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
的出土及相关资料(一)
来源:二闲堂《现代九十四例墓葬研究》http://www.edubridge.com/muzangyanjiu/muzangdiaochabiao.htm
《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
《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封面书影
《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之一页...
① 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墓地:
原序号 墓主资料
61 姓名:肖心之
职业:民建北京分会副处长
教养场所:兴凯湖农场八分场
死亡年龄:44
死亡时间:1959.3.2
62 姓名:陈以和
职业:三十五中任教员
教养场所:兴凯湖农场八分场
死亡年龄:30
死亡时间:1959.11.25
63 姓名:张澄清
职业:卫生部药检所
教养场所:兴凯湖农场
死亡年龄:38
死亡时间:1959.2.10
64 姓名:莫桂新
职业:中央实验歌剧院教员
教养场所:兴凯湖农场
死亡年龄:40
死亡时间:1958.08.16
65 姓名:张三元
职业:北京市八中数学教员
教养场所:兴凯湖农场
死亡年龄:50
死亡时间:1958.8.1
② 京郊清河农场墓地:
原序号 墓主资料
1 姓名:谭 硕
职业:烟酒专卖局业务处十八级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47
死亡时间:1960.12.15
2 姓名:蔡 恢
职业:邮电部会计科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1
死亡时间:1960.12.21
3 姓名:郭季屏
职业:北京编译社十三级翻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0.8.24
4 姓名:陈鸿生
职业:北京大学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28
死亡时间:1961.4.10
5 姓名:郭道宏
职业:清华大学电机系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25
死亡时间:1961.12.12
6 姓名:刘林顺
职业:电力设计院摄影组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30
死亡时间:1961.7.14
7 姓名:王文虎
职业:建筑工程部综合勘院五级技术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45
死亡时间:1960.12.5
8 姓名:孙文铨
职业:司法部十五级检查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0
死亡时间:1961.1.17
9 姓名:刘国芳
职业:农业部十八级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43
死亡时间:1961.2.8
10 姓名:龙洪湘
职业:新华社机关文化学校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43
死亡时间:1960.11.21
11 姓名:于汝听
职业:国际书店进口科科长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39
死亡时间:1961.4.6
12 姓名:王云亭
职业:北京师范学院副教授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43
死亡时间:1960.8.4
13 姓名:林家骥
职业:地质部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39
死亡时间:1960.11.29
14 姓名:陈济州
职业:无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35
死亡时间:1959.11.23
15 姓名:张铭三
职业:北京出版社编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二分场
死亡年龄:46
死亡时间:1961.2.3
16 姓名:洪兆庭
职业:西单区安福胡同清真寺阿訇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48
死亡时间:1960.9.15
17 姓名:姚有余
职业:北京工业学院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21
死亡时间:1959.1.3
18 姓名:陈培根
职业:崇文区银行办事处记帐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1.1.30
19 姓名:胡海昆
职业:商业部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30
死亡时间:1960.11.14
20 姓名:贾中尧
职业:农业部科学院七级翻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50
死亡时间:1961.1.1
21 姓名:相光禄
职业:新华社业余俄语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31
死亡时间:1961.1.7
22 姓名:杨俊林
职业:北京东郊区粮食油脂管理处会计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37
死亡时间:1961.2.24
23 姓名:吴棣华
职业:前门区人委市场管理处办事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46
