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结的还乡情结
早就有再回千阳梨树村(我插队的地方)看看的念头——我不知我为何不用“去”这个字,一直没有机会。4月6日,星期五,去宝鸡办一个很棘手的事,依然不顺利,很坏心情,怕殃及接下来的两个假日了。
百无聊赖,就动了到梨树村的念头。宝鸡离千阳县四十多公里,一小时汽车就可到。或许能忘记心中的不快。
说走就走,尽管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到千阳再到梨树还有二十里,时间有些紧,但此时顾不得了。
在宝鸡火车站旁的长途汽车站里,很快就搭上了去千阳的车,七元五角的票。似乎比当年涨了七倍。
车出宝鸡,向北不多远,就上千阳岭,路比当年好多了,又开了一个隧道,缩短了路程(当然要收费了),很快就到了千阳县城。无暇进县城,找了一辆去柿沟的车,挤上就走,估计天黑可以到梨树。
县城到梨树的峪口——西沟口只有五公里,搭乘小面的只要三元。
在西沟口原先的供销社所在地,开了个小卖部,我匆忙买了两盒准备招待老乡的香烟,就开始进沟上山,想在天黑前赶到梨树,最后的这十里山路,要抓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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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西沟,叫西沟流域了,右面那路就是通往纸坊窑的大道,可以看到铁路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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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小路就可到梨树村
天不灭我。上山没几步,碰上一个送客到纸坊窑(原大队所在地)的“摩的”,讲好十元,他把我送到梨树——我有些担心天黑到不了村里。
摩托车沿着一条土公路爬上塬,这条路就是当年我下乡那天(1968年10月31日)走的路,路比当年宽了许多,有许多村民在修路,据说要铺成柏油路面了。
在塬上,又见远处大王殿那座小山,人生阅历多了,此时也觉得那山也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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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殿
快到村里的时候,见崖畔有一个村民放羊,觉得像是当年村上的青年人何生泰,就冒喊了一声——“生泰”,也没下车,径直让车开到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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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变化不大
在乘摩托车的时候,开摩托的小伙子问我,在梨树有朋友?我说村里人我都熟,我做过村里的会计呢。但一到村里,我觉得很茫然,望着熟悉的村庄,我不知为何有一种陌生感。见了几个人,似乎都彼此不认识。
我先不管这些,拿出相机将那些似曾相识的学习室、场房、涝池……先拍下来,一边向我曾住过的村东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原先住过的那排知青房已拆去了。在村东见到从塬边赶回来的生泰,他叫出了我的名字。“听人叫我的名字,不知是谁,我赶紧牵羊下来……”生泰老了很多,细看还能找到当年那个莽小伙的影子。他记忆比我好,当年的一件件往事被他不断提起,最后总加一句“合适么?”——即当地的验证的口语。
生泰在村里当了十年队长,村里的事,他随口就能道来。我问我原先住的房呢,他说早拆了。说着把我引到他家院子跟前的一个瓦房前:“就留下这些了。这屋的门窗还都是你们青年房子的门窗,合适么?只是原先的山墙改成背墙了。”果然原先一排五间的瓦房,就只剩下这些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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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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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上角的山墙就是我原来住的房子的山墙,喜鹊不理睬我,它只对刷锅水有兴趣
我说,那我们才来村里的时候,住在崖(音捱)背上的窑洞还在么?他说还在,说完就带我爬坡上了崖背。
那几孔窑果然还在,尽管没有住人,但依然结实——那是穴居的先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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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面的是男生住的,右面是女生住的
当年在这里的情景逐渐浮现:左面的那孔窑是我们的灶房,一开始女生也住在那里,因为不方便,加上烧柴灰大,她们搬到右面的那孔小窑。女生很会收拾,那孔小窑给我留下很温馨的记忆。晚上,山里很黑,女生的窑,窗子显得特别亮,灯光下她们帮我缝被子的情景犹如昨日。后来成为我的妻子的她,当时是那样年轻。那时我脚上裂的口长期不能愈合,有个偏方说,头发焙成灰,和上猪油敷上很有效果,她就从辫梢上剪下一缕头发给我——后来她就成为我的发妻,不知是不是从这段姻缘起。
中间的那孔大窑是我们五个男生的宿舍,原是生产队的牛圈,刚住进去时,跳蚤很多,有一天我抱了很多麦草,铺在窑里,从窑门开始点燃,烧了一通后,跳蚤才似乎少了。
从崖背下来,回到村里,在场上见到正在铡草的“姐姐”——过去是很喜欢和我说话的一个青壮年,不知为何今天很冷漠。他铡草为了在西沟盖房和泥,他也准备搬下去了。村里还碰到一个当年自诩很有知识的农村知识青年,他见面的头一句话是“我是有六个孙子的爷爷了。”到他家坐了坐,无奈话不投机,很快告辞,又回到生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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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具依旧
