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华姐 作者:南国嘉木


 

  村姑华姐
                   

古溪沟 


    那年,18岁的我独自一人来到岷江边的一个小山村插队。 
    村子叫做古溪沟,后来人民公社化后叫做古溪沟大队,文革时改为东风大队,但人们还是习惯的叫那里作古溪沟。因为村子里的山民们,散散落落的沿着一条流向岷江的小溪一旁靠东北朝西南方向的一面山上居住。小溪西南面也是一面山,翻过那面山再往山里去一点就是著名的熊猫的故乡卧龙。 
    古溪沟两面山夹着一条天,人们称这里不叫村里,叫沟里。 
    知青大院在山脚下,隔着一条通往可以走卡车的马路就是那条古老的清清的小溪,小溪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大的有一间屋大,小的细如沙子。 
    山脚的村民们吃,喝,洗,涮都在这小溪里,尽管如此,哗哗流淌的溪水却一直是那样清澈见底,水味微甜。 
    山民们从不喝开水,住山上的常常是将竹筒一节节的接起来,从山上泉眼里接泉水到家里水缸里,山脚的村民便用木桶从小溪里挑水回家,渴了,舀一木勺起来便大口大口的饮下,好似牛饮。 
    我在那里两年多也学会了这样喝水,一年四季如此,也从没听说过谁因此闹过肚子。反倒是,这水养出了一个个挺帅气的小伙子,更有那水灵灵的美丽村姑,引得附近工矿的工人和川西坝子里富裕一点的农民都接队的来这里找对象。结果是造成了沟里的小伙们只好到更深的山里找老婆,深山里都剩下些贫穷的老光棍。 
    华姐便是是沟里有名的漂亮姑娘之一。 

                                

初识华姐


    记得那是下乡的第二天吃过午饭,大队会计带我去镇上买口粮,那时我们知青在第一年每月有补助口粮。 
    顺着门前的石子马路沿着小溪走,走了两公里是公社,其实公社就在我们大队的头上,小溪流进岷江的交口处。然后沿着岷江边的成阿(成都---阿坝)公路走3公里,便到了镇上。 
    镇上有一条新街在公路两旁,过了岷江公路大桥是老街。老街就象电影芙蓉镇一样极具四川沿江老镇特色,沿江是架在江岸上的木屋中间窄窄的石板路另一边的木屋便靠在公路的下边,其实是本来是靠在山崖边的。每逢10号便是赶集天,这里叫做赶蓬。 
    穿过新街,过了大桥,从公路旁的石梯下去,便走进老街,这天不逢集。老街冷清而悠闲,几家小杂铺,几位摇扑扇坐在竹椅上的老人老得来象有100岁了。 
    石板路湿湿的,街两边的屋檐长得来快接在一块,中间只有一缝缺缺牙牙的天,走着很凉快。 
    老街不长,有500米吧,穿过老街不远,江上有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摇摇晃晃,上面稀稀落落铺着木板。再从铁索桥上过江,才是镇里粮店。 
    好在有会计一起,我战战惊惊的来回过桥,再往回走,虽然这里8月底的气候已经很凉快,打着空手的我还是走出一身汗来。会计是个30多岁的壮年汉子,背着背兜装着我的20多斤米面一路轻松的大踏步走在我前面,有时简单说一两句话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回到公社时,他说了声:“我们大队的面房在这里,把你那10多斤面做成面条吧,吃起来方便。”
    说完径直朝公社办公楼背后的一排木屋走去,喊了一声“佩华!”
    “哎!”一声清脆的回答,从里面走出一个20左右的女孩来,她带着一顶当时时兴的绿军帽,套着工作服,围着一条围裙,从头到脚都白呼呼的沾满面粉,笑吟吟的脸上一对乌黑明亮的瞳人裹着长长浓密的睫毛好象树丛中一汪清亮的湖水,格外引人注目,忖着直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浅浅的酒窝,还有窈窕结实的高高的身条,好一位面粉西施!一下看呆了我,相比之下,小脸黄黄,长得象棵豆芽菜般单薄瘦弱相貌平平的我不禁自形惭秽起来。 
   “这是新来的知青女子,帮她把面做了,带她一起回去。”会计说。 
   “好噎!”佩华说着,一边接过会计递过的背篼,一边好奇的打量着我,说声“进来歇会儿。”
    进去后她把背篼交给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清秀女孩,在水缸里舀了碗冷水给我。 
    看我大口喝下, 她一边开始麻利的干活,一边笑嘻嘻地问我:“哪里来的?”
    “成都。”
   “哦,我们这里知青少,有两个成都女子,来3年了,刚招了工,要走了,你来了正好,我们团支部缺了个宣传委员。”
    后来我知道她原来是我们大队团支书。 
    她又说:“有啥不晓得的就找我,我和知青女子都耍得好。”
    我腼腆地说:“好的!”
    她又问:“好大了?”
    我说:“18了。”
    她再打量我一下:“城头的女子都长得小,没来头,一吃玉麦就长好了,前几个知青女子都是这样的。”
    玉麦就是玉米,是这里的主要农作物,也是主粮。 
    她说得一点没错,吃了玉米就长大了,知青个个是这样,我也不例外,这是后话。 
   “我21了,算是你姐姐了。”
    她就是后来成为我好朋友的华姐。 