死亡时间:1960.9.4
24 姓名:汪伏生
职业:新华社外语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8
死亡时间:1960.12.12
25 姓名:董恭裕
职业: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坦克学校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29
死亡时间:1960.7.29
26 姓名:袁枚功
职业:食品工业部油脂工业管理局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54
死亡时间:1960.10.11
27 姓名:曹为先
职业:北京市公安局文化干校6级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34
死亡时间:1960.8.8
28 姓名:赵季和
职业:冶金部黑色冶金设计院三级工程师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直属大队
死亡年龄:56
死亡时间:1960.12.20
29 姓名:陈福林
职业:北京宣传部讲师团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28
死亡时间:1960.11.20
30 姓名:李敬斋
职业:京西矿区城子小学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35
死亡时间:1960.7.22
31 姓名:范垂光
职业:北京航空学院助教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31
死亡时间:1960.9.5
32 姓名:曹云蛟
职业:第一机械工业部汽车局二十级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6
死亡时间:1960.12.21
33 姓名:濮源澄
职业:教育部中学司十四级副科长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四分场
死亡年龄:59
死亡时间:1961.2.26
34 姓名:鲁炳谦
职业:广播事业局地播部刊物组助理编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39
死亡时间:1960.8.29
35 姓名:胡寿桐
职业:小学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直属大队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0.7.25
36 姓名:邓先扶
职业:财政局干部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26
死亡时间:1961.2.24
37 姓名:张道明
职业:崇文区银行出纳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36
死亡时间:1961.10.13
38 姓名:赵仙洲
职业:中国红十字会编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0.11.25
39 姓名:吴志均
职业:一机部第六研究所图书馆管理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34
死亡时间:1962.1.25
40 姓名:万守信
职业:煤炭部地方工业局技术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46
死亡时间:1961.1.1
41 姓名:凌慎之
职业:北京编辑社翻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58
死亡时间:1961.3.23
42 姓名:朱祖勋
职业:北京大学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22
死亡时间:1961.3.15
43 姓名:李志军
职业:丰台区人委干部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50
死亡时间:1960.8.16
44 姓名:吕正飞
职业:铁路采石事务所副所长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47
死亡时间:1960.10.6
46 姓名:李国光
职业:外语学院学生下放第三通用机械厂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26
死亡时间:1960.10.5
47 姓名:张文禄
职业:北京建筑公司职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1.2.8
50 姓名:张沛霖
职业:中国青年出版社七级编辑
教养场所:无
死亡年龄:50
死亡时间:1960.8.13
51 姓名:马文福
职业:南苑区西红门清真寺阿訇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50
死亡时间:1960.12.19
52 姓名:纪仲秀
职业:北京东单区业余学校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41
死亡时间:1960.6.20
53 姓名:尤千里
职业:北京编译社十级英文翻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1.6.23
54 姓名:潘裕如
职业:城建部测量公司制印室技术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41
死亡时间:1960.11.26
55 姓名:朱澄秋
职业:北京东四区十二条小学教员
教养场所:无
死亡年龄:41
死亡时间:1960.9.13
