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逍遥派(文革杂碎两篇) 作者:安大峰


 

  文革中的逍遥派
                        

    文革把中国人搞得派性十足,到处山头林立,起着各种各样或时髦或古怪名字的牌号,要把它罗列出来,足可以与现在的网民起的名号PK一下,但总起来说,就是造反派、保守派、逍遥派三种,犹如现在台湾人的说法:族群分裂,当然他们是分成了蓝的、绿的,中间的;拿毛主席比较超脱比较理论化的说法,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你必须承认对立统一是有道理的,文革中造反派和保守派是激烈对立,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但他们的共同点是有组织、有团体,有头领,都是积极投入文革,积极响应号召,都是言辞激烈,行为亢奋,都会毫不留情地大批判、大斗争他们认定的“牛鬼蛇神”和“走资派”。但逍遥派就不同,他们没有自己的组织,没有自封的名号,更没有头头,不积极参与文革,以各种形式游离于文革,不参与文革的各色组织。当造反派与保守派打得不可开交,辩论吐沫四溅,大字报上下翻飞之时,逍遥派们或旁观、或静默、或消失、或至多淡淡敷衍三两句便不辞而别。逍遥派们之所以逍遥,大凡与个人秉性、家庭教育、家庭或个人情况有关。当造反派与保守派都沉浸于文革的狂热之中,燃耗着青春的激情,逍遥派们却忙中偷闲,乱中取静,其中不乏有过人者,于动乱岁月中亦有所获。
    我的高中同学蒋洁辉就是一位这样的逍遥派。
    蒋洁辉浓眉大眼,体格健壮,是班里数学课代表,各门功课都好,考试经常名列第一,写一手潇洒的好字,喜爱各项体育运动,玩儿引体向上,跑个100米,游泳,溜冰等都在行,并且他往往会讲出一套套专业运动员的标准来,常常让我们很是惊讶。蒋洁辉跟我关系挺好,但文革开始后,我参加造反派,他却一直旁观,不介入任何一个组织,我们就不在一块儿玩了。
    蒋洁辉家在上海杨浦区隆昌路长阳路交界处,那里有一大片小洋房,以日本式的小洋房居多。杨浦区是上海的“下只角”(工人区),但那一片小洋房则是上海东区一些大企业的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即那时候的白领们比较集中居住的地方。我另一个同班同学迪宝家也在那里,他和我一起玩儿,同一个造反战斗队的,他家好几扇门还是日式的移动门。上海中学的丁正琴家也在那里,她是上海中学的造反派,经常来我们学校串联,借点书,交流情况。丁正琴家里有钢琴,会弹琴,会拉小提琴,会跳舞,1967年她参加“前进,毛主席的红卫兵”演出,还弄来票让我们去看。但蒋洁辉说他父亲不许他参加任何造反组织,父亲对他管的很严,不让他发表什么看法,要求他专心读书。
    1966年6月17日傍晚我们全班在夜自习,当时还在为高考进行最后的复习。8点半教室里喇叭响了,电台播送党中央的重要决定,取消今年的高考招生。当我们听到这一消息,首先的反应是感到很突然,议论了一会儿,因为出乎意外。但很快就做出惯性式的革命性的反应,大家纷纷准备去写大字报、大标语,表示坚决拥护,极大欢呼,因为这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措施”。但蒋洁辉等几个同学则显得沉默,我看到他的眼神里那种无奈、失望和迷茫,让我印象很深很深。蒋洁辉置身于文革之外,显得孤单和消沉,但他也就有了时间锻炼身体,看书,渐渐练了一手好摄影技术。他自得其乐,而且很有主见。当我们报名上山下乡时,他仍然不闻不问,边疆、农村、市郊、工厂,哪儿都不去。学校、街道的人十番八次让他报名,他就老主意一个,不报名,拿出医生的诊断说病了。其实他是个参加过从吴淞口游到对面崇明岛横渡长江的游泳好手。这在当时真是很反潮流的,但有合法理由,别人拿他没奈何。
    文革中各方面青黄不接,母校市东中学缺教师,几年后就把这个闲在家里的昔日好学生招来当老师。蒋洁辉凭着学业底子和一直没放弃的自学,又当数学老师又兼班主任,还真当得不错,深受学生爱戴,被私下称为“老克勒”老师,即有绅士风度的老师。这应该是在上海人话语中对一个人素质的很高评价了。
    似乎人这辈子总要经受一回磨难。改革开放后,留学潮起,蒋洁辉赴日本留学,40岁洋插队去了。在日本他专攻所酷爱的摄影整整7年,并拜师日本摄影协会会长,业余时间到处打工,吃苦不少,而把辛苦钱毫不吝啬地用在买胶片上,还在日本倾其所有举办了个人摄影展。1994年回国后他成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在上海工业大学教摄影课,1997年第二期《中国摄影家》发表了他的黑白摄影《上海里弄》。年富力强,蒋洁辉事业正在上升。然而天不假年,一天蒋洁辉在骑摩托车去上海工大讲课的路上,被水泥搅拌车重重撞倒,英年早逝,终年50岁。
    有时候反思红卫兵的造反狂热,谈论人的所谓随大流、人云亦云的习性、惰性,相反地我会想起文革的逍遥派中那些不随波逐流、有定力、有主见的那拨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偏置身事外,干自己喜爱的事;你们大拨轰上山下乡,我偏偏留下,哪儿也不去,坚持自学知识,自学技艺。这在当时是会招来巨大的压力,招来许许多多的白眼,这是需要勇气的,这无疑也是一种反潮流。蒋洁辉应该属于这种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会坚持不懈地追求他所认定的东西的人。
    仅以此文纪念身体好、学习好、不随波逐流的我中学时代的朋友和同学蒋洁辉!

