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其人——一叶沉没的生命小舟
作者:南国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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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岷其人 ——一叶沉没的生命小舟
这里以一个大队,也就是一个村为一个知青点,一般一个点有二到五个知青,住在一个院子里。 我们这里和相邻的几个个大队最早的成都知青是71届的初中生。我74年8月下乡时,我们这个知青点里71届的两个成都女生招工走了,还有两个71届成都的男生很少待在这儿,说是因为表现不好,招工招生时被卡下来了,据说是在到处“串队”玩。 “串队”是指我们这种散插的知青在农村里到处游逛,只要有知青在的地方这里住两天,那里住两天,交上不少朋友,也有的结上一些帮派。当然在一起免不了对时局发出各种杂音,也有透鸡摸狗打群架的事发生。 因为这样,我们这帮新来的知青被公社叫去专门开了打招呼的会,由公社书记老田讲话,严令不许串队,不许和这些老知青接触,还有许多不许……听起来好象走进了劳改农场。 他在讲这些的时候,特别提到一个叫江岷的知青,说他是最坏的知青,是坏知青的头,还说:“看他那样子就不是好人,简直就是一个‘操哥’!”那时这里叫赶时髦的小混混为操哥。 后来也常听到有人提到江岷,不过说法不一。在当地村姑嘴里的江岷,是用那种倾慕的语气感叹出来的:“长得好巴实的一个娃娃!”,从知青嘴里知道江岷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男生,到农村干部嘴里的江岷便是一个混世魔王了。 一般老乡嘴里的江岷最有意思:“这娃娃懒得很,经常一个人睡到床上看书,一天一天的看,不晓得有啥看头,又当不得饭吃!瓜的!” 不过,我下乡后直到第二年的初夏才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江岷。 记得那大概是四月底,公社开大会。 公社的坝子在成阿公路的一个拐角处的下边,里边挤满了人,在高出一丈的公路边上也站了一些人。 公社开大会,村民们总是很隆重的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那时流行的确良,一时间只见挤满了穿着浅蓝的确良衬衣的山村小伙子和粉红的确凉衬衣的山村女子,下身几乎都是军绿色或蓝色的的卡裤子,这就是这里最时髦的打扮了。 这山区偏僻,村村之间都有联姻,所以大都有着各种远近亲戚关系,大家左顾右盼,不时扯着嗓子大声的和三姑六姨打着招呼。 我和几个本地知青一起坐在划好的我们大队的地盘里,周围是一帮大声嚷嚷希望引起姑娘们注意的小伙子和唧唧喳喳说着悄悄话的小女子。 突然周围的小女子们一阵骚动,指着公路上走过来的一帮穿戴整齐的男知青说:“江岷来了!” 我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哇!好神气的一位男生!用时下的话来说,真是帅呆了! 只见他大概有1.76以上的个子,居然穿着一条米白色的长裤,一件白衬衣扎在腰里。宽肩窄臀,腰身挺直,皮肤白皙,一张方脸上剑眉俊目,鼻直口方,一脸朗朗的笑容。 这年江岷21岁,一副桀骜不驯,英姿勃勃,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汉形象,看不出有哪一点象个混世魔王,放在今天,倒象一位少年得志的青年白领精英。 无论怎样束缚,扭曲,天生的爱美之心总是人人皆有,难怪他会引起如此众多青春少女爱慕的目光。 那一帮男知青,便是江岷的伙伴了,他们都是一色的城市时髦青年打扮,一副坚决不与当地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样子。看公社干部看他们的样子,真是气得眼睛发绿,其中不能说没有嫉妒的成分,也难怪当地农民讨厌他们了。 后来听说江岷刚来的时候劳动也相当不错,只是后来觉得身体不太好,常常肝痛,有时浑身无力,一直以为是干活累的,也没好好检查过。 农民说看他那样高的个子和聊天时那样好的精神,哪象有病,装的吧? 毕竟还是孩子,一气之下,他就来个逆反,到处串队玩,只有有书看得时候才在自己屋里待得住,偷鸡摸狗当然都干过。甚至有一段时间专门去偷短途客车的路牌当柴烧,搞得公交公司都不敢栽路牌了。 他常常把各处听见的各地知青带来的关于当时时局的各种小道消息加上他自己的分析吹给大家听,在知青里渐渐成了一个人物。 据说江岷待人也很热心、真诚,只要是知青战友的事他都积极帮忙,所以他在知青中很有人缘。 但他的这些做派及他那风流倜傥的外表实在让当地人反感。
