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柳思长 作者:戎马小子


 

    沂蒙柳思长


                                                齐鲁情思——故土,深深的眷恋
  
  

辞旧迎新。于我,头上的发——白了几多,稀疏了些许;不由人,岁月如刀,也如霜。
  虽生在北国,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随年龄的徒增,对山东,似生割舍不断的血脉情怀,愈发眷恋,心向往之......固然,更有妈遗骨回归故里的牵挂,知青岁月苦乐年华复杂情感的召唤。
  
  黎明。
  薄雾。
  太阳从远山上弹出圆圆的红脸蛋儿。
  清亮的沂河水潺潺地绕村而过,向南,向蒙山缓缓流去。
  远眺,蒙山隐在晨雾中,朦朦染黛;近观,沂水就在眼前,脉脉含烟。
  村外,绿树成荫,微风轻拂,柳丝依依,交织着淡淡的秋韵,萦绕着缕缕的风情;
  村里,炊烟袅袅,散发着一种让人亲近的柴火味,醇醇的,充满诱人的乡土气息。
  沁人心脾。
  夜已尽,人迷茫。
  这是我插队的小山村。
  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乡亲善良厚道,质朴热情;
  这里闭塞贫穷,蒙昧落后;
  这里是一片英雄的土地,山山水水浸润流淌着先辈的热血......
  我从这里踏入未知人生,人生从这里拐向莫测。
  
  一共五个知青,两男三女。
  两男,我和老孔。老孔是青岛人,高我三届,老高一。父亲是个公仆,当时在干校改造,母亲是医生。一弟大我一岁,残疾,小儿麻痹。
  老孔是知青点的头。知青的大事小情,他与生产队协调沟通。他心地善良,从不发火。只是有点儿磨叽,与他的外貌反差挺大。在我面前,老孔以老大哥自居。见我不爱说话,经常跟我开开玩笑。张口闭口叫我初一小哥。我们俩的事儿都是他说了算,像家长一样。反正我说也说不过他,打更不是他的对手,一点招儿没有。但那三个女知青不大听他招呼,老孔挺挠头,也不计较,凡事大都迁就她们。
  三个女知青来自北京部队大院。好像父辈受杨余傅事件牵连,吃瓜落儿当不上兵,结伴儿插队。
  我们五人父辈都是山东人,插队的村子就是一位女生父亲的老家。我父亲的故乡距此不到200里地。
  我们住在一个五保户大娘家,我和老孔住东屋;西屋是套间,大娘和三女知青住。堂屋做饭,照顾大娘和女生,烧西灶。我和老孔睡凉炕。
  一铺凉炕,靠一腔青春的热血来焐热。
  老孔大我三岁,人高马大,1米86。典型的山东大汉。我当时1米68。望着他伟岸的身躯,我自惭形微。都是山东杠子头,差距咋就这么大捏?愧对列祖列宗,挺自卑。
  让我自卑的还不只身高。我最佩服老孔的是他不怕跳蚤。小虫儿咬一口,他那橄榄色的皮肤上仅留下芝麻粒大的红点,没感觉,都不用挠。好皮囊!不像我跳蚤亲一口就黄豆大的包,艳若桃花,一个礼拜都不凋谢。
  但老孔也有烦恼。
  院内一个茅房。六人用,且性别不同,不方便。经房东大娘同意,我和老孔开始改善居住环境,建男茅房。老孔和我到饲养员老李头那里要了口破缸。挖坑时,老孔说挖深些,省得猪狗光顾骚扰。缸底距地表足有两米。茅房建成后,着实方便了。但等缸里积了半下子有机物,老孔的麻烦来了。
  老孔干燥。屎橛子又粗又硬,入水也不会压水花儿。像深水炸弹一样砸向垂直距离一米开外的液体农家肥,重力加速度,汤汁儿四溅,炸得老孔狼狈不堪。经常上完茅房回来就皱着眉头打盆水,自己躲在屋里清理阶级队伍。有一天下雨,一大早儿老孔打着伞上茅房,回来就打水洗头,我纳闷,心说今天怎么改洗上头了?见他阴沉着脸,也不好问。晚饭后,老孔告我早晨拉屎把屎汤子崩后脑勺上了。
  我听了哈哈大笑。这恭出得太有技术含量啦!
  入水,崩溅到伞上又坠落在后脑勺。
  精确,精准,有水平。倒底是老高一,就是比我初一厉害。三角几何没白学,还有理论力学。
  绝活。
  人世间,善恶并存,美丑混杂。形形色色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本能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人生如戏。
  历史往往是枭雄的玩物儿,翻云覆雨,恣意妄为;趋炎附势者则投其所好,信口雌黄。搞得本不干净的历史愈加扑朔迷离,混沌不堪。借以愚弄善良的人们。
  青史不清。
  
  我喜欢听老李头叨咕。
  老李头说话不中听,但实诚。
  一次邻村放电影,好像是样板戏。我们路过牲口棚喊老李头一起去。不料他高喉大嗓地喊:那破电影有啥球看头?俺不用看就知道,肯定又是共产党胜利了。没球意思!
  说得我们面面相觑。
  这话全村也就老李头敢说。
  