56 姓名:许雨铭
职业:北京航空学院助教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27
死亡时间:1961.1.27
57 姓名:赵石耘
职业:煤炭工业部出版社编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46
死亡时间:1961.1.5
58 姓名:庞文会
职业:北京编译社十三级翻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51
死亡时间:1961.1.25
59 姓名:张绍洪
职业: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资料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36
死亡时间:1960.12.21
60 姓名:郭英俊
职业:农业部兽医生物药品监察所助研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44
死亡时间:1961.1.24
66 姓名:金大庸
职业:人民大学附中职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51
死亡时间:1961.1.16
67 姓名:刘 亮
职业:市建工局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35
死亡时间:1960.12.1
68 姓名:张心涛(张行陶)
职业:清华大学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24
死亡时间:1960.11.29
69 姓名:芦 苇
职业:第一机械部三局十七级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31
死亡时间:1961.2.13
70 姓名:吴正昌
职业:公安部三局二十级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38
死亡时间:1960.8.21
71 姓名:王叔明
职业: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办事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53
死亡时间:1960.8.14
72 姓名:米景铨
职业:水电部文化教研组组长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48
死亡时间:1960.11.14
73 姓名:峻 铭
职业:清凉庵和尚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48
死亡时间:1960.12.26
74 姓名:马 丁
职业:海淀区法院副庭长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于家岭
死亡年龄:33
死亡时间:1960.9.26
75 姓名:郑兴周
职业:海淀区法院书记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55
死亡时间:1961.2.25
76 姓名:李宏芳
职业:外文印刷厂校对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管理处
死亡年龄:41
死亡时间:1960.8.1
78 姓名:王克基
职业:中国矿产公司翻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40
死亡时间:1961.7.26
79 姓名:姚 平
职业:中国青年出版社美术编辑室设计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三分场
死亡年龄:44
死亡时间:1961.2.17
80 姓名:翟建国
职业:全国供销总社废品局十九级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34
死亡时间:1960.7.30
81 姓名:褚玉昆
职业:外贸部中国五金进口公司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52
死亡时间:1960.12.1
82 姓名:罗虚牧
职业:北京纺织工业部档案科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47
死亡时间:1960.10.16
83 姓名:范荫莪
职业:有色金属工业综合研究所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56
死亡时间:1960.11.22
84 姓名:陈盛兰
职业:财政部法律室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56
死亡时间:1961.4.20
85 姓名:张凤山
职业:北京古仪修理所会计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56
死亡时间:1961.1.1
86 姓名:张勖仁
职业:北京编译社翻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53
死亡时间:1960.10.17
87 姓名:王世昌
职业:国防体委学会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39
死亡时间:1960.10.1
89 姓名:黄恩孝
职业:北京大学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23
死亡时间:1961.2.11
90 姓名:谢继先
职业:北京矿业学院学生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23
死亡时间:1960.12.31
91 姓名:汪树滋