                                 
                    

姐妹情深 


以后每个月买粮陪我去的便是华姐了,后来,我也能背着粮走得很自在,甚至也能背着粮大步走过摇晃的铁索桥,但头几次,都是华姐拉着我的手过去的,每当桥摇得厉害时,我总是紧紧拽着华姐,尖声大叫,过完了,两人又笑作一团。 
    我们也常常一起去赶蓬,很少买东西,常常东逛逛,西逛逛看热闹。老街上没少留下我们青春的身影。 
    烧柴火灶,做玉麦粑粑,做金裹银饭,做玉麦糊糊;种自留地,挑水,挑粪许许多多的头两次,都没少了华姐教我。 
    我到古溪沟的头一年,老知青里就剩下两位男知青,一年里常在外面转悠不回来。女的有一位当地知青比我早下半年,常常回家。知青院里经常就我一个人,很寂寞,华姐就常来陪我,有时我也到她家去。
    华姐家在沟里算过得去的,有一座新木屋。 
    这里的房子都是全木头的,先把架子搭起。外墙,厨房,堂屋,火塘都一间间的先隔出来。然后是祖父母、父母、和成年子女各一间先隔出来,没成年的孩子就都挤在一间里了。也有家穷的,全家大小寄在一间卧室,盖一床被子的。 
    华姐家里她自己和18岁的弟弟各有一间卧室,其它三个妹妹住在一起。 
    华姐的卧室很干净,墙上用新的干净的报纸糊好,木屋的板墙有缝,要糊好了才保暖,也遮隐私。墙上还贴了不少宣传画。镜框里装有照片,其中一张她19岁时拍的照片,很古典的东方美丽村姑形象,我特别喜欢,常盯着那照片出神,把她想成是一副油画,想象华姐如果穿上油画里的人物的服装将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两个人常在夜里唧唧咕咕的聊个没完,华姐告诉我许多当地的人情、风情、及她自己家和周围人家的生活琐事,让我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基本的了解。 
华姐最爱听我聊外面的世界。 
    我从小随父母走过许多地方,我把去过的城市里见到过的景物、事情和风俗讲给华姐听,她特别羡慕我去过北京天安门,我们的聊天,引起她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 
    华姐的头发特别好,又黑又浓,一对小辫每根都有我的胳膊粗。我每次回家都给华姐带来城里时兴的各色头绳,卡子,很叫华姐满足。 
    平常华姐早上到面坊上班时要经过我们知青院,总要叫我几声,听到我答应了才走。 
     那天我在干活时不小心被一块木墩砸在右脚上,当时不觉得,晚上回到家就肿起来,第二天早上直肿到小腿,根本下不了床。 
    听见华姐的叫声,我忙大声呼喊“华姐,华姐,快来呀,我的脚不行了。”
    华姐进屋一看,二话没说,先去帮我做了饭 ,照顾我吃了。其间叫人帮我请了假,然后背起我一直走到镇上新街医院看病,经过公社面坊时为自己请了假。 
看过病送我回去又把我一天的伙食给准备好才去上班。 
     以后一个星期里,华姐天天来照顾我,不是背我去换药,就是为我挑水做饭,直到我自己能下地。 
    我很快就被增选为宣传委员,和华姐成了好搭档。 
    华姐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小学4年。因为是家里老大,下边还有4个弟妹。所以早早的辍学回家给父母做了帮手。但她却心灵手巧,字写的还行,写信念报也没问题,针线活不用说,还能歌善舞,是大队宣传队的主力。 
    而我呢,和前几届的女知青不同,不善歌舞。我的特长是办墙报,从文到插图到美术字到毛笔抄写,可以一个人包完,另外为宣传队写点快板啊什么的,我们的政治夜校也搞得生气勃勃。这样我们大队的团支部的宣传活动和夜校在公社区里县里甚至州里也挺有名气了,又聪明又美丽的华姐也小有名气了。 

