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移民· 探家· 某女 作者:邢奇


 

   移民

内地向内蒙移民,其源甚远,远事不提,近则小说家张恨水当年即就读于蒙藏垦植专门学校。此校在苏州,乃于本世纪一十年代按孙中山计划所开,后此校因经费不足停办,张恨水遂未去成内蒙。若张恨水当年从愿,应是我辈师叔。

我牧场之移民,最早—批,乃系本世纪五十年代由政府组织而来,皆是农民。而我牧场无霜期短,气候条件不利于种田,来者悉安排做牧业辅助劳动:搞基建、赶大车、擀毡子等等。此批之后,逐年有投亲奔友者至,零零星星,无成批规模,但积少成’多。众位在场部附近搭起土坯房,有几十家,后来场部迁至新址,多数移民未随之搬动,原场部被人们称为旧场部,其实已不是场部,只是移民村落。

牧野茫茫,人地两生,不为生计所迫,移民焉能下狠心背井离乡。当初来时,无人不怀发财欲念,然缘其在牧场中地位低微,牧场管理又严,终无人能发迹,但收入已优于农村者家。文化大革命期间,由于长期地位不高,便都成了当然派。有些人乘机以革命之名义借款,说是要到旗里去取革命之经,借款时,正逢场长骑马欲下队,者便一手拽其马缰,一手扬起石头恐吓,场长焉敢不借,而一借每人便是几千元,此数目在当时乃是惊人之数。无革命之气魄者捞不到巨款,也能借管理废弛之机发点小财。套旱獭、捡蘑菇,都能卖钱,夏季草棵上沾挂些许羊毛,摘拣下来卖给收购站,亦是不小进项,而这些生财之法,文化大革命前概不允许。

插队知青到,此乃牧场接纳史上最大一批移民。然知青绝不肯将自己混同于以往之移民,插队最初两年,知青为供给制待遇,每人每月只挣十三元,而第三年场都要将知青改为记工分,即每月改为可以挣到四、五十元时,不少知青皆表示愤慨,认为改供给为计分是倒退,是对知青之侮辱。此高风亮节足以使古代口不言利之君子自叹弗如,更不必与牧场以往之移民相比了。

知青插队不久,牧场改为生产建设兵团,此移民之规模远较知青插队为大。兵团战士编成连队,盖起营房,试种庄稼,庄稼未种成功,便为牧业做一些辅助劳动。兵团战士收入低于插队知青,每月只有津贴,按年头数额不等,但都有限。个别兵团战士来兵团之前已成家,津贴根本不够养家。一兵团战士乃保定农村人,到兵团不久,妻子携女来探视,实际是来投奔,日久钱窘,连里开饭时,该战士打来自己那份,回来往锅里一倒,兑水乃成三份。靠诸位周济,其妻又种了些蔬菜,这才度过难关。

除兵团战士外,兵团也编入一些复员兵。复员兵皆有家室,经济意识强,所受限制又较兵团战士少,故其发挥令人瞩目。草原有芦苇资源,且有收购站,个人也可割来去卖。一复员兵没日没夜打苇子,积劳成疾,过早撒手西去。另一复员兵刻意积蓄,每日记账,月底自结,某月底,算盘拨弄半夜,账上总少二分钱,若是没花,必是丢了,定要弄清,冥思苦想,最后一拍大腿,站起来了:“那天在供销社买了盒火柴!”

最能捞世界者乃是兵团某些官长们,建兵团时皆空身而来,站住脚跟后便接来家眷,利用基建木材打造桌椅箱柜,且箱中不断储物,待其转业离开兵团时,家私须数辆卡车方能搬走。有一参谋转业时,已将家私先行运走,因有些手续未办完,便在招待所住了几天,临行时居然将招待所被褥卷带而去,被服务员追到车上收缴,遂留口碑。我连指导员平日颇有面孔,几名知青托其给家中寄钱,共几百元,侵吞之后对知青说已在白城寄出,因许久无一家收到,有知青便在探家路过白城时去查询。邮局营业员家中也有知青,一听此事,颇肯帮忙,遍查无有,再三追问该官长,其人最后方才承认未寄,自此知青对其便不得不刮目相看。

 

   探家

当初插队,在北京虽属头几批,但其中纯理想主义者并不多,多数皆因不能或不愿在北京呆下去才选择了插队。此举正中社会需要,遂被抬得挺高。1967年11月16日,离京那日,天安门广场上亲友相送,场面热烈,我等乃涌出先锋之感,精神十分饱满。市长(当时称作革命委员会主任)

出城送行致意,开首之语曰:你们去草原落户,离北京远了。此语当即引起海淀同学反感,一齐喊道:我们和毛主席永远在一起!我们和毛主席心连心!此乃当时红卫兵之流行口号,故喊得甚齐整。车过张家口,市民十几万人夹道欢迎,火把通明,锣鼓喧天,我等精神便愈加鼓涨起来。

