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人物】系列;野种
作者: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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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人物】系列: —— 野种
山,到了这里象被绊了一跤,跌跌撞撞摔得龇牙咧嘴,高崖深箐裸露着参参差差的伤口,连泥巴也象沉淀了太多的血的色素,赤红。那又高又险的高脚岩,把天挤得好小,一过晌午就把太阳给遮住了,生生把本来囫囵完整的日子一个不留地扯个残残破破。在这大山旮旯里的李家堡村的人们就没有过圆满的日子,连梦都是残缺的。也怪,李家祖坟还就选在了又高又险的高脚岩顶,大概是因为祖宗们对另外的那半边日子的憧憬吧,死了也想要圆上一回梦?上高脚岩的路险,除开那些在石板似的岩壁上凿出的脚窝窝,还有十二道拐,那是险中之险,如若在那里不当心滚岩子,下去就没得活了,可那恰恰又是通往李家堡以外的世界最近的通道。看来,李家祖宗对待身后事比身前看得更重。也是,人活着,遇事还可展转腾挪一番,死了就莫奈何了,何不寻一妥帖之地,既免除被仇家掘坟扬骨之虑,又远离人世纷扰,图个身后清净。传说被朝廷发配到边地的李家祖宗选中高脚岩落地生根,也是看上了这里险峻的山势,那些棒客土匪一概占不到什么便宜,李家几代从未有吃过外来的亏。不信?你看村口老坎上那座满是枪洞、老态龙钟的碉楼,想从那里进村而不被发现,难了。 李家堡就是因了这座老碉楼而得名的。 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蛮荒瘴疠之地生存,并繁衍成为这一带颇有名望的大姓,李家靠的是祖宗的章法。设想,李家祖宗一行心怀冤愤千里跋涉拖家带口初来乍到,要从虎狼口中夺食,要开荒造地果腹,要与原住民争山林地盘,还要同棒客土匪开仗火,不齐心用命怎么行?那就不能少了氏族的章法。因此,无论哪朝哪代,李家都有主事人和他的师爷。那个辈分大威望高受人尊崇的年长的智者,与那杆李氏门宗祖传的,雕有怪异图案的铜头玉嘴大烟杆一起,构成了李家的“天”。遇外来争斗内部纠纷,来讨主意的人便在主事人正襟危坐眯眼咂烟单调的“吧嗒”声中,感受到了宗法的威严,膝头就禁不住地发软,待那张瘪嘴叽叽地挤出两泡黄痰之后,只动动口,就决定了李家堡的悲喜忧乐。 在这块天的下面,李家堡有谁敢乱了祖宗的章法?可难以置信的是,李家堡偏偏就有个野种,“野种”还竟然就是他的大号。 羞死先人!李家老人都说。可说的不是野种。 一 谁都没想到,野种再次成为李家堡人关注对象的时候,是在这么一个要紧的当口。 李家堡师爷家的牛犊长成了牯子,该给它穿牛鼻绳调教了,生牛牯子是做不成活路的。山里人骂不听话的牛:剐干巴的!做不成活路的牛就只能变成板壁上挂着的一块块的干巴,即使卖给那些贩牛人,结果大多也还是变成人们的腹中之物。牛是山里人的半个天,农人对牛是极其看重的,谁也不愿意自己家的牛被养成“剐干巴的”。那日傍晚,村中场院上除了抬着长烟杆冲磕子的老者外,还聚着一群婆娘娃崽,看着两个汉子给师爷家那头壮实的牯子穿鼻绳。牛已经栓在大核桃树上了,牛的鼻翼被一个汉子朝上掰开,当烧红的尖头铁条就要刺穿牛鼻孔中间那块肉的时候,这生牛牯子突然就牛眼血红扬头厥屁股地又踢又跳,两个精壮的汉子忽地被掀翻,牛蹄子毫不留情的落了下来,两人就都带了伤。牛疯了!众人一声喊。与此同时,嘣的一声,栓牛绳被挣断,婆娘娃崽老者们四散奔逃,人们你绊我我撞你倒下一片,孩子哭大人叫。暴怒的生牛牯子鼻孔大张喷着粗气挺着尖角,在原地打了两个转,并不理会已经倒地的汉子,却直冲婆娘娃崽们奔去。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侧旁噌地窜出,一把抓住那疯狂畜生的犄角,巨大的惯性带着他接连向前冲了几步,他顺势将身体贴住牛脖子,双手着力,把牛角狠命地往自己身体一侧猛扳。牛挣了几步,没法跑了,它不甘地歪着头,血红的眼睛鼓得有如铃铛,嘴边的白沫被喷出的气流吹得四处飞溅,与那双铁钳似的手僵持着。四周一下静了下来,人们停住了逃命的脚步,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片刻,他们听到“呀——”的一声暴喊,牛脑壳生生被摁到了地上,随即,牛牯子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野种!是野种!余悸未消的村人们认出了这个居然把发疯的生牛扳倒了的人。人们定睛打量,这才发觉,这个边缘于李家堡的几乎被人们忘记了的人,不觉中已经长成了个大伙子。他赤裸的上身热汗如洗,浑身鼓突突的坨坨肉闪着紫红的光泽,粗砺厚实的大巴掌,八叉着脚趾的爬山脚,方脸厚唇和猪鬃一样的硬发。哦嗬!好一条山里的红脸汉子!细心的师爷从野种那深不可测的细眯眼中探寻到了一束似曾相识的光,虽然年辰已久,但那冷冷的眼光冰凉的感觉,仍然令人为之一颤。这让人想起了许多年前在高脚岩摔死了妈,操一口摆夷口音在李家堡到处找爹的小娃儿。那回,响遍李家堡的稚嫩的问询声,让李家堡扎实的热闹了一气,把李家堡的汉子们弄得人人都象做了亏心事似的极其狼狈,婆娘们个个纠缠着自家汉子刨根问底怨气冲天。要不是八爷,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完,李家堡就无宁日了。 八爷并不是因为年纪大才这样称呼他的,那是因为八爷的辈分大。辈分与年龄并无太大关系,而只与同姓族人中各支的人丁兴旺与否有关,总角小童做了鹤发老翁长辈的事,还真不鲜见。辈分可是正经的祖宗章法,乱不得的。八爷那时还年轻,在一次因瘴疠而起的瘟疫里死了家人后,一跺脚,随贩牛人走了,一去就是许多年。多年后孤身一人回来的八爷,没有象其他赶马人贩牛人一样挣回些许衣禄,人们只是感觉到了八爷有些不着底的稳沉,有点神秘,还有就是那过人的精。在闭塞的李家堡人的眼里,八爷算是闯荡过大世面,经历了大日月的人了,为人处世都有着和李家堡人不一样的妥帖周到和精明,探不着底的村人们因那隐隐约约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而对八爷敬畏了起来。