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支小曲唱春天
作者:黎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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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吹支小曲唱春天 大海带走了每条河流,也带走了逝去的时光. 再见郑军,已是2004年的秋天.我抬眼望着他,熟悉又不熟悉,一样又不一样.我转过身去,京郊的西山依然山连着天,天连着山,延绵不断,郁郁青青……
柳条青,柳条弯,柳条垂在小河边折枝柳条做柳哨,吹支小曲唱春天. 远远的山,青青的,连着天边,近处的河,混混的,一直通往颐和园.河边都是弯弯的垂柳.我的小学就在这河边不远的地方.太阳升起的时候,那阳光透过大街上的尘土,被分成了细小的叉,软软地照到大街上的马,驴,骡,猪,羊,鸡,和我的身上,我和姐姐妹妹背着书包,穿过菜园,或钻过篱笆,沿着相同的或不同的路去上学. 我喜欢这所新小学,刚盖好,两层楼,教室光洁敞亮,前后玻璃黑板,桌子椅子都是新的,还分大中小三号,半圆型的音乐教室,厕所也在楼里,同学也都是从附近各学校拨过来的. 郑军是开学不久才来到班上的.他原在外地上学,爸爸调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军队机关,他就跟着转学到我们学校了.他由于爸爸经常调动,学业耽误了不少,比班里同学都大了一两岁.那天老师带着他进来,好高的个子,脸瘦瘦的,白白的,鼻梁直直的,嘴唇抿着,穿着大概是他爸爸的衣服改的黄呢子军衣,一付满不在乎调儿浪噹的样子. 他那双眼睛可与众不同,很好看,双眼皮.他一进门就把全班扫视了一遍,那眼神放荡不驯,还带着一股邪气. 老师安排他坐在我后面.我有点奇怪,按他的个子,他应该坐最后一排.这郑军的学习虽不能说一塌糊涂,但也够瞧儿的,老在及格与不及格之间晃悠.虽然是外地来的,一个人不认识,可他在班里很快就成了众男生的头儿.人厉害,鬼主意又多,还讲义气,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男生们,全都乐滋滋地跟着他上窜下跳的.他可以一个人把课堂搅翻了天,尤其是上没经验的年轻女老师的课时,几个忠厚老实的男班干部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小学里女同学学习好,会受大家的拥护,男同学就不一定了,往往学习好的有时还受气,谁有本事,能拿住大家的才受他们拥护郑军在我们一帮女生眼里,很快就成了五毒俱全的典型:狂,傲,霸,赖还坏.他曾在课堂上和我最崇拜的教自然的刑老师大打出手,把那男老师一下推进我们教室对面的女厕所.上音乐课更是他大出风头的机会.教音乐的老师是个女的,刚从师范毕业,还不到二十岁,根本降不住学生,更何况郑军这种超级闹将呢.那女老师被气哭过好几次,每次都得找别的老师来收拾残局. 郑军坐在我后面经常不专心听讲,做小动作. 他最恨我每堂课都把手背在后面,坐得笔直,一动不动.他还爱打人,并不是打架那种,有时他对人表示亲热也给人一拳.老师给他前后左右安排的都是班干部,要不别人谁受得了白挨打呀.没多久,不管他左右后的男女每个人都挨过了他的拳头,据说很疼.我这才明白了老师把他放在我后面的良苦用心.我耐心等待着轮到我的那天. 我负责语文课收作业和背课文.郑军的作业多半都写得很乱,我毫不客气地每次都让他重做.最气人的是让他背课文.我发现他人其实不笨,就是懒得下工夫.别人都准备好了再到我这来背,我的原则是三个以下的错误就通过.可郑军老是想蒙混过关,自己根本没背过就来,嗑嗑巴巴就来糊弄事,还死皮懒脸的让我给他通过.我有时被他气得要摔书,可他软硬不吃,我还真拿他没办法. 一次下学后让他背”木兰词”,他一坐下就笑嘻嘻地说:黎盈,这篇课文烦人透了,太难背了,你就让我过了吧,反正你知我知,啊?我当然不能徇私枉法,义正词严地命令他:给我开始背!他斜看了我一眼,眼珠一转,眯着眼睛开始了:唧唧复唧唧….唧唧复唧唧…..唧唧………..我烦死了,说:你有完没完啊?老唧唧唧唧的,下面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一脸的坏笑:我的大中队长…我猛然住口,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我气得真想给他告老师,可这怎么告呢?让他再背下去?那不是自找苦吃嘛.郑军歪着个膀子,得意洋洋地看着我,叫着他伙同其他男生给我起的外号:小山羊,怎么样?让咱过了吧?我站起来,拿起书包就走,不能再理这个无赖了!他若无其事地也收拾好书包和我一起走出教室,还跟我说:哪天你找程曼丽时到我家来玩啊. 我们的班主任季老师是个和气而有威严的三十出头的女老师,很受我们大家尊重和爱戴,尽管她的语文课是我最不要上的课.季老师对郑军很有办法,郑军也服她,基本不在她的课上捣乱.季老师特地嘱咐我要好好帮郑军. 有天上作文课,题目是”我的老师”,我写的是没转学前的班主任,当然是按模式,有开头,有结尾,中间三个自然段,每段写她的一个事迹,把她颂扬了一番,那老师也确实是很不错的.郑军在椅子上蹭了一节课,我关切地问了他两三次,他都表示不要什么帮助.第二节课开始不久,我写完了,郑军这时候对我说:黎盈,能让我看一下你写的吗?那有什么不行?我递给他,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还给了我.下课时,他一反平时迟交或不交的习惯,把他的作文也交上去了. 两个礼拜后照例的作文讲评,老师特地表扬了他,说写得认真,给了他作文史上的最高分.我也替他高兴,让他把作文拿来让我看看.他用平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他的作文本给我,我翻到那页,先看分数:嚯! 78分!我高兴地说:你行啊!再往下看,我的眼睛直了:这完全是对我的作文的恶劣抄袭!连顺序都没颠倒,只是把本来通顺的句子改得有的不通顺了,当然比他原来的还是要好不少了,至少有内容,有头有尾,难怪得了那么高分.我扭过身冲着他说:郑军,你这也太有点….我还一时想不起该给他安个什么罪名.他嘻皮笑脸的开腔了:互助友爱嘛.季老师不是让你帮我写作文吗?歪理到了他嘴里全成了真理,我一想,算了,反正他也没全抄,怎么也比什么都不写好吧.
那天我们又上音乐课,王老师教我们唱”金瓶似的小山”.郑军先是怪腔怪调地唱,弄得全班都没法好好唱,然后又拿”金瓶似的小山”大作文章,赋予了简直让人不能容忍的全新含义.我转身多次企图制他,当然是徒劳无功.王老师忍了半天最后还是眼泪汪汪了,课堂里乱得就象进了大栅栏(念拾烂儿)一样,我看没辙了,去办公室求援吧.正好邢老师没课,他便自告奋勇来平息骚乱.这刑老师也是不到二十岁刚高中毕业的,因为海外关系上不了大学,课教得非常引人入胜.他一进教室就想给郑军一个下马威,可郑军哪是吃素的,比他见过的世面大多了,见他一进来,立刻带领全体捣乱的男生有节奏地齐喊:王文讯!刑美玲!王文讯!刑美玲!他恶作剧地把两个老师的名和姓互换,暗示他们俩关系不一般.王老师哪受得了这种刺激,哭着跑出去了.刑老师没支撑多久,也红着脸甩手走了.我平时最喜欢上副科的音乐,体育什么的,每周就这么一次,又被郑军这个坏家伙给搅了,真气死我了. 下课后我根本不打算搭理这家伙,可他的本事就在于做了天大的坏事还可以装成一付清白无辜的样子.他居然还有脸叫我:黎盈! 别忘了你爸爸抽完烟的烟盒给我留着啊.他们用烟盒叠成三角煽三角,还真输赢.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他,可他就有这本事,让你觉得你不给他就是你说话不算话.郑军很快就被校长找去谈话了,校长让他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保证下次不再犯.我一看郑军拿着一张纸摇摇晃晃地冲我走来,就先发制人:现在想起我来了?想让我帮你写检讨,做梦去吧!你要认为郑军因此会觉得倍受打击,鸣锣息兵,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对于我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越是难,他越是上劲儿.我不理他,坐他前面上我的课.过了两节课,季老师来找我了,她说:黎盈,你身为干部要帮助落后同学,郑军找你帮他写检查说明他有改过的决心,你怎么能拒绝呢?我还在考虑把你们分在一个学习小组里,他提出要和你在一个学习小组,说你对他帮助很大.我听了快要气晕过去了. 又到了下课时间,我只好捏着鼻子帮郑军写检查.我让他认识自己的错误,然后我归纳成几条.他荡浪着腿儿,说:这还不容易吗?不就那几条吗?你看着写就得了,还用问我?真能耽误时间!我就是拿他没办法,只好写了几条,让他抄了去交差.他得意洋洋地揣起检查,问我:你就那么喜欢音乐课?就你那破嗓子,怎么卖力唱老师都给你四分,你还那么上赶着啊?我说:我就是喜欢,我嗓子破不破关你什么事了?他说:得,你要真喜欢,我下次饶那王美玲一回,就算不欠你了,省得你给我写了次检查好象我欠了你二百两银子似的.这种人,你跟他有理可讲吗?
郑军给老师和同学起了各式各样的外号,也真亏他的,我就不知道他怎么在这方面这么有天才.教历史的老师姓杜,有点胖,脸上的肉打嘟噜,是坦克兵转业,经常穿着大皮靴在教师里咯登咯登地走来走去,显示他的威风,还老把吐沫星子喷在别人的喝水杯子里,课上得一塌糊涂,郑军管他叫:杜肥肥.教体育的秦老师个子比较矮,一着急就结巴,他管他叫:秦矬巴.同学的外号更是异想天开:老实男生叫老玉米,弟弟自然是小玉米,脸扁的女生叫扎鸭葫芦,瘦的叫小尾巴鱼,胖的叫泡泡沙.我的就算最客气的了,叫小山羊,因为当时是短头发,上边扎起来,扎一个的时候,就叫我独角羊,两个的时候,就叫双角羊. 我慢慢发现郑军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一般不欺负女生,顶多给坐在他旁边的女中队委一些显示友谊的拳头.班里的弱小男生也基本都被他网罗到旗下.他的主要对头是我姐姐他们二班的大块头,王景贵.王景贵比郑军又高了半个头,打架不要命,是二班老师的一大心病. 我喜欢上体育课,跑,跳,做操,打拳,跳马…都喜欢,总比闷在教室里上那些乏味的语文,历史好得多,尤其是杜肥肥讲的历史,让我真恨中国怎么有那么长的没完没了的历史.数学也不行,头二十分钟还行,道理明白了再反复讲例题也很腻味.郑军在体育课上不怎么捣乱,他也喜欢体育.一天我们刚下体育课,有的同学还在玩跳马,二班是下节课体育,郑军招呼我过去,说给我看好东西.我心想: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定又想什么鬼花招呢?他掏出来一看,是个做得非常景致的小绷弓子,用粗铁丝弯的,上面绑了皮筋儿.他说:你看怎么样?我说:真好.就是别那它打人就行.郑军说:你还真猜着了,我就是要打YT的…………..(那时好象都是说YT的,不是说Y),后面的话我全没听明白,光听见一串串的TMD了.我不爱听了,对他说:你能不能把那些TMD都去掉,要不话都不连贯.郑军呲着牙说:就你事多,你不知道我不说TMD说话才不连贯呢.对了,你让我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明天给我带几根儿你的猴皮筋儿,要粗的那种啊,红的,绿的,黄的都行,别忘了,我绷弓子上的皮筋儿太松了.这家伙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忽然那边操场上传来吵闹的声音,我们伸着脖子一看,好象是王景贵和我们班的张进强打起来了. 这张进强个子小小的,也是郑军旗下的一个啰啰.郑军赶快跑过去,原来张进强正在跳马,王景贵非要让他让开,张进强不肯,王景贵动手就打人.郑军三句两句问清了情况,捏着拳头就向王景贵冲过去.同学们有的看热闹,有的去叫老师.郑军别看比王景贵矮,打架似乎比他有章法,看来王景贵是吃了什么亏,他忽然弯腰拿起地上的一片破瓦片,照着郑军的脑袋就砸过去.只见郑军一抱脑袋,一股血从手缝里窜了出来.我啊的捂嘴大叫起来.这时老师们都赶来了,决定立刻把郑军送往最近的304医院.派一个老师和两个同学跟去,我赶快申请.一时也找不着什么车,老师看看血基本止住了,只好我们就走着去.郑军一路捂着脑袋,我老想问他疼不疼,又没敢问. 到了医院,医生把他的手拿开,我斗胆张望了一下,马上就后悔了:那伤口烂乎乎的,血糊拉嚓的,脏了巴及的,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我看着医生给他洗伤口,打麻药,然后缝,他龇牙咧嘴的一定疼得厉害,可就是不出声.我站在他脸前面,心都缩成了一疙瘩,每穿一针我就哆唆一下,好象那针从我肉上穿过似的.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声:疼吗?他极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你这娇包子给我站一边去!我乖乖地退到一旁,心里对他的见义勇为,英雄主义很钦佩. 郑军头上裹着纱布来上课了.季老师终于把他分在我的学习小组了.我的组本来有个家里是社员的中队委,人特老实,还有一个和郑军住一个院的女生,程曼丽,我们三个在一起学得好好的,又把郑军加进来,我们仨都不愿意.一天下午郑军邀请我们去他家学习,说他家地儿大.他住在附近的一个军队大院里.我们进了他们大院,又进了一个小门,原来他家是个小独院,一溜平房,有十几间房子.他家的保姆招呼我们喝水,郑军热情招待我们吃鸭梨和桔子.他一个人住一间屋子.我仔细打量他的屋子,发现比我想象的干净多了.我们四个围着个八仙桌准备做功课,郑军一个人就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我们都不高兴了,忽听有人厉声叫:郑军!郑军! 只见一个漂亮阿姨猛推门进来,我刚想叫她,她很厉害地对郑军说:你把给弟弟买的小手枪藏哪去了?一下看见我们,又接着说:看你把屋子搞得这么乱,同学来了也不会招呼.她转头看见我,忙笑不劲儿地说:呦,这谁家的女孩啊?这么可爱,还是中队长啊,可得好好帮帮我们郑军啊.说完又一阵风儿似地不见了.奇怪的是郑军一反平时飞扬跋扈的样子,闷头一句话都没说.我问他:你妈妈?他低声说:她不是我妈! 我才知道郑军的妈妈原来是个中学教师,五七年被化为右派,他爸爸和他妈离了婚,这个漂亮的阿姨是他的后妈,又生了个弟弟,郑军自己的弟弟被送到乡下姑姑家去了.那一下午郑军都很沉默.我自己的舅舅也是右派,因为态度恶劣,别的右派都早摘帽了,他一直还在劳改.我们走的时候,郑军低着头告诉我:我以为她今天不在家呢,要不也不会让你们来.那天我第一次为他感到悲伤.
