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草原

　　——赏《内蒙古青年合唱团演唱专集》随想
　　

人有一个肉体实在是一件尴尬事，一生中的多数精力都在为它服务。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就曾饱含屈辱地写到：“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在城市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伺候肉体的我总有一种想把肉体拉离尘世攀缘绿色的深刻冲动，也许，它源自我那一直缺少归属感的流浪的孤独的不得不生活的却一定要面对新旧天性持续中的内在冲突的内心世界——在乡下以为自己是城里人，返城了又感觉自己是乡下人。也许，我就是城市里一片穿着裤子的云吧……

其实，作为城市里的一片云，我的冲动很深远，也很平实，因为我时常想到的还有不要肉体实在可怕——除了男欢女爱的要义，最可怕的莫过于不能用眼睛看风景，或不能用耳朵听音乐。尤其是在现代都市中人充满了自己是机器的感觉时，不能倾听那种绿色音乐，不能倾听那种先让人还原为人，进而又让人的灵魂顷刻间实现美妙飘飞的音乐的时候，活着的意义锐减。

倾听。将手枕在脑后，闭上眼，身体放平伸直，预备着一切感觉的彻底激活——

是了，这就是草原了。男低音四度空阔的和声以ppp悠缓地漫漶而来，好似至今我总琢磨不透何以能在一个声带上唱出两个音来的草原上会唱“呼啦”的歌手悠然拖出的长音。绿波涌来把心的戈壁浸染，胸中绿意柔软飘飘荡荡……

是的，是草原！男低音的背景下蒙族“长调”的旋律出现了，那是独具特色的三度四度的颤音和音程距离跳跃极大而又绵长婉转自由的旋律。就这样，草原在你心灵中如海市蜃楼般出现了：无际的蓝天绿地独行的云雀结队的雁阵白云似的羊群和羊群似的白云以及象白云一样流浪的我在辽阔中做着复调般地游走……草的芬芳奶茶马奶子酒的香甜干牛粪烧出的炊烟甚至“皮得勒”的腥膻……绿毯上绚烂着的花儿散落着的毡房挤奶的女人放牧的汉子还有黑骏马和牧羊犬……一齐鲜活着蠕动着了！

来了来了，得得的马蹄声，吱呀的勒勒车，这是“短调”的音乐，是婚礼时的“好来门道”，是“好来宝”艺人的“乌力格尔”，是宴会上的“酒歌”，是“那达慕”大会狂放的舞曲……。哦，慢点，再慢点，把节奏放宽一倍吧，象晨曦初露时赤金遍布的天空，象被落日烧呈熔融状的地平线……。草原夜色里，那星光下流淌着的淙淙乐声是民间艺人“瞎子铁钢”那有着四根琴弦的胡琴还是齐"宝力高那被称做“绰尔”的马头琴？是母亲唱给孩子的催眠曲或仅仅是马背上前仰后合的醉汉信马由缰的哼唱？

辽阔！辽阔得有如在这个城市里属于我的那张床——我放飞无际倾听草原的地方。

蔓延！绿色无边，蔓延过这片水泽，图染着山川纵横。极目远眺，群山如浪……

不，那不是草原，那不过是山顶的草甸。“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在树下，那领头的黑牛栓在老杉树上就不怕其他牛走失，只要割一堆草给它就行。大面仰天放翻自己，叼根草棍数寥廓，哼《眺望》，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喊《我爱祖国的大草原》。山歌飘来，那是上山搂松毛的女人们。对歌？便对，不是对手，就脑羞成怒用山歌调子将粗话一堆唱将出去，随即，草甸边的树丛里骂骂咧咧冲出挥舞着蔑耙的小媳妇大姑娘。不敢迟疑，上树！树上，满眼葱绿。

是这样见识的辽阔。谁想到那撵山狗竟扑了只肥硕的兔子叼来。把手圈在嘴边“欧吼吼——”一声喊，彝家老黑就赶着他的牛来了，一堆火一只兔一壶酒，把脖筋挣得粗紫唱熏熏酒歌，醉倒草甸。朦胧中感觉有吻，回吻，睁眼却见狗脸。起身抬头，顿时目瞪口呆：岚气填平了山坳连成一片，山头有如岛屿，如血的残阳酽酽的赤红浸天透地，眼前，是广袤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滔滔血海。是那种触目惊心的赤红，是那种憾人心魄的广袤。那一刻，我胸中轰然响起的旋律，竟然是那台破旧的手摇唱机放出的交响诗深厚宽广的大提琴solo——《嘎达梅林》。