李家堡的老主事也看上了八爷,村人常见他们凑在一起换叶子烟抽,射着烟痰商谈着族人的事情。他对这个理想中的传人很是器重,而师爷对此从来不置可否。 那个冬天的傍晚,有赶山的人回来说高脚岩那里有娃娃哭,怕是有人滚岩了。于是八爷和主事带人寻了去。待八爷举着火把挟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小娃娃,气喘吁吁地从高脚岩那很险很陡的石坡路上下来的时候,老主事已经在岩下候着他了。在离人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老主事黑丧着脸,两眼阴阴地看定了八爷,花白胡子抖动着,说:是找你的,刚断的气,你作孽呀!这声音不大,却仿佛是从坟墓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八爷因登高脚岩而涌流的热汗,一瞬间凉了下来,一股凉气飕飕地蹿到了脊背心。他木木地走过去,分开围着的人们,蹲下了身子。就着火把灯笼的光亮,八爷看见不远处躺着的血糊漓拉的女人。那满是血迹的脸是无法辨认了,可从装束来看,这是个摆夷女人,他的脑壳一下麻了。 老主事走过来,从八爷手中接过昏厥的娃儿,返身招呼大家回去。疑惑不解的人们走了,人声远去,插在地上的火把哔哔噗噗地发出单调的声响,火光映照着抱头蹲在地上的八爷,在地上投下不断变幻的怪异的阴影。已经离去了的老主事又独自踅了回来,扔下一把砍刀,沉沉地说:埋了吧,二天叫石匠打块石板栽上。走了几步,他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八爷说:莫刻字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夜,八爷回来得好晚,天都快亮了。起夜给小娃娃把尿的婆娘说,那脚步声好慢好重,把村路上的石板踩得咚啊咚的。 二 一股青烟在高脚岩下升起来,主事家的老婆子领着披麻带孝的娃儿在那个摆夷女人坟堆前烧纸了。苦命的娃儿刚捡回了一条命,又得要面对失去母亲的现实。跪在坟前的娃儿眼泪长流却已哭不出声了。小小的身体伏在坟堆上悲痛欲绝地抽搐,大张着细细的手臂,紧紧搂住那堆泥土,把十指深深地抠了进去,头脸涂满了泪水与红泥。此情此景令一旁的主事婆老泪长流,口中喃喃:作孽呀,作孽!傍晚,主事婆牵着这娃娃回村,临走时,娃儿扭头对着那坟堆说,妈,我去找爹了。听了这话,主事婆心里一颤,泪水又哗哗地涌流了。难过之后,她不安了起来。自李家祖宗在这远僻的山里落地生根以来,就是以祖宗章法规矩处世立足的,李家的好名声在方圆百里皆有口碑。出了这抛妻弃子的恶事,还不毁了李家堡清名与颜面?可她拗不过娃儿那稚嫩悲戚得让人心悸的恳求,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她抻抻娃儿的衣襟,抹去娃儿脸上的泥土,叮嘱了几句,揉着眼睛离开了。 娃儿的光脚板呱嗒呱嗒走过村街村巷的石板路,找爹问爹的声音在他经过的屋顶下激起了波澜,几乎所有女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了自家的汉子,而这些汉子谁没有过跟马帮、赶街作买卖、外出帮工的经历呢?一时间,审的闹的哭的,李家堡热火得哦嗬连天。莅日,八爷被老主事叫去了,一去就是一天。天挨晚,八爷头偏偏脖犟犟地从主事爷家回来,焉败屁臭勾头滴水的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就在村里场院那里,他当路碰上了娃儿。猛然的遭遇,使两人都楞在了当街,八爷的眼光一下就被栓在娃儿脖颈上的红丝线编就的细绳绳扯住了,娃儿的眼睛却是被八爷这个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汉子扯住的。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大睁着,对视着。一动不动,就这么过了好久。叮呤当……。村路的那一头传来了铁器碰击的声音,八爷一个机灵,眼角余光看见了外出做活路的石匠挎着石工家什从那边回来,还看见端着饭碗的村人蹲在自家门前好奇地向这边张望。他猛省过来,突然筋暴暴地吼了一声:野种!紧接着就甩了娃儿一个大耳巴。 石匠看到了这一幕,他怔了一下,走了过来,默默地抱起了娃儿。口鼻流血的娃儿没有哭,只是把那双小细眯眼死死地盯住了八爷。八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村路的拐弯处了,但那双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那个方向。路过场院的师爷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底,他没动声色,做为李家堡的智者,阅历告诉他,在这时候的任何表示都是不合适的,他心里依然波澜不兴,可当他注意到那双小细眯眼中放射出的冷光的时候,他不禁心中一紧,他见过这种光,但那是在豺狗的眼中啊,这么个小人人眼里居然放射出这种冷光,的确是在他半生阅历中所没有见识过的。 主事家老婆子找来了,她这两天都是在挨晚的时候满村子找娃儿回家,她和主事爷已经把娃儿安顿在了自己的家里,是因为怜悯还是替李家赎罪?不得而知,或许二者都有。主事婆从石匠怀里接过娃儿放下,蹲下身来,看着野种肿胀的脸颊,颤抖的手轻轻抚过,眼泪就下来了。造孽哟……。她叨念着,牵着娃儿回去了。 八爷这一巴掌,狠!打肿了娃儿的半个脑壳,打断了那个在李家堡盘桓了几天让村人们糟心堵心的稚嫩的声音,也把“野种”的大号在娃儿身上贴巴实了。 野种的名字是八爷用耳光给他起的。 断了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李家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怨气消散了的婆娘们,心里升腾起了对身世不明孤苦伶仃的的娃儿的怜悯,各自带点吃的,搜两件自家孩子穿不上的衣裳,望主事爷家送去。你来我往的女人们,搂着拥着娃儿的小身体便哽咽,口中不断地念:小人人可怜,心疼死人了。