那以后我又发现郑军还有好多优点,比如爱劳动,还挺爱帮助人的.不过他的帮助有时真有点强买强卖的味道.和他在一起有时也真有意思,他老能匪夷所思地想出些花点子玩,还特逗笑.他教我煽三角,弹蹦弓子,爬墙,追猪撵鸡,学小脚老太太走路………他去我们家的次数也多了,去了就倒提着我们家小花(猫)的两条腿,我气得威胁他不让他再来了,他才作罢.他会编笑话,讲吓人的鬼故事,你生气他会嘻皮笑脸.我从小接触熟悉的多半是中规中矩的男孩子,哪见过这么有趣的.不过他的上课捣乱有时还是让我头疼. 好玩的还有和他一起游泳.我们住的学校里有游泳池,我夏天几乎每天都去游泳.郑军也爱游泳,他请求我,或确切地说是要求我走后门给他也办一个游泳证.学校不让学生中午去游泳,因为会耽误下午上课.我有时忍不住还是和姐姐妹妹一起去.郑军自从有了游泳证也经常去.我一开始想假装不认识他,怕他太捣乱,认识他没面子.郑军并不在乎,他什么时候想过来和我们说话就过来.我姐姐把他和他们班的王景贵一样看待,我费了好大劲解释他俩的区别. 有天天气其热,我中午又去游泳.游泳池的水不断变换着颜色,每两周循环一次:蓝,绿,墨绿.蓝是刚换水,干净但水其凉,绿是换了一周,水温适中,墨绿是该换水了,水上往往漂着白沫子.那天正好换水一周,蓝天白云绿水,一池子吵吵闹闹的大小黄白黑饺子.水的蒸气,人的蒸气,声音的蒸气全在游泳池的上空蒸发着.郑军那天是第一次去,一身瘦瘦的白肉.看见我们一帮女孩坐在池边上,他来了劲了,先是一个漂亮的深水区出发台跳水,我一看,不错呀!登台有力,弹出去挺远,双腿并拢,直臂斜插入水面,小腿最后打了了一下水,溅起小小的水花.他出水后变换四种姿势给我们充分展现他的泳技,然后毫不掩饰地,得意洋洋地过来对我说:黎盈,怎么样?我教你游泳吧.你要学哪种姿势?我还没开口,我姐姐嘴一撇:用你教?我们参加过什刹海体校游泳训练班!那倒是,但只是暑期的初级班.但几年瞎游,又有自告奋勇给我们指导的我父母的教体育的同事,除了蝶泳因腰部实在没劲起不来,其它三种姿势都没什么问题.郑军挺失望,可还不甘心,又避开我姐姐的锋芒,提出要教我踩水,潜水,我都请他不必费心思了.看他挺失望,我倒有点希望给他个机会让他教点什么了. 最后郑军终于找到一个我们都不会的项目:花样跳水.他站在出发台上,用各种姿势入水:抱膝,翻滚,投降式,冲锋式,小丑式….,总之,出尽了洋相和风头.但当他准备做一个燕式展开再入水时,由于出发台太矮,弹起高度不够,展开后没来得及收回,就狠狠地平拍入水中了.他从水里钻出来时我赶快跑过去想看看他拍红了没有,没想到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紧攥着游泳裤一角就往更衣室跑.哈,原来是游泳裤的松紧带给拍松了,正想笑,一看表:差五分两点了!都赖郑军,看他看得时间都忘了.我们赶快换衣服,我让一个男孩子去告诉郑军,要迟到了.我们湿着头发,发疯似地跑到学校. 上课五分钟了,我和郑军一起湿漉漉地出现在全班面前.季老师严厉地扫了我们一眼,说:回座位上去,下课后留下.我由于没睡午觉,游泳又太消耗体力,再加上又碰到倒霉的语文课:分析课文,讲解段落大意,造句,我一下午都昏昏欲睡,最后被季老师第一次在全班面前罚站五分钟. 下课后季老师主要严厉地批评我:身为中队长,带头破坏学校纪律,还带领其他同学一起.我拿不准郑军会不会幸灾乐祸,他倒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我是等他才耽误了时间.季老师根本不为所动.我知道季老师爱护我,希望我处处做表率.不过身为中队长,和班里最落后的郑军一起挨批评,倒让我有一种和他同舟共济的感觉,这感觉大大冲淡了犯错误的内疚感. 郑军要入队了,真不是他表现有多好,而是那时要求所有孩子都要入队.我赶紧让郑军写入队申请,一交上去立刻就批了.他是我们班最后入队的.我们班特地为他举行了入对仪式. 郑军站在操场上,白衬衣,蓝裤子,后面是全班的同学,头上是晴朗的天空,我站在他对面,双手捧着红领巾.少先队辅导员问他:郑军,今天你就要戴上红领巾,成为光荣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了.告诉大家: 红领代表了什么? 郑军站得笔直,立正回答,清晰响亮: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辅导员又问:红领巾的系法意味着什么?郑军答:后面的三角代表红旗的一角,打结时左压右表示东风压倒西风,结代表共产党,我们要紧紧团结在党的周围,长带代表共青团,短带代表少先队.共青团是我们的榜样,我们要争取将来加入共青团.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准确无误. 我捧着红领巾走到他面前.我给很多同学带过红领巾,每次都为他们高兴,今天也一样为郑军高兴.我把他的衬衣领子翻开,小心地把红领巾饶过他的衣领后面,细心地为他打好结,整好衣领.我退后一步,和他同时举手,行少先队队礼:五指并拢,斜掌举过头顶,表示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我接过队旗,举起,全中队一起向队旗行礼.我们一起高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我们全体举起右手,握拳在耳旁,齐声高呼: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秋天过了是冬天, 冬天过了又是春天, 小河又绿, 柳枝又弯. 我们要作为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毕业了. 毕业前我们和别的学校进行了联欢. 原来郑军还很有表演天才. 我们六年级两个班联合演出了小话剧 ”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是”儿童文学”上的一个故事, 我们把它改编成小话剧. 剧情大意是一对地主和地主婆不不甘心土地被分, 破坏捣乱, 偷生产队的土豆, 在少先队员的高度警惕下, 动员他们的女儿揭发检举, 最后送交法办. 姐姐出演地主婆, 郑军出演地主. 姐姐演得满场喝彩. 她包着黑毛巾, 扎着裤腿, 穿着大襟的蓝褂子, 肩上搭着一个破麻袋, 一拐一拐, 两进一退地用后脚跟扭出来, 口中念念有词: 我是南庄的地主婆, 人家都叫我屎壳螂 我这个演民兵队长的也沾了她的光, 下台后被人追着叫” 老王婆子”. 郑军演的地主也堪称一绝, 叼着个大烟袋, 小瓜皮帽, 画了两撇八字胡, 缩头缩脑, 目露精光, 歪鼻子裂嘴, 蹿上滚下. 本来没给他安排角色, 他自动请缨, 没想到还真有他的. 他给剧情和服装设计了不少出彩的地方, 在排练过程中也积极配合, 特别是上台后演地主女儿石榴的演员在不该摔的时候摔了个大跟头, 大家都一慌, 他临时救场, 反而变得是个天衣无缝的搞笑场面了,非常成功. 好开心的剧组, 好有趣味的排练和演出. 我们紧接着就投入了最后的升学考试总复习. 季老师忙着帮大家选志愿, 复习考试. 她把大量的数学复习材料和前几年的优秀作文拿来给我们做参考资料. 她曾声情并茂地给我们朗诵了一篇前一年得100 分的作文 “ 毛主席来了” , 是一个女孩子参加”东方红” 演出后见到毛主席的激动情景. 我听得热血沸腾, 写得真好, 但同时也意识到, 自己大概是考不上一流中学的, 很可能要辜负季老师的厚望. 相比之下, 我的作文干巴巴的, 写情写景都差远了, 立意也俗套. 数学好对付, 只要细心一点, 100分应该有希望, 可作文就难说了. 我把对自己的要求定在争取考上偏下的一流(比如101 中学, 师大女附中, 女三, 女八等最顶尖的好象都太渺茫了), 力保偏上的二流 (我们大学的附中), 最好别入三流. 在大家都热烈地讨论报考哪个中学的时候, 我发现郑军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潇洒姿态, 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一群吵吵闹闹的同学. 我去问他准备报考哪个学校. 他揉巴着烟盒三角, 用一种我不熟悉的看破红尘的语气说: 报哪个都一样, 反正也是上XX村中学. 那是我们那一带的一个比较差劲儿的三流学校, 要说郑军上那个学校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劝他好好复习也是徒劳, 可又有点忍不住对他的前途有一点关心. 他差开话题问我: 三国演义的小儿书给我带来了吗? 他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由于我们经常在一起小组学习, 他对我家的情况很快就了如指掌. 我爸爸每月给我们买一本小儿书, 他舍弃了女孩子们爱看的童话什么的, 挑了三国演义. 我几十年后严重怀疑他是打着我们姐妹的旗号为他自己买的, 但老头子直今也是”打死也不认”. 我除了把有关貂蝉和赵云的部分反复看过多遍外, 别的都草草而过. 郑军迅速把我家的家底都翻遍了. 我给他提供的”大林和小林的故事”, “下次开船港”, “希蜡的神与英雄” 等等他都不感兴趣, 他一下就发现了三国演义大的小人书,津津有味地把每集都细细研究, 还摸准我家每月买书的日子: 发工资的下一个周末, 一到时候比我还惦记着.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象上了发条的闹钟- 到时候还真给他响(想)着. 我有时不高兴他, 我的书都保护得好好的, 一年级到六年级的书,本都整整齐齐的, 家里的书也都好好的, 干干净净的. 可三国演义的小人书被他看过后, 就象遭了劫, 赃兮兮的, 角都折了, 还有黑手印子, 不掉页都算好的了. 他一听我埋怨就说: 小气包, 我赔你还不行吗? 可这家伙从来就没赔过我. 我知道他爸爸管得很严, 轻易不给零花钱, 他后妈一心都在他小弟弟身上, 郑军又顽劣异常, 从她那得不到任何母爱, 恐怕连关爱都很少. 郑军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衣服虽多为他爸爸的旧军衣改的, 但他都很爱惜地穿得整整齐齐的. 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把书借给他的”哥们” 们传看了. 有时下课后没事, 我就和郑军在教室里聊天. 我的世界是家里, 学校和书里, 而他的世界和我不同, 他在我眼里是走过南闯过北的, 他又大我三岁, 他讲的很多东西我都朦朦胧胧似懂非懂, 好有新鲜感. 有一天不知着了什么魔了, 我们从学校一直聊到我们家住的学校的大操场, 从下午聊到天黑, 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只记得天上黑黑的也没月亮, 远处路上有散散的灯光. 那时正好我父母都下乡了, 学校派了王美玲晚上住在我们家照看我们, 我们都放了羊, 好自由自在啊. 郑军问我将来要干什么, 我真没想好, 我喜欢小孩, 也许当幼儿园阿姨? 反正不要上大学, 上完就太老了. 那他要干什么呢? 郑军说: 你先告诉我实话我就告诉你, 你说你在咱们班喜欢谁? 我指男的. 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班里的副大队长吧, 学习是不错, 但太懦弱了, 爱哭, 当然有的哭和郑军有关, 尤其是轮到他坐郑军旁边的时候. 那我们学习小组里的中队委娄万龙呢? 人老实, 学习也不错, 可是他只会冲着人笑, 你不知道他想什么. 那体育尖子高锋呢? 太爱嘻皮笑脸的了. 我回答不出, 再说就是喜欢谁也不能和他说呀, 而且想不出这和他要干什么有什么关系. 我对郑军说: 爱告不告, 我还不稀罕听呢. 郑军在我坚持不懈地强烈抗议下, 和我说话时已经把那些毫无必要的助词如 YT D, TMD 及更恶劣的都基本略过去了, 这下我感觉他使劲咽下去了一个NYTD 一类的词, 然后说: 你………, 我别的都不干, 就要当兵! 打仗! 我爸爸会让我当的. 我说: 那你也得中学毕业吧, 再说当兵也不能骂人呀. 郑军说: 你等着吧, 我看你没什么好干的, 就适合哄小孩, 还得我来保卫. 我们忽然发现其饿无比, 原来连晚饭都忘吃了, 撒丫子跑回我们家, 我让郑军也进去吃饭. 我姐姐很不客气地接待了我们, 王美玲老师正沉浸在我们家含有爱情描写的三流小说”香飘四季”里, 对我们没任何反应. 我假装对姐姐的态度毫不在意, 赶快让郑军把剩下的食堂打来的馒头和烧茄子吃了, 他回去晚了多半没饭, 还要挨他后妈骂, 弄不好还要挨他爸爸的打. 毕业前夕的时光就这样快快慢慢地过去了. 我们真的要走了. 毕业照就在学校的门口, 教学楼的前面. 我站在第二排偏右, 傻傻地开心地笑着, 郑军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 抿着嘴, 很严肃. 要离开了, 我心里竟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对老师, 对同学, 对我们的学校, 这其中也有郑军. 我们要告别童年, 走向人生新的一页了. 不记得童年有什么太多的梦, 可打碎的童年的梦却永生不能忘怀. 毕业前夕,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人在世间上是最渺小的. 当你站在海边上. 大海可以向你微笑, 蔚蓝一片, 阳光点点在海面上泛着光, 波纹徐徐涌起, 轻轻亲吻你的双脚, 白帆在远处悠然地漂着, 海鸟在近处悠闲地飞着, 和平, 淡然, 美丽, 宁静. 大海也可以向你咆哮, 骤然黑浪翻滚, 呼啸狂吼, 象一头暴怒的野兽, 席卷天空的太阳, 吞噬漂泊的船帆, 铺天盖地的巨浪向你站立的海滩无情地扑来, 野蛮, 凶残, 狰狞,狂燥. 你可以享受大海的温暖, 你也可以承受大海的残暴, 但你无力改变大海. 你在大海边生存, 也在大海中消逝. 文化大革命就象一片烈火, 在我还没领悟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便迅速燎原. 先是学校里一改平时和平欢快的气氛, 处处充满了火药味. 给老师和校领导的大字报 贴满了走廊. 老师动员人人写, 我和几个同学合写了批评杜肥肥讲课质量太差, 误人子弟的大字报. 郑军给校长还有他认为资产阶级倾向严重的老师, 比如王美铃, 邢文讯等都贴了大字报. 我们都没给季老师贴, 我们班的同学不管”好” 学生, “坏” 学生都热爱她, 尊敬她. 我们从没统一过口径, 但都心照不宣, 没一个人给她贴. 学校很快就停课闹革命了. 学校刚一停课, 真正的风暴就开始了. 爸爸第一批就被揪出来, 他虽然只有三十几岁,头衔就有三个: 黑帮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家里家外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高音大喇叭和戴着红袖箍的红卫兵小将们高唱着至今让我想起都胆寒的歌: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 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 夜半三更最怕的就是敲门,不,是砸门声.全家战战兢兢地低头在一旁,红卫兵们气势汹汹地让爸爸交代罪行,然后翻箱倒柜,扔东西,砸东西,撕东西.我们姐妹心爱的一套西餐玩具,从小看我的大爷从捷克买来的,还有陪伴了我们多年的玩具心爱的猴头,猫头,姑娘,鸳鸯,小人书,都眼睁睁地进了垃圾箱. 打人成了家常便饭.我亲眼看到过打一个地主分子. 一堆红卫兵,有男有女,把一个晒成紫恫色花白头发的老头押到我们家楼下,据说我们楼旁边的一大片地原先都是他家的,让他交代把妄想变天的地契都藏到哪去了. 他开始说实在没什么地契,红卫兵很快就动了武,铁头的皮带狠狠抽在他的背上,一个女的下手尤其狠,血一下就从破开的口子里渗出来,老头嚎叫.我挤出人群,头晕欲呕. 爸爸很快就进了劳改队,后来妈妈也进去了,都不让回家.他们在学校里劳动,我们经常偷偷去看他们.他们挨批斗前和上下工都要唱"牛鬼蛇神之歌": 那歌音调极其低沉,缓慢,尤其是最后一句,很长的拖拍.如果你唱过,或听你所爱的人唱过,你不会忘记它带给你的罪恶感,屈辱感和灵魂的震撼. 开始不断有死人的消息传出来.我们住的楼就死了三个:六一的爸爸卧轨,明明的爸爸跳楼,我们对门的可亲可敬的徐伯伯, 抗日时就参加革命, 把生死置之度外, 没有在日本人的屠刀面前贪生怕死, 三十年后却在他亲手夺取的政权的红旗下, 抛下爱他的苏姨和跟我们象兄弟姐妹般一起长大的五个孩子, 逃离这苦难的尘世, 就在他家的大立柜上, 飘进也许是他梦想中的天堂去了. 我忘不了我和徐伯伯的小女儿小石去通知苏姨的情形,她也在受审查.小石在隔离间门外只轻轻一声:妈妈,她一下立起,惊恐的眼睛:你爸爸,他?!
(7) 最恐怖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也许人们对痛苦的承受力更强, 对欢乐的记忆更长久吧. 越来越多的人被揪出来了, 人们对批斗会的热情慢慢消退, 抄家活动也逐渐降温. 最初的呈慌呈恐的阶段过去后, 我们姐妹三人相依为命, 很快便适应了在新的环境下新形式的生存. 原来帮忙做家务的阿姨当然一开始就回家了, 我们开始学着用每人每月十五块钱来维持生计. 爸爸妈妈和其他被审查的人一样, 剃的阴阳头逐渐长出了新发, 挨斗少多了,有时也能回家了. 我们开始和其他黑帮子女, 还有愿意和我们玩的非黑帮子女恢复了玩攻城, 拽包, 跳房子, 跳皮筋等过去大家就一起玩的项目. 所有黑帮都被勒令腾房. 我们住的三室一厅的单元的单间又住进了另一家人. 两个小女孩, 黑黑的大眼睛的西西和白白的大眼睛的漓漓, 后来他们的阿姨一家又躲武斗从外地过来, 又来了三个孩子, 小心心, 大弟, 小毛头,还有他们的姥姥姥爷. 我表哥那时也在我们家, 我舅舅因右派一直关押在监狱里, 那时不明不白地死在狱里了, 舅妈改嫁. 可想而知,我们的厨房, 厕所和中厅的喧闹熙攘, 车水马龙. 可我们快乐极了, 他们不歧视我们, 和我们非常融洽和礼貌地相处. 四岁的小西西经常在我们吃饭时, 对着我们的门口唱: 北风那个吹, 天上那个吹, 地上那个吹……她这一吹下去, 就会吹出我们给她的好吃的. 姥姥对着我们这大一帮大大小小吵闹异常的顽童, 始终温文尔雅, 谦和礼让. 我经常一个箭步冲向厨房, 姥姥赶快火速闪到门后给我让道. 我们可以全体狂奔下楼, 十三节的楼梯用四步便蹦到底. 在那异常狭小的空间里, 聚集了多少人间的温暖, 多少多少美好的回忆都来自那最最非常的年代和时刻. 红卫兵的组织越来越多, 我们小学也成立了两个, 以郑军为首的”革命造反红卫兵” 和以王景贵为首的” 井岗山红卫兵”.郑军的红卫兵以革军革干子弟为主, 奉行”老子英雄儿好汉” 的原则, 王景贵的红卫兵奉行”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集中打击一小撮” 的方针. 街上不时有穿着各色黄军衣的男男女女成帮地骑车呼啸而过, 抢军帽, 拍婆子变得很盛行. 一天我拿着塑料网兜去买菜, 想走远一点可以买到便宜一点的. 听见后面有成队的自行车声, 我赶紧靠边, 低头紧走, 不想惹事. 车队在我旁边嗖嗖地飞过, 忽然嘎地一声, 一辆车猛然停在我身旁, 我吓了一跳, 心里不断念殃: 求求你们了, 可千万别找到我头上啊. 我不敢抬头, 只见一只脚支在地上, 穿着那时流行的黑懒汉鞋, 黄的旧军裤, 居然听见叫我名字: 黎盈! 好象好熟悉, 好象又好陌生, 我抬头: 郑军!
