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远足(无华岁月追忆之二)
作者: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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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 江河是流动的神灵,多少城市依江河而建,多少乡村有溪流淌过。 有一条是我们涉过的河,河西走廊酒泉的TL河。它由祁连山的雪水汇成,在一望无际的鹅卵沙石上流淌而过。 1966年9月底,我来到酒泉边湾农场,当时河滨已经有了冰凌。在我年轻的心里,TL河有宽阔的河床,但多数是干涸的。有时,潺潺地淌着小股溪流,波光粼粼,很恬静,很温柔。我没有见过它充溢的情景。 初到西北,粮食定量不少,每月40斤。不知道是劳动强度大,还是饮用水PH值大于7,洗涮了肚肠中的油水。其实,肚肠中本来没有什么油水可言。开荒回来,两个四两的大馒头,三两口吞到肚子里,全然忘记了是什么滋味,反正总是饥肠辘辘。亲人们有时寄来全国粮票,那上边是“带油的”。故乡亲人们把粮本的口粮,换成全国通用粮票,除了单位开具证明外,还要交回供应的一定比例油票。食油,每人每月供应多少,四两~半斤?我记不清了。记得那时城市里买定量的肉,总是盼望买到肥膘的。炼点油,留着用;油渣,还可以炒菜。在副食店里卖肉,是最令人羡慕的职业。排着拥挤的队伍,翘首企盼的一块肥肉,眼巴巴地到了别人的篮子里,椎心顿足。城里人们体重也大多小于标准。全国粮票非常珍贵,手里有五斤八斤,宝贝似的。 于是,大家想办法节约定量。办法之一,是大礼拜(不是今天的概念,而是一旬或两旬休息一天)的时候进城去。那一天,可以不动用“饭卡”,省下一斤多口粮,留待平日享用。城里有沙枣,有崩豆(炒熟的蚕豆)之类。沙枣叶银绿色,串串黄色小花,像用刀雕琢出来似的,馥郁醉人。“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我们热情地欢迎你……送你一束沙枣花!……”多么美好,多么浪漫,曾经唤起年轻人多少美妙想象。沙枣有红枣核儿一般大小,酸、甜、涩交融,一般以涩味为主的,吃在嘴里,好像铁锯拉钢材,铁锯冷涩,钢材凝绝。蚕豆,在知青们没有光顾以前,小城里是很少有人以货币交易的,听说曾经三分钱一斤。鸡蛋也是有的,一斤全国粮票三个。到小城里,嚼一通崩豆,买两布袋沙枣,一天口粮就省下了。小城对知青们是有魅力的! 从农场到小城往返约20华里,要淌过TL河。从冬季到春季,已经往返穿行几次了,每次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地,也不觉得有多远,有时候还在河床上捡拾几块漂亮的大大小小鹅卵石。 第二年夏秋之交,我们几个姑娘,有后来嫁到青岛的小刘,有返回T城的小袁、小潘等。一大早,便欢快地上路了。天空湛蓝湛蓝,姑娘们天性乐观爽朗,又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日,心情格外舒畅。“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唱着连队刚刚教过的歌曲,穿过小路,跨越田埂,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 手拎着鞋,下到河里,融化的雪水冰凉冰凉,大家叫喊着,忍受着,为买沙枣、崩豆,河水总是要淌过去的!也没在意河面变宽,更不懂得“秋水时至”了。水没膝了,还行,仍然是,喊着,叫着,淌着。水漫过臀部了,很快,水齐腰了!忽然感到,摇摇晃晃,找不到重心,站不稳了。不好!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意识,我们可能被雪水冲走,会有生命危险!大家惊呼着,心动在加速,呼吸在急促,头脑在发蒙,感觉在混乱!沙枣、蹦豆诱人的美味,烟消云散。 我是其中年龄大的,没想到“团结就是力量”什么的,只是生命本能,急中生智,拼命地喊:“拉起来,拉起来!拉起手来!”河水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我们左右相邻,前后不完全在一条直线上,但是同时向一方倾斜,谁也抓不着谁!“快拉起来!”“快!”“快!”我几乎声嘶力竭了。不拉起来就要没命了,我一边惊惶着,一边和靠左边的小刘抓到了一起!这时我想去拉右边的小袁,小刘想去迎左边的小潘,我一边牢牢拉住小刘,一边撕破了嗓子呼喊,“先拉住小袁!先拉住小袁!”她当时那样纤弱,体重不足80斤!我们顺着汹涌的水流,急忙去抓摇摇晃晃,面向着我们的小袁,三个人终于拉在一起了!我们又一起趔趔趄趄,逆水流去接小潘,她正高高舞动着双手,跌跌撞撞,“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四个人,终于抓到一起了!