娃儿木着张脸,听凭人们的摆弄,好象人们摆弄的是一付与自己无关的躯体。然而这并不影响婆娘们尽情地泼洒母性,她们唏嘘感叹一番后,揉了眼睛出门,把一双双眉眼搓得象烂桃子一样。 时间无敌。人们对任何事情的关注都不会是永恒的,尤其象李家堡这样地处边地荒僻的大山里,生计需要人们把注意力投向一个又一个的明日。婆娘们在娃儿身上表现出的这种母性关怀,毕竟没有血缘的关系,照例也是要被时间消耗殆尽的,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淡忘了的。 三 然而淡忘并不等于不曾存在过,发生了,就留下了,无论多么久远。记忆真是个奇异的东西,许多事情人们都自以为忘了,其实只要一个契机或条件,它就被激活了,旧日重现,栩栩如生。 当李家堡婆娘们尽情喷涌母性,汉子们长舒一口积郁的闷气,老人们痛心疾首地念叨“羞死先人”的时候,有一个人竟然想起了多年前从那些往返于古驿道上的赶马人、贩牛人的口中,听到的一个悬谜之案。那事不小,据说连官府都发了告示的,事情在那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们口中被说得活灵活现,诸多的细节在口口相传中被完善了,如同亲历。 说是一个青年马锅头在摆夷地方走马帮的时候,因为错过了歇息地,不得已只好赶夜路。走夜路对于马帮来说是很忌讳的,谁都怕遇上山匪啊。正应了屋漏偏下雨怕冷还刮风的老话,他们真就遇到了山匪。山匪倒不是冲马帮来的,而是在赶摆路上抢一个早就看好了的摆夷姑娘。得手后,几个山匪兴高采烈,在回山的路上把那摆夷米酒一路狂饮,趁月色踉跄着走上大垭口,才与马帮遭遇了的。那摆夷姑娘被捆在马上,见到马帮便高呼救命,其声凄惨,令人动容。而山匪却喜欢死了,说山神有眼,才掳了垂涎已久的美女,又送来十几驮货物的嫁妆,搜山打兔子——双逮!这回是要把新姑爷做抻展。 山匪也不是越货就一定要杀人,他们明白他们依存于马帮其实象虱子依存于马身上,马帮绝迹了他们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马帮遇见山匪当然首先是保命然后才顾及货物驮马。因此马帮与山匪相遇,很多时候都象做生意,在平和中讨价还价,只是赶马人是以性命为筹码,所以总处于下风,鲜有反抗。常年行走山中,都指靠这驿道吃饭,难免相遇,一来二去,针过得去,线过得来,都心照不宣胸中有数了,犯不上冒性命的危险。舍财免灾,求个平安,这道理谁都懂。这大山中不成规矩的规矩,古来如此。至于因为抢了官家货物马帮发展为武装押运,后演变成各个武装派别的武装运输队,古驿道上因此火并不断,血腥味日重,传统意义上的马帮和山匪随之逐渐消失。这是后话了。 今天这山匪高兴昏了,只记着“嫁妆”,忘了盗亦有道,也忘了此行当中一时也不可放松的警惕。他认为这是山神的恩赐,要连驮带马照单全收。他以为可以同以往一样,牵了驮马打个呼哨就隐没山林,赶马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该他倒霉,他把“盗”和“道”的两个规矩全都坏了,又遇上了这几个因走夜路而有所准备,贴身藏了利器的赶马人。结果很悲惨:讨价还价不成,酒气冲人的山匪歪歪倒倒走来拉马缰绳时,一声尖利的呼哨,几把因钢火极好而声名远扬的的护撒短刀几乎同时进入了山匪们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在山垭口弥漫开来,呛人,连马都不安地躁动了,嗤嗤地喷鼻子。 “英雄救美”真是意外所得。搜山打兔子,山匪们说是“双逮”,结果断送了性命;而马帮实在是“捎带”,却有了收获。赶马人没有想到,他们为了自己的货物逼不得已而采取的行动,却救出了摆夷土司的女儿!青年马锅头和他的马帮成为了这摆夷地方的大英雄。土司一家感激涕零不说,他所管辖的远近摆夷寨子都来拜见这大英雄。一连几天,在土司家那不同于平民竹楼的干栏式大木楼里,他们被包围在盛宴米酒中,享受了尊贵的宾客待遇。不仅如此,这几天中所有过路的马帮与客人,都受到了摆夷人的款待,也都拜会了这个敢于向山匪动刀子的马锅头。土司家人出人进热闹非常。 就在这几天,一个俗套中的爱情故事被孕育催生了。 那一声突然响起的尖利的呼哨声,不仅在夜的山林中激起无数个回声,也在那美丽的摆夷姑娘心中不断地回响。青年马锅头的形象就是从那个月夜开始,就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在把他们迎进家中极尽热情的接待中,她的心就栓在他身上,他所有的举动言谈都会在她心底激起涟漪,她在柔情的遐想中荡漾,焦灼而甜蜜。马锅头是在那天天亮了后才见识了姑娘的美丽的,这美丽一下抓住了他,直到其他赶马人吃吃地笑出声来他才醒过了神,而那姑娘早已经低了头,羞红的脸有如此时初露的朝霞一般艳丽。当他知道姑娘是土司女儿的时候,他是连看也不敢正眼看她的了,只用眼角余光悄悄跟随着那窈窕的身影。摆夷地方不同于汉人地方,对情感的表达没有很多的约束。因此这姑娘眼神表达的感情直白而热烈,马锅头却躲躲闪闪,他明白自己赶马人低贱卑微的身份。 事情终于在马帮离开摆夷寨子的头天晚上捅破了。送行的晚宴持续到很晚,开怀的豪饮放翻了所有的男人,马锅头醉眼迷离地摸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铺上就响起了鼾声。夜深了,摆夷地方温软的夜风轻轻拂过,飘飘荡荡的雾气,在芭蕉叶上凝聚起一粒粒晶莹的露珠。夜,静得能听到蕉叶摇曳露珠滚落的声音。这湿润静谧的夜里,那个摆夷女子风一样潜了马锅头的房间……。微熹时分,一波高过一波的潮水般的激情终于平息,浑身湿漉漉的他们张着嘴急切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借助晨光,马锅头看到了摆夷女子的小包袱,他明白了,她要他象摆夷地方的风俗,把她“抢”去,以后再回来认亲。那是正常求婚不成才采取的手段,马锅头认为那样做与山匪并无二至。他要先提亲,不成的话,待他返回时再“抢”不迟。不管你爹应不应,你都是我的!他对她说。姑娘泪流满面,默默揪下了他脖子上用编结精致的红丝线穿着的玉片,那是他在缅寺里求来的,赶马人都有,据说能避邪。 都在预料中。土司虽然感激青年马锅头,但毕竟是摆夷人看不起的“跟马屁股”的赶马人,又是异族通婚。