职业:北京编译社翻译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
死亡年龄:42
死亡时间:1960.10.7
92 姓名:于襄舟
职业:中华职业教育社办事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59
死亡时间:1959.2.13
93 姓名:宁肇初
职业:京西矿区畜牧兽医工作站技术员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
死亡年龄:48
死亡时间:1961.11.24
94 姓名:吴颂五
职业:无
教养场所:清河农场五八五分场
死亡年龄:49
死亡时间:1961.4.25
③ 京郊北苑农场墓地:
原序号 墓主资料
45 姓名:王树先
职业:小学教员
教养场所:北苑农场
死亡年龄:23
死亡时间:1960.10.10
48 姓名:吴建中
职业:中央民族学院职员
教养场所:北苑农场
死亡年龄:41
死亡时间:1961.1.9
49 姓名:蔡 季
职业:清华大学学生
教养场所:北苑农场
死亡年龄:25
死亡时间:1960.12.14
77 姓名:李达平
职业:西城粮油管理处工人
教养场所:北苑化工厂
死亡年龄:57
死亡时间:1961.3.26
88 姓名:王志昌
职业:北京电机修理厂
教养场所:北苑农场
死亡年龄:52
死亡时间:1961.3.26
墓主死亡统计分布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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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淀文化考古工作队制作·
写在前边——为发现《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而作
·维一·
一九八一年的初夏,我正在考古所里伏案修改论文,准备毕业,不想被到访的吉德炜先生拖去给他的讲演作口译。
吉德炜先生是美国加州大学的中国上古史教授,当年是美中文化交流委员会的成员,这次又是头一回面对中国考古重镇——北大考古专业的师生作专题讲演,心情之紧张可想而知。
为了万无一失,他在讲演的前几天特意跑到考古所来,把事先打印好的讲演稿交给我,让我也好有个准备。他并且谦逊地说,因为中国刚刚开放门户,对这里的种种禁忌实在不甚了了,若是看到文中有冒犯讳言的词句,让我一定给他指出。
隔行如隔山,对吉先生金文甲骨的商周学问我只知皮毛。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时过境迁,他当年讲演的内容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有件小事却是至今记忆犹新。
据我的观察,洋人做学问有个毛病,到了收尾的部分总是要纵横捭阖一番,似乎非如此不能善罢干休。读了吉先生的讲演稿,发现也是如此。当他抒发完毕对殷商大墓,鼎彝铭文的研究之后,便进一步微言大义地阐发道:若是几千年之後的考古学者发掘出毛泽东的纪念堂遗址,他们能够凭借墓葬的规模和型制,把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断定为“奴隶制时代”么?
这虽说是句幽默,但我明白此话绝对不合时宜,于是讲给吉先生。可能吉先生认为这正是他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到了那天的讲演,这段精采的文字终于未能忍痛割爱。不过关系不大,从我耳朵里听进去的是英文,从我嘴里吐出来的中文里却少了这段话。倒不是说我对吉先生的论说有什么异议,而我是担心:万一有个无事生非的听众闹场,宾主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不过,我至今认为:考古学是社会人文学科里面最讲求实证的一门学问。胡适先生的“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实在是研究考古的不二法门。因此直到眼下,尽管众多学问的研究都已经是江河日下,溃不成军,唯独考古学还算差强人意,其中的道理或许就在这里。
在潘家园发现《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进而发掘出《调查表》後面一连串动人故事的姚小平先生就是出身考古所,潜移默化之间肯定受到这份传统的濡染。
二OO二年三月九日,这份一九六三年七月造册的《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1)发现于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据专家认定:此物是从北京市公安局五处流出。若不是姚小平先生的慧眼独具,收藏了这份文献,那些庾死黑龙江兴凯湖农场、河北清河农场和京郊北苑农场的九十四名右派的临终命运和葬身之地,很可能永远湮没无闻。
此后,姚小平先生根据《调查表》的线索暗察私访,再从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找到其中三位当年被打成右派而惨死劳改农场中人物的後代及旧友,从而写出让人不忍卒读,但又使人不忍释卷的文字。感人肺腑之处不仅在于其惨烈,还在于其真实2)。
我们已经读过不少那个时代幸存者的行迹,但据死亡者墓葬资料钩沉史实的情形实不多见。“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与幸存者相比,死亡者不能再为自己的冤屈辩解言说,他们有着更大的不幸。
我的考古专门是在几千年以至上万年前的石器时代。考究那个时代的面貌,依据的是墓葬型制的高低,随葬器物的多寡,以及墓群的排列,人骨的测定等等。至于年代,最多也只是倚赖误差上下几百年的碳同位素断代仪器。