 

 

  唱“长征组歌”看“封资修”小说                            
   

1967年春夏,学校里的文革消停下来,“牛鬼蛇神”没什么可斗的了,学校“走资派”都靠边站了,红卫兵全国大串联也被上头发文停止了,“大批判”刘少奇,学文件,喊口号,贴大字报,高潮也过了,复课闹革命也闹不起来,教材没有,老师不知道教什么,天天学文件,学社论,学首长讲话,学生也不爱学,学生爱来不来,学校冷冷清清。
    学生红卫兵占领着学校的一些地方,作为自己的“司令部”,活动地点。有些同学占领了生物实验室,有些同学占领了学校广播室,我们占领了物理实验室,初二的同学干脆占领了学校的图书馆;化学实验室没人占领,因为那里味儿太大。
    初二的那些同学与我们关系特好,跟着我们这帮高三的一起混。他们写大字报的风格喜欢模仿鲁迅,在两派“内战”中嬉笑怒骂,旁敲侧击,或指桑骂槐,或微言大义,很有趣。那时候都兴相互起外号,他们一个叫阿T,是活剥阿Q,一个叫法海,不知来由,还有叫方人,叫小猫,叫铁头的,等等,都崇拜鲁迅。我们68年8月11日出发去黑龙江,阿T和方人他们居然混上火车死活要跟我们一起去干革命,怎么劝也不行,最后到了黑龙江的一面坡车站,被农场来接知青的人硬架着下火车,送回了上海。不久他们中几个远赴吉林珲春中朝边境的农村插队,文革结束后又都返了城。他们中有的进工厂,有的进报社,有的当律师,有的官拜厅局级,方人则成了高三毕业班的一名优秀语文教师,很受学生欢迎,还仍然爱鲁迅,蓄胡子,留头发,活脱一个鲁迅(见图)。
    有这帮小兄弟帮忙,我们几个进学校图书馆的书库如入无人之境,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文革前几年就开始批判“封资修”, 学校图书馆里的“封资修”小说等早就禁止借阅,我们根本无缘相见。现在我们找这些玩意儿,如囊中探物,太痛快了。在这些悠闲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我们把挑好的书搬到物理实验室里关起门来,或者就躺在图书馆书库的地板上,大读“封资修” 玩意儿,大开眼界,暗自赞叹,低呼精彩,相互交流,击节称好。记得当时还从华东局的图书馆里弄到一本《艺术哲学》,丹纳著,从来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书,把文艺复兴以来世界上最著名的绘画雕塑都呈现给你,达芬奇、米开朗其罗、拉斐尔、提香,来龙去脉娓娓道来,简直羡慕死了(40年后,2007年5月我和爱人旅游欧洲,在梵蒂冈大教堂,在卢浮宫终于看到了其中一些令人赞叹的绘画和雕塑作品)。仅仅一年前那席卷全国的大风暴,大批判,又破四/旧,又荡涤旧世界,又触及人们灵魂,眼下却全部烟消云散,与我无干了,就剩下躲进小楼成一统,闻卷见香,开卷有益,就如鲁迅先生说的,让古今中外的精锐马队在我们的脑子里肆意践踏,即使生吞活剥,不求甚解,亦快哉,快哉!
    那时社会上正兴起“长征组歌”热,到处播放,到处传唱。我们也设法弄来了一张唱片,让占领广播室的同学播放。旋律优美,节奏徐缓,充满深情的音乐在大喇叭里一起,学校楼前的小广场上顿时屏气凝神。我们想像红军前辈们四渡赤水,飞越乌江,过雪山草地,降神兵腊子口,心中充满了敬佩之意,革命激情随“长征组歌”音乐而激扬澎湃。听熟了歌曲,背熟了歌词,我们就在学校楼前随着“长征组歌”音乐声,放声歌唱,那朗朗上口、时而快板式急促、时而舒展悠扬的史诗般的歌词,伴随着悦耳的音乐旋律,至今不能忘怀。“长征组歌”唱累了,我们又回到屋里,又沉浸在那些“封资修”的玩意儿里。我们一点不感到矛盾,“长征组歌”那么动听,“封资修” 玩意儿也是那么引人入胜,我们都喜欢,都照单全收。不过我们也并不糊涂,“长征组歌”是大大方方唱,“封资修” 玩意儿是关起门来读,各不相干,相安无事,小小地狡猾了一把。现在来看,那些“封资修” 玩意儿“和长征组歌”一样,都是人类的文化精品、精神积淀,岂是一场风暴能够摧毁的,只要让人们瞧见,自然会受到人们的深深喜爱。且唱“长征组歌”,且看“封资修”小说,这是我在文革时期,没有你争我斗,没有旁人管顾 ,心态最佳、最自由自在的一段快乐时光。
    晒晒我记得的当时所读的一些“封资修” 玩意儿的名目:
    《上尉的女儿》       俄国  普希金
    《叶甫根尼 奥涅金》  俄国  普希金
    《猎人笔记》         俄国  屠格涅夫
《战争与和平》       俄国  列夫 托尔斯泰
《安娜 卡列尼娜》    俄国  列夫 托尔斯泰
《复活》             俄国  列夫 托尔斯泰
《两姐妹》           俄国  阿 托尔斯泰
《一九一八年》       俄国  阿 托尔斯泰
《阴暗的早晨》      俄国  阿 托尔斯泰
《牛虻》            英国  伏尼契
《艺术哲学》        法国  丹纳
《悲惨世界》        法国  雨果
《九三年》          法国  雨果
《七月十四日》      法国 罗曼 罗兰
《草叶集》          美国  惠特曼
《神曲》            意大利 但丁
《西厢记》          中国 王实甫
《桃花扇》          中国 孔尚任

 

                                                                                      文革杂碎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