然而,河水汤汤,波涛汹涌,随时可能把我们冲散。“拉紧!拉紧!”我们和针砭筋骨的激流抗争着,搏击者,我们互相之间,本能地紧紧抓在一起,紧紧地!只有紧紧地,才能保存性命!我们一起拖着沉重的身体,紧张地,艰难地,向对岸方向挪动,挪动……我们大脑一片空白,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不知道我们能否活着淌过河去! 脚下的水似乎浅了一些,从腰部又退到臀部,身体的倾斜度也在减小,心动没有继续加速。我们拼尽全力,努力向对岸挪动着脚步,挪动着脚步,水位又回落了!惊呆,转而清醒,转而恐惧,转而发晕,转而乏力,河水终于没有能够吞噬我们?!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就是在那条TL河上,小沙兄弟被河水吞噬了!永远地消失了体温,永远地消逝了音容笑貌!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碰到急急火火赶来的知青们,他们说小沙出事了!正在寻找尸体!看着他们焦急万分的样子,我们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难道会是真的吗?去年,我们坐一列火车,一同从几千里之外的T城“支边”;一年来,我们同在一块土地上垦荒,流汗;昨天我们还同吃一口大锅里的饭菜,我们还商量过明年春节回家探望双亲,他怎么就匆匆离去了呢?难道会是真的吗?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啊!你怎生这样绝情!落得大家两泪涟涟! 小沙是在进城路上被河水吞没的。小兄弟啊,你为什么一个人进城啊?你的伙伴们呢?你也像我们一样,不懂得河水是变化莫测的吗?你也是去买沙枣、崩豆的吗?你是小伙子啊,应该比我们姑娘有力气啊!你一定没有吃早饭! 小宋是最后一个返回T城的知青,临走之前又去祭奠了小沙,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同龄人,一位同乡!小宋在知青们给他竖起的石碑前祈祷,祈祷小沙兄弟的白骨在戈壁安息,祈祷他的灵魂月夜得以归还故里。小宋写了祭文,算是对沙君坟茔最后的告慰。 那次进城令我难忘的,还有一件事,我第一次遇到了扒手。进城带了几元钱,记不得了,2~3元吧(每月工资27元,除去饭费,生活必需品费用,所剩无几)。我们当时穿的是部队淘汰下来的旧军装,不分男女,普遍肥大,少女们的纤纤胴体,一股脑儿包裹在褪了色的绿色里面。脚上穿的是部队淘汰下来的大头鞋,一只就有斤把重吧。衣服有上口袋,我的钱放在左上口袋里,没有注意扣扣。买沙枣还在,待到买崩豆时,不见了踪影,我急得一遍遍摸口袋,没有奇迹出现!我不愿意再把这样倒霉的事情,告诉被河水惊吓、刚刚快活起来的伙伴们。只是自己心中空荡荡的,大脑一直被困扰着,什么时候,谁,偷去了我的钱?伙伴问我为什么不买崩豆,我痴痴地,摇摇头说:不想吃。大家莫名其妙,进趟城不容易啊!总应该填饱肚子,还要带回去一些才是啊。 在那样不寻常的月岁,我曾经丢过一点钱,估计一元多。我的上衣口袋被翻过了,扒手偷了些许钱,以至我没有买成崩豆!想到这些,心里总是苦涩涩的。 T L河,我唯一涉过的河流,它是大地上一条极普通的河,是留在记忆中,让我迷惘、困惑,永远不能解读的一条河。
那是上山下乡后第三个月。 因为想家,有人神经错乱了,记得小李坐在旧式吉普上,眼睛痴呆呆的,嘴里不时吐着一个字:“家!”“家!”吉普着开走了,我也不知道开到哪里,和小李就这样分别了。望着翻卷尘土遮掩着越跑越远的汽车,有的伙伴心碎了,也有的羡慕,甚至是嫉妒,他或许是佯装的吧。然而,还有谁能想出如此妙计,瞒天过海;又有谁能再装一次呢。 因为环境恶劣,女孩子们想起家来集体哭号,哭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因为缺少淡水,洗澡是奢望;甚至,两个多月,汗茧摞茧汗,也没能擦擦身。大家身上开始痒痒了,“怕是长虱子了”!有经验的聪明女孩子呼喊着,胆大的女孩子在油灯下翻找着。胆小的便挤成一团,远远地躲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看,不敢看,终究没敢看!(没想到坐失良机,一辈子也没机会看了!)指导员也闻讯赶来,平静地安慰大家说,那是“革命虫”!大家不论身上多么奇痒,立即得到了莫大的精神力量! 从T市坐三天四夜火车,来到河西走廊酒泉附近的边湾农场,太多太多的闻所未闻,太多太多的不寒而栗。 农场坐落在盐碱滩上。三个月来,挖渠垦荒,劳动竞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当时。谁也未曾想过,靠这样的灵魂承受力蛮干,盐碱地是不可能变成良田的。 前面开荒,后面荒凉,大家做着永无休止的修理地球的无用功。但是,只要连长按时把“开荒”亩数上报,就可以每人领到27元月薪,啃着颜色驳杂的饽饽,吃着冻白菜……农场的盐碱地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了。 