(8) 仅仅几个月没见, 郑军变化不小, 拔了点儿个, 嗓音听起来有点怪, 好象发音没那么通畅, 音调的粗细高低也控制的不好. 他还穿着旧呢子军服, 戴着军帽, 红袖箍. 我看惯了郑军逞强捣乱恶作剧的表情, 今天倒发现他眉目间有一股我过去没太注意的英气. 我惊喜地说: 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样? 家里都好吗? 还见着季老师和其他同学了吗? 他们都怎么样了? 郑军并没有马上回答我一连串的发问. 他默默地打量了我一会儿, 然后反问: 你怎么样? 我说: 挺好的呀. 他又问: 你干什么去? 我回答去买菜. 他说: 上车, 我带你去! 我怕耽误他的事, 说: 你看那些人都骑远了, 你要赶不上他们了. 他又恢复了过去的语气, 不客气地说: 你怎么还是那么啰唆, 上来! 他慢慢骑在前边, 我跳上后座. 这下快多了, 一下就到了大八里庄. 我舍弃了柜台上摆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菜, 一下就看中了 两个穿着发黄的白背心儿的老太太守摊儿的一毛钱一大堆的菜. 我先挑中了西红柿, 撮了一大簸箕就要往网兜里装, 郑军叫: 慢点! 他过来把几个有点烂的扔出去, 又把好的挑了好几个, 满满地装了一大簸箕. 我刚要告他人家不让挑的, 老太太已发话了: 这学生怎么回事儿? 没见你这么着的, 把坏的都留给谁呀? 郑军比她们还横: 怎么着, 老子愿意! 我想阻止, 郑军不容分说, 命令我: 愣着干什么? 把网兜撑开! 老太太看看郑军的派头和红袖标, 马上就放弃了与他抗争的企图. 郑军对一毛钱一大堆的茄子和青椒也都如法炮制. 他看我老是很心虚的样子, 说: 你理直气壮一点行不行? 又不是她们家的, 反正都是公家的. 我提溜着三大兜又新鲜, 量又大, 又没烂的菜, 心里不住地盘算, 一个星期的菜差不多够了, 只用了三毛钱! 郑军把两大兜菜挂在他车把上, 我抱着一兜. 这下他骑得有点歪歪晃晃的了, 我只好抓住他的衣服. 郑军叫: 你再这么拽, 我要骑不动了, 搂着我的腰 ! 他的车把三拐五拐地到了我们家楼下. 停下车, 他问了: 你爸爸怎么样了? 我从你们院走过时看见全是他的大字报, 还看见他挂着他牌子扫大街. 我说: 没大事了, 写交代材料呢. 他又问: 那你呢? 我觉得一时也不知怎么说. 我礼貌地邀请他上楼去坐坐. 他犹豫了一下, 说: 好, 就上去看看. 郑军一进门就往我们姐妹仨原先住的那个单间里钻, 我赶紧拉住他. 小毛头和漓漓已经闻声冲出来, 对着西红柿欢呼了, 我把西红柿给了他们一人一个. 郑军看着我们家到处是人和家具的乱哄哄的状态, 开始皱起眉头来了. 我客气地留他吃饭, 本以为他一定会推辞, 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我为那天设计的菜谱是: 茄子抄青椒. 茄子放不住, 要先吃, 配上少量的青椒不至于太单调, 西红柿可以当水果生吃. 一小锅底油, 一大锅茄子, 再加上我的炒技, 郑军没吃两口就拒绝动筷子了. 他盯着我: 你们每天就吃这个? 我说: 这有什么, 我还担心到了冬天菜又贵, 样又少呢. 我给他介绍了积酸菜和腌雪里红的技术, 还告诉他, 积酸菜掰下来的大白菜帮子, 可以切碎用黄酱炒炒, 包棒子面菜团子. 从那以后, 郑军有时就来我们家看看, 还帮我们往楼上搬蜂窝煤. 原来都是送煤的伯伯搬, 但现在当然不能再给黑帮家搬了. 我们就分期分批用搓板搬上去. 郑军也让我去过他家几次. 他家没什么大变化, 有时有他的哥们来找他, 多半是我们那片几个中学的. 我每次去他都给我预备好吃的, 我也不客气, 大吃红烧肉, 烧茄子, 反正有什么就吃什么. 他后妈好象对他也客气多了. 那时毛主席已经开始接见红卫兵了. 我自知没我们的份, 也不操那个心. 郑军有天问我: 你不想见毛主席吗? 我说: 怎么不想呢? 可没法见呐. 郑军说: 我有办法. 咱们学校的红卫兵在下次接见时要去, 你要参加红卫兵就能去. 我说: 我是想参加, 可谁要呀? 郑军说: 王景贵.
原来郑军他们的革命造反红卫兵信奉血统论, 要保持组织的纯洁, 黑帮子女一律不收, 郑军虽为司令也不能开这个例. 而王景贵的景冈山红卫兵招收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包括愿意改造的狗崽子. 我大喜过望,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只要能见毛主席就行. 我和姐姐妹妹一起报名参加了王景贵的红卫兵. 王司令态度非常友好地接待了我们, 表示如果我们能通过考验, 则可以和其他红卫兵一起参加下一次(第七次) 的接见. 我们开始每天住在学校, 接受王司令的操训. 郑军和王景贵各占据了半座楼, 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 双方都尽量避免直接冲突. 我发现 有天晚上, 王司令已下令熄灯了, 我们照例合衣睡在二楼原乒乓球室的地上, 四毛子来叫我, 说王景贵要召见我. 不知司令夜半召见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只好爬起来去了司令部, 原五六年级教师办公室. 王景贵威风凛凛地坐在一把看起来很舒服的带有扶手的大椅子上, 四毛子和张进强站在他旁边, 显然是他的勤务兵. 他先冠冕堂皇地说了一番要和反动老子化清界限一类的话, 又表扬我对家庭问题有正确认识, 还鼓励我要继续改造思想, 做无产阶级革命派. 最后说: 我们马上就要确定参加毛主席接见的名单了, 你要好好表现, 争取能参加. 我表态: 一定不辜负王司令的期望. 王景贵最后和颜悦色地问我: 你是郑军的女朋友吧? 告诉我你们在一起都干什么? 我奇怪了: 我什么时候成郑军的女朋友了? 再说那时候我把当别人的女朋友看做是一件并不太光彩的事, 虽然知道附近中学里有不少人当了别人的女朋友. 我回答王景贵: 谁说的? 我才不是呢! 不想王景贵说: 你别不承认了, 郑军告诉我的. 我还真奇怪了, 而且真着急了: 这郑军怎么可以这么胡说呢? 要是王景贵真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 不让我参加接见怎么办? 王景贵说: 别怕, 你只要老实告诉我你们在一起都干什么就行了. 我只好搜肠刮肚把我和郑军在一起时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告诉他. 他显然很不满意, 问: 就这些? 可不就这些吗? 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为什么不去问郑军. 王景贵问: 那你们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什么? 什么意思? 我一头雾水, 这名词好象有点耳熟, 可它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知道. 我老老实实地问王景贵: 什么是肉体关系? 王景贵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而是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打量了我一阵, 最后看起来有点失望的样子. 最后他说: 那你们到底干过什么? 拉过手吗? 搂抱过吗? 我真不想回答, 他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可一想这也许关系到我能不能参加接见, 而且处于我目前的地位好象也没别的选择, 只能如实回答: 没拉过手, 抱过他的腰. 我心里一直埋怨郑军, 过了两天, 抽了个空子到他们占据的那半扇楼上找到了他. 郑军坐在他的司令部, 原校长办公室里, 正翘着脚在看什么. 看到有人来了, 赶快把看的东西藏到桌子底下. 一见是我, 一下蹿到前面, 一蹁腿儿坐在桌子边上, 挺关切地问我: 哎, 那王景贵没为难你吧? 让你参加接见了吗? 我就寻思着这小子不敢不卖我的面子……. 我截住他的自吹自擂: 你为什么告诉王景贵我是你女朋友? 郑军还没悟过劲儿来, 仍然自我感觉良好, 得意洋洋地问我: 嘿, 管用了吧? 他给你特殊优待了? 不是我说…….. 我不再给他机会继续, 打断他的话说: 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优待? 王景贵审了我大半夜! 你到底哪得罪他了? 他怎么好象要抓你把柄啊? 郑军这下才回过味来, 蹦到地上: 什么?! 你说什么? 他审问你? 还大半夜? 他都问什么了? 我说: 你先告诉我什么叫” 肉体关系”? 郑军一下瞪大了眼睛: 他?! 他问你这个了? 我 点了点头, 隐隐约约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好词. 郑军双手叉腰, 眼里喷火, 七窍生烟, 一连串的TMD, 及其他中国特有的有关亲戚的称呼, NND, LLD, DYD, JJD…. 及众多的C 打头的词, 从他嘴里滚滚而出, 我连拦的机会都没有. 他已基本不在我面前说这些词了, 今天这样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索性让他说个够. 郑军终于停下来换气了. 他有点躲躲闪闪地不直盯着我问: 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只能如实说: 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郑军疑疑惑惑地问: 你,真不明白? 我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 心想: 真要命,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郑军的眼神怎么有点象那天晚上王景贵的眼神, 古里古怪的. 我又把王景贵问的拉手和搂抱及我的回答都如实告诉他了. 郑军听得咬牙切齿: 好个王景贵,有种你跟我来, 欺负黎盈算什么,你小子等着! 他掳胳膊挽袖子, 大叫着: 钱雨宁! 齐小加! 跟我来! 说着就要往外冲.
我一看大事不妙, 这要让他冲出去和王景贵大打出手, 我们学校这两个红卫兵组织维持了这么久的和平局面岂不要因我而彻底破坏了. 都是同学, 怎么能看着他们互相撕巴, 打得缺胳膊断腿的, 再说我这个狗崽子也担不起挑起武斗的责任啊. 而且万万不能忘记的是, 毛主席接见才是最重要的, 千万别受影响才好. 如此众多的理由在一秒钟内都汇集到我脑子里, 并立即付诸于行动. 说实在的, 要不还真来不及了. 我一把拉住郑军的袖子: 你可千万别去! 这时郑军的两大员干将, 钱雨宁, 齐小加已闻声齐唰唰地出现在门口, 一付随时待命勃发的架式. 郑军挣脱着袖子, 怪叫着: 今天我要不花了YT D 王景贵, 我就TMD 不姓郑!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死拉着他的袖子就是不放. 郑军急了: 冲我大吼: 你TMD 给老子松手, 你惹出的事你还婆婆妈妈地横挡着什么?! 他猛一甩胳膊挣脱了我, 我一个咧趄, 知道要坏事, 不顾一切地用尽平生力气大叫: 郑军!!! 你还想不想让我活啦!!! 还是军师头脑情醒, 马上提醒郑军: 你这不是把黎盈给绕进去了? 那王景贵会饶了她?别的不说, 把她开除了, 她还怎么参加毛主席接见呢? 郑军红着脸, 还没完全从激动的情绪中缓过来, 但已经不再往外冲了. 他咬着牙, 攥着拳头很不甘心地说: 好! 这次就便宜了这混蛋. 等毛主席接见完了再找这YT 的算帐! 我真想对郑军说: 要不是你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也不会惹出这么多的事来. 想想他刚才居然冲着我大喊大叫, 把事都栽到我头上, 心里着实委屈得不得了. 可看他那样子, 又不忍心埋怨他了. 至于那个词到底什么意思, 我看我最好还是不知道为妙, 肯定没什么好事. 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了. 那个我今天都忘记了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我们摸黑就爬起来, 带上简单的干粮和水, 顶着星星, 步行去西长安街等待接见.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长安街两侧.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 毛主席坐的敞篷车终于出现了, 我们都跳着叫着伸着脖子看. 我总算看到了他那张没有表情也没有笑容的脸, 在红旗和欢呼的海洋中他挥举着右手, 车在我们面前驶过. 我都没再看后面的人, 只是跟着大家又连续跳叫了半天. 回去时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那时两脚腕舟骨凸出, 走路就疼. 要不是满怀对毛主席的热爱, 我是无论如何走不到长安街的. 我们正在发愁的时候, 郑军出现了, 自告奋勇由他负责护送我回去. 我姐姐本来不太同意我和郑军走得太近, 可当时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都随大队走了, 我和郑军慢慢地在后面蹭. 我是最不禁饿的, 折腾了一上午已是头晕眼花. 饿得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郑军找了一个小街里的小餐馆, 他口呼”毛主席万岁” 要了两份面条, 一会儿, 一声”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面条就端上来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条, 觉得心又回到了肋骨后面. 郑军看我吃得那么香, 问我还要不要, 我不好意思再让他掏钱买了, 只好假模丝丝地说吃饱了. 郑军两手支在桌上, 托着腮帮子, 看着我说: 你回去就退出王景贵的红卫兵, 反正毛主席也见到了, 别在受YT的气了. 我回去就收拾他! 我说: 那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郑军作出一副唉声叹气的姿势: 哎呀, 你怎么一有机会就啰唆个没完呢, 快说! 我说: 第一, 不许没经我允许, 再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郑军两个嘴角往上一翘, 一眼大一眼小, 斜着眼看着我说: 那就是说, 如果得到你的批准……. 我不给他机会再往下发挥: 没门儿! 他拖长了调说: 好…….. 我说: 第二, 不许和王景贵打架. 郑军这下不干了: 我还非打YT 的不可! 我没辙了, 索性也耍赖了: 那好, 我就赖在王景贵那不走了. 郑军这下有点转不过来了: 什么? 那可不行! 好好好, 就答应你. 他摆出一副他大人不记我小人过的样子, 取得了心理平衡. 郑军让我等他一会儿, 他出去了不多久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 我抗议他偷自行车的卑劣行径, 他说: 你不坐不是? 那你有两个选择: 我骑回去了, 你自己走着回家. 要不咱去投案自首, 把自行车还了, 我背你回家. 我只好投降, 光天化日之下, 堂而皇之地坐着偷来的自行车回家了.