那天早晨马锅头满身血迹从山上下来时,给土司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一个连山匪都敢杀的人,不会有什么善缘。他拒绝了马锅头。土司想得深远,这马锅头年轻气盛,无论怎么有理,他也有违驿道上的规矩,其他山匪不会轻饶他。和他结亲,就等于和所有山匪结了仇。女大不能留啊。先是山匪,后是马锅头,事情全因女儿而起。马锅头走后,土司不顾女儿的哀求和反抗,把她嫁到了另一个寨子。 数月后,马锅头返回,听到这一消息,他血红了眼睛,一声不吭地把马帮安顿了,直奔姑娘嫁去的那个寨子,他要夺回自己的女人。在摆夷地方,姑娘未嫁时,谁都可以“串”,成为人妻之后,就不允许了,更何况是“夺”。暴怒的马锅头和同样暴怒的摆夷人相遇,结局可想而知。马帮驮着重伤昏迷的马锅头离去了。 后来,听说那片山里又有了山匪,却不在驿道上劫马帮,而在赶摆路上劫摆夷人。直到那个女子挺着大肚子也出现在赶摆的路上,这股山匪就再没有了踪迹。 再后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席卷了那个寨子,没有一幢竹楼幸免。 …… 这故事在当时很赚了不少汉子的感叹和婆娘的眼泪。唏嘘过后,日月照样轮回。故事嘛,听过了也就过了,作为谈资,它也只是在一个时间段里存在。赶马人、贩牛人不断带来的外面世界希奇古怪的新鲜事,日复一日地淘换和更新着人们的脑壳里的信息,这事情也就被逐渐地淹没了。它的被激活,全是因为那细眯眼里射出的两束冷光。 记起这段旧闻的,是李家堡的师爷。 四 野种,野种……。一帮娃娃有节奏的整齐划一地喊着。被叫做“野种”的娃儿站住了,这么些天来,他知道这就是在喊他。他已经叫野种了。野种转过身,冷冷地看住那帮娃娃,娃娃们噤声了,他转身吆着猪继续往村外走,他要放猪,要割草,要拾粪,有的是要做的事情。喊声又起,他再次转身,喊声又停了。周而复始,他不再理会了,只是啰啰啰地招呼着那几头猪。那帮娃娃已经跟到了村外的老碉楼下,他们这样闹了几天了,任大人怎么呵斥他们也还是乐此不疲。他们见拍屁股跳脚的叫唤,再也引不起野种的任何反应后,一个大一些的娃娃走上去扯了扯野种的衣裳说,这衣服是我的。几个娃娃也指着野种说道,我家也给了的。野种没回头,扭身挣脱了那只手,顾自走去。那娃娃追上去推了野种一把,野种转过身来依然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对方。又有手推来,野种后退了两步,还是那样一动不动。更多的娃娃也伸出了推野种的手……。野种不断地后退,终于退到了村路的坎上,他一脚踩空滚到了沟下。娃娃们全都不吭声了,他们注视着野种,等待着他的反应。重新回到村路上的野种放下背篼,拍了拍身上的红土,突然间野种一声不吭地朝着领头的那个娃娃撞去,一群娃娃打成了一堆。野种并不管其他娃娃,就死死纠缠住领头的那一个。摔倒,爬起来,再扑过去。有娃娃见到了野种流鼻血了,一声叫,散了。此时,野种已经把高他半个头的娃娃骑在了胯下。 挨晚,正当李家堡人端着大海碗蹲在自家门前,就着满天火烧云反射的红光边冲磕子边吃饭时候,野种提着一只包袱沿村街走来,他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凡是在他身上指认过衣裳的娃娃,他们的家门口都放下了那些旧衣裤。大人们在一瞬间的愕然后,立刻明白了,他们宽容地劝慰着野种,可那野种无声地犟犟地拒绝了那些家大人再次塞给他的衣裳,只顾一家家走下去。有挂不住面子的发火了:有本事你把身上穿的也脱了!正望回走的野种并没有犹豫,连头都没抬,撕着扯着边走边脱,在村街上一路留下衣裤,光着屁股走了。 一个小人人做得居然如此决绝,对李家堡人进行了一次公然的示威或挑衅。被送还了东西的人家把自家娃娃收拾得鬼喊呐叫,其他人家看着这个过程乐不可支。有说野种死头干僵犟甩甩的,有说他人小心气大,还有说他有骨气……。不管怎么说,事后,人们不得不重新看待这个小野种。这算是野种的一次有轰动效应的举动,从那以后,再没有小娃娃们找他的事,可也没人与他亲近了,而他自己也从不肯与旁人接触,连放猪也都尽拣僻静处走,偶遇大人招呼,也一样的不抬头不吭气,哑巴似的。 自埋葬了摆夷女人的第二年,主事爷就得了怪病,刚立冬就爬不起床来,一天到晚咦咦唔唔惊惊乍乍的,总说那摆夷女人来找他,一下说她在床头,一下又说在门口,还说在房梁,要么在就墙壁上,无所不在,弄得屋里阴风惨惨。李家也不知找了多少个草药医生,就没有一个能够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八爷带几个汉子,花了大价钱,抬着专门从很远的城里请来的老先生爬山过河走了两天,硬是用背架把老医生背过了高脚岩。到了李家堡,那老医生望闻问切一番,摇头叹息:此病非医道可为啊!老夫道行浅,惭愧。颓然出门,连酬金都没要,自己雇了背夫回去了。老医生走后,人们好象突然醒过来,背时,怕是着鬼魇住了!口头上谁也没说出来,心里却都是这样想的了。村人们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找师爷,师爷说,容我想想,在主事家火塘边闷头咂烟坐了一天。末了,他磕磕长烟杆说,老话讲求神不求医,没说求医不能求神,有用没用先不说,我还是走一趟吧。 师爷请来的端公名气大,说是可以和阴间对话的,道行深了。那端公是一个干瘦老头,着黑衣黑褂黑瓜皮小帽黑面毛边鞋,夹黑色小包袱,黑的山羊胡子,连脸色也都透着黑气。装用具的画有八极图的黑箱子从牛车卸下来的时候,不知是担心还是好奇,冬闲的村人们都往主事爷家那边去了,不远不近地在院门外聚着。看那端公披挂着神神怪怪的行头,口中念念有词,拿着罗盘在主事家里出出进进,把画着怪异符号的黄纸符占往门楣、堂屋甚至床头一通粘贴,挥舞桃木剑房前屋后里外都转了个遍,又将那摇铃羊皮鼓等一干响器弄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动静来。端公眼里超然无物,做得十分卖力和投入,大冷的天也整得汗流夹背,连头脸都冒出了腾腾热气。据说夜里还要头顶瓦片,去阴间寻访缘由呢。李家老人都说这端公好,有道行。师爷这钱花得值当 端公来了,八爷躲得远远的,看着那鬼里鬼气的的瘦老头没入主事爷家院门,他心里突然七上八下的不着落,可又说不出个究竟,他在看热闹的人后呆站了一会就回去了,然后又独自出门去了高脚岩那边……。 