垦荒间隙,常常空虚无聊地纵目天边,一直望到地平线。似乎有一些建筑,虚虚幻幻,影影绰绰,后来知道那就是“海市蜃楼”。但是,在命运的游丝飘忽不定的年月,茫然加木然,虚幻的奇景,不能用来填充空空荡荡的心。浪漫,是需要心境,需要闲情逸致的。所以,从来没有因为海市的出现,欢呼雀跃过。何况,灰白单调的视野中,多了一些虚虚恍恍深深浅浅无生命的几何图形,现在想起来,也不能引起激情。 然而,实实在在的建筑也是有的,那就是嘉峪关市炼钢厂(酒钢)高低错落的大烟囱。隐隐约约,既然可望,就一定可即。天性单纯的姑娘们,三分浪漫七分遐想。年青人毕竟太年轻,臆想只习惯构造美妙的事情,最容易忘记忧伤和烦恼。 大家决计利用难得的“大礼拜日”,远足一次。去嘉峪关,去钢厂,玩耍一通,猎猎新奇,那里毕竟是故事书中描写过,令人神往的地方。我们策划着,背着水,带上干粮,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口琴、竹笛上路了。我们哪里会用眼睛丈量戈壁滩,大脑中也未曾闪念过,从边湾到嘉峪关是尽吾辈之体力也难以到达的地方啊! 一上路便欢天喜地的,漫无边际的戈壁像青春的心田汪洋恣肆。一群大大小小的羊由远而近,牧童拿着鞭子,反穿羊皮,一脸懵懂。羊群也是一脸懵懂,听到口琴声,驻足呆呆地望着我们,好一会儿,忽然头羊带领着继续跑了起来。有的羊毛斑驳,裸露着红白的皮,显得羸弱不堪。牧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羊群吃什么,戈壁不是草原,有的只是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骆驼刺啊!我们一边议论着,一边似乎在炫耀自己,洋洋得意,口琴吹得更起劲了。后来知道,离农场不太远,有裕固族村落,以畜牧业为生,喝奶茶,烧牛粪。稀稀落落白杨树,也是有的。但是,没有伞字华盖,树形像残缺的鸡毛掸子,直立的树干,枝叶东一撮,西一撮,实在是不匀称的。那是根系在地下顽强地苦苦挣扎,显示出来的不朽生命力。这是后话。 走啊,走啊,远处的建筑并没有见大,也不明白为什么。反正是水喝完了,干粮吃光了,身体疲惫了。忽然,呼啦啦,飞起一只苍鹰,姑娘们吃了一惊。记忆中永远留下了那一幕:枯骨!在单调的日光下,在灰白的戈壁卵石之上,显出分明的白色,长长的,大大的。胫骨?股骨?不知道,没有看到头骨。记得茅盾先生写过戈壁滩驼马的枯骨,不太像。因为旁边还留下了黑糊糊的织物残片,部分白骨被遮掩着,一定还残留着少量干肉,吸引着高飞的苍鹰,我们毛骨悚然,哪敢近观!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了!是什么人,为什么抛尸戈壁,不知道,也不敢想。再走下去,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不知道。傻乎乎的姑娘们,在一阵紧张之后还是执著地往前走。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 回去,还不甘心;不回去,在苍天和大地形成的广袤世界,只有思维和体力近乎枯竭的我们几个,举步维艰。 真是天佑啊!远处一辆卡车,在自然形成搓板似的戈壁路上颠簸。汽车竟然朝我们开过来了!根本没有想到好人、歹人,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也没有。如果不是老天长眼,也许我们早被卖到哪里的山沟野坳里去了(那个时代还不太兴干这种事情)。司机下来了,问明情况,温和地把我们训斥了一顿,上车吧,我拉你们去,下午再把你们接回来。汽车在铺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搓板路行驶,尽管颠簸,尽管干渴,尽管由于车速,掀起了阵阵沙尘,大家又说笑起来,似乎疲劳顿消,乐不可支。 汽车把我们带到嘉峪关城,钢铁公司离我们下车的地方还很远,不可能去,嘉峪关市留下的印象淡淡的。多是灰白的平顶小房子,有一个百货公司,有陈旧的大城市清仓商品。那个时候,大城市商场也是萧萧条条不红火的。喝够了大碗茶,嚼了一通棕色的水果糖。干粮是不可能补充的,没有粮票。嘉峪关城楼,不在市内,不知道如何去,原先的勃勃雄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早早地呆呆地无聊地疲惫不堪沉默不语无精打采地坐在叔叔指定地方的路边,等待,等待。 令我们又兴奋起来的,是叔叔几乎是按时来接我们了!…… 啊!如果那位叔叔还在人世,如果电台的真情节目肯出力,真想再见一见那位叔叔,当时三四十岁,模样记不清了,永远不能忘怀的是他善良的心地。 关于那次远足,极力追忆,清晰的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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