件。我站在里窑街地上。驮小给我搬个凳子,让我坐下,我背后是窗。她还忙着倒热水。我不想喝:“不喝水,看了好走。”

“不忙,哥你坐个阵。”驮小端水给我。我歪头看看前窑,大门没关上,阳光进来。

驮小拿出两件衣服给我看看。一件蓝色的,是新衣服,样子还不错,看来是她为过年做的;一件黑色的,也挺新,布料挺好,我当然不懂。她向我介绍这两件衣服,我也没听,喝口水,看看窑里。干净整洁亮堂,怎么从来不见她妈妈?今儿个过年了她那影子大还能去哪儿?

驮小走在镜子前背向我站着,我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镜子中的她,她也可以看到我。她把头发解开,头向右稍倾。柔软的头发从右肩垂下来。她用手笼住,梳理。“上《年关》的时候我把头发盘起来,”驮小从镜子里看着我,“才像老婆婆。”她一点一点费时间把头发梳笼,盘好,固定。我从后面看看说:“行。好着了。”没等她问。

“我给你看这件蓝衣服。”驮小没转身,把棉袄脱下来丢在炕上,并不着急穿蓝衣,手还放在头上弄她的头发。她里面穿一件白色的衣服,不宽松,袖子短,只有七分。两手向上放在头后,露出一段胳膊,手腕上有一个镯子。她还从镜子里看着我,抿着嘴笑。我催她:“快穿上,别着凉。”

“窑里不冷。镯子好看吗?”

“好。”我不懂首饰,看上去不错,主要可能是镯子和手腕的颜色成对比。

驮小说人人都夸米脂的女子好,其实就是白,女子白了就好看。“冬天不受苦就白,你的胳膊也白着。”她听了扭扭肩。她穿新鞋,裤子是原来的,屁股翘翘,腰挺细,肩膀扭扭,头发盘起来,眉眼在镜子里笑。我让她快试试衣服,别冻着。

“哥,你什么时候回红庄?”

“戏演完了再看,早点回去。”

“多生几天吧,我做好吃的,让来福陪你喝酒。”

“看看吧。”我心想你那影子大往炕上一坐,好像神神,一言不发在那儿镇着,还是别来了。过年到处都是好吃的。“我都在万庄生了十几天了,该回去了。”

“我去红庄寻你。”

“你走城、去河庄坪路过红庄就上来坐坐。”

“你也来这儿。”

“好。”

“以后怕见不上。”

“怎么会呢,这么近。”

蓝色的衣服不对,样式虽然挺洋也好看,但以前没有这样的衣服,为《年关》演出穿上感觉好奇怪。她说这是她找样子自己做的。我夸奖她做的真好,手巧。黑色的衣服好,穿上像富贵人家的老婆。而且宽大,年纪大的婆姨都穿得肥大。驮小告诉我是他借的。她把黑衣服穿在身上,在鬓角插一只花,左右照镜子让我看。说不出像什么,清秀的眉眼,肥大黑衣服,头上还有花,我笑了。她咯咯笑,小声唱剧中的眉户段子。

门外脚步声响,门呀的一声。我一回头是来福进来了。“哎,姐,老田寻你们着,”来福跑得喘气,“说你们去哪儿了,让上磕,有事情交代。”驮小认为让老田等会儿没什么,排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不会有麻达。来福楞呼呼拉我起来,和他姐说:“我们先上磕,你也快些来。”

直忙到演出结束。第二天初一,也是醉醺醺的不知道怎么过的。初二我回红庄。

我不明白驮小的意思,其实那会儿他家正给驮小张罗婆家。她真的给我编写下了酸曲,在信上,这是真的。

 

我那时真是玩闹心重,一辈子着迷我做的事情,甚至对贺生方大叔的自制三弦着迷。我那时真是凡俗的心重,一辈子不懂浪漫,根本没想到和兰花花驮小私奔远去。我感激驮小,以后更感激。但对这封信没有特别的重视,不了解,这就该骂。驮小站在高高的山上,倚着太阳,她透明。而我只能站在地上,看着前面很短的路,我暗淡。我像俗人一样地揣测她,拿不准信的意思。我想哪天驮小路过红庄,见面再和她说吧,夸奖她写得好。她真的可爱。

结果几天之后,康家沟河堤又开工了。要赶在洪水发生前把堤坝修好,准备不自量力地和天地战斗。队里又派我去河堤出民工。我还是背上行李,柱上棍子摇摇晃晃上脑畔山。又在康家沟当下等石匠。小玩闹得到极大满足,投入到和朋友们天天玩耍、打斗、唱酸曲、说儿话、看闲书的日子里。高高兴兴嘻嘻哈哈,几乎没记起来万庄的驮小妹妹。所以说满意的日子也是产生忘义人的一种途径。