比照上古的发现,我想不妨将这份《调查表》也当作考古墓葬群的专题研究:共三地,九十四座单人墓,其一在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其二在河北宁河清河农场,其三在京郊北苑农场。调查表大致可以算是墓葬中出土的“墓志”(诚然,古代墓志大多歌功颂德之语,调查表却以损诬贬抑为词,两者到底有所不同),而姚小平先生根据走访调查写就的三篇文字乃是关于个案的考据报告。另则,由于《调查表》提供了墓葬年代上的精确记载,无需再费精力去作考究;至于墓主的姓名及其生卒年月,以至生前职业和遇难原因等等状况,也都有了大致的勾勒。况且,那个时代离我们不算太过久远,墓主的亲友、故旧、上司、下属很可能还健在,他们都是墓主生平的知情人。从这些方面来说,《调查表》提供的信息绝对与石器时代的考古发掘不可同日而语。
今天在“二闲堂”公布这份《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就是想旧艺重拾,将它认真当作一项考古研究,以这三地墓葬发现为线索,梳理考证每座墓葬主人的生亡始末。
当然,如同石器时代考古一样,九十四座墓葬中大多数墓主生前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肯定会永远无闻于世,这也是预料可期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愿意试一试,再试一试。
在“二闲堂”驻足少歇的过路诸君,若是见到这份《调查表》,万望能够拨冗细看,辗转相询。或许你的有心就会成就一段早已湮没的真实历史,姚小平先生已经写出的大作就是明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说至此,在下这厢先有礼了。
来函请惠赐:二闲堂·墓葬研究〈erxiantang@gmail.com〉。
维一谨上,丙戌岁末于二闲堂。
《死亡右派分子情况调查表》出土记
·姚小平·
一九九八年,学者李辉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了杜高的右派档案。不久,李辉与杜高就这套档案进行了深入交流,于是有了李辉的《关于杜高档案的问答》一文,刊登在湖南《书屋》杂志上。
二OO二年二月下旬,我偶然看到这篇文章,被杜高所讲述的悲惨遭遇所震撼,对右派运动产生了了解的冲动。我以为,这套档案的主要意义在于它的原始性,由于没有经过后人根据各种需要去进行重新加工和涂抹,从而保证了史料的绝对真实和相对完整。借用考古界挖掘文物的说法,这处墓葬从未遭到过盗墓者的侵扰。也许因为我在考古所工作过几年,所以对用实物来考证历史情有独钟。往往一件新发现的实物,即可平息此前众多专家学者发表的“高论”。我决定前往已几年未去的潘家园旧货市场碰碰运气,寻找些有价值的右派材料。
二OO二年三月九日是星期六,我凌晨五点骑车来到潘家园。黑暗中鬼影瞳瞳,手电光下,面目狰狞。先转了一圈,如饿鹰般逡巡,毫无所得,却心有不甘。于是耐下性子,再慢慢看,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转到中午十一点,已累得眼酸腿乏,仍未遇上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咬牙坚持,决定再转最后一圈,即打道回府。忽见一摊位上放着本一九六三年七月造册的《死亡右派分子情况调查表》,装订极其简单,纸张粗糙泛黄,显示出那个年代的特征。表内文字全部为钢笔手抄,收有九十四名死于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和京郊清河农场、北苑农场的北京劳教右派,每人两页,文简字省却“五脏俱全”: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收容日期、案情性质、个人简历、教养理由、教养表现、死亡日期、死亡诊断及坟墓标志等逐一记录。一看就是“开门货”。在一般人眼里,这些内容实在枯燥无味,毫无“价值”可言,难怪这份材料从清晨一直摆到中午都没卖出。对右派问题我知之甚少,但对这份“调查表”的份量,却还能掂量出一二,心中狂喜,表面却静如止水。我把“调查表”放下,先指着旁边一本《红旗》杂志创刊号,问摊主价钱。摊主是位近三十岁的男子,大约生意清淡,一见有人问价,忙上前脸上堆笑答道:“三百元”。我故作漫不经心地又随意一指《调查表》问:“这个多少钱?”摊主答:“一百五十元”,在他看来,《红旗》创刊号显然比《调查表》值钱多了。我指着《红旗》创刊号商量道:“东西不错,就是太贵,能不能便宜点?”“最少二百五十元,不能再少了。”我故作困难状道:“唉,没带那么多钱!”随即突然一指《调查表》说:“算了,这个便宜点,就八十元卖给我吧。”摊主道:“行,半天没开张了,八十元卖给你,就算开个张吧!”货款两清后,我急忙把《调查表》放进书包,心说:“不虚此行”。
回家后,我把《调查表》拿给曾历经右派磨难的杜高先生过目,他认为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和京郊清河农场、北苑农场均归北京市公安局五处(劳改处)管辖,这份材料应该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说,他还认识其中的一些人,包括音乐家张权的爱人莫桂新。
文革结束后,党中央在极短时间内,以雷霆之力为几十万右派迅速“改正”,显示了纠正冤假错案的决心,符合全国人民的愿望。无数运动中的不实材料被从个人档案中抽出,当众销毁。其效率之高,速度之快,销毁之彻底,是前所未有的。以至当我们回过神来,作为历史研究者要想再深入研究当年这一政治运动时,突然发现实证材料竟是如此缺乏!死亡右派张勖仁之子张蕴新为了解父亲生前情况,曾到北京清河农场查找父亲档案,结果仅存寥寥几行字,记录了一个人的从生到死。杜高个人全套右派档案被发现后引起的轰动,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近年出版的一些右派回忆录或回忆右派的文章,关注点多为劫后幸存者,对教养期间死亡的右派极少涉及,他们的情况鲜为人知,资料也大多湮灭。从这点来看,这份《死亡右派分子情况调查表》作为官方档案,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二OO七年二月十日于平雅居
“茶淀文化”命名刍议
·维一·