                              

跳出“农”门 


    这里的女孩从十六、七岁起就忙着准备嫁妆,找婆家了。 
    一般20岁左右都嫁人了人,一嫁人便接着生孩子。 
    这里的男人回家后除了侍弄自留地,晚饭后就没啥事了,常出去串门子。 
    而女人特别苦,出门和男人干一样的活,回家后做饭,喂猪养鸡鸭带孩子,30几岁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家境捎强点的,还有一两件光鲜衣服,家境差点的,几乎就一直蓬头垢面的。 
    这沟里本来就穷,解放时连个地主成分都没评出来,生拉活扯的评了个富农。女人在这里嫁了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难怪都想往外边嫁。 
    华姐这样出众的女孩,又很有名气,来求亲的小伙子早就踏破门槛了。 
    可是,华姐心气太高,一直没有看得上的对象。直到我来那年她21了,定婚的对象却是邻村一位有些跛脚的小伙,大家都在心里暗暗为华姐惋惜。 
    对方也是大队团支书,早就看上华姐,可是华姐不喜欢他,觉得他这人有些轻浮,一直不答应。 
    但后来他却买通公社妇联主任、书记来做华姐的工作,条件是明年推荐工农兵学员时可以让自己和华姐都去念中专。 
    可以跳出农门这对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华姐给我讲起这事,睫毛深处的眼睛幽幽的,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但是她说,只要能出去念书就行。 
    我那时太年轻,对感情的事完全不懂。 
    我见过那男孩,有些滑头的样子,没多少好感,可是却不能不佩服他的活动能力。也觉得华姐这样的人才,在沟里窝一辈子,即使嫁给镇上工人或者平坝富裕人家做媳妇也太委屈了。出去了,总归路要宽些,所以我对华姐的决定一直表示支持。 
    第二年8月底,华姐和她的男朋友同时接到中专录取通知书。 
    那男孩好象是师范学校,华姐是兽医学校。 
    临走前,华姐家办了“九碗”,祝贺华姐上学,也为她饯行。 
    吃完“九碗”,大家在华姐房间里吵吵嚷嚷的玩。 
    华姐穿着她平常最好的一件玫瑰红底有黑百黄细条方格线呢外套和一条蓝咔叽裤子,刚做的新衣舌不得穿放在新打的木箱底准备出去以后穿。 
    华姐脸色红扑扑的一脸喜悦,显得更加美丽,青春逼人。 
    我对华姐说,“能给我一张照片吗?”
    我马上指着我最喜欢的那张说,就这张! 
    华姐有些舍不得的样子,但还是从镜框里取出来给了我。 
    第二天天麻麻亮,听见华姐清脆的嗓音在叫我,我连忙迎了出去,看见熹微晨光中华姐和她男友及一大堆家人朋友簇拥着她走来,我过去拉着华姐的手,两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可能是华姐最后一次在清晨叫我了。 

                   

愿好人一生平安 


    华姐走了,知青院里老知青回来干活了,又来了新知青,我没有那样孤独了。 
    可是我非常想念华姐,因为我离开家的第一年,是华姐陪我渡过的。 
    我的18岁的青春记忆里永远有这位美丽善良的村姑华姐。 
    如果没有华姐,那艰难的日日夜夜对于我不知会多难渡过啊! 
    华姐走了以后还常常给我来信,以她的文化程度,学起来相当吃力。可是华姐相当刻苦,也相当聪明,居然挺了过来,到第二年,学习成绩居然还成了中等偏上。 
    后来我也招工出去了,跟华姐还有联系。 
    我考上大学那年,华姐毕业了,她分在一个小县城的兽医院工作。 
    后来,没有了华姐消息。 
    只听人说华姐的男友跟别的女孩好了,使传统的华姐很受打击。 
    再后来听说华姐和一位家属在农村的文革中受过冲击的中年男士相爱,因此两人都受到处分,但这次华姐特别勇敢执着,经过波波折折,但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华姐为他生了一个男孩。 
    自古有言道:红颜多薄命。 
    但我却宁愿相信好人一生会平安。 
    象华姐这样美丽善良的女人,我衷心祝愿她一生平安! 

                         

                                                                         200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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