(11) 秋天过了是冬天, 冬天过了又是春天, 小河又绿, 柳枝又弯. 造反的热潮过去了, 红卫兵好象又都忙别的事了. 我们隐隐约约听说有些非常好看的书可以通过某些异常途径找到, 要有门路才行. 我心里痒痒得不得了, 太想看了, 自从书都成了封资修的东西后, 好久没看过什么正经书了. 一天我和郑军提起书的事. 他说: 哎, 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有办法呀. 我一听, 大喜过望, 当时一定眼睛都放光了. 郑军一看, 歪主意又来了, 他假做沉思状: 嗯, 好书倒是有, 知道” 基度山恩仇记” 吗? 就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哇, 这书可听说好看极了! 我着急了, 怕他有门路不肯帮忙, 催他: 那你说怎么办吧. 他慢悠悠地说: 你先别急, 我这不是给你想办法吗? 你见过萧凯迪他们吧? 我见过这人, 是郑军他们那圈子里的头, 老初三的. 郑军说: 他们就正在传看这些书呢. 还有一本” 外国民歌二百首” , 里面的歌也特好听. 哎蚴, 我也听说过这二百首, 就是苦于找不到啊. 我决心这次一定不放过郑军, 非让他帮我弄到不可. 那时不懂什么欲擒故纵的道理, 我一点也不掩饰我的渴望和急切. 郑军带笑地看着我说: 那你得听我的. 我说: 好好好, 听你的, 记住你的好处, 行了吧. 他说: 萧凯迪他们不肯把书借给外人的, 这都是禁书. 除非你让他们觉得是自己人. 可你又不是我们一伙的. 我真着急啊: 那, 那我加入还来得及吗? 郑军假装灵机一动: 哎, 要不这样, 就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带你和他们大家都认识了, 借书也就理所当然了. 我还在考虑这借书和当女朋友的必然联系, 他一看我的表情, 又一转弯儿: 咳, 瞧你, 没跟你认真, 就是个临时假装的. 这不是你要看书嘛! 我一想: 对, 先有书看再说, 反正说好了是临时假装的, 书到手了什么时候散都随便. 我对郑军的圈子有点了解, 也见过他们里的一些人. 他们多半是附近军队或政府大院的, 原先的中学生, 男女都有, 和郑军的岁数差不多. 为首的就是萧凯迪, 他的女朋友是个俏俏的女孩, 叫兰燕. 他们经常聚会, 有时还去莫斯科餐厅. 郑军叫我我都没去, 没钱, 又不愿意让郑军请客. 那天约好了去萧凯迪家. 我先到郑军家和他一起走. 郑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对我的装扮很不满意. 那时打扮讲究”狂”, 女的要一身军衣, 注意, 要旧的, 四个兜的干部服, 崭新的就跌份了. 要不就一身深蓝, 黑懒汉鞋. 辫子要梳得靠后, 耳边要有松松的头发垂下来. 神态也很重要, 要挺胸抬头,一付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最好适当的时候也来一两句TMD, TYD 什么的, 还要配有一辆崭新的飞鸽, 永久,或凤凰牌的自行车. 也怪不得郑军挑剔, 看看我的行头, 和郑军女朋友的身份确有一定距离: 先是一辆破得根本看不出什么牌子的旧自行车, 毛蓝布的衣服, 辫子规规矩矩地梳在原来的地方, 一付温良恭俭让, 把革命当请客吃饭的样子. 郑军命令我赶快改变一下形象, 他可以借给我一辆新点的自行车. 我重新装扮好让郑军过目, 其实也就是按他的要求重梳了一下头发. 他一看就泄了气, 整个一个不伦不类, 而且我一开口就更糟, 软棉棉的, 没一点革命造反的气势. 我也没辙了, 这狗崽子怎么装扮也是象狗崽子. 我安慰他: 好在是你的女朋友, 又不是他们的, 估计他们的要求也不会太高. 郑军只好将就了, 告我去了那少说话, 有什么事听他的. 终于到了萧凯迪家, 他们一屋子有十来个人, 见了我们都很欢迎, 兰燕和另外一个女孩过来和我说话. 一个叫翟凡的男孩子在拉一架手风琴. 他们很快就沉浸在歌声里了, 他们反复唱着听起来有些忧郁, 又很悠扬的歌, 我好久没听过这么动听的歌了: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啊, 茂密的山楂树啊 白花满树开放 在乌克兰辽阔的的原野上
(12) 他们还唱了很多我都没听过但都很喜欢的歌: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小夜曲, 小路, 白杨树……. 还有黑人歌曲: 老黑奴, 马车从天上下来…. 这些歌听着唱着让人难免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当人年青的时候, 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应该真正忧伤的, 忧伤的事还没有发生呢, 但就是要让自己感到忧伤. 我记得一首什么古词好象就是这么说的. 萧凯迪, 兰燕还有那个拉手风琴的翟凡都唱得非常好, 声音轻轻的, 从胸腔发出, 充满感情. 郑军的嗓音我实在不敢恭维, 在嗓子眼上下滚动, 他让一首好好的歌听起来里出外进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 禁止郑军再加入合唱, 他一付倍受打击的样子. 我当然不会忘了我的书. 我一下就很喜欢兰燕, 和她聊天, 找机会就和她说借书的事. 她说萧凯迪正在看”基度山恩仇记”, 我死死求她一定先让我看看, 保证日夜不停, 看完马上还给他. 兰燕看着郑军说: 没想到黎盈这么爱看书, 她看得可不少, 你倒是见书就绕着走啊. 郑军嘴硬: 你怎么知道我不看? 兰燕抿着嘴笑盈盈的没说什么. 大家兴致勃勃天南地北地聊这聊那, 我才后悔怎么没让郑军早点带我来, 他们真有意思, 知道那么多. 我摆弄翟凡的手风琴, 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我也喜欢乐器, 就是没机会学. 翟凡主动过来说: 你真喜欢? 要不我教你? 我当然求之不得. 回家后立刻和姐姐妹妹一起真是连轴转地看完了”基度山恩仇记”. 真好看, 爱恨情仇, 淋漓尽致. 郑军这次也一反常态, 问我把书要过去看了, 看完后也连呼好看. 郑军的爸爸见了我很高兴地对我说: 你这个同学不错, 对郑军的影响很好, 他最近开始爱看书了. 我心虚地想: 不知他要知道了我是郑军的”女朋友” 会怎么想了. 我又从他们那帮人和别的途径借了不少好看的书, 郑军都和我一起看. 我也把我借到的书借给兰燕他们看. 我们集体轮流朗读”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 郑军最喜欢的是”牛氓” 和”红与黑”, 我老嘲笑他的假英雄主义思想. 萧凯迪他们那伙本来只有钱雨宁是我们学校的, 他曾经是郑军的部下, 又是他的铁哥们, 所以我当临时假装女朋友也用不着瞒着他. 我可不想让我们同学以为我真是郑军的女朋友. 可有一天在兰燕那见到了我们学校, 而且还是我们班的另一个同学, 附近部队医院的曲文霞. 我只好向曲文霞解释我是临时代理的,就象原先学校里的临时代理小组长. 这曲文霞的爸爸原来是军人, 她高高的, 圆圆脸, 细眼睛, 小鼻子小嘴, 挺耐看的. 曲文霞不信: 别装了, 谁不知道你和郑军好啊! 在学校那会大家就知道. 我怎么觉得我象红楼梦里的那个什么晴雯, “枉担了虚名” 呢? 不对, 她好象和我这处境还不太一样. 我向毛主席保证了三次, 曲文霞还是将信将疑. 我最后唯一得到的就是她向毛主席保证不告诉我们同学. 那时隐隐约约听说要复课闹革命了, 将来同学还是要见面的. 翟凡耐心地教我拉手风琴, 他真是个好老师, 从不犯急, 说话又幽默, 我很快就能拉一些简单的曲子了.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萧凯迪他们这帮人, 有时还催着郑军把他们请到他家来玩. 有天大家一起玩的时候, 翟凡让我给大家拉我学会的练习曲, 我也正好有机会显白显白. 大家都不愿打击我的积极性, 说了不少鼓励的话, 翟凡特别高兴. 我和郑军一起回去的时候, 这家伙一路不说话, 我不是那种对别人情绪特别敏感的人, 可后来还是发现不对劲儿. 我也不是心里能藏事的人, 马上问郑军怎么了. 郑军没好气儿地说: 你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了? 我还真不知道, 问了他几次, 我不高兴了, 对他说: 你要爱生气就生吧, 反正我问过你了, 你不说就赖不着我了. 郑军说: 你以后别和翟凡学手风琴了行不行? 原来他是为这个. 我反问: 为什么? 他说: 你是我的女朋友, 又不是他的. 我说: 嘿, 我怎么成你的女朋友了, 不是假的吗? 他说: 可他们都以为是真的呀. 我也不肯让: 那容易, 就告诉他们咱俩吹了不就得了. 反正现在我也认识他们了, 不用假装当女朋友了. 我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了, 这话说得太无情无义, 过河拆桥. 郑军真生气了: 好, 有你的, 我今天算认识你了, 你别后悔就行! 他也不管我了, 一个人嗖嗖就往前骑跑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 我们那条路上人不多, 我又怕那些拍婆子的人. 过去一个人走路骑车时遇见过, 和郑军在一起这一年多自然没人敢拍了. 我心里叫苦不迭,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把吵架选在晚上. 哆哆唆唆地一路骑着一路左顾右盼, 没人怕, 有人也怕. 吚, 后面好象有个影子老跟着我, 开始真吓得不轻, 后来看那影子也不赶上来, 再仔细看看, 路灯太暗, 可看着象郑军, 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到我们家单元门口, 我回头再望, 影子不见了. 我心里挺感动的, 想明天跟他说对不起, 和好了吧, 再接着当一阵临时代理, 反正我也习惯了. 我主动去找了郑军几次, 他都不理我, 我也真生气了, 爱理不理, 我还不理你呢. 我们一伙人又在萧凯迪家聚会, 郑军居然和曲文霞一起来了, 他私下告诉我, 现在曲文霞是他的女朋友了, 而且是货真价实的. 我一听,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会嗡的一声, 然后就好象昏昏的别人说什么全听不真了. 奇怪了, 这临时代理我没拿它当回事啊, 在位的时候老觉得甩都甩不掉, 这被撸了应该高兴才对, 这怎么就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我在萧凯迪家里一直假装没事, 一出门就差点掉金豆. 好吧, 拉到就拉到, 他爱要谁做女朋友都跟我没关系! 我不再去找郑军, 也好久都提不起兴趣去找兰燕他们, 手风琴也不学了. 兰燕终于来找我了, 她奇怪地问: 怎么你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呢? 我还担心你有什么事呢? 她又问: 你和郑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怎么就不理他了呢? 我可有个申冤的地方了: 是他先不理我的! 兰燕说: 嘿, 你俩这是玩什么过家家呢? 我一向喜欢兰燕, 她温柔又聪明, 人也长得好看, 对我象个姐姐一样, 我把我和郑军那点藏藏掖掖的事儿都告诉她了. 她边听边笑, 拉着我的一只手, 用另一只手拍着: 可真有他的! 他这聪明劲儿全用在这上头了. 我说呢, 怎么这么个乖乖女就让他给拍上了呢? 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这女朋友也有这么找的吗? 我看她笑成那样, 忽然警惕起来, 是不是郑军搞了什么鬼, 把我蒙在鼓里? 兰燕拉着我说: 我们要去香山看红叶, 你也去吧. 我当然想去, 可不知道该拿郑军怎么办, 见了面多尴尬呀. 兰燕说: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是我说的啊, 郑军根本没和曲文霞好, 他那是气你的. 他老暗中提醒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又不让我跟你说. 他本想你性子软, 一定会主动去找他, 他借着台阶和你和好了就没事了, 没想你就没影了, 他可真着急了, 又拉不下面子来找你. 我哭笑不得,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这家伙玩了这么多鬼花样, 算了, 看在他暗中保护我的分上, 饶了他这次吧. 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他了. 我们一路骑车去香山. 北京每年枫叶红, 每年在我心里红得不同. 大家先是一起前呼后拥地一起骑, 后来就慢慢分开了. 你们也能想到, 我和郑军当然是骑在一起了. 我讥笑他: 曲文霞呢? 你那女朋友今天怎么没见呢? 我以为郑军会向我道歉, 那我就原谅他好了. 原来我还是大大地错误估计了形势. 他晃晃脑袋, 满不在乎地说: 吹啦! 嗬, 他这倒快, 我说: 你真行啊, 说好就好, 说吹就吹. 郑军用一手扶着把, 一手搭拉下来, 任车头拐来拐去, 侧脸看着我说: 我说你也真不够交情, 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不见了, 就凭我对你的那些好处, 你也忒不够意思了, 要不, 也不会逼得我去找曲文霞呀! 这是什么逻辑? 怎么这理又跑他那去了! 我被他别得也乱拐起来, 还得紧着回嘴: 你? 什么好处?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郑军大言不惭地说: 在学校里我就没打过你! 什么? 这原来也算他的一项重大好处? 我嘴上虽不认账, 心里想想还真有道理, 他是所有坐他前后左右的人都打过, 就是没打过我. 我嘴里不服输: 我不领你这个情, 你现在打吧, 咱谁也别欠谁的. 郑军说: 好, 这可是你说的啊, 你欠我的, 我给你攒着, 什么时候想打再打. 我后来发现, 欠债还是要快还, 欠久了连本带利可就不好还了. 我们说说笑笑一下就忘了过去的不愉快. 在香山层层迭迭的红叶中, 我们大家一会分一会合, 一会唱, 一会叫. 郑军看没人的时候跟我讲: 要不你还当我女朋友吧, 我这人就是不爱和人计较, 你以后注意着点就行了. 我想了想, 与其让别人当, 那还是我来当吧. 这一当可就成真了.
一个临时代理和一个正式职位是有很大不同的. 我从临时代理升任为正职后, 发现责任比过去重大了许多, 好处和坏处也更显露出来. 首先, 郑军的一言一行都和我有了关系, 他的哥们都自然而然视我为当然的朋友, 对我百般照顾, 他得罪了的人, 虽然我还对他们还言好语, 可他们连我也不理了. 郑军把他对我应负的责任也提高了一个档次. 他对给我们家搬煤和搬冬储大白菜表现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另外也想尽量讨好我的姐姐妹妹. 可我姐姐一如既往地对他没什么好感, 我只好把和他的来往保持底调, 如有可能, 以地下活动为主. 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来了: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兰燕要和萧凯迪一起去延安插队了. 我可舍不得她, 还有他们那一帮人走, 我连告郑军的状都找不着人了. 我去兰燕家, 看她收拾东西, 我问她: 你为什么不去当兵呢? 她爸爸官不小, 应该可以让她走后门当兵的. 兰燕说: 萧凯迪一心要到广阔天地去干一番事业, 我得跟着他. 我可记得她原来是一心要当文艺兵的. 我说: 那你让他去嘛, 你又不想插队,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呢? 兰燕说了一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话: 我是他的人了, 当然要跟着他. 我奇怪了: 你难道不是你了? 兰燕看看我, 摸摸我的辫子, 笑笑, 很宽容的样子: 你以后就懂了. 我永远不懂, 为什么会成为别人的人, 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 郑军最近一段有点神出鬼没的,我经常找不着他人. 我有极大的理由怀疑他与那帮打架分子搅在一起了, 我这么称呼郑军与之为伍的另一帮人. 似乎王景贵属于与他们经常为敌的派系. 我抗议他把我这个女朋友不当回事, 随便可以不请示汇报就去打些毫无道理的架, 还为了所谓的哥们义气到别的区去帮人打. 郑军的表现让我觉得, 在他心目中, 他的哥们比我这个女朋友要重要的多, 我真怀疑, 没那帮哥们, 他是不是活着都没意思了. 郑军终于出现了, 我真担心兰燕和萧凯迪走之前他就打算不露面了. 虽然他断然否认是去打架了, 身上也没什么明显的伤, 可我细细一看, 就发现他的左胳膊活动不太得劲. 没得说, 又是去打了, 我一点辙也没有, 只好保持最低愿望, 别残废就烧高香了. 我们一起去送兰燕和萧凯迪上火车. 送行的人, 人挤人, 我紧紧贴着兰燕, 不想让她离开. 郑军站在外圈, 和萧凯迪谈笑风生. 回去的路上, 我坐在郑军的后车座上, 不想说话. 郑军千方百计用俏皮话逗我. 我还是笑不起来, 说: 真不想让他们走. 郑军: 你就是这样, 小家子巴嚓的, 我看你将来就配一辈子守在家里. 我不理他, 只自顾自地说: 不明白兰燕为什么一定要去插队, 她想当兵啊. 郑军说: 嘻, 不是萧凯迪要去嘛, 她当然得跟着了. 我想也没想就说: 要我就不跟, 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 郑军好象一下被什么噎住了, 好一阵没说话. 这下轮到我逗他开口了. 郑军不答理我的话, 听着象随心随意地慢悠悠地说: 要是你你就不跟着去? 我说: 是啊, 为什么要跟着去? 郑军问: 那要是我想让你跟着呢? 我还是想也没想: 那也不跟! 郑军一下把车停到路边, 我差点摔一跤, 埋怨他: 你干什么呀你? 他冲着我说: 你为什么不能象兰燕那样, 跟着萧凯迪走呢? 我冲口就说: 那你象萧凯迪吗? 样样都好, 又对兰燕那么好. 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 郑军转身就想走, 想了想, 估计实在不能把我扔在街上, 又翻身上车, 闷声说: 上来! 我跳上车, 尽量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颠的时候也不敢再扶着他的腰.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要是我去什么地方, 比方一个没人烟的荒岛, 你肯跟我去吗? 郑军说: 当然不肯! 我说: 那你就没道理啦, 凭什么我就得非跟着你去呢? 郑军的一句话让我又明白又糊涂: 我不一样, 我是男的!
终于要复课闹革命了. 我们这一片儿的都上离我家最近的大学附属中学, 也就是我当年给自己定的要力保考上的中学. 我喜欢上学, 但时过境迁, 心情已经大不一样了. 现在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不知还能不能尽情享受学校曾经给我带来的欢乐. 郑军在开学前不久居然彻底地不见了, 听说是进了局子. 我急得四处打听, 可他的最要好的几个哥们也跟着失踪了, 去他们家找, 他爸爸闭门不见, 好象是他爸爸也出了什么事, 似乎和什么”逆流” 有关. 难道这祸不单行还真有道理? 不光是进了局子让人担心, 为什么事进去的更让人担心: 杀人放火? 流氓盗窃? 打架斗殴? 这每一项的性质都不同, 罪行大小不同, 对我意义也不同. 我最希望的是打架斗殴, 最不希望的不是罪行最重的杀人放火, 而是流氓盗窃, 而流氓罪又比盗窃罪在我心里更不能忍受. 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 学校开学了. 我看了分班的告示, 我和姐姐, 表哥还有郑军都不在一个班, 我和王景贵一个班. 当天下午学校就召开批斗大会, 我寻思着, 左不过就是些炒烂了的黑帮校长和历史反革命什么的呗, 反正大拨轰, 又不用我发言, 跟着喊喊口号, 挥挥拳头就行了. 学校的操场上挂了大幅标语, 我随便读了一下, 便把眼睛移开了, 忽然那几个字在我脑子里活动起来, 天, 怎么是” 批斗流氓分子郑军, 徐建国大会” 呢? 我再重新看一遍, 我的天啊, 一点没错! 我傻呆呆地站着挪不动步了, 直到后面的人推我快走. 郑军穿着一件长长的旧布军衣, 头被剃光了, 可能是不见阳光的缘故, 脸色惨白, 还发青, 胸前挂着大牌子, 和那个徐建国一起被扭着胳膊押上来. 一会儿, 校长和另外几个陪斗的也押上来站在一边, 都低着头. 我也顾不得他到底怎么流氓了, 只在心里暗暗祈祷: 郑军啊郑军, 求你别出什么花样, 老老实实接受批斗, 可千万不要招着他们打你呀! 郑军还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脖子老歪向一边, 还在别人发言其间抬头往台下看, 我不知道他看没看见我. 如果他看见我会觉得好受一点,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 我脑子一直乱哄哄的, 没太听清别人揭发批判了什么, 好象没听出什么重大的流氓事件来, 似乎是几个人一起夜半三更的骑车拦在公共汽车前捣乱, 还有似乎是偷了些东西, 包括自行车, 西红柿, 黄瓜什么的. 我有气无力地跟着喊口号, 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根本不会” 让郑军灭亡”. 我软棉棉地举着拳头, 估计也 砸不烂郑军的狗头. 我心神不宁地回教室, 老想着怎么能打听他们到底要怎么处置郑军. 我挨个教室找, 终于发现了钱雨宁. 钱雨宁一看见我就赶紧过来, 我不用开口他就说: 你急坏了吧? 郑军不让告诉你, 说你没经过事, 怕你着急. 我说: 这我就不着急了吗? 你们全不见了, 也没人告我一声. 钱雨宁把我拉到一边说: 其实我们还真没干什么. 可郑军他爸爸出事了, 学校又正好要找典型教育大家, 就把他提溜出来了. 你别急, 他过几天就和大家一起上课了. 我说: 那他在哪呢? 我要去找他. 钱雨宁不让我去, 说我出身也有问题, 别在这节骨眼上给他给自己添麻烦, 最好过了这个风头再说. 我还是忍不住, 去郑军家外头转悠了几次, 课间就假装路过他们教室外, 借机往里看. 王景贵在这其间动员我揭发批判郑军, 我当然不理他. 说真的, 我也揭发不出什么来. 终于等到郑军回来上课了. 我在课间看见他时, 我俩眼睛一对, 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 可就是没法说好地方. 下课后我先扫地, 然后又磨磨蹭蹭地, 等到大家都走了, 我往楼道里一探头, 看见郑军也从他们教室里探头探脑的. 我快步走过去小声说: 我们院里操场后面的小松树林, 然后跑开了. 我先到的, 一会郑军就来了. 我急着问他他爸爸怎么样了. 郑军比过去沉默多了, 他说他爸爸的问题要解决不了, 他也当不成兵了. 我替他难受, 可也帮不了他. 我劝他不要再去惹事生非了, 好好上学, 学到多少是多少吧. 再说, 人都有倒霉的时候, 我记得我一个姨就是这么说的, 躲也躲不过去的. 我们闲聊了一阵, 他没事, 我也就放心了. 他说他这一阵看了不少政治军事方面的书, 觉得有意思. 我对那些东西都提不起兴趣来, 不过他能看点书, 总比出去打架要好. 郑军这一挨斗, 我姐姐更反对我和他有任何来往了, 在她眼里, 也许并不只是在她眼里, 郑军纯粹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 我爸爸妈妈那时都在等待解放, 也能经常回家了, 他们自然也不同意我和一个这样的人物关系密切. 至此, 我和郑军的任何活动, 在我们家那方面, 只能绝对转入地下了. 学校有愉快的事, 也有烦恼的事. 我喜欢数学, 物理, 英文课. 但物理实验课很让我头痛, 甭管我把交流直流的原理搞得如何头头是道, 一到实验课我的灯泡就是不亮, 老是要靠有助人为乐精神的男生来帮我渡过难关. 语文课就更糟, 根本写不出东西, 连帮郑军写的作文都只是”良”. 郑军嘲笑我说: 要知道求你那么半天也就是个良,还不如我自己写呢. 那倒是, 他的写作水平比过去强多了. 我唯一一篇老师让我朗诵给全班听的作文是: 幸福的一天. 是写我见到毛主席的那天. 我最精彩的部分由老师画了大小连串儿红圈的地方是抄录的歌词: 毛主席呀毛主席,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 千万颗红心在剧烈的跳动, 千万张笑脸向着红太阳. 我们忠心祝愿您老人家, 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烦恼的是我在班上被同学贴过大字报, 因资产思想严重, 主要表现是唱东方红光张嘴不出声, 只喜欢数理化, 在政治课上不积极发言. 好在我不是太在乎, 比这坏得多的境况都过来了. 同学们熟了以后, 也就没人再贴大字报了. 我有机会就劝郑军不要再树敌, 我觉得他和王景贵还是不对付. 我在班里尽量不招惹王景贵, 他仍然是班里的一员大闹将, 没人惹得起. 一天我姐姐神经紧张地把我叫到家里的卫生间, 那是我们姐妹避人耳目的密谈场所.多年后父母与我与谈笑中揭示, 其实他们早就恫悉了这个秘密, 只是笑而不宣而已. 我姐姐在密室里神情紧张地对我说: 你知道不知道郑军给你写了一封信? 我不明白: 信? 在什么地方? 我姐姐的回答让我更是莫名其妙: 在爸爸那, 他交给学校了, 他不想让你看到. 我摸不着头脑: 郑军为什么要给我写信? 信上说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爸爸那? 我再也猜不到我姐姐的回答: 他要带着你逃到他老家去!