一、考古文化命名之传统一九一四年,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1)受中国国民政府之邀,到中国担任地质矿产顾问。他在中国培养出最早的一代地质学家,并带领中国同行,发现了一系列矿产资源。可惜的是:一九二一年,他在河南渑池县的仰韶村发现了一种以红陶为代表的新石器人类遗存,这一以发现地命名的“仰韶文化”,其成就与影响太为卓著,以至竟掩盖了他为中国国计民生所作出的贡献。
此后,国人将安特生当作考古学家记住。即便在“文化革命”的疯狂年月里,他被当作西方资产阶级文化入侵的代表,破鼓万人捶,但他的考古学家身份仍然不得不被承认。的确,他所发现的仰韶文化最终将中国古史研究的学者拖出了书斋,从而开创了中国现代考古学的新纪元。仅仅基于这一点,说仰韶遗址的发掘地层扰乱也罢,说安特生的研究错误百出也罢,一九六一年中国政府将仰韶遗址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化保护单位,其地位已然不言自明,毋须赘言。
“仰韶文化”是中国考古学研究上最早命名的考古文化。此后,无论是一九二四年在甘肃发现的马家窑文化,一九二八年在山东城子崖发现的龙山文化,还是近几十年来考古学上蜚声中外的偃师二里头文化、新郑裴李岗文化,诸多文化的命名,无不遵循考古学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将人类一个特定人群在特定地域,特定时间里的特定遗存以最先发现的地点命名为一种“文化”,其目的就是明确地树立一个概念标尺,促进研究的深入。这一点对史料阙如的上古时代研究尤为重要。
二、有关九十四位墓主的《调查表》之发现二OO二年三月九日,曾供职于考古所的姚小平先生于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了一份《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2),据考订是自北京市公安局五处(劳改处)流出。造册年代为一九六三年七月,共九十四位死者,其去世的年代为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二年间,死前生活在黑龙江兴凯湖、河北清河及京郊北苑三个劳改农场。登记表登录了死者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收容日期、案情性质、个人简历、教养理由、教养表现、死亡日期、死亡诊断及坟墓标志。尽管这九十四位墓主的生活年代是一个文字及各种资料其实可以尽善尽美的现代社会,但是由于种种不足向外人道的原因,目前能够提供给研究者的第一手资料极其匮乏。或许当初填写这份表格的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份表格竟为日後的现代墓葬考古研究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而弥足珍贵的样本。
这份《调查表》揭示出一类过去不大为人知晓的人群聚落。它记录了自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二年,共五个年头里面死在三处农场九十四名劳改犯最后的生活轨迹,但又不单纯是墓主们的死亡记录,它还概括描述了死者生前的部分政治活动。这个特定聚落的形成与消亡不仅与当时的政治紧密相关,而且与经济、社会文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调查表》中对死者政治行为的评述是偏执的,不公允的,但是通过研究者的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功夫,还是可以从样本中剥离出真正的史实。
三、“茶淀文化”命名之提出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因此,在动手深入发掘这份《调查表》背后的史实之前,亟需要做的是确立这九十四座墓葬所代表的“文化”名称及文化内涵。
当然,首先我们可以根据《调查表》的发现地将之称为“潘家园文化”。不过,潘家园只是文物流出的一个中间环节,并非墓主生活和死亡的原地。况且,潘家园旧货市场物品驳杂,类似于田野考古文化堆积扰乱严重的地点,所以不宜作为命名文化的依据。
其次也可以将这三处墓地分别命名为三个不同的文化:兴凯湖文化、清河文化和北苑文化。但尽管在地域上这三个地点相距甚远,文化关联却极其紧密,它们都同属于北京市公安局五处的“飞地”,甚至劳改犯人的户口与粮油关系都直属北京3)。譬如,兴凯湖农场一直由北京方面派人管理,几年以後大部劳改人员迁出该处才移交给黑龙江地方;而在河北宁河地区附近,甚至有为了取得北京户口而自愿嫁到清河农场来作媳妇的当地居民。还有不少墓主原先是遣送到兴凯湖,然后由于中苏交恶局势的逆转,再被派发到清河农场。他们之间实在还有前後承继的关系,完全是个紧密关联的整体,它们不宜作为相对独立的不同文化看待。
那么,是否索性以这三处墓地所属的上级管辖机构——北京市公安局五处(劳改处)——命名为“五处文化”或“劳改处文化”呢?我仍以为不妥。其一是劳改处所管理的劳改与劳教人员并不只限于当年的右派份子,还包括镇反、肃反、三反五反等历次政治运动中产生出来的人员。而这处墓葬文化遗存所要探讨的仅限于九十四位全部产生于“反右运动”的墓主所代表的文化。按照田野考古的文化堆积分析,那些其它成份属于叠压和打破的早期文化,应该区别处理。况且,五处是位于北京市区的一处公安局的办公机构,并没有一个墓主葬在那里,所以用“五处(劳改处)”来命名文化是不恰当的,也是容易造成概念上的混乱。
排除以上的各种考虑,我以为,不如按照当地对清河农场的称谓——“茶淀农场”来整体代表九十四座墓葬群的全部文化遗存,称为“茶淀文化”。一来可以避开三处墓地以何者为主命名的麻烦,二来又可以墓主生前所熟悉的名称来总称这个文化。而且根据统计,九十四位墓主中,八十四位死于清河(茶淀)农场,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九以上。然后,我们可以将“茶淀文化”划分成三个考古类型:兴凯湖类型、清河类型和北苑类型,以作深入区分的研究之用。