啊,朋友 这年底一个太阳特别好的赶蓬(这里称赶集为赶蓬)天,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洗好衣服被子正在晾着。听见有人叫我,原来是远处一个村里的两位和我同时下来的女知青,开会认识的,其中一位叫小凡的和我很谈得来,后来成为我知青战友中最好的朋友。她们说乘今天放假出来玩玩。 我们这帮小知青为了早日奔出去,向来都非常老实干活,我们三位都是各自村里评的先进生产者,我们通常在集市上聚会,不在村里见面,避免有串队嫌疑。 看到她们今天居然走了好几公里地来到我这里,真是叫我高兴。 我请她们进屋刚坐下,小凡就对我说:“我们是来邀你一起去江岷他们那儿玩的”。 我很惊奇,也略有些兴奋,想起自己这大半年来真是憋得不行了,连春节都只回家待了一个星期。出去走走又怎么样? 其实我也很想有机会认识江岷一伙。我那时太年轻,因为从小在大学校园长大,远离社会,特别单纯,对他们那样一群人有些好奇。 江岷的村子其实离我们很近中间就隔了一条小溪。 走过小溪的木桥,在往南走不远就到了江岷的院子了,进去一看,小凡村里和我们村的几位老知青都在那儿,正做饭呢。 看见我们来了,江岷很高兴的说:“哟,好象又开始了新的串队热潮啊,居然你们几位来了啊!” 我们这里的知青少,女知青更少,据他们说,他们那几批的男女知青来往很少,女的挣表现,男的串队,所以女的都走了,男生都垫背了,他们对女生特别反感。 “你那样挣表现,怎么没入党啊?”江岷问我。 “支书说我的申请书里没写要扎根农村。”我回答说。 “你咋不写呢?” “我才不想扎根农村呢!” “你咋这么瓜哦!那些写了扎根农村的哪个不是比兔子还跑得快,先调走的都是喊扎根喊得最扎劲的!”他笑着开导我。 “我不想说谎话。”我很倔强的样子回答,把大家都逗笑了。 “那你还那么挣?” “我想早点调起来!”我很老实的说。 他们对我的态度一下亲近起来了。 “来,吃饭了!”有两位大哥听说做饭不错,看起来是真的。 小凡看起来和他们很熟了,原来她们的知青院也是一个窜队知青的集中点,她们的知青组长和江岷两人是这帮人的核心。 难得吃到一顿好饭,我也便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聊开来,天南地北,江岷给人的印象是知识面很广,消息灵通,谈锋很健但不似有些知青那样跟农民学得很粗鲁,略有些儒雅的风度。 而且在我们这帮小一点的知青看来他对许多问题都很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和见解,虽然还幼稚,但确实很有思想。其实张敏只比我大两岁,在老知青里算小的了。 聊天中了解到他很爱看书,文史哲都喜欢看,只是能找到的书太少了。 知道我也爱看书,他很友好的说:“以后有什么书交换看!” “好啊。”我爽快地说。 那时他特别向往能上大学,将来搞科学研究。 后来小凡告诉我,江岷其实很单纯,他平时有些傲,不太瞧得起人,但特别崇拜学问,敬重有学问的人。有一位女知青因为很“正”,他们一伙一向觉得她虚伪,不太理她。可是自从江岷听说她家在省图书馆,对她态度一下就友好起来。其他男生觉得纳闷,江岷说,她一定读书读得多,有学问。口气很敬重的样子。 继续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个下午,我觉得自己是大开眼界。 我一下喜欢上了江岷一伙,天下知青毕竟是一家,何况还是老乡。 晚上我们准备回村了。 江岷很老练的样子对大家说:“明年8月招生和12月有一次大招工,我们该想法走了,农民也烦我们了,公社老田说只要我们这一年表现好点,就让我们走了。大家就忍几个月吧!” 又对我们几位说:“你们明年也两年了吧?现在大家都是好朋友了,回去互相照顾一下,把这几个月过了,争取大家明年底都起来!” 说着招呼我们村的两位男生陪我一起回去,一路上,他俩非常友好的跟我说话,还很体贴的告诉我他们悄悄藏有电炉,以后可以帮我烧开水喝。 这以后,我们真的成了朋友,大家相互帮着,日子也确实好过多了。
