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作证 作者:丽珠


 

 苍天作证


  我当知青那会儿,海南岛的天是最美的。蓝,真蓝。蓝得清爽,蓝得温存,蓝得水灵灵的。我觉着,这海南岛的天,胸襟特别博大,坦坦荡荡的,没有丁点儿杂念。间或描出几缕纤云,衬了个淡装少女,素雅,清纯。时有乌云叫阵,也来得轰轰烈烈,譬如血性男儿,迸发出久蓄的情欲,呼风唤雨,翻卷奔腾,挽了蓝天共舞。绝不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甚是张狂。登高放眼,苍穹之下,山,团着山,岭,搂着岭,风嘶吼,林唏嘘,浩渺无涯。自视甚高的人类能给这大自然落下点儿创痛的,就那些个低矮的茅草屋,卑谦地匍匐在山脚下,战战兢兢地贡奉着虔诚的膜拜。

  我十七岁上岛,二十五岁回城,朝朝暮暮,与之相守七年半。我厌倦过劳作,厌倦过等待,厌倦过生,厌倦过死,甚至厌倦过爱;而从不曾让我厌倦的,就是这海南岛的天颜。

  夏季的日出,在我的记忆里竞寻不出来。早上四点起床,摸着黑在三百来株橡胶树之间狂奔;日上三杆之前再狂奔一轮,把割得的三百多杯胶乳一杯杯拾起来。割胶工人是无暇顾及日出的。

  割胶是个细活。一株橡胶树长了十年二十年,就算成熟了。细点儿的如海碗,粗点儿的象水桶。树身平滑挺直,主杆分明,少旁逸斜出。表皮湿润松软,纹理细致, 呈浅灰色,多有块状白斑。淡青色的导管层娇娇嫩嫩的,嵌在表皮跟木质部之间,厚不过半厘米。割胶时,刀尖咬在导管层里,割掉两三毫米,留下两三毫米。一把三角钢刀,天天打磨,铮亮飞快,在树杆上斜斜地拉出半圈口子。拉浅了,停留在表皮层,切不断导管,胶乳出不来;拉深了,到了木质部,导管层全没了,橡胶树失了生命线,活不长。手电筒绑在头上,昏昏黄黄一束光斜照下来,晃出树身上的一条白线,那是凝固了的胶乳。掀去胶线,贴着树,弓了腰,小心翼翼,弯弯地挑出一刀,然后,唰唰唰一连串快刀推进。绕树转半圈,削出几十片寸把长,一厘米宽,一毫米厚的树皮来。未及收刀,乳白色的胶水就从导管层渗出,大珠小珠,浓如练奶,颗颗珠圆玉润,顷刻汇成一弯微形白溪。一个割胶工,一天削它数千刀,还得刀刀精准。削出的那一瓣瓣薄薄的树皮青青黄黄的,形同新月,玲珑剔透,落下来时,轻盈洒脱,颇具韵味。  记得执信女中的回字形学生宿舍的大院正当中曾有一株数人合抱的白玉兰,那树年过半百,树冠遮天,华盖如云。每年春夏之交,玉兰花开了一树,有成群花农来采花,但总也采不完,院子里浓香不褪。那花瓣象也是这样一片片飘落的。树下红砖砌出的小路上学子过往,或慢悠悠,或急匆匆,偶有多情者,也会拾起一瓣花香。

  据说海南岛的橡胶树最初是日伪时期种的。这鬼子也够混帐的,上哪儿就把哪儿当自个儿的家,操持起家务来。霸了咱大东北,就修了那许多铁路,此后近半个世纪东北都是咱大中华铁路网最密集的一片,还成了头号工业重镇,让我羞得慌。到了海南,他们也敢在别人家里种树,眼光倒远,不怕等上十年二十年。

  按规矩,一株树隔天挨一刀,也让那橡胶树有机会养伤。半面树皮能支撑五六年,完了就割另半面,让原先那面歇歇。人却不许歇,一人分管六七百株树,今天快刀伺候这三百,明天伺候那三百。所以,割胶工人没什么周日周末之说,待等苦寒肆虐胶刀入鞘时,方可喘息。

  文革的后劲儿越洋南下上了岛,农场变兵团了。学大寨的口号让摇笔杆子的马前卒滥殇一回, 成了“人有多大胆,树有多高产!”,跟老天爷“春种夏长秋收冬藏”那一套挑上了。人都不歇了,树还歇什么?!先从隔天一刀改成一天一刀,翻倍儿割。末了又改成一天两刀,玩命地割。树叶儿蔫了,枯了,飘零了,刀不停; 胶水少了,稀了,没了,领导有绝招:涂上激素,接着割。那药水腥红腥红的,抹在树身上,怪怕人的。胶乳的干胶含量马不停蹄跑下坡,从百分之三十变成了百分之十。

  那年秋冬之交特别地阴冷,蒙蒙淫雨,呜呜咽咽下个不停。大半个月里,我身上也老是湿溚溚地没几根干纱。割完胶,还得哆哆嗦嗦抖上大半个钟头才能开始收胶水。熬不住时,常常和同班的割胶工一起,在林子里拣些枯枝升堆火。树枝含橡胶,容易着,烧了一阵,把火熄了,就着些许残温,瘫在湿地上,做过多少短而又短的梦。