啊?! 这怎么可能? 郑军这家伙别是神经出了毛病吧? 这都什么年代了, 逃? 再说就凭我俩这关系, 又没到什么危机时刻, 用得着逃吗? 可逃个什么呢? 我也从没海誓山盟地表示过要跟他走遍天涯海角呀? 他跟我说过他的老家, 是在江西的什么县, 可我们逃到那能有吃有喝吗? 我当家管钱买菜作饭以后可充分意识到, 这吃是人生最最重大的事情, 连命都没了, 别的就什么都别提了. 我的脑子就象一锅煮糊了的蜡八粥, 什么都有, 可什么都辨不出来. 我姐姐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 我那天看见爸爸妈妈鬼头鬼脑地在里屋密谈, 就觉得有什么事不同寻常, 他们又悄悄把我叫进去, 给我看了信. 姐姐一说, 我这才想起: 对了! 信! 那信上到底还说了什么? 姐姐说: 哎呀, 别提了, 有些话简直没法说, 他居然能想出来! 也怪不得爸爸妈妈不让你看, 交到学校去了. 姐姐又痛心又不忍心地说: 你看你交的这人, 再也别和他来往了! 非得让学校好好治治他不可. 哦, 千万别让爸爸妈妈知道我跟你说了啊. 从密室出来, 我的头又昏又涨, 心里把郑军骂了个死: 平常你爱说鬼话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可你这次的鬼花样也玩得太过分了! 我当然不能再去找郑军, 在家里也小心翼翼的. 估摸着我爸爸妈妈一准猜到了我姐姐在密室和我的密谈, 我们俩互称天然盟友, 指望我姐姐保密的可能性太小了. 在饭桌上我妈妈非常客气地对我说: 你是女孩子, 行为一定要注意, 交朋友要谨慎. 我垂头丧气地听着, 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这是妈妈一辈子对我说过的最重的话. 我们年级的指导员找我谈话. 那时我们都按军队编制, 年级是连, 班是排, 连长由学生担任, 指导员是丁老师, 年级的党小组长, 女的, 嘴有点歪, 人挺和善, 她找了个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和我谈话.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反正福是祸都躲不过去, 索性硬着头皮坐在她安排的一张椅子上. 丁老师给我倒了一杯水. 在这紧急关头, 我喝了几口水, 头脑居然清醒多了, 把前因后果细想了一下: 我没做错什么事呀! 这逃跑又不是我提出的, 再说了, 我这不是没跑吗? 要说不应该交男女朋友, 那我看情况再说, 反正要不就给她来个不承认, 实在抵赖不过去保证以后不来往就是了. 我心里坦然多了, 尽量镇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丁老师出乎我的意料, 什么长篇大论批评我的话都没说, 她拿出信, 说: 这是你爸爸交到学校的, 你先看看. 好哇, 我总算有机会看这封害我不浅的信了. 信里的字迹很工整, 完全不象平时我看惯了的郑军的那笔龙飞凤舞, 张牙舞爪的字. 信里写了我已经知道的让我和他逃跑的内容, 还写了他偷了他爸爸的钱, 还准备了吃的, 并约我半夜在我们院东门口等他, 我们一起坐火车走. 再往下看, 我真蒙了, 血直往头上涌: 我还准备了避孕药, 以防万一………….. 什么什么什么? 这是什么? 这家伙在说什么? 虽然我当时不懂, 但起码知道这可不是能随便乱说的, 这跟流氓什么的是要连在一起的! 我把信放在一边, 脸红一阵白一阵, 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自己的心是还在跳呢, 还是不在跳了. 丁老师问了: 你们在一起说过逃跑的事吗? 我只有摇头的力气了. 丁老师又指出, 信上并没提逃跑的时间, 而且信封上写的是我爸爸的名字. 我回过神儿来, 把信再仔细看一遍, 对呀, 丁老师说得有道理, 好象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丁老师又开口了: 你熟悉郑军的字吗? 这是他的字体吗? 我定下心来又把信看了一遍, 准确地说, 是把信上的字看了一遍. 不是! 这绝对不象郑军的字! 怎么? 这信, 不是郑军写的?!
信的事经丁老师细心调查, 终于水落石出. 学校并没通知我本人, 也没有和我父母澄清过. 我姐姐打听来的消息是, 经过对笔迹, 首先排除了郑军的可能性, 这样信的性质也从署名拐带逃跑变成了匿名栽赃诬陷. 那到底是谁写的呢? 为什么要写呢? 老师们也从侧面了解到王景贵与郑军一直不对付, 开始也怀疑王景贵, 可笔迹绝不是王景贵的. 最后查明, 信是我们年级的一男一女, 穆哲京, 李锦, 两个人合谋写的. 穆哲京是原来我们班的, 和王景贵比较近, 也是他的小啰啰之一, 李锦是和我一个院的. 我和他们一起上小学, 几乎天天见面, 奇怪, 我始终不明白, 为什么呢? 他们没有承认是王景贵指示他们写的, 王景贵也没有承认授权他们写. 学校到底做了什么,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当时是黑帮子女, 郑军的爸爸也卷进了”逆流”, 学校大概也不好处理. 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 大家继续上学. 我认定郑军是一切祸事的源头, 决心不再理他, 见他就躲, 下课就回家, 更不要说去他家找他了. 一天我把西西和漓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穿上花裙子和我一起去食堂打饭. 一路上我教她们唱我们姐妹编的歌: 而且而且一系列, 而且而且一系列….. 小花(猫, 可以随意置换其他的名字) 靠我们, 嗯呐, 多多栽培…………..她俩的童声唱得生生脆脆, 有滋有味, 我笑死了. 漓漓要我抱, 我抱她起来, 忽然一辆自行车紧贴着我们身边骑过, 我刚想埋怨, 谁这么莽撞, 连道儿也不看, 碰着漓漓怎么办? 那人横车在我们前面, 西西和漓漓高兴地叫: 郑军哥哥! 我愣在那不知说什么好. 郑军说: 黎盈, 你最近怎么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 我在你们院转了好几次了, 又不敢去你们家. 今天真算运气好. 看他那喜形于色的样子, 我可是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信的事, 也不想提, 反正这封破信是把我害惨了, 从此拉到吧. 郑军见我不讲话, 有点摸不着头脑, 又说: 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好吗? 好久了是吧? 咱们都没说话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 就是觉得心里好不痛快, 态度很不友好地说: 说什么? 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军盯着我, 有点琢磨不透的样子: 咦, 你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好象明白过点劲儿了: 你别是有意躲着我吧? 我就是不想再说什么, 拉着西西和漓漓快步绕过郑军. 西西和漓漓被我拉得一路小跑, 不断回头看郑军, 嘴里问我: 姐姐姐姐, 你为什么生气? 是呀? 我为什么生气? 生谁的气呢? 走了十几步, 我忍不住问西西: 郑军哥哥在干什么呢? 走了吗? 西西说: 没有呀! 在看着咱们呢. 我又问: 他没追上来吗? 西西说: 没有呀, 他不动. 姐姐姐姐, 我们去追他吧? 要回头去吗? 唉, 算了. 我放慢了脚步, 半天也没见郑军的车再过来.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 正好看见他猛把车前轱轳往上提起, 随即重重地跺在地上, 猛推车跑, 他的长腿一蹁, 飞身跨上车, 身体和车子一起快速地扭着Z 字, 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很快不见了. 这下轮到我站着不动发呆了. 西西和漓漓很快就把注意力从郑军转移到一只红绿相间, 毛色发亮,目中无人的大公鸡身上去了. 现在是她们拉着我跑了: 姐姐姐姐, 快呀! 追它呀! 我的心象挂上了一只秤陀, 沉, 还晃悠. 郑军从此不再找我. 我们在学校难免碰面, 擦身而过时, 都假装对方不存在.
人一辈子能有几次真正后悔的机会?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感觉有点儿后悔. 后悔的不是不再理郑军, 而是用那种不讲道理的方式让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到远郊区去支农, 正赶上给稻田插秧. 我们家那一片虽然也是乡下, 但都是菜田和麦田, 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稻田,觉得在稻田里插秧一定很浪漫. 稻田里也确是风光如画: 洁白的云彩在蓝蓝的天空上漂荡, 身着花布衣服的姑娘插秧忙, 水中映着她们的倒影, 身后甩下整齐的稻秧一行行. 当我作为画中人, 一切诗情画意便都烟消云散: 毒毒的日头在脑顶上, 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 弯腰九十度, 屈腿儿四十五度, 最怕水里的吸血大蚂蟥. 郑军和我住的老乡家不远, 只差几个门, 都能彼此望见. 我们女生插秧, 郑军他们担秧苗. 我虽然假装根本不关心郑军,同学们在一起聊天时聊到他的名字也从不插话, 可我发现自己还是挺注意郑军的动静的, 不知他是不是也注意我的动静. 想想也觉得有点好笑, 谁都不理谁了, 他怎么样还跟你有关系吗? 真是瞎操心. 我是属于比较笨的那种人, 插秧慢,还插不直.为了保证秋后的好收成,使北京人民能吃上大米,贫下中农毅然把我和其他慢手从插秧队伍中清洗出来,专管往插秧的人那送秧苗.我有时也会抡到从郑军的担子里取秧苗,这时我俩都绷着劲儿,谁也不说话,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我们都没有长筒雨靴,光着脚在稻田里.我的脚小,虽然人不重,也不高,但老往稀泥里陷.我用刚学过的物理原理分析,估计我的脚单位面积承受的压力,也就是压强比别人大.我从郑军筐里取秧苗时,看他的筐里都装的满满的,真想告诉他少装点,别把肩膀压肿了. 我抱着郑军担来的秧苗一脚没踩实,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摔,其后果就是坐一屁股泥.我苦苦挣扎着维持着身体的平衡,郑军一看,下意识地伸手就要拉我一把,忽又清醒过来,把手一下缩回去,双手插腰看着在泥地里又叫又晃的我,另一个男同学赶紧过来拉住了我.郑军转身挑着空担子走了.我的房东二姐不满了:这同学怎么一点互助友爱的精神都没有?平时看着不错嘛,干活挺卖力,挺麻利儿的呀!这二姐姐,把互助友爱和干活卖力都混在一块堆儿去了. 我还属于不走运的那种,有事都爱出在我身上.插秧最怕的就是蚂蟥,我们光着腿,那简直就是等着蚂蟥来吃啊.虫子本身就很可怕了,硬壳的还好点儿, 软囊囊的, 不但可怕, 还恶心. 蚂蟥? 想想吧,软体的虫子,还吸血!可这等事不让我碰上那是不可能的.终于有一只幸运的蚂蝗碰上了倒霉的我.我先是突然觉得小腿上有利器穿透样的一下剧痛,再低头一看,我的妈呀!一只黄腾腾的身体清晰地分成几截的蚂蟥正闷着头往我的肉里钻.那天正好社员们都离得比较远. 我尖叫着,手乱舞,一只腿离地转着圈跳着(后来同学都那我当时的表现打趣,估计形象极其狼狈).大家乱哄哄的一片,出什么主意的都有. 有勇敢的上前来要把蚂蟥揪出来,立刻就有人大叫:不行,会断在里面,蚂蝗进了血里,人会死的!老师也扯着嗓子大叫:别慌!快去找红医工!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郑军的声音在叫:快拍!把蚂蟥拍出来!立刻又有人冲上来拍.可到底该拍哪呢?是蚂蟥还是我?我那时已一屁股坐在了稻田边上,捧着我的那条与蚂蝗共存的腿,变了声地叫着.郑军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拨开人群,让旁边的同学压住我乱抖的腿,命令我:别叫!他一手轻轻揪住蚂蟥的尾巴,一手在蚂蟥的上端拍我的腿.一片混战,蚂蟥似乎是出来了.我真宁愿上前线和美帝苏修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要再碰上蚂蟥了. 蚂蟥的事让我挺感激郑军的,老想找个机会对他表示一下谢意,也对我的原先的失礼道下歉. 有天正好轮到我和郑军还有另外两个同学帮厨, 我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对他说: 谢谢你那天帮我把蚂蟥弄出来啊. 郑军先是两眼仍旧平视正前方, 几秒钟后转向我: 算了, 不用谢, 别人碰上了也一样. 我也被蚂蟥咬过, 一个社员就是那么帮我拍出来的.我又说: 我那天态度不好, 对不起啊. 郑军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说: 哪天啊? 什么态度不好啊? 我知道他心里明白装糊涂, 反正我歉也道了, 谁也不欠谁了. 我心里很坦然地把郑军扔在一边, 继续干我的事去了. 内蒙兵团是供给制, 听介绍似乎更接近部队编制. 首先公布的是去内蒙的名单. 大红的光荣榜, 郑军榜上有名. 一天我们早上上学的时候, 郑军挡在楼门口, 完全无视我姐姐的存在, 对我说: 我有话跟你说. 我看了一下姐姐, 她不理我, 径直走了, 看来是批准了. 我问郑军: 你们什么时候走? 郑军说: 今天下学后到小松树林去, 我再和你细说. 我想了想, 他人都要走了, 去吧.