岷江漂舟 江岷有时来我们这边玩,大家聊天也换书看,他有时走时来时我不在,他会留张字条,一手很俊逸的好字。他的文笔也很好,这在公社里也有名气。 他一来,常常就有一些人跟着来了。我有机会从他们那里听到了许多在知青中广泛流传的一些关于当时政界的一些笑话、小道消息,还有诸如“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等故事。 玉米快熟的时候他们一伙男生常在夜里背着背篼去偷青玉米回来让我们给煮了,有时也烤熟了大家一起吃。 不过他们从不让我们参加偷盗行动,说是不要把纯洁少女带坏了。 有时赶蓬天(当地对赶集的称法),大家在镇上碰上就一起吃饭,一起回来。 从镇上回来有几公里路是岷江边上的成阿公路。有时我们一大帮人就坐在高高的江岸边上看江水,看江里漂着的木头,一看就是半天。 阿坝州里有许多原始森林,是四川省的主要木材产地之一。 从前由于交通不便,山里的木材都是从上游放进岷江里漂出来的,在下游沿途江面宽阔,水流缓慢的转弯处设有拦木头的水坝,将木头拦起,捞起来,在走公路运走。后来虽然有了公路,但路况不好,运输仍然不便,这种运木料的方式直沿用到7、80年代。 岷江水流湍急,江面时宽时窄,江边和江中有许多大礁石。一些木料在漂流的过程中撞上礁石,便粉身碎骨了。沿江的农民常常用又长又粗的麻绳,在头上系一个铁钩,对准江里漂着的碎木头甩去,钩住,再拉到江边,拉上岸来。回家晒干了做柴烧,这在当地叫做“捞水柴”。 看着滔滔的江水滚滚流向川西平原,流向我们的家乡,流向外面世界,总引起我们乡愁无限。 看着那一根根整木和被礁石击碎的碎木,不由的想到我们自己的命运就象这江水中的木材,自己完全无法驾御,谁也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谁也不知自己的那一叶生命的小舟将会漂向何方。 有时我们会走到河滩上,摘几匹树叶放进江水,看着它们在江水中挣扎着很快被湍急的江水吞没掉,大家总是笑着、嚷着看谁的小舟最先沉掉。 玩过了,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我想,哪一叶小舟会是预示自己的生命的舟呢?
最后的中秋 后来是收玉麦的季节,有一两个月没见他来。我们知青点的每一位知青也都在老老实实埋头苦干,因为8月到了,大家不敢掉以轻心。 玉米收过了,中秋节到了。这时我们这批才两年的小知青里有两位位党员都已被推荐上学了,在等通知书。 可是已下了4年的江岷一伙还没有什么希望。 我们知青点决定在中秋的夜里请大家来聚一次。大家都把自己的家底带了来,做了一桌菜。我外婆刚给我寄了一斤玻璃纸包的水果糖,我把它装在一个海碗里也摆上了桌,成了一道风景。 江岷、小凡和他们知青点的战友都来了。 江岷和几个男知青都一下变得很黑,尤其是江岷还有些瘦,脸色也黄黄的。 倒是女生都变得黑黑壮壮的。 大家笑着说,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有多亡命。 江岷队友说,江岷尤其亡命的干活,这下连农民都说不得不服。 “那为什么这次没推荐你上学啊?”有人问。 “说亡命的时间太短了点。”有人帮着回答。 看来江岷的心情是不大好,没有平时那样爱说笑。 大家还是边吃边聊。 已记不得那天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亮,天空是深深的瓦蓝色,非常洁净,只有不多的几颗星星。 大家聊着都有些伤感,是因为想着自己没有着落的前景。 江岷带头唱起歌来,他唱歌的声音很好听,唱得很好。 小凡也唱了歌,也唱得很好。小凡是那种长得娇小玲珑象洋娃娃一样的漂亮女孩,但天资聪颖,且极有个性,也能吃苦。 大家都知道江岷一直喜欢她,常去看她,对她多有照顾,都说他俩在谈恋爱,有人跟江岷打趣,他笑笑也不否认。