四、“茶淀文化”之内涵与外延当然,“茶淀文化”并非是一个独立存在的文化实体。仅据中共中央文件不完全的官方统计,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所划定的“右派份子”就共有四十三万九千三百O五人4)。经历过“茶淀文化”的右派仅仅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而九十四座墓葬所记载的死者更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例如著名评剧演员赵丽蓉的丈夫盛强,根据记载,其经历和死亡时间、地点均与九十四位死者相同,但是并没有记录在《死亡右派份子情况调查表》中5)。又比如,曾经在茶淀文化中生活的右派份子黄继忠,在清河农场渡过了人生的十二个春秋,与死者们是朝夕相处的难友,亲身经历了死者的命运,只是侥幸没有死在那里6),他就提供了茶淀文化中六十八号墓墓主张心涛的生前死后的情况。再譬如,九十四位死者中八号墓主孙文铨的儿子,接到父亲的死亡通知,到农场领取遗物时曾记录“当时死的人太多了……,那天下着大雪,也没有马车,从农场到火车站几十里路,去接亲人遗物的人在雪地里连成一线,真是惨极了”7)。据调查表的记载,基本上是死者死后立刻通知家属,据信同时到农场领取亲人遗物的死者死亡时间不可能差别很大。所以,死亡的人数应该大大超过调查表所记载的人数。可以想见,“茶淀文化”的内涵和外延,规模应该都是相当大的。
其二,从目前揭示出来的情况看,在北京市公安局五处之下所辖的还有吉林白城,京郊团河等其它几处劳改农场,在茶淀文化以外的地区和系统里,迄今比较重要的发现还有甘肃的夹边沟,四川的四·一五等大规模的劳改地。我想,随着研究和发掘的逐步深入,以四十多万特定人群所构成的文化体,肯定不是茶淀文化能够涵盖,更不是区区九十四座墓葬可以代表的。据此我认为,它们的规模和内在的文化内涵也与茶淀文化不可能一样。它们应该根据自身的特点和消长变化的特点,分别命名为“夹边沟文化”,“四·一五文化”等等。而在茶淀文化内部也还可以再补充进白城类型、团河类型等子文化集合。
但在另一方面,还应该看到,当年的“反右”斗争又是一场全国自上而下,统一指挥,统一进行的大规模政治运动。尽管各地在划定人数的多寡,处理办法的严弛,以及後来饥荒人祸蔓延程度的大小,的确有不平衡的特点,但大体上也还存在着进退发展的一致性。这也是今後各个不同文化之间参照研究的重点。
最后一点,从目前获得的史料来看,实际上这九十四位墓主所代表的“茶淀文化”和全中国范围内的其它右派劳改化之间还存在着“交流”、“互融”的现象。例如有记录表明,当两处分属不同文化集合的劳改犯调整到一处之後,他们竟能共同唱出同一首哀叹劳改生活的歌曲。一个曾经在茶淀文化圈内生活过的人曾经记述:“有许多被长期改造的人,会转押过好几个地方,不少人从东北角的兴凯湖开始唱着歌‘进去’,最后是从西北角的新疆唱着歌‘出来’的,不能不说炼狱流行曲源远流长。”8)这种情形在研究知识青年下乡文化的时候也有极为类似的现象,一首原在某地创作的知青生活歌曲最后竟至于流传全国。这说明,当年全中国无一例外是处在同一个大集权文化圈内。所以,文化之间的交流也应是茶淀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五、结语“茶淀文化”是以九十四位死于三处劳改农场的右派调查表为研究基础而命名的。应该有理由相信:借鉴八十多年前安特生给中国上古文化研究带来的文化命名手段,加以科学严谨的治学态度,“茶淀文化”的研究会有不俗的成果和结局。
注释:
1)安特生(Andersson,Johan Gunnar;1874~1960):瑞典地质学家,考古学家。毕业于乌普萨拉大学,获博士学位。早年数次参加极地探险,曾任万国地质学会秘书长。一九一四年受聘任中国北洋政府农商部矿政顾问。一九二一年发掘河南省渑池县仰韶村遗址,发现仰韶文化,揭开中国田野考古工作的序幕。后到甘肃、青海进行考古调查。他也是周口店化石地点最早的发现人,促成北京人遗址的发现。归国後任远东古物博物馆馆长。参见格林·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黄其煦译,一九八七年,文物出版社。
2)姚小平:《死亡右派分子情况调查表》出土记3)陈奉孝:兴凯湖纪事4)参见:《中央批转中央组织部、统战部关于右派分子摘帽子工作的报告》(中发(60)15号)
5)张平郭民杰:赵丽蓉坎坷的情感生活;并参见:《各省、市、自治区右派分子总数及第一批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统计表》(1959.12.18)6)巫宁坤:黄继忠:一位被遗忘的文学翻译家7)有关孙文铨(八号墓主)
8)龙升:一担石沟歌
“六尺之下”:墓坑释疑
·维一·
前久闲得无聊,居然落了俗套,看了几集美国的电视连续剧。剧情涉及的背景比较特殊,讲的是殡仪馆里发生的故事,剧名也很怪,叫作《六尺之下》,据说该剧还很受到观众的青睐。
查了一下原委,原来西俗里对墓葬的掩埋有个规定,墓坑要有六英尺(大约一米八二左右)深。至于理由各有不同,有的说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开始,为了在同一墓坑里埋葬上下两个棺材。也有人认为是和中国“落土为安”的习俗相近,总要埋得够深才能让死者的灵魂得到安宁,不受尘世响动的搅扰。尽管目前各地倒是都对墓葬的埋葬深浅设有规定,但六英尺已不再是个严格的定数,“六尺之下”反倒成了一句成语,指的就是墓葬。
《六尺之下》的剧情看过之後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却勾起我对早年一桩往事的回忆。
记得八O年初,我在考古所读书,随河南队到新郑发掘过新石器时代的“裴李岗文化”遗址。裴李岗文化比仰韶文化要早,当然,文化遗存也就要更加原始一些。
那个时候,裴李岗遗址刚刚发现不久,实属新石器文化研究的空白,大家对其文化遗存也较为生疏。这天我们发现了一处墓葬群,但人为破坏和自然侵蚀都很严重,非极其仔细是很难找到墓坑的边沿。
队里有一位毕业刚刚分到所里不久的女大学生,虽说也算北大考古毕业,但却是文革末期硕果仅存的工农兵学员。那个时候工农兵大学生已经风头不再,而且舆论也是矫枉过正,似乎应了北京人的那句刻薄话:“吃什么什么香,干什么什么不成”。正巧这位初来乍到者也是不知趣,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墓坑的边沿,心烦气燥,于是就铁口直断:裴李岗文化的墓葬根本没有墓坑!
