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马 作者:邢奇


 

《老知青聊斋》:

   
    草原辽阔,马是腿脚。知青与马相伴日久,于马极熟,对马身上任一部位都能侃出内容,兹按部列举一二。

 

  耳听八方
   
    马听觉灵敏,两耳如正在收取信号之雷达,总是转来转去。睡觉耳犹在动。知青放羊时,牵缰卧于地,马以人为中心,边转耳,边啃草。有时忽然停啃,两耳竖直,扭颈转身直视某方。此刻远方必定有异,常是有人到来。放羊颇寂寞,难得逢人,见人来知青精神即为之一震。马耳颇见情绪,紧张则峻直,松弛则垂软。一知青放羊闲得无事,见马耳有趣,遂进行试探性研究,发现马耳最忌吹气,若凑而吹之,哪怕轻轻一口,亦必摇首而怒。马之耳廓,肌肉发达,耳廓向声音方向转动,有助于接收。人之耳廓,除非返祖,方会动弹,与马相形,真如虚设。惟从耳提面命一词,人之耳廓能见些用途──不服从,则揪之。马三岁时即须骑驯,再大便很难制服。套住生驹后,循杆过去,第一个动作即是先揪住马耳,强行上辔。可见无论是人是马,耳朵皆是受制之把柄。

 

  眼神不济
   
    马眼大而有神,双眼皮甚美观,其实目力却欠佳,不如马耳好使。马眼视物,常不真切,胆小之马遂旁跳而闪,人骑术不高必遭颠厥。大车老板之术语有“眼离”一词,即此之谓也。某秋,一知青赴基建营地,行至差几十米时,营地上有人在高桩上拴绳,粗绳一甩,马不知何物,身形一蹿,前腿并跳,将身一拧,骑者未加防备,上身向后而仰,人臀离鞍,肩背已仰过马臀之后。马更惊恐,连尥几下,此知青两脚犹在镫上,一时不得脱开。两腿如辕,上身如车,其势甚危。也是命不该绝,那马又尥了几下,竟将此“车”脱卸下来。万幸,万幸!

 

  鼻有重疾
   
    我牧场地处东乌旗东北部,马近万匹,惜其中七成皆患慢性鼻疽,此病极易蔓延,重者涕黄乏力。病马不得入内地,无法出售,只能在本地充役。场部会计账上,每匹马仅作价几十元,只其皮毛鬃尾之值也,不过一外壳之钱耳,连肉钱也未算。每年内地来买马,相中后,在其眼中点入鼻疽菌素,一日之内即出检验结果。初时,我牧场之马不论有无鼻疽,俱合群而牧,病马越传越广,后乃分群,将鼻疽严重之马圈至深山沟中。在马颈上用来苏水一一注射,针头一拔,马即毙命,极快。一时山沟中横尸遍野,若古战场一般,极惨。东乌旗之西有阿巴嘎旗,被划为非鼻疽区,其鼻疽马悉轰至东乌旗。我牧场羊倌每人四匹马,我之名下,即有阿旗之马。风风雨雨,鼻疽马助牧人放牧,亦殊难为这些病号了。

 

  唇畏疼痛
   
    马上唇极怕疼,兽医随身药箱中有一根胶皮带,做一般手术时,只需将此带勒住马上唇,用小棍绞紧,马痛极必晕厥过去,不须更用麻药。人晕厥过去,必掐其上唇人中,以期其苏,为何于马却颠倒其理,反而期之以晕厥乎?人道马道,何其不同。
  
    马下唇有微须,冬季酷寒,马背风而立,冰雪将其唇须黏去不少,余须则挂着些许冰珠,连同下唇在寒风中瑟瑟作机械抖动。此画面在我脑海里至今犹存,马之寿数约二十余年,我之坐骑现在恐已皆不在马世了。

 

  牙鉴其龄
  
    初知马牙时,并非由马而始。幼时听相声,内容为"对对子",捧哏出"马啃马牙枣",逗哏对"羊吃羊齿蕨"。心下不解,求教后始知此马所啃之枣为长形,马牙长,故取以喻枣。后读书时,又见到"马齿徒增"、"马老齿长"等语,看注解,知皆为人类自谦之词,是知与马牙相联系者不惟有枣,即人类亦肯屈尊相就也。当时身居城市,对马牙难得仔细观察,故对马牙所知也仅此而已。
   