第二天,那端公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把师爷叫到近旁说,有一外姓人的坟头不正,把主家宅子冲了。师爷问有无化解?端公说,搬出老屋没用,因为是这屋的人犯了冲;挪坟又怕招惹了鬼魂。只好如此这般……,人们没听清,只见那端公留下些裁得巴掌大小的黄纸,坐上牛车,走了。 带着那些黄纸,主事婆和野种去了高脚岩。人们这才猛地想起,野种的妈已经走了有一年了。想到此,人们好象还真悟到了点什么。哦——。有人若有所思地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叹谓。 也怪,主事家婆娘带着野种去烧香烧纸后,那主事爷的毛病就见好。那老婆儿从高脚岩回来后悄悄告诉主事爷,她在那摆夷女人的坟前还发现了另一堆烧纸的灰烬。 从这个冬天起,以后的冬天老主事都要犯病,每到这时,主事婆就颠着小脚和师爷一起去端公那里求些黄纸来,再与野种一起去高脚岩烧香烧纸。每次,主事婆都会发现那一小堆绝对不是她和野种的烧纸的灰烬。 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五 野种能顶事放牛了,老婆子却倒下了。临死前她抓着野种的手不停地叮嘱:到你妈的忌日莫忘了去烧香烧纸。野种点头应承了。直到老婆婆下葬,野种都没有掉泪,还是那样木着块脸。自从八爷当年那一记大耳巴后,再没人见过他的哭或者是笑。事实上,无论是放猪还是放牛,野种大多时间都是在村外的山上,人们能见到他的机会其实很少。在人们的脑壳里,野种只剩一抹很淡很淡的印痕了。 主事婆走了,野种也搬出了村子。他在村外路边供过路马帮用的马棚牛舍边搭起了一间小屋。野种盖小屋的那两天,石匠拎着家什去了。石头椽子草排等材料是野种放牛的时候一天天的捎带着备好了的,石匠把那些石头凿得方正,墙基脚就垒砌得平实漂亮。两块夹板往石基脚上一支,就地取了土往夹板中倒,咚咚地夯实,土舂墙一点一点地就高了起来。砍来的椽子往那一高一矮的墙上一搭,铺上编好的草排,一间散发着土腥气和山茅草清香的偏厦就起来了。石匠是个闷头葫芦,野种干脆就是个“哑巴”,两个人叮呤当啷干了几天,却没有搭一句话。饿了,火灰里扒几个烤得焦黄的洋芋扔过去;渴了,一竹筒山泉水递过来;要搭把手了,扬扬下巴示意一下。活路做完了,两人坐在屋前卷了老旱烟吧嗒吧嗒咂起来,一泡一泡地吐口水。直到嘴酸了,石匠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尽,毫无感情色彩地说:你给我做儿子吧。野种偏头看了石匠一眼,阴阴地说,不,我有爹。野种明白呢。石匠起身将长杆烟锅王后领口一插,拍打了身上的灰土,拎着叮当作响的家什,闷头走了。 李家堡这地方的牛一直是由专门牛倌放。调教好的耕牛在使牛的季节各家自己用自己管,而平时都随那些小牛生牛和要出卖的牛一起放。清晨,野种只要拍一下牛屁股,吊在那头残了一只角的老黑牛脖子上半截竹筒般的铜铃铛,便叮咚叮咚慢悠悠地响过村路,此时无论是圈在一起的还是分散于各家各户的牛们,就自己随着这牛铃声尾随而去。在村口老碉楼下,野种已经咂了一锅烟,脚上也抹上了用草棍从烟杆里沾出来的防虫防蛇用的的烟油。牛们在野种面前聚着,接受完野种的清点就上山了。挨晚时分,牛群牧归,到得老碉楼,牛们便不再顾及野种,熟门熟路地兀自回去了。放牛在李家堡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活路,与正经农人不能比,大概也就比赶马人梢好点,大都是由鳏夫绝户担当。这对于野种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莫看他在李家堡人前连闷屁都不放一个,但与那些来往于驿道上的赶马人贩牛人却相处得很好。野种搬到村外路边供过路马帮用的马棚牛舍边来,不仅是避开李家人,也是为了方便与赶马人、贩牛人交往。潜意识里,野种希望能从这些见多识广消息灵通的人们的嘴里得到点什么。野种虽闷却不憨,时间久了就把贩牛的那点门道摸清了,从赊牛卖到买牛卖,自立门户干起了贩牛的勾当,可他只干坐地买卖,不象其他贩牛人那样远走他乡。野种心中有他自己的主意。 又过了几年,老主事也主不动事了,连咂那杆大烟锅的气力也没有了,偶尔想显示一下威严,却老控制不住滋滋地跑风漏气,事与愿违威风扫地。其实老主事早就想交出那大烟杆了,气短神虚的他日益感到精力不济,尤其在主事婆走了后,他确感意冷心灰。老主事原来选定的理想传人八爷,师爷是一直不置可否,他本人后来因了野种的事也犹豫了起来。但偌大个李家堡的确难寻德能双全的人呀!原来他与师爷也想到过石匠的,可他们明白,仅凭忠厚是主不了李家内外之事的。虽然八爷身上有着许多没有答案的疑问,可他办事的干练和处置事务的决断却是李家堡无人可以比拟的。犹豫中,事情便一天天的搁置了下来。当后来人们再找他的时候,无奈的他略微睁睁糊着眼屎的昏花老眼,费力地举举那权仗似的大烟锅说,凭良心做事吧!良心?人们想,光凭它整得成个毬!如果就凭这东西就整得成事情的话,还要主事整哪样?要讨主意的人们自然想到了精明的八爷,时间一长,李家堡人就在老主事没过世,大烟杆未交之时,求到了八爷的门下,而八爷也未过于推辞,便应起了李家的事务。当然,每次他都要和师爷求教或商量,在老主事精神尚可时偶尔也要请教的。 现实的李家堡人可以不信良心,却不能没有主事;八爷虽无大烟杆,却拥有了实际的权力。 现实不断地在刷新着人们的记忆,旧有的一切若无缘再次进入现实,就必将沉落于记忆的深处而被时光的尘土湮没。久不出门的老主事渐渐地退出了李氏宗族的中心,淡出了李家堡人的生活。李家堡人的忘性实在是很大的,有了八爷就把正宗的主事晾到了一旁。连祖宗规矩都敢于忘却,一个几乎从未有真正进入过李家堡人生活的小小的野种算得了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人们的心里几乎就没有出现过他的影象。如若不是师爷家的那头生牛牯子在穿鼻子的时候发疯而冲向人群,野种在这个要紧的时候再次出现在李家堡人的眼前,展示了他的勇健和强悍,只怕人们就会永远地将这个游离于李家堡人生活之外的边缘人忘记了。 师爷家的那头生牛牯子算是废了。