这还了得,收工后的总结会上很是批评了她一顿,记得她受不了这份委屈,还哭了一场。
从道理上说,墓葬没有墓坑是说不过去的。因为埋葬都要挖墓坑,放进死者之後然后回填。那么填土与墓坑外面的实土肯定在密度上有所不同。如果仔细分辨,当然可以找到这两者的界线。对这位女工农兵学员的批评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态度。
一个女人为了一处八九千年前的考古墓葬居然还哭了一鼻子,这就不由得让我稍微反复思量了一番:要是裴李岗文化埋葬死人根本不刨坑,或者只是挖一个极浅的坑,其后很快就被风蚀掉了呢?不过很快我就推翻了自己的这种设想:因为在我的经验里,没有一种考古文化里慢待过死者,相反,自古以来天下的所有人类文化都对死者充满了尊重,墓葬是生者对死者最后的致敬,我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没有墓坑的考古墓葬。
“六尺之下”或许不能囊括所有的墓葬习俗,但《六尺之下》的剧情却让我对二十多年前大家对那位女工农兵学员的批评更加认为有理可循。
不想,如今这《九十四座现代墓葬研究》里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再起疑窦,感到当年她或许是被冤枉了。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自从与二十四号墓墓主汪伏生先生的亲属联系上以后,汪的家人除了愿意和我们交流墓主的生平遭遇以外,他们自然希望得知是否还有寻找到汪先生遗骨的可能,因为根据《死亡右派分子情况调查表》,墓葬的地点位置大致都有个记载,虽然早已时过景迁,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这总是人之常情。
于是我赶紧将二十四号墓墓主家属的愿望告知茶淀农场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希望得到他们的指教,以便回复汪先生的家人。
很快我就得到曾经在茶淀三分场劳改过的赵先生答复如下:
维一先生:
信悉。
……。
关于你们愿意深入实际的想法是好的。但是:——
一、当时挖坑的也是饿殍,费死劲儿也就挖三十公分深,把人放进去,挖出来的土也就够薄薄掩上一层土。两场小雨后,基本上也就快平了。
二、那是一片荒地,劳教的人要不断垦荒,几年之后,拖拉机一过,拉出来的枯骨一扔,什么都没有了。活人还不当回事,还拿无坟尸骨当回事?
……。
老赵,三月二日。
见信之後的震撼毋庸置疑,真相的揭示又一次充实了我对五十年前反右斗争惨烈的认识。三十公分也就是还不到一英尺,可以想见。大约尸体都很难完全掩埋。正如赵先生所言:“把人放进去,挖出来的土也就够薄薄掩上一层土。两场小雨后,基本上也就快平了。”如此说来,墓葬找不到墓坑边沿居然是可能发生的!
我曾经见过深达数丈的王陵大墓,也见过升斗小民的浅坑小墓。但只有三十公分深的墓葬,或许只有战场上的马革裹尸才能一比罢。这正好可以用到考古上的推论:墓葬的型制高低反映出死者生前的生活状态。
我想应该立此存照:今後的考古学家在发掘中要仔细了:倘若真是发现没有墓坑的墓葬就应该想到:在那个地域,在那个时代,可能发生过类似“反右”斗争这种人类之间的的互相残杀,而且可能发生过史书记载上称为“三年天灾”的“人祸”。
二十多年前裴李岗的那次发掘,墓坑疑团今天终于稍有答案,看来或许真是错怪了那位工农兵学员。由“六尺之下”进而知道天下居然还有墓坑三十公分深的墓葬群,这也算是今年苦夏里的一桩收获罢。
农历大暑过後十日,西历八月初二,写于二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