    插队到牧区,日日见马,对马牙始有感性认识,牧民甚通马经,皆喜谈马,对马之各类问题,有问必答,得此良师,对马牙之了解遂有了理论高度。

马初生时,仅有牙16只,一岁增至28只,六岁牙全出齐,牙出齐后,雄马雌马牙数并不相等,雄马40只,而雌马仅36。马有 6对切齿,齿平面原有黑凹,每日吃草磨损,至六岁时已将黑凹磨去,出现两圈坎痕,十三岁时内圈坎痕也磨去,此时齿平面为圆形,再往后,牙随长随磨,根部上移,齿平面遂变为三角形。老马咀嚼能力减弱,而马牙犹在生长,增长大于磨损,故老马之切齿甚长,遂有"马老齿长"之说。至于"马齿徒增",所增者不仅包含由短变长,也包含数目由少渐多。

犹记得初下队时,一知青分得一马,蔫头耷脑,眼上皮皱纹重叠,老相十足,此知青以老马不堪役用,遂向队里交涉。一牧民掰开马嘴,看看马牙,以极肯定语气说:"加洛(蒙语:年轻),加洛。"其他牧民再看,也是同样。此知青心想:若人嘴中也有此种铁证,则改户口本之岁数者必技穷矣。
   
    马在群中打架,又踢又咬,但对人则只用蹄子,不用牙齿,何以如此?猜想人类驯马之初,马肯定要用牙齿对付,马牙大得可怕,啃上一口,绝不会轻,故人类对于马牙之用肯定会严加限制,在马之遗传信息里,于咬人一项中必覆满皮鞭,以至于淹没咬人之念。然事必有例外,一知青之马即以咬人出名,最疯狂时,见主人过来解马绊,即扑来主动开咬。此马当然没少挨打,挨打后其牙明显收敛。以此观之,马在冲破遗传信息桎梏,人也在不断加强控制,使马之遗传信息烙印更深,人之辉煌,即马之屈辱也。

 

  颈可驮人
   
    蒙古马颈项粗壮有力,放羊时,弱畜跟不上群,则放置于鞍前颈上驮回,马虽不愉快,却也能胜任。牧区双人乘骑一马,第二人自应坐于鞍后。一日,短途赴会,一知青欲坐二等,然鞍后已然有人,此知青便倒坐于马颈之上,嘱中间骑者勿松嚼子,使马不得低头。于是,在“马善被人骑”之后打上了一个重重叹号。夏日蚊虻围攻,马唇最敏感,骑行中,马常猛一低头,将鼻唇贴于地面,边走边擦,此时鞍前忽然一空,失去马颈,骑者顿有前跌之感,甚觉不适。然马颈之于鞍前,只是心理依傍,并不可真去投靠。一知青未到草原前,见小说上描写骑马快跑时,总是伏鞍抱住马脖,来到牧区,真的骑马跑起来,便想起此招,蒙古马奔跑时,头向下扎,故此招一用便砸,立时摔将马下,遂因脑震荡歇工多日。小说之误人,此一例也。

 

  背忌鞍磨
   
    放牧一日不可离鞍,俗语所谓“马前驴后骡居中”,即指言骑者所骑位置。蒙古马前肢发达,稍前置鞍,恰到好处。马背靠前稍凹,至颈脊复突隆而起,鞍子不易前蹿。偶遇脊如罗锅者,鞍子前滑后溜,真令骑者叹气。马鞍最上为木质鞍鞒,横剖面为八字形,一撇一捺,正好扒住马背两侧。鞍鞒两侧下部设孔,以穿镫带。鞍鞒之下为皮鞯,再下为毡垫。马之肥瘦,最显见于背臀,瘦马臀尖脊凸,凸脊与鞍相磨,常易磨破,俗称“打梁”,敷药只能缓解,不易治愈。土法有上煤油者,亦一验方也。
   
    蒙古马乃中型马,其背一般高及人胸,如非冬日,上马并不困难。冬日天寒,人着得勒(蒙语:皮袍)毡靴,重二十余斤,上马本已不易,而马倌下夜,一袍不足以蔽寒,乃更套一山羊翻毛大氅,身形如球,撑杆一上,其姿态真如连滚带爬矣。

 

  腹最招蚊
   
    马在群中,水草俱足,大腹便便。套出乘骑,其腹乃缩。那达慕前,将参赛之马拴于桩上,控制进食,马腹更减,比赛时方能发挥速度。然所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只是一时之策,滥用则马命休矣。给马备鞍时,需紧勒肚带,不然鞍子要转。狡黠之马此时常憋足气,人上马后肚带便松弛下来,真令马主搓火。
   
    马腹皮薄面积大,乃蚊虻主要攻击处。马尾虽能驱蚊,却难及马腹。夏日放羊,牵马坐于地,马不住将后蹄自踢腹下,惜其限于角度,不能遍及。草原蚊子极愣,不似城中蚊子作尽盘旋,而是上去便扎,顷刻蚊腹变作小红珠,颗颗饱满。知青极心疼,常以手助拍。白马清晨出牧,暮归时,血迹斑斑,竟化为花马矣。