  饲养员老李头是个人物。
  山东蒙阴人。华野六纵的老兵,皮定均的部下。参加过著名的孟良崮战役,解放战争后期胯骨负伤回乡务农。说起整编七十四师,张嘴王牌闭嘴王牌,直挑大拇哥。
  我插队的村子距孟良崮不到五十里。
  老李头耳朵打孟良崮时让炮弹震坏了,说话嗓门特大。人直率,有意思。我一有空闲就跑到牲口棚骑马,捎带听他叨咕张灵甫。老李一说张灵甫,眼珠子锃亮,最爱用仨字:真他娘。
  他说,民国三十六年农历三月,张灵甫率整编七十四师犯山东占临沂,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四月张灵甫骄横跋扈,孤军深入,被困孟良崮,躲在山洞里,解放军喊话劝降。张灵甫军装笔挺戴着钢盔手持汤姆枪,找死,也不隐蔽,直挺挺站在洞中,顽抗到底宁死不降。担当!真他娘们地爷们儿!老蒋的将军要有一半儿像张灵甫,共产党就麻烦了。
  他说,那年山东春旱,好几个月没下雨,崮上的国军渴得嗓子冒烟,杀马喝血。重机枪没有冷却水全哑火。待七十四师覆灭,给张灵甫下葬时,四海龙王会齐,闪电唰唰地,炸雷咣咣地,瓢泼大雨哗哗地。真他娘地邪门!?
  他还说,张灵甫阵亡,纵队首长指示:厚葬。花了好几百袁大头买来上好的楸子木棺材装殓。张灵甫下葬时,八九个被六纵俘虏的七十四师的将军和上校,伴着风雨雷电,齐齐跪在张灵甫棺前嚎啕大哭。真他娘比亲爹死了都悲!那都是追随张灵甫从八年抗战的枪林弹雨中走来的过命弟兄。
  他又说,张灵甫的电报班八名机要女兵,七十四师兵败时将密码电台销毁后全部饮弹身亡。自杀前军容齐整,描眉画眼儿抹红嘴唇儿,着实梳洗打扮一番。王牌军的娘们儿,不让须眉。不愧是张灵甫的部下。真他娘地……爷们儿!
  不成功,便成仁。
  当时听老李头叨咕,新奇而又痴迷,像小时候听袁阔成说评书一般上瘾。老李头是我插队时最敬佩的人。
  多年后,当我知道张灵甫:
  北大历史系的学生,投笔从戎;黄埔四期,林彪的同学;文武双全,习于右任老先生书法几可乱真......;
  在抗战期间曾多次抱着机关枪,身先士卒,亲率敢死队与日军浴血奋战,屡屡负伤,身上十余处伤疤;胳膊打断不下火线,腿打残了躺在担架上指挥,身体曾被日军航空炸弹磞得像筛子一样——十三个血窟窿......;
  从八一三沪淞血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南昌战役,长沙会战,常德保卫战,常衡会战......几乎经历了抗战正面主战场的每一场恶战;
  从团长到副军长,几乎每战都是浑身是血地从一线战场抬下来的......;
  这时,我从心底开始敬佩张灵甫。
  就八年抗战期间的表现来看,张灵甫,精忠报国,血胆将军,民族英雄,当之无愧。
  至于内战时夺两淮克涟水进山东占临沂,最后陨落孟良崮,则是各为其主,军人天职,另当别论。
  张灵甫兵败身死前曾给他夫人留下绝笔遗书:十余万之匪向我猛扑,今日战况更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我与仁杰(74师副师长)决以最后一弹饮诀成仁,上报国家与领袖,下答人民与部属。老父来京,未见痛极,望善待之;幼子望养育之。玉龄吾妻,今永诀矣,灵甫绝笔。
  寥寥数语,剑胆琴心,侠骨柔肠,令人不得不叹服。
  张灵甫,忠孝节义情俱存,张灵甫,真真伟丈夫也。
  军不干政。
  抛去肮脏的政治,从职业军人角度来看,张灵甫,傲骨铮铮,骁勇骄悍,魅力男人,军中骄子。
  关中汉子,不输俺山东好汉张自忠。
  
  呜呼。
  孟良垂首,叹铁血铿魂;
  汶水低吟,淘傲骨柔肠。
  
  老蒋如真有一半将军象张灵甫,毛主席就没戏了吗?
  整编74师三万二千余众覆灭孟良崮。垛庄失守,崮上断水,李天霞用兵不利见死不救,都是74师覆灭的直接原因。
  但,即使74师孟良崮脱险,就能摆脱覆灭的宿命?即使张灵甫能随老蒋退台岛,就凭他不谙世故,骄横不羁的性格,未必善终。即便老蒋有三十、五十个张灵甫,胡琏,孙立人,杜聿明,也架不住李天霞之流的内耗倾轧,老蒋败在自身内部,腐败,无能。
  活该!
  再好的将领也挽救不了政治上腐败的统治集团。
  可叹,张灵甫,一代枭将。