野种把它制服后在它的四蹄都栓上了绊脚绳,慢走还可以,要蹦要蹶就只能把自己绊倒。原想在它平静下来之后,再解开绳索,跟牛群上山放养一段时间再说,可不想它竟认准了那两个给它穿鼻绳的汉子,一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便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撞去,尽管每次都轰然倒地。师爷没了办法,于是那生牛牯子就进了野种的牛栏,看卖到别的地方还能不能调教成一头驯服的耕牛,否则,就只能成为“剐干巴”的了。 这天挨晚,野种刚把牛圈起来,暮色中,有叮咚的牛铃声从古驿道传来。贩牛人来了。在老碉楼前的路上,背着柴捆的八爷也听见了这牛铃声,他加快了脚步走向通往村里的岔道口,他象是要避开这些贩牛的。然而来不及了,前面路的拐弯处已经出现了斜挎着蓑衣的人,身后牛与人的队伍鱼贯出现了。八爷走到了路边停住了脚步,背对着路,用拐耙在屁股后面支了柴捆,歇息着,象是主动让路。在寂静的大山里走了一天的贩牛人热情地招呼着,问候着,表示着对方主动让路的驿道礼节,八爷并不吭气也不偏头看一眼。这队牛与人混杂的队伍朝着村边野种的住处去了。一个一直在注视着八爷的贩牛人走过去了,他收回目光后吃力地在想着什么。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朝八爷喊了一声,八爷身体一战,随即收了拐耙快步离去。贩牛人还一直站在那里,疑惑的眼神跟随着八爷匆匆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村巷里。前面传来粗声大气的询问,这个贩牛人应了一声转身移动了脚步,却还一步三回头。 野种屋里火塘熊熊,一夜酒香,酒歌唱到所有人都醉翻倒地,几头牛变成了一摞叮当作响的银钱。其中也包括了师爷家的那头二疯的生牛牯子。 大清早,日头刚把高脚岩顶染红,野种送牛贩子上路了。走出一截后,一个贩牛人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疾步回到野种面前,比划着手说了一通,说完后他停了一下,摇着头叹了口气,拍了拍野种的肩臂,扭头追赶他的牛和同伴去了。野种石头般地矗立在路边,一动不动,任冰凉的露水打湿他那又脏又破的大裤脚,两眼直楞楞地一眨不眨,盯住那被太阳涂染得越来越红的高脚岩顶,反映在他眼中的红色,就象两朵燃烧的小火苗。贩牛人和牛的队伍渐行渐远,隐入了远方淡蓝的晨雾。一曲高亢苍凉的山歌和着隐约、空寂的牛铃远远地传来: 难吃不过(么)——黄连根 难在不过(么)——无根(尼)人 ……
这年的冬天多雾,那雾不时就变成冰凌簌簌落下来,把地上冻得白亮,天气阴寒湿冷。久病年迈的老主事已难得熬过这个凛冽的寒冬,要升天去见高脚岩上的列祖列宗去了。那是李家老坟院,只有够了寿数的人才“升”得进去,短命的是一概不得进的。得进老坟院,是一种圆满,亏心丧德的活不长,就不得圆满。那口规格明显大于一般棺材的老柏木寿材就支在床边,老主事在半迷糊的状态下很舒适很知足地享受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嘴角竟就显露了隐隐笑纹,他就要圆满了。八爷、石匠和师爷指派着村人进行着一切办丧事所需要的准备,请吹鼓手、念经的道士,做纸人、纸马、幡等一应祭品,忙碌中,李家堡竟然透出一种莫名的喜气。 野种入冬就不放牛了,每天只要把铡好的草料拌好投入槽内就行了。这几天除了去高脚岩烧纸,就守在老主事的屋里。他冷冷地坐在角落那里,表情依旧木然,来来去去探访的人们并未特别地注意他,他也从不去注视哪个人。他就那么坐着,好象在等着什么。老主事在那一刻突然清醒了,他空洞的眼神环视这间屋的时候,见到了野种,他一震,眼神就急切了起来。他支开了屋里的其他人,招呼野种到了床边,一把拉住野种的手。野种在老主事的示意下,俯下了身子,老主事对着野种的耳朵断断续续地说了一气,老泪纵横。说完了,老主事如释重负般地长喘了一口气,又迷糊了起来。 野种脸上的肉跳动着,两眼没有了那两股冷气,代之以血一样的红色,灼人。走在村路上,人们惊愕地看着野种,这野狗日的是咋个了?人们对这个怪人反常吓人的眼神十分的不解不安。野种回到了他的小屋,一整天闭门不出。有搂草的人回来说,野种的屋里哗啷哗啷地一直在响,象是磨柴刀……。这话自然没有逃脱了八爷的耳朵,他觉出了血的腥气。 次日下午,天空阴霾,高脚岩的阴影早早地就把李家堡覆盖了,光线暗了下来。老碉楼下的村路上,野种当道拦住了外出发帖子回来的八爷,他叉开双脚立在路当中,腰间的柴刀亮晃晃地戳眼,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了八爷。八爷没了去路,也就当面立了,迎住了野种的目光。四目相对的情形,有如许多年前他们两人在场院相遇时的场面。野种老半天才冒出了一句话:挨晚,你,到我妈坟前去!被村人视为哑巴的野种,生平以来对着八爷说了第一句话,而这句话的声音如此阴冷,野种自己听了都打了一个寒噤。野种提示般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柴刀,转身走了。 吓八爷?八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沟沟坎坎不知道过了多少,一生人真还没有从心里怕过哪个,比这严重得多的要挟和恐吓都不算个什么,就这一句话想要八爷把它当盘菜?顶齐天也就是碟醒酒萝卜下饭菜。可这是野种说的。八爷心中突然地有了那种不着实的感觉。 回到屋里的八爷颠着烤茶罐子,脑子里那萦绕了多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事由又翻腾了起来。 ……那几个孤魂野鬼是否还在那山中游荡?他记得后来是给他们烧过香。 ……做了别人媳妇几个月的女子,肚子里的孩子能是谁的?这最让人绝望。 ……那大火中的冤魂是不是还在恶咒着他?很多晚上他都是在嘈杂恶毒的恶咒中醒来,一身冷汗。 ……外有官家的缉捕,内有抛妻弃子败坏纲常触犯宗法的残酷处罚,那事,人们应该都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都那么多年了。 …… 即使一切猜测都是真的,即使所有的证明都是八爷的错,可现在也不是时候啊。八爷就是八爷!他相信万事有定数,他要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刻。 野种指定的时间到了,八爷没有动。一报还一报,是祸躲不脱。躲了那么多年,他真有些认命了。八爷起身往火塘里添进了几块树疙瘩,火窜了起来,屋里亮堂了。来吧,看清楚些,希望你也有我当年的身手。八爷这样想着,心里反而塌实了。 挨晚,野种到了高脚岩下摆夷女人的坟前,没有见到八爷,连有人到过的痕迹都没有。 深夜,火塘边的八爷被一条猛然闯入的黑影扑倒,柴刀一闪,他连声都没有吭就趴倒了。 佛晓,老主事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安详地升天了。 天大亮,咿哩哇啦的丧乐声中,李家的孝子贤孙们跪满了一场院,头缠白布的野种也来了,他跪在人群的最后。人们不觉得奇怪,老主事的丧事他会来,也应该来的。在一片毫不起劲的号丧声中,有一个声音哭的极其悲恸,那就是野种。他的头因哀痛而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杵着,竟把前面的红泥地砸出了个小窝,双手拍打起的阵阵红尘与额头上渗出的鲜血、涕泪一起,将他的脸涂抹得触目惊心。那底气十足的,充溢了山里汉子所有的真诚的哭喊近乎于嚎叫。走了啊——,都走了——,再也没有了,没有了呀——。李家堡人算是头一回见识了这种令人肝胆俱裂的哭喊,他们偷偷回头从捂着脸的手指缝中看到的那张脸,令他们震撼。愧疚?怜悯?还是其他的什么。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沉重得难受的滋味。 丧乐停了,野种却不知道,他沉浸在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自由张扬的宣泄之中。他被人们扶起,刚站稳脚,就听得一声:请主事——。他抬起头来,随即,八爷出现了,他身着簇新的黑色衣裤,右手端着那支有小娃娃手膀子粗的长杆大烟锅,面色寡白,左上身僵直,腮帮子咬得邦紧。是他!是八爷!野种的大脑一下空白了。 繁杂的仪式完了。合——棺——。长长的吆喝使野种醒过了神,他大吼一声:慢!这声吼让所有人都惊了一头,盖棺的停了下来,扭头探询地看着八爷,等着这新主事发话。八爷没动也没吭声,只把眼光直直地掠过众人的头顶,看着那座又高又险的高脚岩。野种慢慢地穿过人群在棺材前站定,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举起来,一抖,一摞银钱叮叮当当地落入了棺木内,然后他退了两步,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立于人群的前头,看着八爷做完那一切必不可少的程序。该挑选抬棺的人了,八爷接过旁人递过来的行头,一气点了七条精壮的汉子,最后一名了,他突然感到有两道犀利的目光在戳着他,他一转脸就被野种发红的眼睛给逼住了。四条眼光的碰撞,仿佛都能听得到铿锵的声响。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的对视,被一旁的师爷看得清爽,他的疑惑被证实了,很多关于八爷的事情都有了合乎逻辑的答案。这时,野种从脖颈上拈起了一根红丝带,一块碧绿滑润的玉片被带出了领口。八爷的精神一下象是垮了,竟然踉跄了一下。而野种并不为所动,目光始终象刀锋一般。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余地了,八爷宣布: 野种! 场院上静了一下,随即象水滴进了热油锅,炸了。他们以为一向精明的八爷糊涂了。有人喊:抬棺不兴叫外姓人!石匠扭头看了看师爷,见师爷并未动声色,他伸手想要去扯八爷的袖子,却被师爷的烟杆挡住了。场院上愈加嘈杂,八爷额头上青筋暴起。突然,先生走前一步,大声说道:野种不是野种!他看了八爷一眼,扭头面对满场院的人接着说,他是李家的骨血。静。听得见长长短短的呼吸声。人们懵了,呆了。 没等人们回过神来,野种一把夺过八爷手中那最后一套白衣和千层底毛边鞋披挂了起来。就绪后,他对八爷说:你等着!这话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
都说高脚岩高有十八里,没人量过,也量不了,弯有十二道倒是真的。说高脚岩险,险就险在这三十二道拐,那也就是在石头斜面上凿了可供两人对面而过的两行脚窝,或朝里或朝外地拐过刀削似的岩壁。单人负重而过尚须小心,抬棺上岩就更难了。李家堡人每次送“老”了的人上岩时,在人力体力的安排上很是讲究。八人上岩,一人携凿子和锤先行,将那些被磨光了的脚窝窝尽数清理了,这个活自然是石匠承担了。其他人分由两人承前杠,每到一拐就屁股朝天手杵地,一步一爬;中间的杠子却是由两人弓着腰背着,随时保持着棺木的平衡;后杠则是以肩膀把杠子往前上方顶。剩下的一人除了替换外,却是要领号子,大家和着他的节奏一步一吭统一步调,稍有差错就要滚岩子。每一拐都是一险,必须根据其长度和难度调整好体力,歇足了气,不然就会因体力耗尽而出事。唉!老祖宗选这么个地方为什么呀?是考验后辈儿孙们的孝顺之心?要不然何苦为之呢? 野种要的是前杠。这是最吃力的活路。他推开了另一个承前杠的搭档,一个人承起了杠头,看他毛戗戗的样子,便由了他去。野种今天让人刮目相看,随着那玉片的出现,人们发现了野种身上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未知总是让人敬畏的。大家想,总有他累的时候,那时再去替换他。 上路喽——。一声喝,杠上肩,吭哟吭哟的号子声伴随着人和棺木升入了高脚岩那尚未散尽的雾中。 前四拐过去了,已是晌午时分。野种膝上的布垫子已经被磨穿了,衣服的肩膀部分也被皮条绳勒破。几个来换他的人都被他一声不吭地挡了回去,人们心中忐忑不安。谁都知道,野种一旦不支,大家都得跟着滚岩子。可野种决绝的态度和他那可怕的神色,让这几个汉子欲言又止。他们实在是被今天的野种镇住了。 一拐又一拐,高脚岩象是没了尽头,他们在心里数着念着,祈求着祖宗们的保佑。他们有些后悔今天居然与野种这个犟狗日的搭帮抬棺了,可在这种时候,他们不敢吭一声。