我一下课就去了小树林, 看见郑军已经推着车在那等我了. 郑军见了我就说: 我带你去紫竹院. 我又坐上他的车, 一路上防着警察, 随时准备跳车. 紫竹院是我们附近的一个半天然的公园, 园内长着看起来很随意的树和灌木, 郁郁葱葱, 树丛中可见点点的小紫花, 小白花和小黄花, 无数幽静的小径, 有嘤嘤的鸟叫, 走在其中, 天时隐时现, 几丛青脆的绿竹.公园中心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湖, 湖边是土路, 三三两两的游人, 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更是个讲悄悄话的好去处. 紫竹院,紫竹院,世上并无紫竹,当年这园子的主人是怎么想出这样雅致的名字呢? 我和郑军随心所欲的, 慢慢的, 无目的, 走着. 我看着郑军, 他又长高了, 也比过去宽了, 显得象个大人, 眉眼中的英气邪气都隐隐还在. 他也看着我.我们很友好地相互问侯了彼此的近况. 我告诉他我爸爸妈妈快解放了, 妈妈现在在挣扎着是定个严重历史问题还是一般历史问题, 爸爸大概会拿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郑军爸爸的问题还悬着, 他一心想当兵的理想暂时是实现不了了, 所以他决定去内蒙兵团, 和军队差不多, 至少也能圆一半梦. 他说: 你们家多好, 爸爸妈妈都那么民主, 跟你们说话就象平辈儿一样. 我爸爸除了骂就是打, 不打不骂也不理我. 他忽然提起他妈妈,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我细心听着. 原来提起妈妈来他也是这么温情的, 可惜他能记得的太少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不少家里和学校的事.我耳边听郑军在讲: 就是没有你那样的爸爸妈妈, 有个象兰燕那样一心一意的女朋友也好. 郑军接到过萧凯迪的信, 他们在延安是够艰苦的, 但有兰燕在, 他觉得再苦也是甜了. 我同意: 说得是呢. 我暗暗琢磨, 郑军表面上看是霸道, 心里不全是那么回事, 爸爸妈妈都指望不上, 他得要个对他特好, 处处照顾他的人做女朋友, 当然, 还得受得了他才行. 我肯定不是适合的人选, 我还想有人照顾我, 迁就我呢. 我把去内蒙的人想了一遍, 不知能不能凑巧有合适的, 祝佳琳? 不行, 太娇气, 那赵冰? 好象太厉害了点. 正想着, 也没听郑军说什么. 郑军说: 嘿, 问你话呢! 我还顺着我的思路想下去, 说出声来了: 对了! 苏潇潇! 郑军说: 怎么说起苏潇潇来了? 这苏潇潇和她姐姐苏小清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大美人, 很多男生当年和眼下都堵着她们拍婆子, 郑军原来好象也加入过. 最重要的是这苏潇潇人不但长得美, 性格还特别好, 随和, 不爱说话, 一点不张扬, 估计会适合 郑军的, 我知道郑军最受不了飞扬跋扈的女的. 郑军说: 瞧你, 怎么说起苏潇潇来了? 我说: 你不是挺喜欢苏潇潇的吗? 我看你可以追追她, 她也去内蒙. 她爸爸也在受审查, 和你一样, 也不再是红五类了. 郑军的眼睛挑起来了: 你瞎扯哪去啦? 我跟你说话合着你全没听见啊! 我赶快说: 对不起, 对不起, 光顾想苏潇潇了, 你再说一遍行吗? 郑军拉着我坐在湖边的一堆石头上,对我说:我在说你的最大的毛病!我怎么没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毛病啊?还最大的?看看,谈话气氛一融洽,他又恢复从前那种不讲理的样子了.且先听听他说什么再抗议不迟.我竖起耳朵,只听郑军说:你自己不知道?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没良心,说走甩手就走,我就从来干不出这种事来.这帽子也太大点了吧?我还没想好怎么反击,郑军又接着说了:俗话说,事不过三,你已经两次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开始抗议了,第一次也能算吗?而且...等等,我要机会了吗? 郑军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咱们别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了,本来说得好好的,都被你给差了.我们又接着说他去内蒙的事.我发现他们家好象根本就没打算给他买什么东西,说兵团什么都有.那怎么行呢?我替他着急了,总得自己准备点被子衣服零碎什么的吧.他们还有十几天就走,郑军让我陪他准备东西,他没有妈妈帮他,又没别人,我在这节骨眼上,能不答应吗? 我也不管了,陪着他买东西,收拾东西,自然也花了好多时间聊天.发现他不象我胸无大志,他老觉得自己应该干一番大事业,只是生不逢时,现在正背运呢.我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去了内蒙别惹祸.我们剩下的人都去黑龙江兵团,我好在有姐姐在一起,而且我们有工资,他可是一个人,供给制只发很少一点钱,又没爹妈疼,我心里暗暗替他叹息. 在他们家帮他准备东西,其实是看着他捡捡丢丢,丢丢捡捡,半天也没干出什么名堂.郑军发话了:黎盈,我到那就给你写信.我说:千万不要,不想让我爸爸妈妈看见.我看他很失望,不忍心了,说:等我到了黑龙江我们再写信吧.郑军又缓过劲儿来了,坐在我旁边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地说话,忽然问:能亲亲你吗?我有点蒙, 这不该由我来批准吧? 我记得应该是男女主角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心照不宣,然后男主角非常浪漫地在女主角嘴唇上青蜓点水式地完成全过程,两人再顶着脑们快乐地对看. 可这一开始似乎就没进入正当程序,居然还要我批准,我只好含糊地表示没意见.接下来的过程出乎我的意料.先是一阵旋晕,一股热气一下包围了全身,马上就出不来气儿,青蜓可绝对不是这样点水的.力度,温度,湿度,好象还有不明物体,而且是在黑暗中,就好象我后来坐过的过山车,一闭眼睛就由不得你了.好不容易出了山洞,还是心跳不已.
郑军用胳膊轻轻搂着我的肩膀, 眼睛看着我, 叫我的名字: 黎盈. 声音比平时明显低了四度, 两个字之间的距离也比平时慢了半拍, 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随后他又轻又缓地吐出了六个字. 是甜言蜜语表衷心?要不就是信誓旦旦豪言壮语? 这六个字经我的大脑缓慢地消化和印证, 它们的意思准确无误地是: 你想吃冰棍儿吗? 冰棍儿?! 这现实世界中的奢恀品, 让我的心立刻用另外一种方式跳了. 我这次反应快多了: 当然想了! 有吗? 郑军跳起来: 我去买! 就在门口. 我冲着他的背后叫: 我要红果的啊! 只听见他说: 知道! 我们俩吃冰棍儿, 他的是奶油的, 我的是红果的. 好象什么事有点不同了, 什么呢? 郑军让我尝他的奶油冰棍儿, 他要吃我的红果冰棍儿. 多不卫生啊! 我不肯. 他过去可没这么做过, 最讨厌吃人家的剩饭了, 也从不用别人的杯子喝水. 后来郑军又发起过几次老鹰捉小鸡的活动. 我想好好说说话, 不喜欢鸡啄米, 而且在关键时刻会忽然想起什么笑话, 笑得打不住. 郑军又好气又好笑, 会憋着笑假装生气地说: 没见过你这样的, 这么严肃的事情都让你搞得庸俗化了. 好在这老鹰并不强买强卖, 看着淘气的小鸡跳来跳去也就随他去了. 郑军想让我送他件东西. 什么呢? 他想让我给他织件毛衣. 他算找对人了, 我心里直叫苦, 你要什么不好, 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我生下来就没织成过一件毛衣, 这不难为我吗? 可看他没一件象样的毛衣, 他那后妈到是一件一件变着花样的织, 可全是给他小弟弟的. 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只好咬着牙接受了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只有几天他们可就要走了, 不赶还真来不及了.好在我有不少能干而又助人为乐的女同学, 我求一个同学帮我起了针, 连赶了三天三夜, 我平生唯一一件成品毛衣终于出炉了. 但见那毛线织得有平有凸, 一只袖子怎么看怎么歪, 另一只袖子肩膀那聚(一声) 起一大块儿. 一是实在没时间了, 二是我的水平估计在短时间内也提不高, 只好拿去让郑军试. 他套上头, 抻了半天才下去, 显然是织小了, 穿在他身上邹邹巴巴的. 一肩膀高一肩膀低, 下摆好象也拉不平, 他的光辉形象被我亲手赶制的毛衣大大破坏了. 我忍不住问郑军: 你为什么非要我给你织毛衣呢? 他说: 我是想将来有人问我是谁织的这件毛衣, 我好告诉他们是我女朋友织的. 哦, 原来他是想有个机会向别人炫耀他的女朋友. 可惜啊, 效果一定适得其反. 说实话, 这样的毛衣既无实用价值 又无观赏意义, 可他还是把它带走了. 据悉, 郑军把它作为纪念品收藏了一段时间. 郑军他们戴着大红花, 由我们敲锣打鼓地送他们上汽车. 家长和亲戚朋友都到学校来送行, 多数家长还送到火车站. 我看见郑军的爸爸也来了, 帮他拿着行李, 好象他没等车开就不见了. 郑军车下车上的忙着和他的一帮哥们告别, 其中有钱雨宁他们. 不知他看见了我没有, 反正他是一眼也没朝我这个方向看. 他已嘱咐过我, 他一到就会给钱雨宁写信, 我如想给他写信, 就到钱雨宁那要地址, 我有什么事也尽可找钱雨宁帮忙. 有一种说法, 喜欢一个人, 他就会把一根绳子拴在你的心上, 他走到哪, 你心上的绳子就会被他牵动, 你的心也会动. 郑军去了塞外屯垦戍边, 我的心跟着他去了吗? 扪心自问,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21) 黑水黑土的黑龙江, 白山白雪的白桦林. 青春无悔, 岁月如歌. 在郑军他们去了内蒙兵团几个月后, 我们剩下的全体几乎都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王景贵在此其间表现非常突出, 贴出了让人热血沸腾的大字报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到边疆去! 到前线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并连名二十几个同学, 在学校的大会上慷慨激昂, “甘洒热血写春秋” 地表了决心. 作为后近变先进的典型, 王景贵火线加入了红卫兵, 我们班也成了上山下乡的先进集体. 我们很快就整装待发, 准备好了奔赴反修前线. 火车就要启程了, 车上车下一片哭声, 我看见爸爸远远地站着, 背着手, 表情严肃, 眼睛藏在镜框后面, 好象眨了几下. 我想我不应该哭, 我有姐姐和表哥一起去, 并非举目无亲, 比别人好多了. 还有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同学, 在遥远的陌生的土地上, 大家就象亲人一样的. 我一直忍着, 还假装轻松地劝别人, 可车一动, 心上的闸门就再也强关不住, 眼泪象流水, 爸爸妈妈妹妹就要远隔千里之外了. 王景贵始终保持了饱满的情绪, 他已被任名为带队老师的副手, 赴江连队的副连长. 上车时, 他组织男生帮女生安放行李, 还主动到各车厢问寒问暖, 给大家鼓气, 安慰伤心的同学, 很有领导风范. 车开后, 他又组织大家唱歌, 虽然他的五音极度不全, 但还是扯着嗓门 给大家起歌并指挥唱歌, 因为唱歌高手都被淹没在泪海里了. 我们很快被他感染了, 一路唱着 “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毛主席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下定决心” 等振奋精神, 鼓舞士气, 忘却忧伤的革命歌曲. 我嘴里随着王景贵不按节奏胡乱打的拍子唱着歌, 脑子里可走了神, 想象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穿着军装, 抗枪站岗保卫祖国的边防. 要是能和苏修打起来就好了, 这辈子要能过过打仗的瘾, 也算没白活了. 唱到”金瓶似的小山” 时, 我猛一机灵, 忽然想起了郑军, 想起我们在小学唱这首歌时他捣的乱, 鬼模鬼样, 就象昨天一样, 历历在目. 他后来和邢文讯老师倒成了好朋友, 邢老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时候, 他还帮他说了不少好话. 也不知道郑军现在怎样了. 钱雨宁来找过我, 给我看过他的信, 虽然我看出他报喜不报忧, 但也能琢磨出他们那条件比想象得艰苦. 他信上没问我好, 也没让钱雨宁给我带什么话. 我拿不准要不要给他写信, 想想算了吧, 再加上那阵实在是又忙又乱, 到了黑龙江再说, 反正我们这边的事钱雨宁会告诉他的. 火车上不提供食品, 吃饭的时候, 大家都把父母准备的吃的拿出来分享. 王景贵拿着他妈妈为他做的烙饼和肉末炸酱, 还有几根大葱, 到各个座位上与大家共进. 他转到我们座位上, 很诚心地让我们吃他的烙饼, 我平时吃烙饼的机会不多, 也就不客气地掰了一小块, 抹了一大陀我爱吃的炸酱, 犹豫了一下, 还是拒绝了大葱, 并把我带的甜辣箩卜条也礼尚往来地分了一点给王景贵. 火车很快出关向北驶去. 天越来越阴, 外面的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火车驶过了沈阳, 驶过了长春, 驶过了哈尔滨, 最后停在一个叫双龙池的光秃秃的小站上. 阴雨连绵. 看见有穿着军装的军人和便装的人来接我们, 几辆大卡车把我们分别送往不同的连队. 我和姐姐还有表哥的排正好分在一个连队. 车上放眼望去, 一片灰色: 天是灰濛濛的, 雨是灰濛濛的, 远处的山是灰濛濛的, 一望无边的田地也是灰濛濛的. 灰灰的石板房子是新盖起来给我们住的, 上下两条大通铺, 四十个人一屋. 屋里没电灯, 晚上点煤油灯,大家的鼻子早上起来都黑黑的. 王景贵被任名为北京男生排的排长, 钱雨宁是他手下的班长. 兵团那年特大雨灾, 收割机全用不上, 我们一到就投入泥浆里拔麦子, 大家所期待的苏修连影子也没见. 王景贵带着男生们, 同时也不忘我们女生们, 积极响应兵团党委号召, 备战备荒, 抢救每一粒麦子. 忙了俩月也没见郑军来信, 他倒是给钱雨宁来了两封信. 怎么不给我写信呢? 要是真和苏潇潇什么的好了, 告诉我一声不就得了, 我还能讹上你呀. 好, 你不写我也不写. 哼, 没走时说得倒好听, 原来都是哄人的. 算了, 把郑军放在一边先屯恳戍边战天斗地吧.
大片黑土的建设兵团, 我们刚去时正赶上连天阴雨, 多年不见的大水灾. 粮食供应不足, 我们在半饥饿的状态下立刻投入了水中拔麦的艰苦劳动. 王景贵的表现相当出色, 不仅在战天斗地的劳动中, 他还立场坚定, 坚决抵制了不以团结大局为重,搞小山头的不同城市派系的打架斗殴活动, 而钱雨宁, 齐小加等都是积极参加了的. 他就象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很快就由连里, 营里上升成团里的标兵, 光彩夺目. 阴雨绵绵, 雪片唰唰, 有时半饥半饱, 有时又冻又累. 这战天斗地归战天斗地, 说是一点都不惦记郑军那是假的. 可他怎么就真的不来信了呢? 出了什么差儿了呢? 至少也该让我知道他平安无事才对呀! 我心里不免犯疑. 这事没多久终于真相大白. 先是我表哥告诉我, 连里不少男生都在嘀嘀咕咕地传我和郑军的事, 他也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自然也闹不清. 直到有一天, 钱雨宁捏着两封邹邹巴巴, 脏不兮兮还破了皮儿的信来找我, 说: 给你, 郑军的信. 我一看就傻了眼, 这信怎么能是这付德性? 而且为什么不是连部通信员直接交到我手上, 而在钱雨宁手里? 我一把将信抓在手里, 钱雨宁说: 你别着急, 我慢慢给你解释. 我强压着满肚子的疑惑听他说, 没想到他倒先开骂了: 这帮王八兔崽子真TMD 不是东西! 他们… 他们….. 我一惊, 再迟钝也捂出点什么了: 他们… 他们拆了我的信? 钱雨宁点点头: 看来拆了好几封了. 开始我不知道, 后来隐约听见有人说郑军信上给你写了什么什么的. 我起了疑, 郑军不是没给你来信吗? 他们说的什么呢? 就是来信了, 他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后来我一注意, 才发现有几封郑军给你写的信在咱们学校中的男生中传阅, 别地儿的男生也保不准有看过的了. 听说连里也知道这件事了, 可能要找你谈话, 和男生通信是不安心扎根边疆, 屯垦戍边的表现. 我连威胁带利诱, 总算搜出了这两封, 肯定还有, 可我实在没辙了, 找不到了. 我也忘了我跟钱雨宁说没说声谢谢, 大概没说. 我攥着这两封失而复得, 本该是写给我一人, 可现在恨不得传遍全连的信, 欲哭无泪.
信上其实还真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内容,头封信主要是讲了讲他们的情况,然后就是问我们这怎么样.第二封看来按顺序应该起码是第五六封了,口气很着急和不满.这也能想到,老收不到回信谁不着急呀.信上基本没有表露什么资产阶级情调,我记得连现在人象喝白水一样常挂在嘴边的什么”我想你” 之类的也没有,起码那两封信上没有. 虽然我心里暗暗希望连里不要找我,指导员向春水还是找我谈话了.先说我和姐姐的表现都很好,本来他把我们作为第一批团员的重点培养对象,但查档案后发现我们家的情况太复杂,除了有右派,爷爷姥爷都是反动的国民党,还有几个叔叔大爷不是军统就是中统特务,枪毙的枪毙,剩下的都逃到香港台湾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家有这么反动,可就奇了怪了,别的都好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多当特务的叔叔大爷呢?但你能和领导强辩吗?再说档案里一定有这些材料,至于怎么进去的,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指导员没有给我安个欺骗组织的罪名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心里好懊恼,团是一时半会儿入不上了. 指导员终于还是谈到了信的问题,他苦口婆心地对我劝导,我可以感觉他是真心为我好.他让我把心思放在革命上,说我的这种举动在全连的知青中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对我本人的入团,争当优秀兵团战士都很不利.最后指导员本着爱护知青的态度,不用我写检查,只是不要再和那个什么军通信就行了.目前备战备荒反修防修正在关键时刻,兵团战士不应考虑男男女女只有资产阶级才搞得那一套. 我又跑到猪点后面的草堆后,狠狠抱着那堆草,把脸埋在草里.世上竟有这样冤的事,他们私拆偷看信没人认为不对,连里根本就不打算追究,我们正常通信倒犯了迷天大罪,冤,冤,冤,实在是比窦娥还冤. 我不敢回郑军的信,被截住了可就麻烦大了.我那两天垂头丧气,真象泡在泥里的麦子,穗都搭拉着.我姐姐本来就对郑军看不太顺眼,现在又来劝我了:你是绝不能再给他回信了,但得让他死心.我给他写封信,让他以后别再老拽着你了.就是连里人再拆了信,我们也不怕.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辙了,只好先这样吧.姐姐义正词严地给郑军回了封信,开头就引用了毛主席语录:青年应该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 我反复想象过郑军接到这封信时的心情,一想心就揪一下,不敢深想.郑军,郑军,没爹疼没娘爱的郑军,希望你就当从没认识我,在那边好好屯垦戍边吧,也千万别想着什么苏潇潇的,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黑龙江三年的屯垦戍边,郑军就真再没来过信,也从没向钱雨宁打听过我的情况.我倒是听说,一年多以后,他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官复原职,他很快离开内蒙当兵去了.我心里暗暗替他高兴,他的心愿总算实现了. 这次是真把郑军放一边了,不放也不行了.