四月中,北京几所大学到延安招生。河庄坪乡送了几批热血青年参加招生,消息很快传开。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入学通知到北京大学汉中分校报导。

快走了,没人管更疯得不成样子,天天都是大乐喝。直到临行前一、两天我才从河堤回到红庄。才感觉真的要走了,呀,气氛不同了。晚上我在老书记窑里坐到后半夜。庄里各家的汉们都陆陆续续过来看我。“新华走呀?不晓到什么年月才能见上。”“快把陕北旱烟再熏上一袋。”大家都笑着,唠唠叨叨叙说我这些年的各种糗事坏事好事。我体会到小玩闹之所以总是高兴总是胡来,必要条件是在心理上有很强的安全感。这里的山,这里的老汉,这里的朋友都那么好。他们总的合起来成为一个风、雨、冰、霜奈何不了的长者,呵护着小玩闹。使得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该去担心,该去害怕;这里是那么安全,生病了也高兴,躺在老书记的窑里让人伺候。现在走了,没有长者的庇护,哎呀,那怎么办?去到个什么地方呢,那儿凶险吗?这就产生不安和离别的伤惋。尽量地抽旱烟,把心里的坏情绪吐出去,弥漫在窑洞里。莫家湾老红军秦继恩老汉对我说:“...新华,你留在这儿,顶多给农业社多打两石谷子,这帮不了受苦人。将来能到上头,派上大用场...那保不准,给陕北,给全国受苦人做更大的事情。...文化人都什么想,中国就强了,受苦人也强了。”我承担不起这浩大的期望,永远没到上头,也永远不敢忘了受苦人。

第二天早上,我背上简单的行李,提着贺生方大叔昨晚送给我的大三弦,那是大叔自己做的,登上了垴畔山。五月明亮的阳光照在绵绵走来的黄土山上,几个乡亲的身影渐渐退到象蝼蚁那么小,还站着不愿意回去。没有人在山坡上唱支酸曲,鸡鸣寥寥。直到我一个人站在脑畔山最高处,这才看清陕北黄烂烂的山连山,蓝洼洼的天连山,明晃晃的水连山。真的走了?我个自在脑畔山顶待了好久,知道很难再站到这么高看眼前的一切。万庄的脑畔山躲在山连山中,多么不起眼。把心思留下了,怎么取回来?

 

我到北大上学后收到驮小的一封来信,她大概是从老谢那里找到我的地址。驮小说她订婚了,过年就要嫁出去了。我这次很用心地给驮小写回信,向她祝贺,说婆家地方不错,祝愿她过得好,舒心,健康。我没办法预感她幸福不幸福。我没有驮小和陕北女子那种飞蛾扑火的勇气;没有她们那样的炽烈情感;没有她们那样的柔肠的浪漫,更没有她们那样无己的崇高。我心里还能找到自己,还有腌臜的角落。我知道,只要写信到万庄,呼唤我的驮小妹子,我的兰花花必定会踏破千山万水,吃尽千难万苦,流尽千行眼泪来到我的身边。

她等候的不是我发出去的信。

 

我再也没见过驮小。

我多次回去陕北,她已经不在万庄。

后来听老谢说驮小的父亲并不是影子,是一个非常出色、能干、精明的人。他原来是庄里的主要领导。可惜在庄里的斗争中他失败了,在政治运动中被打下去。他变的不多说话,非常谨慎。没人知道这样聪明的人,心中在思想什么。我忘了问老谢驮小母亲是怎么回事。

 

老谢后来看过驮小热烈的伤切的信。多年之后他想起来还不住口称:“绝好的散文;赤心如火;火热的文字;不顾一切;赤裸裸的真实;热烈和伤凉合璧;灿烂的花和枯枝败叶纠缠;这就是陕北女子;让我们终于看到了,相信了,明了了只有在这块土地上,才能生长出光芒刺眼的陕北民歌。只有这块土地。”老谢提醒我:“你同时要看到她的一心挂念,要知道她写这些字的困难程度和生孩子一样。”

我没有老谢这样深奥的文采;这样深刻的见解;这样深入的感受。他说得真好。尤其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更是该我学习。可惜我玩闹心重;可惜我不谙其意而未为之所动,可惜我没认识到它的珍贵。直到今天,我刚能懂得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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