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忆故人

 

四年前的今夜此时，是我见王维最后一面。

王维与我同庚，小我一季。回望和王维四十年（1965—2005）来同学加战友的情谊，印象里总感到他比我大，有如兄长。

今夜雾霾低垂，星月杳无，悠悠往事，恍如昨日……

 

一九六五年九月。

那时，初中刚开学。上代数课时翻看语文书，把课文当小说看。下午自习代数作业做不出来，又不敢找王老师问，便找王维讨教。王维上课认真听讲，一丝不苟。老师所授了然于心。对我有问必答，清清爽爽。第二次又去问他，他仍耐心讲解，不厌其烦。见我听明白了，便笑着问我，你是不是上代数课溜号了？我点头，羞愧难当。遂注意听课，不敢旁骛。

岁尾，班上迎新，击鼓传花，砸谁手里要献歌。鼓手援朝那厮故意让花落王维，王维不谙声乐，无奈站起，一脸窘态，扭捏推诿，众人不从。最后他学了两声猫叫，了事。

一九六六年六月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到新城子道义屯灭虫。时间一周。农村有跳蚤，王维见我被咬得抓腰挠背，便用清凉油为我涂抹解痒。劳动结束，个人总结。记得王维给我个人鉴定的第一句是：劳动态度端正。

一九九七年至一九九九年，王维和我在同一城市，这段时间我们交往最密切。他工作忙，常利用在指挥所值班时间打电话约我。王维敬业，有责任心使命感。见面时他很少谈工作，但看得出他工作压力大，常感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九九八年深秋，王维曾问起我离开育才后的经历。我和他谈了五六次，直到王维赴长春这个话题也没聊完。每当我望着他纯静而真挚的眼睛，总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他听。他像个牧师，我像是忏悔者。每每我讲起经历的趣事儿，他总会乐得眉毛一弯，眼睛笑成月牙儿，亲和干净的笑意在嘴角漾开。孩子般的稚气，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我喜欢他笑的样子。便把我骑马，打靶，酗酒，醉烟，养猪，打坦克，走格尔木，钻九老洞的洋相讲给他听。其乐陶陶。

我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从无倾诉欲。王维却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只是静静地听，有时轻轻地笑笑，从不打断我，也从不提问。直到我不说了，他才问：完了吗？我说，没完，下次来再说。

等下次去，他就会说，哎，你接着上回讲。

我故意问，上回我讲啥了？

他会清晰地提醒我上回讲啥了。

我问他，你愿听？

他笑笑，点头。眼里透着真诚和友善，叹道：你的经历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等我们退下来了，真得好好和你唠唠。

难得他那么忙，还听我和他瞎扯。

一九九九年初发生抢枪事件，本是一起恶性刑事案件，但王维主动承担责任，并及时上报。被免职后，顾全大局，担当无怨，坦然磊落，时时牵挂枪的下落，令人感叹。转业后，工作中正直耿介，是非分明，廉洁奉公。即便不如意，从不怨天尤人，坦荡以对。去世后，一下属叹道，最后的清廉者走了……

一个优秀的公仆，其价值往往并不在于他自己多么洁身自好，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人格魅力时时影响着周围的人，把他所在的小环境辐射得充满光明、温暖、美好和正气。给善良的人以信心和希望。

王维，就是具有这样素质的人。

二零零零年金秋，王维转业，尚未报到。曲丽薇阴杰邀王维车阳和我到关门山赏红叶。

眺望远山，秋意飒爽，枫红柞黄松绿草枯，错落有致。王维道：层林尽染。就是在那洒满浓郁秋色的山路上，王维跟我说起他的少年时代，在吉林磐石的快乐童年。冬天的雪爬犁，春天的山野菜，夏天的蝈蝈，秋天的野果子，蝲蛄，林蛙……他神采飞扬，一脸的快乐，至今历历在目，丝丝入心。王维多次和我说，他是山里娃。

山里，流出一清泉。

大山里走出的娃，有着山一样的性格，质朴稳重；犹如坚岩深处涌出的泉，纯净明澈。王维虽成熟稳重，但内心世界英雄主义情结浓郁，向往黄沙冷月，热血雄关的戎马生涯。是外柔内刚，有血性激情的男人，是那种为祖国和人民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的军人。

坚毅而执着，温良又不失刚直。          

二零零四年秋，王维到大连开会，我去看他，他身患沉疴，还和我谈起沈北新城子有五十亩地，让我抽空回去看看，他想包下来，好好规划经营，以后七年二同学聚会有块休闲聊天的去处……

同学金申病逝前不久，王维拖着病体前去探望，给老同学送去最后的慰藉。

王维病危时，瘦骨嶙峋，一日三厥。战友去探望，恰逢他清醒过来，气若游丝地叮嘱单位的同志，安排好一孤儿复员兵……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惦记着一名普通战士的工作安排。此情此景，令在场者无不落泪。

二零零五年二月十日，年初二。因我次日离沈，王维提前邀同学聚。

王维车阳曲丽薇李妮娜卢洁江阴杰郭志恕李建阳王建力于营光刘志祥马松山仲书祥李广运胡建忠王林林慕德乾刘力。共十八人。

这是我见王维生前最后一面，也是王维和同学们最后的晚餐。聚会时王维强打精神，谈笑风生，吟诗道：年年岁岁花相似……散了后我送他，车上他气喘嘘嘘，到家时他都说不出话来……

两个月后，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已静静地躺在廻龙岗殡仪馆，永远不会再和他的同学战友说话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善良、正气、宽容和责任；他的美好情操和人格魅力，将永驻于他所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心中，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显珍贵。

诚然，王维一生，未成经天纬地的事业，没做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是兢兢业业忠诚于使命，坦坦荡荡直面于人生，个人得失决然不计，工作和他人时时牵挂于心。

我浪迹半生，天南地北，单位迭更，阅人无数。而今静思故交，如王维般难忘者，无几。

 

诗人说，有的人活着，他已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夜阑人静，月冷霜凝；徒生寂寞，心绪潮涌……

总感到，他还在。

                                                                      2009-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