 

  打鬃盛会
   
    牧区除儿马外,春天一律打鬃。儿马长鬃飘洒,风度超群。而骒马、骟马一去其鬃,便已失却风光一半。除非马界忽然兴起“板寸”发型,否则,此长鬃自然之美将永使去鬃者自惭形陋。
   
    春日打鬃,在牧场算是一小节日。将马轰入石圈中,出口乃一狭长木栏,马入栏中,不得转体,人则坐于木栏上,用刀一一割取马鬃。开栏放马时,场面壮观。出口外,小青年持长竿两面排开,马拘束已久,乍一放开,撩蹄便跑。竿手已候多时,忙伸竿探套。套中马嘴,马一趔趄,扭颈转身,脱开而去。套中耳根,人猛一发力,马横摔而倒,欢声雷动。套中马颈,马拼命而奔,套遂滑至胸前,挽力之大,人莫能敌,一下将人拽倒,人拖于地上,以胸腹着地,昂头力攥其竿,身后齐呼“不苔巴(蒙语:不撒手)!”半是鼓励,半是起哄。此场面常以竿折袍破告终。竿虽折断,也比撒手要强——套中马颈,已属手臭,再一撒竿,面子尽失矣。正喧哗时,人堆忽地闪开,原来儿马子出来也。手潮者皆虚晃其竿,惟有愣主儿才下真家伙,然亦只能套套马嘴而已,稍有不慎 , 其竿必折。此时倍感草原民风剽悍,惜知青只能在竿技上邯郸学步,而断不能有此沦肌浃髓之由衷狂热也。
   
    当时知青每包只有五辆牛车,搬家车重如山,老牛艰难其步,往往后牛跟不上前牛,常常将牛头绳拽断。知青包中,绳子总是紧缺物资。在队里打马鬃前,知青各包早就先将名下坐骑之鬃剪下,搓作牛头绳了。

 

  尾添神韵
   
    乘骑之马,既失其鬃,则马姿潇洒只能得助于其尾之衬。试想,若再无其尾,则整个一团囫囵马肉,有何飘逸?马跑起来,其尾飞飞,于实中添得一虚,乃生其美。然就马本身而言,尾之功能,当然首要还是驱除蚊蝇。马尾上部为肉质尾柄,中有尾骨,尾毛循柄而生。无论马有多高,马尾单根之长均难超过一米。某知青曾有一黑马,脾气甚暴,而体型极帅。后其尾裹入草棍,又掺进粪稀,遂结成粗棒。走动即撞后腿,奔跑更不堪言。此知青向牧民讨得解法,端一盆温水,将马腿绊好,把马尾浸入水中,用黄羊角慢慢捣开。惜其粗棒之内,毛已沤糟,解开之后,尾稍稀疏,已失其丰,与此马身材毛色甚不相匹,其形象好似人之衣冠体面而脚上却穿着破鞋。此知青反而涌出抱歉之感,不过看那马之神态,分明有知足之意,自是对此知青,马之脾气也减了许多。

 

  腿最关键
   
    马之所以为马,首在其腿。“风入四蹄轻”,六畜之中,舍马其谁!马腿不仅快,而且灵,马蹄无意中踩人,人脚一动,马即知觉,立时抬腿。而牛则混混噩噩,死踩到底,故知青套牛车时,总是留神。
   
    马腿垂直,受力结构甚佳,如同桌腿,疲乏时后腿可交替支持,虚立其一,两条前腿加一条后腿即能以立姿入睡。
   
    马蹄腿之间为足腕,腕长而弯者速度不快,且易乏力,短而直者方为良马。腕上生有丛毛,冬日踩冰踏雪,难免磨秃。牧区绊马,皆绊于腕部,只绊三条腿,两前一后。马夜间也须吃草,生马驹初绊时,不会走路,傻站一夜。后渐习惯,方能带绊缓行。马恋群,夜间马群来近,便踉跄而去,夏秋露浸,皮绊变软拉细,常被挣开,不仅使知青遭受丢绊之损失,马腕亦自被磨破。天生如此,虽皮破血流,其恋群之性不改。
   
    我曾闻一民间传说:骑者祈于上帝,愿所乘之马,头更昂,腿更长,奔跑时鞍鞯更牢。上帝乃从其请,推出换代产品,于是,骆驼问世焉。高头长腿,背上两峰间恰可稳鞍。而骑者见之,反以为滑稽。宋玉曰:“添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善哉此说,马亦宜其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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