  与树奋斗,其乐无穷。不出一年,那活了二三十岁正当年华的橡胶林就一败涂地了。

  条溃疡。蛇状的黑班爬在创面上,焦黑的毒液啃噬着树身,霉菌象是在空气中急行军,蔓延得贼快。

  全体上阵,到林子里救急,砍去生病的创面。表皮,导管,木质部;剥皮,剐肉,剔骨头。胶液中的白色褪尽,清冽冽的,象泪。

  我提了把弯刀,望着与我年岁相仿的橡胶树,惶惶然,空落落,半天下不了手。

  见我对树发愣,队里的割胶辅导员亚厚朝我走来。亚厚是割胶能手,负责培训割胶工,他手把手教会了我割胶。亚厚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海南岛人含马来人种血统,颧骨高点儿,鼻翼宽点儿,肤色深点儿,眼仁儿黑炭似的乌亮乌亮。亚厚摸摸我跟前的病树,憋出半句话来:“树不会说…”

  我突然觉得亚厚摸树时的神情忧郁得象个母亲,傍着那蓝天白云病树,黑黝黝的他,自己也成了树,一株心力交瘁的树,一株母亲树,希冀伸开枝叶象母鸡护小鸡一样去护卫自己的儿孙,命运却锁住了它的脚步。

  与人奋斗,其苦无穷。这是亚厚代树说的。

  第二年冬天,农场又闹“大会战”。这回不当催命鬼向橡胶树要胶乳了,改给橡胶树施肥。村里资本主义尾巴早割得齐了脊椎骨,鸡鸭猪羊全绝迹了,连阿猫阿狗都不养,村里就那么三十来只归集体所有的黄牛,还不是圈养的,哪来的肥料?开头还捣鼓点儿垃圾草木灰,到后来什么也没了,但施肥的事还得做,往大里做。上头要数字,数字比天大。

  每株树旁都给挖一个长三尺宽两尺深两尺的坑,再把周遭的落叶扒拉到坑里。往文雅里说,好比黛玉葬花,原汁原味儿,绝无添加剂。次年胶林开割,林子里平添了无数陷井,绊倒许多人,恨得个个咬牙切齿。

  我们天天折腾到夜里八九点,场部还不依,非来个通宵大战不可。老实巴交的队干部拧不过好大喜功的官僚,真逼着干了一夜。那时我当副班长,班里的人大半钻树丛睡去了,就我们几个骨干熬着。天放亮,打道回村,人人长睡不醒。坑没多挖,功德却算圆满了。打那以后,对那些欺下媚上祸国殃民的御用文人及其主子,我绝对地恨之入骨,从无赦免之心,至今不肯行恕道。

  寡妇琼花不必跟我们瞎混,只管给队里放养那群黄牛。琼花也是当地人,我到农场没些日子,见一伙人挤在她家门口看热闹,说是当爹的撇下一堆孩子,最小的“阿八”才四岁。我心头一颤,想起我父亲去世时小弟弟也才只四岁。我回屋搜出藏在葙底的十元钱,塞进阿八手里。眼圈肿肿的琼花追出房门,我摆摆手跑了。此后,我与琼花之间再没提起钱的事。琼花从此疼上我了,疼得赛过亲闺女。大会战时我天天摸黑回村,提着水桶就上琼花家的小厨房。若是上半夜,琼花定守候着;若是下半夜,琼花就给我留着门。一大锅水热腾腾地煨在灶上,两层草编软锅盖罩着。揭了第一层,露出只大碗,碗里总有吃的。偶尔有剥好了的粽子,有时是野菜团子,更多时是两张烙得香喷喷软呼呼的木薯饼。我叼张饼在咀上,边嚼边洗澡。完了再揣上另一张,狼吞虎咽后心满意足地回屋去。累得连早上梳头都抬不起手来,“谢谢”两字也就懒得天天重复了。村里有谣言,说是琼花盘算着娶了我做她的大儿媳妇。不过她从不曾给我露过半点口风,我也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让人疼着。

  尽管累得要死,每日清晨,我总早早离开村子,扛上锄头独自往胶林深处去,把催人起床出工的钟声吆喝声抛在身后。那个时辰,林子是我的,太阳也是我的。就在那些个辛苦劳作的日子里,我迷上了冬季的日出。灰白的橡胶林,向阳面上,切出鲜红的一段,象着了火。太阳冻得红惨惨的,结结实实地蹲在山脊上,象一只淹制得很到家的咸蛋黄,丰润得很。伸手摘了揣进怀里,该能有多少滋味,多少躁动。埋进粥里再浮出来时,准能捎带出几粒鲜红的油星儿。

  上岛不多时日,我就开始闹肚子。老人家要咱“深挖洞广积粮”,年年倒仓。烂芝麻陈谷子分到我们这些吃商品粮的农村户口时,早就存足十好几年了。村里食堂的大锅盖一掀,霉气冲天,与“饭香”二字,向来无缘。到了夏天,连绿菜叶儿也见不着。间天一场暴雨,打得烂泥上了菜心,好端端的青菜就烂了。整个夏季,顿顿萝卜干就霉米饭,吃得我满咀燎泡。