承头杠的野种依然在和着吭哟吭哟的号子挪动着脚步,他们看不见野种的脸,只能看见野种脖子上涌流的汗水和暴起的青筋,和那后背早让汗水浸湿了的颜色有点发黑的白土布衣裳。他们提心吊胆地跟着野种往上挪动,他们细细的命线线被野种冷漠地拎着。就这样,中间的四道拐总算又熬过去了。这时野种的鞋袢已经断了,鞋帮也裂了,衣服前襟与膝盖以下的裤子被山石扯挂得筋筋掉掉;他磨烂了的的双手和膝盖都在流血,肩脖上的生白布已经磨成了碎屑,碎屑又被粗皮条绳硬是搓进了皮肉,在他的身后,留下了汗滴和点点殷红的血迹,在青灰色的石板上,那血色很是戳眼。歇晌的时候,野种独自坐在路边。人们强装笑脸,给野种递去了烤洋芋和包谷粑粑,可他接过来就转过身去,留一个冷背给众人,对大家的劝说只是不理,象坨石头。见好说歹所都无法说动得了他,有胆小的竟哭了起来。野狗日的你要我们都和你一起死啊!人们破口大骂了。然而这些有如砸进棉花堆里的大锤,竟然没有半点反应。终于,人们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威胁,为了保全性命,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他们提着绳索围了上来。野种缓缓起身,面对了这些李家汉子。他冷硬的表情依旧,身上血污的坨坨肉与面部犟直的肌肉都在簌簌地跳动,两只硕大的拳头攥起来了,有血在往下滴落,骨节咔咔作响。眼睛!人们惊惧地注意到了这双眼睛。天那!那简直就是两汪血!那里面放射出的赤色戳得人心发颤头皮发麻。野种此时的狰狞,一下就抽尽了这些李家汉子的底气,他们没有抑制住恐惧的战抖,膝头一软,竟都跪下了。野种并没有料到竟会是这种景况,他有些吃惊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垂下了眼皮,冷冷地说:扯淡,想要活命就自家管好自家的杠。 野种理起了杠绳,吭哟吭哟的号子在云遮雾罩的高脚岩又响了起来。 …… 一步,再来一步,这是最后一道拐了。快了,快登顶了……鞋早已经甩掉,身上的生白布衣服仅残存了些肮脏的布片。指甲抠掉了,手掌磨烂了,额头撞破了,眼眶碰裂了,嘴唇咬开了,鼻子和耳朵在往外冒着血,肩脖上已经没有了牛皮绳,只有一条流淌着血水的小沟,野种身后一路血糊漓拉。他大声而急促地喘息着,带出了肺里嘘嘘的哨音,口中喷射出的气流吹得面前的地上灰飞烟冒。所有人此时都没了杂念,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们拼尽全力挺着,支撑着那越来越重的棺木向上!向上!所有思维都停止了,只知道听准号子,蹬稳步子,挣!挣—— 野种突然发觉脸控制不了地抖了起来,紧接着脚和手臂也抖了起来,这颤抖在迅速地向全身蔓延,他努力想克制但没有成功。野种不行了,他感觉到意识正在消失,身体在逐渐变轻,象是要飘飞了起来,一种极度的舒适感袭遍全身,它在诱惑着野种身心的彻底的放松。野种摇摇头,他费劲地追索,追索着这种他曾经仿佛享有过的感觉……突然,野种昂起满是血汗的头颅,挣命般的嘶喊: 妈——! 这非人的声音震荡着这混沌天地间的一切,在岩壁上撞击出无数次重复。霎时,野种感到力量正在回归到他行将麻木的躯体,颤抖正在消失。在最后的那段路上,野种不断地大声呼喊着这个给他勇气给他力量给他生命活力的字眼: 妈——! 妈——! …… 岩顶。云雾下沉了,露出了起起伏伏大大小小参参差差的山头。冬日黄昏的日头斜依在西天,懒懒的把夕辉撒到高脚岩上那些横七竖八死人般躺着的、一动不动的人体上,耗尽了全部气力的人们在这阳光散漫温柔的抚摩下,昏昏欲睡。野种抹了一把嘴角半凝的血,睁开了眼睛,他吃力地撑起了身子,扭头环顾,他得好好地看看这里,这是他在山下早都想好了的。很多年前,他和他妈也是来过这里的呀,也是这个时候,也是那轮慵懒的日头。哦,那边,妈说的摆夷地方、她的老家就在那个方向。在那里,妈最爱问一切过路的马帮,寻找着一个叫做“爹”的人,几年过去,几乎所有的马帮都熟悉了他们母子。对了,这里,就是刚才他们上来的那个方向,妈说爹就在那边山下。他那时侯不懂,为什么就非要找到那个叫做“爹”的人呢?野种颤颤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地来到岩边,扶住一棵松树举目远眺,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如此高远的天,这样广袤的空间。雾气平铺着漫去,竟然可以这样的无边无涯……野种咧开血迹未干的厚嘴唇笑了,这是他来到这片土地后的头一次笑。他笑得很舒心,因为他知道了,老先人们为什么选择这里做最后的栖身之地,实在不是为了岩下那些李家子孙们的什么狗屁孝心,他们是要补圆一个什么……梦? 野种灿烂地笑着,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生动,人们被他无声的笑吸引了。老实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野种的笑。他们走了过来,便一样被这阔大的天地感染了。野种很高兴他们能与自己有同样的感受,他真的很想和他们说说话。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喉头一哽,一柱黑红的液体喷出胸腔直落岩下。野种倒下了,大面仰天,缓缓的。人们急忙围过来托起了他的头,他又开始颤抖了。野种微笑依旧,环视着众人,仿佛是要把他们都牢牢记住,事实上,他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和他们搭帮。他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指向岩下,唇间吐出一声微弱的:妈—— 野种最终停止了颤抖,那灿烂的笑容凝固在了他的脸上。李家汉子们流着眼泪背着野种下了岩,不是怕把他埋在山上而沾了李家祖宗的什么光,因为野种的妈在岩下等着他,他要回到他 妈 的身边,带着他第一次,也是永远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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