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漂、老常一样，我的母亲也是近来身体染恙。她今年七月突然患中风，好在病势不重，救治也及时，现在看上去已经和好人一样了。
妈妈是解放前北平贝满女中的毕业生，后来上北师大，没等毕业就去了解放区。几十年了，历尽坎坷，却一直信奉着从学生时代起就开始信奉的主义。对我在“主义”上的大逆不道总要加以规劝。起初还反驳，后来想到她这把年纪，改也难，还是让她“从一而终”算了。于是在她面前就只谈家事，不谈国事。

妈妈这一代人，信仰归信仰，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仁爱占主流。记得我小时候家中有个河南籍的阿姨，姓白，我叫她白妈妈。六十年代初，河南闹饥荒，白妈妈的老公和孩子都来投靠她，几口人连吃带住，终于我家也几乎没有隔夜粮了，爸妈只好把我和哥哥送去爷爷家。“文革”中，“收留地主分子”成了妈妈的罪名之一。我曾问妈妈当初是否知道白妈妈的家庭成分，妈妈说，知道啊，知道也不能不给人家吃饭啊。一直到现在，妈妈心里总是想别人多，无论是子女，亲友，还是邻居，部下，总是一一惦记，比对自己的事要惦记得多。这次生病，就是因为头天带一位从前单位里的厨师去看病，不光帮人家事先联系专家，还亲自陪着去医院，跑上跑下……要知道那位厨师比她可是还要年轻好几岁啊！那几天正是上海最热的日子，累了一天，回家又舍不得打开空调，连水都顾不上喝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失语！

从我记事开始，妈妈仿佛时刻都在忙工作，所以，我一直是由白妈妈带着。大些了，就住校，下乡，进工厂，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可是这次妈妈病了，我一下子觉得妈妈对我是那么重要。有妈，才有家的感觉；而家是什么？就是当你累了可以随意地小憩，横七竖八都没关系；当你心里有了委屈可以不拘形骸地哭，不怕哭得样子很丑；当你心里烦燥你还可以大声的叫嚷，不必强作欢颜……

我可是没少和妈妈大声嚷嚷啊！为了她离休后在我那里住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要问我想吃什么，为了她每天清早总要做出一大盘子东西追在我后面让我吃下去，为了她总要给我买我并不需要的内衣，还为了她不断地把报纸上有关保健的小文章剪下来贴在一起强迫我读……

她在上海的日子，我和哥哥、弟弟总是在中秋收到她寄来的上海杏花楼的月饼，在春节收到她寄来的贺卡和压岁钱——不光有孙子辈的，也有我们兄妹的。如果我们中间有谁能去上海出差，那就成了她最忙碌的日子：忙着给我们制作她很得意的椒盐核桃仁。记得有一次哥哥先去出差，回来后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妈妈有东西给你，你回头来取一下。我答应了，却不经意地忘在脑后。过些日子我也去上海，妈妈照例做了椒盐核桃仁让我带给哥哥和弟弟。这次我专程跑去送到哥哥家，结果我们交换了两大包核桃仁。

这次，当我守在妈妈的病床前，望着她虚弱的样子，望着她染过的黑发下已经生出的白发，不禁心酸。如果不是染发，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而我这个作女儿的竟然没有发现！妈妈曾是个出了名的美人，现在也看上去又年轻又体面，75岁的人了，经常被人认为是50多岁。而且总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就是在病中，医生要她绝对卧床的那两周，她也总躺得平平整整，护工小姚说她“真好服侍”。其实，她是怕给小姚多找麻烦。

这次出院了，我仍然留在上海陪了她一段时间。那几天正赶上忙，每天在电脑前赶合同，从早到晚的。妈妈轻手轻脚的，又把一盘削了皮，切成片的黄瓜放在我旁边。然后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但是我觉得眼角里湿湿的。妈妈，怎么就记不住我为了她总给我弄吃的而冲她大声嚷嚷的事呢？当我又抓起一片“黄瓜”放在嘴里时，觉得味道不一样了，看时，原来那盘黄瓜已经不知何时被我消灭掉，我的手边，现在是一盘切成片的梨……

这就是有妈的感觉。有妈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