  最让我遭罪的,莫过于吃肉了。南方农事惯用水牛,黄牛只当菜牛。队里每月杀头黄牛,清水煮了,分装在接胶乳用的小杯子里,一人一份。可怜我这副农场里的清汤寡水驯养出的消化系统受不起这份“大补”,一沾荤腥就撂担子,灵光极了。我夜夜踩着星光月光跑厕所。苦了大半个月,肚子刚见好,又来了那一月一次的“水煮牛”。我年轻,咀馋,没完没了地跟自家肚子过不去。一场拉锯战,打了七年半,快赶上八年抗日了。

  然而,那长年与我独处三更的海岛月夜倒是绝美的,尤其是月明星稀的秋夜。橡胶树落叶早,秋风唤几声就下地了,唧唧复唧唧,悉悉复悉悉,遍地秋叶伴着秋虫在脚下浅吟低唱。我曾沿着场里的土路与初恋穿过橡胶林。路不宽,仅容运送胶水的汽车单行。山雨把泥路嚼咬得满目疮痍,汽车在上面颠颠簸簸地碾出两道沟。我与他各自走在一条车辙里。他来看我,我送他回去。送到了,他又送我回来;回来了,我再送他回去…。

  月上中天,硕大一盏天灯。天空染出海一样的深蓝,光裸的树梢不安分地摇曳着,把个明晃晃的月光摇成一泓湿碌碌颤悠悠的秋水,泼在林子里,淡如薄霜。那一夜,五六里山路,就这么来来回回地送着,送着。倦了星星,老了月亮,鱼肚白泛出了东方。只是那两道车辙,仍是两条永远不能交汇的平行线,懵懵懂懂地在我眼前走丢了。那年我二十岁。

  孓然一身,便在屋檐下守望黄昏。灰色的庞然大物朝茅屋压下来,挤走了天边明明灭灭的金黄,剥蚀了远山隐隐约约的黛青,只剩得茅草屋的轮廓歪歪扭扭地切割着天幕。不知不觉地,茅屋揉碎成影子,幽魂般地没入了茫茫夜色。连狗吠也不敢打搅这肃杀的静默。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孤独,惶惑的长夜。绵绵旧忆在旋涡中盘桓挣扎,不肯沉寂而去。

  军人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不以怀乡恋家为荣;“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才是我心目中做人的痛快。

  我一次次无情面地追问过自己:凭什么我就不能象当地人那样在海南岛终此一生?日月为伴,山川为友,两条泥腿包裹在古朴的天然里,不也是一种活法?难道只为了我曾有过别样的生活别样的梦?只为那被血色风雨剥夺了的选择的自由?

  好长好长的七年半。心灵枯瘦了,凋谢了,打了结的记忆象是爬上了青苔的石阶。只有那石破天惊的台风,时时会来冲刷去这沉得我扛也扛不住的阴霾。

  骄阳之下乍起几朵旋风,呼啦啦把尘土,垃圾抬上半天。蚕豆大的硬雨忽地砸在晒场上,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摔破成万道金光。烧焦了的地表遂喷出刺鼻的土腥味。不大一会儿,屋里就下雨了。接漏是笨法子,操根棍子,往漏雨处捅捅,挪挪屋顶茅草的位置,屋里的雨就停了。再往外看时,风横,雨横,连防风林的木麻黄也齐刷刷全部放了横。一排排韧性极强的木麻黄被狂风吹得树梢几乎贴着了地面。它们呼啸哀鸣,嗥声尖锐刺耳,如困兽犹斗,伏而不折,又是满弓的箭,引而不发,千支万支。

  这间茅屋是专门给我们执信女中的一伙知青盖的。四周挖有排水沟。挖沟时泥留在沟里,冲上几桶水,丢捆稻草进泥浆里,再把带泥的稻草捞出来挂在树条子扎成的方格上。风干了,那泥糊稻草墙上百孔千疮。那年头不兴私人空间,能凑合,但不是台风的对手,经常被横风横雨鞭打得遍体鳞伤。

  雨扫过屋檐,扫过我的衣襟,扫过我的脸我的唇。咸咸的腥腥的雨是海的信息,带来北上的热风南下的冷雨。我多想追逐北去的风,拥着南来的雨,山路两百里,又见大海,又见有了场部的通行证就能登上的轮船。三天两夜,回眸是岸,有粉笔和黑板檫的岸,凤凰树白兰花红砖砌出的校园的岸,能装进书包的岸…我想,想得牵肠挂肚,想得揪心揪肺,想得夜不成寐…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魂牵梦系,无法撒手,无法撒手得太象…,太象希望。

  我的海南岛终究离我去了。她那古老的地名永远这么年轻:莺歌海,榆林港,鹿回头…。似歌?似梦?似诗?一如我葬在那儿了,再也取不回来的青春。

   
                                                                      (原发“海纳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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