可是小凡告诉我江岷从来就没有象她表白过什么,他们很聊得来,可是从没涉及过爱情这方面的话题。 当时我和小凡曾约定在农村决不谈恋爱,因为我们坚信这里只是我们生活的起点。其实那时我俩对感情的事一无所知。 但事实上他们确实没有正式谈过恋爱,和外表不同,江岷在这方面实际上很严肃。 后来大家一起唱起来来,记得我们好象一起唱了“抬头望见北斗星……”等文革歌曲。 又唱起小时的儿歌,甚至连少先队歌都唱了。 后来江岷等几位唱起了苏联歌曲,唱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大家都有些禁不住泪盈盈的了。 后来还玩了打“百分”。 这天我们闹了个通宵。 这个中秋后来被我们永远的装进了记忆里。 这是1976年,这一年,江岷22岁,小凡和我是20岁。 到了12月底,江岷和我们点的两位男生被招工进了县农机厂,他大概是做钳工吧。 我则被招到了省运输公司地区分公司工作,77年12月高考我考上大学回了省城。 小凡是77年九月中旬接到的省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成了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虽然成绩在系里是全年级第一,可是因为最后一届工兵不能留校,还是被分到外地一个三线厂子弟校教中学直到现在。 后来我想,以小凡的成绩,再等半年恢复高考时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可是我们走了,她觉得太孤独,一天也等不下去了,而且那时谁也无法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沉没的小舟 当时因为工作地点都在县里,我还有时碰上江岷,还说起小凡的近况。 在小县城的大街上,江岷还是那样引人注目,只是身体看起来不太好了,不能实现上大学梦想的江岷,看起来也有些消沉。 县城里有许多女孩喜欢江岷,可是江岷一概不理,说已经有女友了,大家都知道江岷的女友叫小凡,那时还在当知青,后来上了大学。 江岷还乘周末乘车去看过小凡几次,不过,他仍然没有对小凡说过什么。 77届高考江岷没能参加,听说他病得很重,回成都养病去了,据说他患的是慢性肝炎。 在农村这几年他其实一直肝都不好,当时因为年轻体质好,不在意也不懂,所以耽误了治疗。 我上大学后一直没见过江岷。 大学毕业的这年春节见到在外地工作回来过年的小凡,她说,知道吗,江岷去年死了,是肝癌晚期。 我听了很吃惊,欲哭无泪,不知说什么才好。 眼前都是江岷那英俊潇洒的身影和音容笑貌,这样一个年轻的、美好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这样轻易地就消失掉了。 让人太难相信,也让人太难以接受,可又是事实。 江岷是在小凡的妈妈做主任医师的医院里去世的,江岷这时还是没有女朋友。 小凡的妈妈这时才从来看江岷的知青战友的口中知道江岷这一生曾执着地爱过唯一一个女孩,那就是小凡。 善良的母亲特地把小凡叫回来,让她和江岷见了最后一面。 江岷最后还是没有对小凡说什么,但安心的走了。 这一年,小凡和我26岁,江岷只有28岁。 他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男孩,甚至没有能真正谈过一次恋爱,也永远无法实现自己上大学的梦想了。 江岷走了有20年了,我和小凡见面的机会也不多,20年来也只有4、5次,每次我们都会想起江岷,也想起我们一起在岷江边上观看江水和漂流的木头,想到各自的生命小舟,没想到竟有一叶小舟这样早就沉没了。 我们一直不认为他早已不在了,一直觉得他应该待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做着学问,因为他那样喜欢读书,那样聪明,那样有思想。 有时他也会静静地在想着我们大家吧?因为我们大家都一直记得他。
(古溪沟记事知青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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