王景贵本来一路青云, 先进兵团战士都当到师里了, 而且大会小会讲用, 闻名全团. 不想后来发生的”馒头事件” 断送了他的前程. 当时我们全兵团正在开展”学习金训华运动”, 那是个上海知青, 为了救一根被山洪冲走的木头, 英勇献出了他十九岁的生命. 郑军他们内蒙, 学习的典型是张勇, 天津女知青, 为了救羊群, 壮烈牺牲. 内蒙兵团的宣传更广泛和深入, 还有歌: 张勇笑迎暴风雪, 牧鞭在手挥四方…... 我们东北兵团咋就没整出个歌呢? 不过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学习英雄不在乎形式,我们把对英雄的热爱和崇敬融入到我们的实际生活中. 由于大面积欠收, 粮食不够吃, 馒头都是用发了霉的麦子做的, 定量供应. 每顿两个馒头. 按说女生应该还能吃饱, 但发霉的麦子做出的馒头是又黑又粘, 而且不出数, 又没什么副食, 连我这样个不大, 又吃不多的女生都不够吃, 整天挨饿, 可想男生的情形了.我们每天躺在床上望着光秃秃的屋顶, 想尽说尽了山珍海味, 油条包子, 大白馒头米饭炒菜. 我们连在学习金训华的热潮中发掘出了一个先进典型, 是个北京女生, 不是我们学校的, 叫白淑芝. 她的事迹是在自己根本吃不饱的情况下, 还时时先人后己, 把小而黑的馒头留给自己, 大而白的馒头留给别人, 而且不管在有人没人的情况下, 都自觉自愿地这样做. 我们连以她为榜样, 掀起了”馒头” 运动的高潮. 说实话, 我真佩服她, 我是绝对做不到没人的时候还自动捡小馒头吃的. 我把自己可以当英雄的场面设计了一下, 拦惊马, 堵枪眼, 炸碉堡没问题, 烈火中救人或与敌拼刺刀肉搏恐怕都不行, 受不了烟熏火燎, 又拼不过敌人,一定先逃了.最怕的就是敌人的酷刑, 一定支持不住,出卖组织的事是绝对不能干的,可写写假自白书什么的,还是可以考虑的. 至于馒头, 如果把大馒头让给别人还行, 可如果自己对着一堆馒头, 那一定是挑最大的了. 大家在白淑芝的精神带动下, 在开饭时众目睽睽之下都先捡小馒头. 可后来发现这也有问题, 有相当一部分人渐渐推后自己的吃饭时间, 磨磨蹭蹭地耗到最后才出现, 那最大的馒头自然是囊中之物了. 王景贵犯事是一次连里改善伙食, 猪肉炖粉条子, 还特地用了不发霉的白面做了馒头. 我们三天前就从天津知青, 司务长袁培群那得到了消息, 人人摩拳擦掌, 准备那天大干一场. 王景贵正好那天在连部有事, 没下地, 送饭时人手不够, 袁培群就让他帮着把一车饭送到我们干活的地方. 我们一上午都没心思干活, 翘首以待饭车的出现. 饭车终于嘎嘎悠悠地与王景贵一同出现了, 大家迫不及待蜂拥而上. 我正好离饭车远, 等我走过去的时候, 一看几个人围着王景贵在吵. 只听王景贵说: 问不着我! 又不是我装的饭! 原来馒头居然不够了, 还差几个人的, 菜似乎量也不太够, 袁培群可是拍了胸脯保证每人一大碗的. 我们排长, 哈尔滨知青李秀艳不干了, 这全连这么多排, 怎么就跟我们排过不去, 干这么重的活, 连一顿好饭都不让人吃痛快吗? 她命令我继续带大家干, 自己撇下我们甩手去找司务长算帐去了. 我连馒头也没有, 只好吃了小半碗猪肉炖粉条子, 渴得一塌糊涂, 心里挺奇怪, 袁培群这人挺不错的, 不是那种背后使坏的小人, 而且他跟我们排, 我们排长也没这么仇啊. 我折腾了半天倒忘了王景贵, 等我招呼大家都又干活去了, 才发现他还在. 他用手招呼我过去, 我急着去干活, 赶紧到他跟前问有什么事. 他吞吞吐吐地说: 黎盈, 你说这事会不会有麻烦? 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虚心?本想乘机打击一下他,看他那样 又怕他真有什么事,我也不好意思开玩笑了,直让他快说.他这一说就让我哭笑不得,原来他在送饭的途中,把我们的馒头吃了好几个(我算了一下,八个),还吃了好多猪肉炖粉条子.他本以为炊事班不会那么钉是钉铆是铆可着人头给,可偏偏今天改善伙食,份量有限,没一点富裕.看他苦着脸那样,我也没办法,这要搁一普通兵团战士,批评检讨大概也就平了公愤,当然没吃到馒头的私愤另当别论.可王景贵目前是全师的先进典型,这张扬出去可不好.我说:呦,你看你干得这事,要不干脆去主动投案自首吧.其实我还挺同情他的,我是尝够了挨饿的滋味,想想,守着那么一锅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子和大白馒头,这革命意志不衰退才怪呢.王景贵还想出点奇招,编排点什么半路遇劫的瞎话,人是不可能的,禁不起对证,他提出了野猪,黑瞎子,狼等常在我们那一带出没的野生动物.我摇头了,谁信哪?连我这被一致认为感觉迟钝,爱轻易相信谎言的人都觉得太离谱了. 李秀艳一回炊事班就真相大白,她这个急性子立刻就汇报给了连长指导员.连长正好对指导员大树的王景贵这个典型本来就不满,借着这个由, 上纲到"与馒头运动精神对着干"的高度.王景贵的排长职务被撸了,先进兵团战士也除了名,一夜之间从峰端跌下低谷,那一阵别提多灰头土脸了. 开始收大豆了,这是我干得为数不多的又好又快的农活, 所以被派在前头给大伙打趟子, 即开道.割豆子有力气没用, 最重要的是手脚协调再加上一把每天磨得快快的顺手的镰刀. 正确的程序是一二三四. 一, 弯腰左脚向前迈出, 同时左手将豆梗往前推, 也是同时, 右手镰刀韧平着把豆梗往怀里拉, 二, 放下割下的豆梗, 三, 换右脚迈出, 两手重复一的动作, 四, 重复二. 动作之间要连贯, 没有间隙. 我割得兴起, 没太久就到了头. 王景贵晃晃悠悠地担着两挑水送水来了. 平常懒得太答理他, 可这时倒想找点什么话跟他说说了. 他这会可提不起精神来了, 忽然来了一句: 你们都特解气吧? 我觉得他也太把人看扁了, 说: 随你怎么想吧. 王景贵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 你特恨我, 是吧? 这话不好说, 不满肯定是有的, 恨, 好象说不上, 因为恨一个人大概自己是很累的. 我说: 你怎么没边没沿儿的? 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想是不是应该安慰他两句, 象”在哪跌到在哪爬起来”,”领导和大家还是给你机会的” 什么的, 可又觉得太空洞, 也不是我心里的话. 我心里的话是: 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啊! 不就几个馒头嘛. 他要是知道按份装的, 他吃了就有人吃不上, 他多半不会吃的. 谁让他倒霉呢, 碰上了, 认吧. 王景贵开口了: 你要恨我别的我也没说的了, 不过趁这会跟你说清楚, 你的信不是我拆的. 我问: 那你传了没有? 看了没有? 他说: 传了, 看了. 我说: 那不得了. 你为什么不把信给我? 王景贵说:我就是不忿郑军这小子.我接上去说:你凭什么不忿他,现在我们俩被你们搅断了,你高兴了吗?王景贵没接茬,又自顾自的说:索性都跟你说明白了也好,我本来等着你问,看来你是不打算问,那我就告你,在学校时那封缺德的信不是我让他们写的.对我来讲,是不是他写的都没什么区别了,对他来讲,有关自身的清誉,应该还是很重要的,他应该不会说谎,我表示接受他的说法. 至此,王景贵这颗亮极一时的流星,在我们连的上空陨落,他后来也自报自弃,在兵团的几年里再也没翻过身来.
三年可以很短, 也可以很漫长. 又见郑军, 是在北京, 曲文霞家. 在兵团战天斗地了三年, 我回到北京, 虽不能说魂萦梦绕, 但也切切思念. 树都长高了, 长粗了, 房子都变矮了, 变破了. 同学中已经陆续有人, 当然还是少数,离开了兵团, 有当兵的, 有通过关系转插到北京附近地区的. 我在兵团的最后一年全身关节痛, 无法参加劳动, 不得已, 回北京治病. 几个月后, 同学们逐渐恢复了联系, 曲文霞当年就没走, 后来在北京开小蹦蹦车(三轮小卡车). 老同学见面自然异常亲热, 曲文霞让大家去她家聚会, 有塔巷的张惠英, 外号”英国”, 海军大院的戴灵, 外号 ”瞎子”, 还有别的班的几个. 曲文霞家在一个部队医院, 三间屋子很宽敞, 布置得干净整洁. 我挑了一把最舒适的大椅子, 心满意足地坐下去, 准备好好享受一下. 曲文霞过来告诉我: 跟你说一声, 郑军一会儿也来. 本来很柔软的铺了棉垫的椅子, 突然间一下滚满了我们兵团盛产的大豆. 我开始心神不定, 门每开一次我就慌一次神. 实在拿不准当郑军出现在门口时, 我的眼睛应该往哪看, 手应该往哪放, 是站起来, 还是坐着不动, 是等他跟我说话, 还是主动和他说话. 郑军迟迟没有出现, 我们越聊越热火, 几个女生联合起来, 集中拿外号” 菜帮子” 的男生打趣. 我刚想出了一句妙语, 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麻, 酥, 轻轻的, 凉嗖嗖的. 郑军! 我猛然转过身来, 郑军站在门口, 一只脚踩地, 一只手插兜, 略斜着身子, 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他迅速把眼睛调开, 转身到厨房找曲文霞去了. 我这才回过神儿来, 三年的时间, 郑军已经从一个男孩子长成一个男子汉, 虽然穿着千人一绿的军装, 可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不一样, 平平展展, 还又威风又气派. 我明显看出郑军从象貌到身材上的成熟, 不知他的性格是不是也变了呢? 我稳了稳神, 心想,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还是同学. 心里又禁不住好奇: 他有女朋友了吗? 我开始心不在焉了, 别人问的话都听不明白, 回答也是道三不着两的. 有个人你拿不准该怎么对待他可又吸引了你几乎全部的注意力, 怎么可能踏下心来聊大天儿呢. 曲文霞拍拍我, 冲我挤眼笑笑, 我只好回她一个裂嘴的苦笑. 散伙时曲文霞拉住我, 说有话和我说, 我只好跑到她的房间里等她, 我估计和郑军有关, 我很想听听她说什么. 人走光了, 听见曲文霞叫我: 出来吧. 我两步迈进客厅, 看见郑军坐在那. 郑军一见我进来有点吃惊, 站起来就想开门出去. 曲文霞一看, 先拦住郑军, 然后忽然回过劲儿来: 对呀! 你们俩到外边说去吧! 郑军头也不回地下楼, 我发现他下得虽快, 可还是一节节下的, 我完全能跟得上.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郑军推出车子, 做出要上车的样子, 我想我不说话不行了, 我叫住他: 郑军, 你怎么样啊? 好吗? 郑军还是不回头, 不过好在开了口了: 什么好不好? 你要知道哪方面的? 我看他一根筋还是别不过来, 心里明白他还是生那封信的气. 我也不想多解释, 三年了, 恐怕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我只低声说: 如果现在和你说对不起太晚了, 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郑军终于回过头来, 我又看见他那双眼睛, 还是黑白分明, 有光有亮. 可以听出他强忍着气说: 倒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对不起我了? 他这一要发脾气, 我倒稍稍松了口气. 还没等我开口, 他的话铺天盖地冲我来了: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怎么盼你的信的? 你在北京时就不给我写信, 到了黑龙江还是不写. 我写了七八封信, 你连个字儿毛都不回, 最后也亏你想得出, 你不想和我好了没关系, 让你姐姐写那么一封拿腔拿式的信干嘛? 你就不能把信自己带出去发吗? 你不知道我们刚去时多苦, 想着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怕, 反正还有你. 我静静地听着, 骂吧, 这才是我认识的郑军, 我知道他心里的委屈, 让他发泄出来, 憋着会憋出毛病的. 也是的, 怨我, 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写封信自己秘密地到团部发呢? 我们慢慢推着车走, 自然而然朝着我们家的方向. 快到我们家了, 郑军好象缓过气儿来了, 告诉我他是野战部队, 他爸爸原来的老部队, 这次是他爸爸病了回来探亲. 到了我们家楼下, 郑军已经平静下来. 我们推着车面对面站着, 都有点舍不得走. 黄黄的路灯照着我们, 天太晚了, 郑军最后说: 明天上午到我家来,我等你. 说完也没问我行不行, 说了声”再见” 就骑着车走了. 我和郑军至此又”破镜重圆”.
去郑军家见到他的后妈, 那漂亮的阿姨已经不认识我了, 见了我很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郑军带着我去医院看他爸爸. 他爸爸穿着蓝白条宽松的住院服, 独自占据了一间明亮舒适的病房, 不断有护士和医生前来查询. 他爸爸倒还认识我, 见了我很高兴: 这不是小黎同学吗? 怎么好久不见啦? 郑军打断他爸爸: 人家不是学生了! 他爸爸居然脾气好得出奇, 笑眯眯地改口说: 那就小黎同志. 你当年对郑军的影响可真不小, 我喜欢他和你这样的同志来往, 互相促进…… 郑军又毫不客气地对他过去曾那么有威严的爸爸的话进行了阻击: 爸,你能不能不开口闭口称人同志,这又不是在你们军.这郑军,也太没礼貌了,我赶紧说:郑伯伯,您随便叫我什么都成,没关系的.他爸爸仍是笑眯眯的,说:我这没什么事,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在郑军探亲其间, 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他会看着我说: 怪, 原先的小姑娘一眨眼就变成了………… 我问: 变成了什么? 他想想了, 说: 大姑娘呗! 我们在进行两人集体活动时, 会面的时间地点及项目都基本由他决定,我的建议如和他一致,则大家皆大欢喜,不一致,我也就随他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穿军装的时候,我们有时会在人少的路上轻轻拉着手走,他也有时扶着我的腰,或搂着我的肩膀.看电影的时候,他会悄悄把一件衣服放在当中,在衣服下紧紧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指长,手心温暖,骨节柔软,我的手小,正好放在他的手心中. 我们走在大街上,我一般不大注意周围的人群,他会东张西望,象个不露声色的侦察兵.终于有一天,他的侦察得出了结论.他不客气地告诉我:黎盈,你没注意到,全北京就你穿得最破吗?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觉得?在我看来,全北京的人都穿得差不多嘛!本来嘛,也没什么花样可穿的,就是上衣和裤子,还能怎么样呢? 郑军用批评的口气说:你看你衬衫的颜色,太暗淡,一点衬托不出你的脸色来, 裤子也根本不合身.我一件衣服买了就要穿好几年,不会轻易老买衣服,而裤子是裁缝他给你做成什么样你就穿什么样的,虽然你很疑惑他怎么完全不考虑你的腰和腿的实际尺寸. 郑军问我要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二十块啊,那可是整整一大笔.他由于还没提干, 他也不问家里要钱, 所以处于贫困状态. 两天后,他拿着两个看样子很精致的口袋来了.我在他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两件的确良衬衫,一件是纯藕荷色的,一件是淡黄带有小白花的,都是我喜欢的颜色.我照着镜子,嗯,还真合身,也配我的脸色,穿上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郑军搓着手,满意地上下打量我. 郑军走的时候,我送他去火车站.没说完的话其实是说过多少遍的话.他不厌其烦地嘱咐我:千万别犯懒啊,一定给我多来信.我有点担心:信太勤会不会影响你的提干?他说: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没信才影响我的提干呢!我答应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把过去三年欠他的信都补上.车开了,他笑,他挥手,我也笑,也挥手.