感谢那些被扔到大街上却丰富了我人生的“封、资、修”的文化“垃圾”。

便以为这就是草原了。大张双臂，闭上眼睛，任身体似自由落体扑倒，把头拱入绒绒绿地，草与泥土的气息立时沁入心脾。于是，噪音废气以及满眼满心的拥挤和浮躁在渐渐遁去，平静了，踏实了，长期紧绷的身心放松了。那个百思不得其解长期困惑我的我是谁这类蠢问题，就在这个因故意踩踏绿地而被罚款的下午找到了答案。交纳罚款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的那些早逝的知青伙伴为什么要把那里作为长眠之地，那是因为曾经生机勃勃的青春溶入了生机勃勃的绿野那绿野的基因就从此溶入了生命。不用再问“我是谁”了，我是乡下的城里人，城里的乡下人——边缘人。我比其他人更需要绿色！我为绿色而冲动！

如《小河淌水》与《森吉德玛》，如《放马山歌》与《牧歌》，如《嘎达梅林》与《云岭音画》……。这个高原满是崇山峻岭的雄浑而那个高原却是一无遮拦的坦荡。跌宕起伏的大山没有孕育出大起大落的音乐，三度四度的旋律进行却不失山的深沉；而草原音乐却动辄以七度八度的大跳，来表现她一望无际的厚重。不同地域的音乐文化表现出了明显的地理特征上的差异，但她们却是一样的高亢豪放雄浑深刻而富有激情。是一样的，一样的啊。你听：这就是烈日下江边滚烫的石滩上纤夫的“号子”，这就是月影摇曳的蕉林中缠绵的“葫芦丝”，这就是“阿细跳月”，这就是“目脑纵歌”……。同样，又何尝不是贝多芬的田园？舒伯特的夜曲？萨拉萨蒂的吉普赛？勃拉姆斯的匈牙利？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舍赫拉查德》？

喧哗的白昼走远了，灵魂在幽蓝的天堂里重读素朴、宁静、温暖……倾听草原，那种美竟让人把呼吸都屏住了。可以有这么美伦美奂的人声吗？是英国《牧歌》的现代版？抑或文艺复兴时期的“帕里斯特里那”在东方辽远的回响？

那如火如荼、如风如虹的《八骏赞》，神思飘举武性勃发中我仿佛身处鄂嫩河畔肯特山麓，怎样急驰着八匹骏马？烟沙浩瀚中分明是一代天骄铁木真在奋勇奔突。谁说海洋皇帝只识弯弓射大雕？无限自豪的旋律中告诉我的正是对神祈的膜拜对历史的尊崇对逝者的怀念对爱情的追求对英雄的赞颂对未来的向往对故土的眷恋，倾诉不尽的大爱如同萧邦之于波兰、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之于罗马尼亚……。

在两张薄薄的光碟里，那旋律的线条和声的织体交错的复调如此完美的合唱表现的是一种境界，是魂魄，是不离人间烟火的超凡脱俗。这个孕育了圣主成吉思汗的马背上的民族对自己历史文化的热爱、对草原故土养育之恩的感激之情，从草原汉子美丽其其格的曲谱里、从舍拉西老人的马头琴声里、从德德玛腾格尔直至一切草原上歌者包括“草原恋”知青合唱团的歌声里都可以得到诠释与体会。那是从心里流出的旋律：

　　   “……草原啊草原我可爱的家乡

　　    马背啊马背我生命的摇篮  

　　    你用圣洁的乳汁把我哺育

　　    你用深情的歌声为我催眠……

　　    牧场啊牧场我智慧的源泉

　　    马镫啊马镫我人生的起点

　　    你用闪光的格言把我教诲

　　    你用凶猛的风暴将我锤炼……”

用心去倾听，倾听草原，任喉头哽咽心尖颤抖泪流满面，这种美的强烈的震撼和感染，使心灵净化、情感升华。

惚兮恍兮，不知身在何处。那是我们当初那么迫切要离开的那片绿野吗？为了得到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我们付出了比其他人群要大得多的代价，我们如愿了。然而城市没有草原，没有绿野，没有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没有猎猎长风般的高原豪壮，没有能让万物自由张扬的辽阔，曾被绿野滋养过的生命在委顿，血液的热度在降低，鲜活的心在异化为坚果……但在那片新绿的起伏中，我的心告诉我，那片绿野赋予的基因始终在本能地、不甘地顽强抗争。当我终于不再问自己：你是谁的时候，我就十分地庆幸我是“边缘人”，我的心中还保有那片绿野的辽阔，我还有肉体的能力心灵的余容，去触及自然的脉搏感受造化的神功倾听人性的欢歌……

云蒸霞蔚、春风化雨，一种新的创造性的人生精神随着浓浓绿意向我吹拂……。

 

            摄影ban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