  插队头半个多月,知青的口粮没下来,我们分头到老乡家吃派饭,队里给各家补口粮。被派饭的都是贫下中农,鳏寡和救济户免派,成分高的没份儿。一家吃两天,以示公平。到最后两天,该派的各家都吃遍了,五个知青有一个要到村里唯一一个富农家吃派饭。三个京女平日里字正腔圆伶牙俐齿,如今都不吭声儿,仿佛是要到黄世仁家当使唤丫头一般,一脸的不屑。老孔操着即墨腔跟我挺能叽咯啷,他也不愿去,当着女生面儿又磨磨叽叽不好意思说,一个劲儿看我。我想,不就是个富农嘛,又不是鸠山的鸿门宴。就对老孔说我去,老孔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我刚洗完脸,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儿推门进来,衣裤上全是补丁,但干干净净乖巧可人。小脸儿红红,怯生生问;谁到俺家吃饭?哈,富农孙子请我就餐啦。在老孔和她们三个惊诧的注视下,小娃儿喜滋滋牵着我手走出了院子。一只小黄狗蹲在院门口,看到小娃儿,摇头摆尾上来跟小娃儿亲昵一番。我打小喜狗养狗,见状忍不住蹲下摩挲它几下,它也不认生。小娃儿和我手拉手,小黄狗晃着小尾巴,扭扭达达在前引路,煞是可爱。
  一进门,就感到不一样。院里柴禾垛猪圈鸡窝狗窝立立整整,家里窗明几净。富农五十开外,不大说话。一家三代六七口子,个个干净利落。我和富农父子在炕上吃饭,富婆炕下伺候,其他人等回避。饭菜与其他家相同,玉米糊大饼子大葱蘸酱加咸菜,但碗碟洁净,摆放规矩,看着心里舒坦。
  吃了八九家的派饭,就数他家干净规整,和贫下中农不一样。
  
  农村伙食寡油水,蛋白质匮乏,我便想法改善。
  第二年夏,知了聒噪。
  天不亮,我即起,打手电捉知了。有时雨后一捉就是一二斤,回来将翅儿一剪,没有油,下锅干煸,盛瓢中大快朵颐,酥脆喷香。
  捉知了捎带捉蛐蛐儿,吃玩两不误,两手硬,物质精神双文明。
  其乐融融。
  老孔和三女知青开始嫌不卫生,不敢吃。见我吃,始不屑。
  后见我乐此不疲,遂问:味道如何?我瞥瓢中不多,摇头道:不好吃,恶心!
  如此三番,他们见我如孔乙己啖茴香豆般快意,便不信,拈之,左瞅右看,架不住诱惑,胆儿突品尝。
  一尝不要紧,须臾,风扫残云。我捂都捂不住。
  以后,我负责捉,他们剪翅清洗炒做,分而食之。此乃知青点名菜,曰:蝉香豆。
  仲秋,寒蝉若噤,歇菜。
  别了,蝉香豆。
  大家颇感失落。
  唯我,还有蛐蛐儿陪伴,精神文明不弃,自得其乐。
  
  我有两怕,跳蚤是其一。
  跳蚤经常咬得我睡不好觉,第二天干活无精打采,浑浑噩噩。刚插队时,早晨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一心一意的挠痒痒儿。老孔则是照着小镜子一丝不苟的挤脸上的疙瘩。
  老孔脸上的青春痘很旺盛,疙瘩溜丘,酷似我身上叫跳蚤叮的包,含苞欲放,好像要长出庄稼来。他很苦恼,就像我痛恨跳蚤一样。好在知青的伙食没啥油水,加上劳动量较大,老孔很快变得苗条骨感起来,青春痘也渐渐枯萎了。
  跳蚤则祸害了我近一年。让我深恶痛绝。一年来我一直锲而不舍地踅摸灭虫良方。曾给几个有学问的亲戚写信讨教,但一蚂儿知不道。我颇感无奈。
  华佗无奈小虫何。
  直到上水库工地我才从一个满脸褶子大字不识的老农民那里讨来一剂驱虫良方:农药1059兑敌敌畏兑煤油,各三分之一,加生石灰调成糊状,在炕沿炕梢炕尾涂抹一周。回来一试,真灵。免受了不少虫叮之痒。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卑贱者最聪明。
  1059太熏人。为此,老孔没少埋怨我,我也知道1059的厉害,可我让跳蚤叮怕了。别的事我都听老孔的,唯独这件事我始终不让步。老孔不怕跳蚤,陪着我挨熏吸毒,难为他了。好人。
  
  你可以不喜欢农民,但绝不可小觑轻视农民。他们绝非个个愚昧。
  如同你可以羡慕甚至趋附权贵,但绝不可轻信高估权贵。他们绝非高尚纯粹。
  
  当了一年多伪农民,我最喜欢的是沂蒙山的蛐蛐儿,雄健威猛,北宋时就是贡品,老名牌;沂蒙山最喜欢我的当属跳蚤,那是相当喜欢,茶不思饭不想,感情老深啦。
  夜未央,人已去,为我消得伊憔悴。
  别了,可爱多情的小虼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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