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色登老人·拾蘑老人·达瓦额吉
作者: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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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登老人
色登老人自尽后,有关方面曾作过勘察,认定是自杀,不是他杀。其死法颇奇特,先以绳系于棚车一轮,绳头甩过车顶,结成套索,人坐在另一侧车轮上,向下一出溜,脚不能及地,因而缢死。草原平坦,附近无树,觅自缢之处实难,色登老人首先可能想到者,该是蒙古包之天窗,之所以未走此捷径,应是怕晦气留于蒙古包中,为家人能继续安居计,色登老人竟舍易求难,琢磨出棚车法。棚车家家有之,以平车加木框再覆以毡子制成,成为缢死之具,实在出人意料,棚车之高稍能过人头顶,若不经过精确测量,缢死绝难成功。 一知青回忆,出事前几天曾见过老人,老人正在放羊。冬初寒风乍起,年轻人犹冻得浑身发紧,老人就更为狼狈。只见色登老人鼻涕挂在唇上,两手缩于袖中,瑟瑟发抖,皮袍之蓝布面已破了几处,看来已不保暖。色登老人目视此知青鞍后所挂马绊,诫其勿将马绊两头都系上,若系成一套,下马时易挂住腿,会出危险。 闻此叙述,众知青认为,色登老人死前已摆脱不开套之纠结,故对套与死之关系颇敏感,而其劝诫知青小心,犹能见其为人之善也。 色登老人之死到底为何,当然无人能知,据众知青分析,乃因游牧不易,作为外乡人,生活上难处格外多,老来贫病交加,心境总是凄苦,冬初霜风凄紧,精神便终于崩溃了。 事隔多年,我突然想到,倘色登老人能如知青一样,能有个病、困退之类出路,则其结局恐不至于如此,反过来,倘知青无病、困退之类出路,其结局之至惨者谁知又当何如。
一老人,其子系我牧场场部粮店职工。某秋,此老自内地来此暂住,闻场部前面南山中多秋蘑,晾干后土产公司可收购,不由怦然心动。急备麻袋干粮水壶,翌日不待天明,踏露急急往焉。南山荒远,乱岭重叠,无可夜宿处,必当日返。徒步深山,寻寻觅觅,上上下下,弯弯拐拐,一日计程,六七十里恐不止也。待归时,苍茫暮色中,麻袋巍然可观,麻袋下,老人愈显瘪瘦,其背佝偻,若不胜负。然此老不惜其背,惟惜其履____ 运动过量,两履甚费,奈何!当日捶腰而眠。天复明,背复直,携具又往焉。一连几日,战绩赫赫。老人已六十开外矣,素在农村,地窄人稠,生路窘迫,绝无发财机会。今日见了蘑菇,岂能放过。心知节气逼人,若让霜冻着了先鞭,则此生财之道,又将生生断送了也。本地牧民户户皆有牛车鞍马,然经济意识毕竟不强,否则,擅此车骑之便,满山秋蘑,当一扫无余,又何劳此老远足徒步摭拾焉。 一日,寻至山深处,蘑菇已拾得半麻袋,忽见高草中隐隐有一坑凹,径约丈许。老人思忖: 蘑菇属阴,或许此坑能有所觅。负袋走近,将麻袋自肩上卸下,弯腰撩草探视。不料坑中忽地蹿出一物,定睛一看,分明是狼!老人吓得顿时跌坐在地,挣挫不起。原来此狼正在坑中作梦,被老人惊动,懵懵懂懂,夺路而出,幸而草原之狼年年遭牧人围猎,已惊怕到见人不敢细观赶紧逃命之程度,此刻则头也不回,倏忽无影。老人半晌方醒过味来,只觉浑身冷汗淋淋,手足发软,再无拾蘑之心。此时方叹家山遥遥,然尚舍不得那半袋蘑菇,仍旧扛了,不时回头望望,看那狼是否在后尾随,急急惶惶,落魄而归。 