此一去两千余里,交通十分不便,地域之封闭使知青精神状态长久滞留于当初离京之时。

我牧场知青共一百三十余名,绝大部分知青插队两年后才第一次回京探家。知青探家路线有两条,一条为当初来插队所走之路,纯是公路,途经锡林浩特、张家口;另一条要先坐汽车行八百里,再换乘东北铁路。两条路均遥远辗转,故知青总是结伴而行。

四知青探家同行,上火车后,逢查票,一知青恰去厕所,查票者来前,三知青掏出车票,列车长狡黠一笑:别忙,你们是四个。如厕者回,也掏出车票,列车长一脸惶惑,对四知青皆有车票大为惊讶,不行,得聊聊,一聊方知道四位来自内蒙牧区,难怪如此实诚。而这一聊,四知青也才明白:眼下各地知青坐火车,不是干蹭便是结伙少打票。

二知青冬日探家,坐汽车寒冷,须仍着皮袍毡靴,上火车后换装,穿上球鞋,将皮袍打捆。

到京后,久违之感涌出,欲先一览市容为快。于是先不奔家,将皮袍一背,毡靴一前一后挂在肩上,直奔天安门去也。牧场知青冬季不常洗脸,头发甚长,到了广场,纠察人员见二人形容不整,又身背铺盖,实有碍观瞻,疑是流民,急拦住盘查,欲押送收容所。

又一知青探家也有类似遭遇。这位知青插队后,其家已迁新址,得信虽知街道楼号,惜位置不熟,下火车后已是夜晚,东寻西找,方找到该楼。借楼道昏暗灯光,探寻门号,尚未拍门,肩上已先受一拍。原来此知青在楼群中转悠时,即引起纠察注意,一路跟来,单等他钻入楼中便当场拿获。

又一知青回京方至家,凳未坐温,居委会便上门来登记,索问何时返回插队之地。原来此街道日前曾发生一案,夜有小偷欲盗街旁小店未果,于是街道甚紧张,布置下来:春节将临,知青大批回城,想回城捞一把的大有人在,千万小心!

如此则今昔反差大矣,若不回京探家,当初离京时之感觉不知要保存多久。

探家后回草原,必带许多物件,亲友帮忙送上车,下火车则全靠自己,回内蒙时,知青也必相邀而回,以便旅途互相照应。下车之站名叫大石寨,乃一小站,只停几分钟,停车时正是半夜,站台照明极差,先下数人,留人在车上,黑咕隆冬,慌里慌张,将行李递出火车。车窗外不管何人伸手,人手一件,不暇审视。一次,下车后清点,少了一个书包,据回忆,车下接行李时曾有一热心帮忙者,又据回忆,那人接书包时好象还说了声“真沉”,没办法,看来是丢定了。

这拨知青丢书包还算小事,比起来,另一拨知青应属大倒其霉。这几位在大石寨下火车后,在转运站等侯搭汽车回牧场,几日无车,闲得无事可做,一知青带有照相机,便在火车头前照相留念。谁知从火车头上下来七、八个人,一通拳打脚踢,打完方问知青:“知不知道火车头不准照相!”将几个知青带到办公室,当时边境紧张,禁忌甚多,知青也无话可说,写了检查,交了罚款,胶卷曝了光,方得释放。回到转运站住处,一知青捂着脸给家里写信道:“一路平安,只是面部微肿,不过不要紧,过几日即可痊愈。”面部为何而肿,信中却没有说。

 

   某女

草原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后,邮政混乱,信常被拆。盖地僻无聊,寻求刺激也。一日,师部某君偷拆信件时,发现信中无有一字,皆是数码。时边境紧张,意必特务密信无疑,蘧举报。经破译,方知此数码乃四角号码,系由字典中一一查出,亦颇费辛苦。寄者乃一女打字员,收者乃一男性现役参谋。此女原系女兵排长,做事勤敏,屡受褒奖,草原失火时,打火英雄,面部微伤。提拔至师部后,与此参谋同一系统,关系过密,渐入非非。参谋已有加时,行动不可公开。此次女方回乡探家,写信于男.因惧拆信败露,乃事先约用此技,岂意弄巧成抽,动静反而更大,男遂解甲归田,女亦贬至我连削职为兵。我连兵团战士皆要名声,男怕涉嫌,女惧合流,如避瘟疫。惟领导不忘责任,仍接茬找谈,令其再作深刻交待,而所谓深刻者,无非深到细节也。时此女已有身孕,一朝,婴儿终于出世。诸人意鄙之。产后母即无乳,婴啼,母亦啼。诸人不愧受过教育,立场毫不动摇。母终无奈,产后第二日,裹严头巾,步行十余里,去供销社买奶粉。时值十一月初,刚刚下过一场薄雪,雪上,一行孤印,去而复回。

 

                                                摘自书作《老知青聊斋》1994年工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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