吃过晚饭,生泰给我讲了村里这几年的变化。
随着这几年的退耕还林,村里可耕种的土地少了,每个人平均还有七亩多地,但是粮食的总产比过去高了。现在农活也比过去轻松多了。过去施农家肥,主要靠垫牲口圈起牲口圈,很吃力。现在主要靠化肥,他一年买化肥要四十多袋呢。但是粮食价低,卖不了几个钱。村里的年轻人在村里呆不住,多出去打工,把孩子留在家里。生泰两个儿子。长子书没念几年,在戏校学了几年器乐,收益不好,只好在外地打工,做粗活。长媳在拉萨做饮食,“心大着呢”。老二两口子,在凤翔做工,留一个小女在生泰身边,缠得他很紧。
生泰说,现在村里就剩下些老人、妇女和娃伙,村里的户数比过去多了,总人数却比往年少了。想当年,知青五男四女,村上一大群小伙子,从山上下来走在川道上是多么风光。记得当年从川道的冉家沟给村里买了个直径两三米的大碾盘,没用任何车,硬是一群小伙子给滚上山了。可现在,哪有青年人呢。
当我用笔一一列出从村西到村东我熟悉的各家的人头时(我当过村里的一年不脱产的会计,花名册很熟的),生泰不是说迁下山了就是说“早老百年了”(当地方言即去世了)。寻旧半为鬼,无人话麻桑。
生泰当年就是个很直爽的小伙子,我比较喜欢他,我的两个故事里都有他的影子。他出身富农,一直吃不开。我下乡的时候,他父亲一个庄户人家在犁地时,对大队传达的形势报告苏修要侵略中国,不知与一个回乡知识青年说了什么,那个回乡知识青年将此事汇报个村上和大队,定性他父亲盼望苏修来了变天,开了他父亲的斗争会。他父亲一时想不开,一天夜里跑到村对面“阴半个”的饲养室上吊了。“当时,我劝过他,人就是关在监狱里,还不是活着吗。”生泰说起此事,恍然如昨日。
生泰为人公正,于是在村里被一再请出山,当了十年队长。“那时,一年队长的补贴才250元,忙着开会、学习、招待上面来的干部,误工不说,贴赔的柴火粮食也不说,一到收农业税费,才难过呢,得罪人,且两头受气。不像现在的村干部,补贴不少,手里掌管着退耕还林的钱。村民都求着他。”
当了几年队长的生泰对社会、农村的看法果不一般。他谈到,过去把牛羊赶在山上可以随便放牧,现在不行了,有《森林法》呢,捉住你就可依法办你呢——也说明法制的威力大于教育吧。
村里的非正常死亡也不少,长泰的堂弟长有,被农用车挤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死于土下也不少。黄土高原村民有从立崖挖土垫圈积肥的习惯。就在我离开梨树的这三十几年里,小伙子长青挖土时,一块土掉下来,砸中他的头部,死了。从军他爸挖土时一大块土下来把他埋了。我们插队时,一天,同大队的两个知青躺在窑里聊天,发现头上的窑顶掉土,二人觉不妙急忙向两旁闪滚,牛背大的土块落下,砸断了他们的床板(此事发生后加快了各地农村给知青盖房的步伐)。我妻子在乡下时,一天靠在崖根休息,突然发觉有土渣滑落,她急忙跑开,好大一块土紧接着滑落没砸到她。据在场的一个知青说,“她比兔子跑得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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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旧半为鬼,桃花依旧开
才九点多,生泰就回去睡了,我和他的长子睡在一个屋里,和他简单聊了些。临睡前,他往炕里加了几把柴,一夜热炕睡得舒服极了。
半夜两点多,听见鸡叫头一遍;三点四十,鸡叫第二遍;四点四十,鸡叫第三遍,一夜睡不踏实,可能炕烧得太热了。
清晨,独自从从东庄转到村西,当年的地块名依稀还能道来:四亩溜溜、庄圪脑、路上、路下……,包产到户把田地分成块块,大面积的地块看不到了,但各个地块上的庄稼长得都不错,手拿相机到处乱拍几下,觉得此行“就到这里了”。
回到庄里,正是吃早饭的时间。长泰一大早到西沟口卖牛奶都回来了。长泰养了三头奶牛,每年能下一犊,卖掉可获五千元,奶牛一天挤三次奶,约五十斤,西沟口每天早上有收牛奶的,每斤收购价七角钱,每天收入三四十元,也很可观。生泰说,不用买饲料,就用老办法——青饲料加玉米就行。
吃早饭的时节,村里的土水塔开闸供水,各家各户都去担水,比过去用辘轳搅水省力多了。饮用水是用泵从沟底打上来的,水质好多了,过去吃井水,易患地方病呢。此时也是村民交流的时机,于是我见到长青、常有的未亡人,当年的媳妇虽然熬成婆了,可是还得担水,岁月无情地在她们脸上画上痕迹。还见到了从军他娘,没想到她还很精神,拉住我的手,问这问那,问我的妻子还好吧……。当年为给这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治病,我们知识青年没少费神——就因为她是村里为数很少的贫农。从军当年是个没念几年书的“书娃娃”(当地对念书的小学生的称呼),现在他的孩子都念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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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担水时是见面的机会,左一是从军,左二是长青媳妇,右一是长有的媳妇(大队杨支书的女子)
原本想在村里再住一夜,但是突然发觉自己在这个村里成了陌生人,当年与村民之间无拘束的的欢笑没有了,与生泰等回忆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一声声“合适么?”已难倒退回往日的时光。
早饭后,看了会儿生泰挤牛奶,给他们全家照了几张合影,我就告辞了,生泰也没太多挽留。临走,生泰说,恐怕你再来就找不到梨树了,听说为了治理西沟流域,村子要整体搬迁下山呢。
我仍是像三十六年前我被招工出去时那样,从东庄出去,沿着半山的路,穿过当年生产队开挖的洞子,离开了我曾下乡三年的山村。
我不知我会不会再来这里了。Ade,我的逝去的青春,Ade,我的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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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庄的院落早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