老人以如此年纪,吃了如此一吓,自当大病一场。当晚,果然病得沉重,儿孙们个个着慌。 岂料钱神与老人确有厚谊,到了这个关节,竟自行来救此老。当夜,钱神奋施法力,大战病魔,昏昏沉沉中,老人忽见有一钱发光,前飞作导,将老人引出黑暗险恶之地,顿时满世界皆是金灿灿元宝之光,头昏病痛,爽然而愈。去惊平复,如此之快,问人间中药西药,又有哪一味能达此奇效! 次日,老人又背了麻袋,望山而去,其身形步履依旧,只是手中多了一物____拖了一根木棒防身。 老人拾蘑之年,我于放羊时曾在山中遇之,牧场向无长途徒步之人,如行远路,若非骑马,亦必驾车,故乍见此老,几不敢相信。其华发白须负袋疾走之状,竟令我联想起土地老儿之类,心头颇感滑稽,不由总是想笑。事隔多年,回忆起尚很清晰,只是体味已变,对此再也笑不出来矣。
达瓦额吉
知青初来牧场时,达瓦额吉约五十开外,脸方而宽,面上风霜刻痕甚深,类城中已古稀者。 额吉身量不高,走路摇晃得厉害,两腿甚罗圈,走相颇像男人,此缘额吉年轻时长期为牧主放马,所做乃是男人活计。额吉不善做家务,做饭缝纫之事悉委与儿媳,自己也不闲着,捡牛粪、挤奶、做各种糙活儿。 知青蒙语水平有限,牧民与知青言,皆简而缓,惟达瓦额吉不管不顾,一说一大堆,且说话时,常带出嘿嘿嘻嘻之音,似笑非笑,更干扰知青之理解,知青猜测,此恐是哪根神经落了毛病,年轻时受苦太深,哪能无有伤损。 对于知青,牧民老太太多有抚慰之词,以示对远行离家者之关怀,于是使知青又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家。达瓦额吉则不然,从未有过此种妇人之仁,在她看来,知青现在之生活比她年轻时强多了。 一知青住达瓦额吉家,晚上知青在灯下看书,额吉先躺下,嘱知青睡时关好门,免得狗进来偷嘴,说了一遍,知青未理解,又说一遍,讲得更复杂,于是知青更不懂,忽然知青从其中“脑害”(狗)“依得”(吃)几个词悟得老太太意思: 大概要喂狗。赶忙出包拿进狗食盆子,额吉一看急了,蹭地一下蹿起,把门闩好,知青方知其意。 又一夜晚,微星无月,天很黑,知青随达瓦额吉去绊马,寸步不敢离,生怕被甩下回不了家。 蒙古包附近无好草,走出好远,返回时额吉向左走几十步,又向右走几十步,又站住不动,仰脸只是看天,知青心里格登一下,看来额吉也“突卢借”(迷路),这却如何是好。星星看不大出来,周围又静得出奇,好半天,忽然听得包中狗叫,赶紧循声而去,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唠叨不停,不知是在自道惭愧,还是在介绍经验。 又一日,达瓦额吉来找知青,说是耳朵听不见了,知青一看,其耳道深处全是棉花,原来额吉前几日耳朵痛,按照偏方将棉花蘸黄油塞入耳朵,前塞未取,后塞又继,棉花遂顶向深处,而额吉已浑然忘却前塞矣。 一女知青来达瓦额吉家,见额吉要洗衬衣,忙抢过来。牧民之衬衣轻易不洗,洗时油汗必已厚得可以。知青搓罢又揉,揉罢又搓,费了不少力气,方将此衣恢复本色。正向老太太邀功,老太太却一眼看到肥皂只剩下小半块,天哪!那原来是一整块。老太太嘟嘟囔囔,表示不值。此知青那日还真跟老太太学得一招:洗衣服先用酸奶子泡,保准省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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