郑军回部队后, 我们开始通信. 我后来又转到山西插队, 那几年我们频繁通信. 信上诉说思念, 也抒发情怀. 读他的信很有意思, 他的思维方式和我很不一样, 信中内容也不同, 他偏重于大事, 战争, 政治, 军事, 国家体制等等, 看来这几年他是读了不少书,眼界开阔了,见识也不同了.我的信偏重于人情小事, 心灵感受, 读书体会什么的. 我们对将来的期望也不同, 他要成就一番大事业, 并希望我能分享他将来的荣耀. 我没那么大野心, 只希望能继续上学, 将来有一技之长, 学有所用, 有个温暖的家庭, 可爱的孩子, 平平安安, 无灾无难. 我们虽是各唱各的调, 倒也阴阳互补, 交辉成趣. 俗话说: “千里搭凉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和郑军的缘分, 分分和和, 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一心想接着上学, 那年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医学院, 我的梦想成真了. 上学前回北京, 郑军那时已提干, 调到北京的一个军队机关工作, 也许以后有机会上军事院校. 多好的事啊, 可我们一见面麻烦就来了. 郑军已经百般托人给我联系好北京一个单位先做临时工, 以后他再慢慢想办法给我解决户口问题和更换更好的工作. 我可真是不情愿, 我想上学,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不想轻易放弃. 我们谈了几次都南辕北辙. 最后一次是我和郑军先去天文馆看了天象厅的表演, 又去莫斯科餐厅吃饭, 郑军喜欢吃炸猪排和红菜汤, 我喜欢罐闷牛肉和奶汁烤杂拌. 饭菜的味道还真不错, 可我俩各怀心思, 气氛不象平时那么融洽, 话就是说不到一起去. 郑军也是真下了工夫, 很少见到他这么苦口婆心. 他给自己要了一个雪人冰激凌, 慢慢吃着, 耐心地跟我说: 你看, 我也在北京, 你家也在北京, 你回来多好. 我知道你就是喜欢上学, 当医生也不错, 可将来还会有机会的. 你说我费了多大劲, 求爷爷告奶奶的给你弄好了, 你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 将来就算从医学院毕业了, 给分在山西哪个小煤窑儿的坑口保健室, 你哭都来不及. 我低头吃我的蛋黄冰激凌, 回答他说: 可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 以后后悔一辈子. 郑军快要失去耐心了: 好, 就算你不想回来, 那你也不替我想想吗?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这么少, 你要再上学, 我们这几年就只能在你放假时才能见了. 而且你还不定分到哪, 我们怎么办? 你就不能就或一下我, 先回来再说吗? 冰激凌眼看着化成了汤, 我赶快把它喝了. 我不是不想回北京, 可我更想上学, 做梦都想. 与其回北京做临时工, 我宁愿在山西上学. 我对郑军说: 别的事情也许我能就或你, 这件事真是不行. 我们可以通信啊. 郑军忍无可忍了: 你也太能考验我的忍耐力了! 我告诉你, 聪明漂亮的女的我见多了, 我看上你还真不是因为这些. 可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你自己说说, 这些年我都忍了你多少次了? 我还告诉你, 我不能再惯你这毛病, 这次我还不忍了! 郑军终于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要不回北京, 要不拉到. 他甩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怕上不了学将来后悔, 就不怕咱俩吹了你将来后悔?! 我们当然是不欢而散. 我又试着和他联系了几次, 但他的态度仍是: 要么回北京, 要么吹. 我也不高兴了了, 凭什么我得按你的旨意行事, 你要是真心的, 就不能等我几年吗? 我想上学, 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将来再说将来的, 谁说一定就得分到小煤窑坑道口. 酷夏过去了, 那年的秋天, ” 迎着灿烂的阳光, 肩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我“ 带着工人阶级的嘱托, 带着贫下中农的希望, 带着革命军队的传统”, “走上教育革命的战场”. 再见郑军, 是四年以后了, 我毕业回北京, 他和曲文霞结婚.
我接到郑军的电话,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我问他:你和曲文霞商量了吗?我也许还是不去的好.郑军又是那种满不在乎的语调:她呀!不会有意见的,你就来吧.我一听,当即告诉他:我不去.这是他俩最重要的日子,郑军也太自作主张了, 怎么就知道曲文霞也不在乎呢?我放下电话不禁叹息,为他们祝福,心里也多少有点惆怅.我买了一件曲文霞喜欢的工艺品,推托有事,让去参加婚礼的同学送去了.据说婚礼很热闹,也很排场. 他们结婚一周以后,我接到了曲文霞的电话,埋怨我他们的婚礼怎么缺席了,热情地邀请我一定去他们的新家作客.我连声道歉,第二天就去了他们家. 郑军家的小院显然经过了整修,郑军的屋子就做了新房,新粉刷的墙,新的家具,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曲文霞新烫的头发,这在当时可是很新潮的,穿着大红的毛衣,配着深蓝的长裤,还别着一个当时见不着的漂亮胸针,脸上红红的,真是漂亮极了.怪不得人都说新娘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我受到了曲文霞最热情的招待,水果,点心,茶水,好多都是当时不易吃到的.郑军反倒很安静,在屋里踱着步,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们说话.我夸奖曲文霞身上穿的毛衣,耀眼的大红色,非常合身,还织出花样,穿在她身上真好看.曲文霞一边和我一起嗑着瓜子一边告诉我,这是她自己设计自己织的,为了结婚时当便服穿的.我不禁自形惭愧, 天下真有这么多能干的人哪. 我随口告诉曲文霞,我这一辈子只织过一件毛衣...忽然醒悟,赶紧打住. 我这脑子怎么走岔道了呢?这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怎么能说起这个呢?郑军停止了踱步,背冲着我们,脸朝着窗. 曲文霞又告诉我,她给郑军也织了好几件毛衣,不同颜色和花样,薄厚都有,又暖和又大方.她奇怪郑军原来居然就没一件象样的毛衣,他还舍不得扔那些破烂,她不管,都给他处理了. 我赶紧表示破烂完全没有保留的必要,占地方还不雅观.郑军这时慢慢转过身来,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可能他对毛衣这类女性话题不感兴趣吧.我心下暗暗庆幸没说走了嘴,破坏了这喜庆的气氛. 曲文霞让我看他们新款式的席梦思床.这时有人在外面叫她,她抱歉一声起身出去了.我看着他们的新床实在可爱,禁不住上去猛坐了一下.这下可好,床头摞在一起的八床红绿黄紫各色的缎子被,全向我扑下来.郑军飞步蹿上床来,手忙脚乱地把被子撑住.我的手不小心碰了他的肩膀,我赶紧缩回来,觉得他好象不察觉地微微颤了一下.我赶紧开玩笑地说:要那么多被子干什么?晚上往哪放呀?郑军总算把被子又重新整好,不好意思地说:我说四床就足够了,她们家非说一定要八床. 我忽然想起郑军的妈妈, 如今也该平反了, 他们母子总算团圆了吧? 郑军一听我的问话, 迅速把眼睛挪开, 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头看着地轻声说: 平反前她就去世了. 我的心……… 我走的时候曲文霞送我出来,一再热情地邀请我再去.我想和郑军礼貌地告个别,还没出门,他已转身进去了. 我从此和他们很少联络.
春眠不觉晓, 一觉醒来, 已到了2004 年的秋天. 我带着十六岁的女儿, 从加拿大回国探亲. 那年, 我们中学同学大聚会, 沧海桑田, 多年不见的同学又相聚一堂. 王景贵主动提供了他在京郊新开张的乡间度假村 “逸闲庄园” 作为 聚会地点, 还毅然承担了此次聚会的全部费用. 我们住得近的同学说好了不许开车, 坐车, 大家都象当年一样, 骑车去. 我们约好在当年郑军带我买西红柿的地方集合. 路口车水马龙, 高楼林立, 时过境迁, 早已不是我当年一毛钱一大堆(念zui) 的时候了. 二十年其间, 经常两边跑的邢文讯老师, 那个曾被郑军一把推进女厕所的, 带给过我一封郑军的信, 信中充满关切. 我回信讲述了我的近况, 老公, 孩子. 我们从此再没联系. 郑军骑着车沿路过来. 我曾见过姐姐他们班前不久聚会的照片, 男生我几乎全认不出来了, 我心目中还是几十年前他们十几岁时的样子, 可现在 感觉照片上就是一堆胖胖瘦瘦, 有秃有不秃的老头. 我们女生的照片想必别人看来也是一群老太太了. 郑军在我们面前和从前一样很潇洒地下了车, 熟练地把车一支. 他再怎么看也和老头这个称呼连不到一起. 二十年的岁月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他的黑头发, 我帮他洗过的, 已经夹着白发, 不再如过去那么浓密, 光泽也大不如从前, 皮肤从年轻人的光洁白嫩(实在不想用这个词, 可事实如此), 变得有些乌涂发暗,眼角和嘴角开始下垂. 但人也有不变的东西, 那就是精气, 蕴于丹田之中的那股内凝之气. 我看到的二十年后的郑军, 不变的是什么呢? 他还是, 怎么说呢, 好汉一条. 在衣着上也和过去一样, 看似随便, 其实我知道, 一定是他经过精心设计的服装. 他在这些细节上是决不会马虎的. 我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向逸闲庄园行进. 我刚恢复了车技, 正好借此演练一番. 我 左弯右拐, 抢道逆行, 闯红灯, 别人, 开心死了, 趣味无穷. 后面的同学笑着大叫我在中学时的外号: 二麻子! 你可不是小姑娘了啊, 你再这么骑, 小心流氓追你! 我们一路唱歌打趣揭短儿. 郑军也原形必露, 狂劲儿又上来了, 大言不惭地对大家说: 你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我. 没我, 你们那学上得多乏味呀! 郑军后来上了军事院校, 本来在军队里大有希望平步青云, 但他在大家都看好他在军队里的前途时 毅然下海经商, 凭他的能力, 魄力,毅力和人际关系, 很快打出一片天地, 如今是什么都不缺了. 王景贵在他山清水秀的逸闲庄园恭侯我们的光临, 春风满面地安排了各种活动娱乐大家. 天上跑的水里游的, 他竭尽全力不惜工本弄来款待大家. 我最喜爱的是他专门准备的野菜, 清新爽口, 香气怡人. 从兵团回城后, 王景贵凭着他机敏的洞察力, 在改革开放的初期, 从摆小摊开始, 成功地做了时代的弄潮儿, 八个馒头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 在其他方面他也紧跟了时代的步伐, 此次聚会出面接待的女主人不是他的太太李锦(与穆哲京合谋写信的), 而是他的不知第几任小蜜, 一个嘴也甜笑也甜的年轻女孩. 他的挂名太太李锦独自守在他的大豪宅里没出席聚会. 王景贵不计前嫌, 对所有的人包括郑军等他原来的所谓对头, 也一视同仁地招待. 我逐渐把” 老头” “老太太’ 都一一对上了号, 渐渐觉得还是过去那帮十几岁的同学了. 俗话说: 天变地不变, 人变心不变. 有趣的是, 大家境遇和外貌可以有很大的改变, 可性格还基本是原样, 谁二十年前不待见谁, 今天还是不待见, 二十年前哪两个人爱抬杠, 今天见了还是抬, 只是换了话题而已. 同学里干什么的都有,好好坏坏,高高低低,国内国外,全都没有意义,同学就是同学.大家大吃大玩, 打牌唱歌, 我后来索性也放开了, 宣布我会看手相, 一下就在我前面排起了队,我乘机大开玩笑. 瞎子笑着揭发我: 二麻子嘿, 你过去那么安安静静的一个人, 都是大麻子在那侃, 说够了才想起你, 说, 该你啦, 你也给大家说点什么吧. 现在整个把大麻子扔在脑后了嘛. 我们都忘了年龄, 真玩疯了. 在席间, 王景贵发表了充满感情的怀旧即席演说, 他还频频到各个人群中询问大家吃得玩得是否开心, 还有什么要求等等. 我们都真心谢谢他给大家安排了这么一次难得的尽兴的聚会. 我被他们逗得前仰后和地笑了好一阵后, 决定出去透透气. 山庄的后面, 是一片久违了的菜地, 虽说没见猪羊鸡狗, 但放眼望去, 是田野和远山, 没有层层迭迭让人眩晕的高楼大厦, 让人看着神闲气定. 我看见郑军也慢慢踱着步出来了, 好啊,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和他随便聊点什么吧. 郑军的儿子郑一, 我在出国前见过的, 白白胖胖的可爱的傻小子, 如今已大学毕业. 我也听说郑军和曲文霞离婚了, 原因众说纷纭. 这次聚会曲文霞据说是出门去了, 没来. 我原来一直认为郑军找着曲文霞是他的福气, 他那样一个大起大落, 情绪和行为都难以驾驭的人, 就需要曲文霞这样一个稳稳当当, 愿意迁就他, 又能控制住他的人. 况且我还听说其实曲文霞一直就很喜欢他. 真是人生莫测, 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呢. 郑军慢慢地向我走过来,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 他开口了: 黎盈. 还是和过去一样, 从来不叫我的外号, 也没发明什么我俩之间的匿称, 都是连名带姓. 说什么呢? 随便聊了点家常. 郑军让自己很舒适地靠在一棵树上, 揣着手, 对我说: 想知道你现在天天都想什么呢? 我想也没想: 想什么? 吃喝玩乐, 享受人生呗. 那你呢? 郑军竟然回答: 我想的是, 比如说, 人生的意义. 我的第一反应是一笑, 郑军也看出来了, 歪着头, 微微笑着说: 可笑是吧? 我说: 嗯 可笑. 当然, 比我这享乐型的要深沉多了. 我还真没想到他如今还会考虑什么人生的意义. 郑军笑着问: 你觉着我挺不可思议是吧? 我说: 还好, 只要你不觉得累就行. 我们一起回忆了好多小时候的事. 郑军问我: 还记得背课文吗? 我当然记得. 郑军笑着说: 我那时真爱看你生气. 看你平时文文静静的从不和别人生气, 我就憋足了劲儿非气你不可. 看你生气的样子, 我心里就乐开了花, 心想,看, 你们谁有我这本事?!. 我又气又笑, 恨不得狠狠捶他几拳, 还是忍住了, 如今男女有别了. 郑军问我: 这么些年了, 不知人还是不是一样. 你知道你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他自来是善于总结我的坏处的, 幸好我禁磨, 要不早被他打击得灰头土脸的了. 这个我感兴趣的话题还没深入, 他就迅速转入下一个话题了: 你说, 要是那时咱俩不吹, 现在会什么样呢? 我说: 现在还是一样. 他不解了: 那不会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 那时不吹, 那就以后再吹呗. 郑军也笑了,他又说: 你想过如果你那时回了北京, 不也就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吗? 我不加思索地说: 你想过如果你………..我住了口, 笑笑, 想了想, 又说: 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郑军看看我, 转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山. 过了好一会儿, 他背着身子, 缓缓地又开口了: 还是小时候的感情真, 以后再也找不到那种没有任何利益得失的纯为一个人的那种感觉. 我不知怎么, 心里有点酸酸的. 郑军告诉我萧凯迪和兰燕的事. 萧凯迪77年考上当地一所大学, 兰燕后来回了北京, 与萧妈妈相处如母女. 萧凯迪入学两年后, 给兰燕写了一封信: 我是个卑鄙无耻之人, 不值得你的珍惜. 我已和同班的一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女生好了, 忘掉我吧. 兰燕和萧的妈妈抱头痛哭, 萧妈妈当时说不认这个儿子, 只认兰燕这个女儿. 但她们最终只得接受事实. 萧凯迪后来在某科研机构任职, 业绩斐然, 兰燕最终外嫁法国. 我想起兰燕, 想起她的笑和她那双温柔的眼睛, 还想起萧凯迪和兰燕他们唱的歌, 那么真情, 那么忧伤的歌. 郑军又问我: 你说这么多年, 你想要的都有了吗? 我想要的什么? 不记得了. 郑军提醒我: 你说你想要上学, 还想要个温暖的家庭, 可爱的孩子. 哦, 想起来了. 这些呀, 我告诉郑军, 都有了, 学上到了头, 家有了, 孩子也有了. 我问郑军: 那你呢? 想要的也都有了吧? 当兵上学经商样样没拉, 如今也算功成名就. 郑军说: 这你就不懂了, 人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财富地位都不能完全让我满足. 我要的是成就感. 不断完善, 不断更新的永远的成就感. 要从这个意义上讲, 我的目标永远也达不到. 还有另一个目标, 想和一个人分享我的荣耀, 我的成就, 这, 如今也没实现. 找一个不为你的钱, 不为你的地位的人, 象你当年一样, 虽然难, 也许还有, 但找一个无条件完全为你而活的人看来在地球上是不存在的. 我们的聚会很晚才散. 我看见女儿和一帮或自愿或被父母强拉来的半大孩子玩得很高兴. 我见她说得兴起时好象冲哪个孩子飞了下眼. 这怎么象话! 可以那样看男孩子吗? 我们当年可绝不是这样的! 有聚就有散,我又回到加拿大我的温暖的家.
母亲节,我拿起笔,写了纪念母亲的文章.姐姐在电话里告诉我,同学们看了文章,都很感动,尤其是郑军,抛开大家独自在我家阳台上站了很久, 回屋后眼睛都是红红的.我了解郑军, 不是我的文章写得好,是我让他想起了他的妈妈,活在他的心中,被剥夺了给他母爱的妈妈.他羡慕我,羡慕我有一个完整的母亲可以回忆,可以哭可以笑,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在王景贵庄园的后院,回想起最喜欢的小学课文,我曾随口背出: 柳条青,柳条弯,柳条垂在小河边 我问郑军,你还记得下面的吗? 他微微一笑: 怎么会不记得?接口背出: 折枝柳条做柳哨,吹支小曲唱春天 …… 世上有很多条路,但每人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你已经走过的路.
萧凯迪/兰燕 萧77年考上当地一所大学, 兰回京, 与萧妈妈相处如母女. 萧入学两年后, 给兰一封信: 我是个卑鄙无耻之人, 不值得你的珍惜. 我已和同班的一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女生好了, 忘掉我吧. 兰和萧的妈妈抱头痛哭, 萧妈妈要不再认这个儿子, 但最终也只得接受事实. 萧后来在某科研机构任职, 业绩斐然, 兰外嫁法国. 钱雨宁 79 年考上北京著名高校, 后留学美国, 获博士, MBA学位, 现任某公司高级主管. 邢文讯老师 73 年到美国, 上大学, 结婚. 在加拿大一公司任职多年, 后建立自己的咨询公司, 现常年居住上海. 班主任季老师 已退休, 生活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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