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老娘 作者:荷萍


 

 俺老


之一、没有你哪有俺

俺老娘(俺娘的姨)年青时,凡山东农村妇女所想拥有的东西她都拥有。容貌端庄,说美丽也不算夸张。有一个小康的家庭,丈夫忠厚勤劳,有儿又有女。女工活尤见长,绣的花、做的鞋、缝的衣不但好看,而且结实耐用。她是当地第一个用上缝纫机的人,半专业地为人加工服装,一般的衣服她可不做,专做婚丧嫁娶的礼服。最令当时人羡慕的是她所缠就的小脚,三寸金莲,绝不超过三寸。
  
  甚至山东大汉想拥有却又很难拥有的东西她也拥有:威望。她为人聪慧、善良、爱打抱不平。村上但凡有民事纠纷就会请她出面调解,用她的话说,她能使“满天的云彩都散了”;请她主持婚丧嫁娶的大事,让人觉着“露脸”;谁有个小毛小病也会请她去瞧瞧,常常手到病除。有一家的男人在发“羊儿风”,她上前握住病人的脚脖子,猛地一口咬下去,虽然鲜血淋漓,“羊儿风”却有效地止住了……
  
  俺老爷,俺娘的亲爹早在抗战前就参加了革命,后又随队伍上了东北,留下俺老老爷、俺娘的亲娘和俺娘在家,苦不堪言。在当时的白色恐怖下,是老娘冒着危险常来接济俺娘的家庭。因为没有劳动力,无稳定的生活来源,难以为继的生活逼疯了老老爷,他只会每日里反反覆覆念叨这句话:“唉!怎么办?怎么办?”在饥寒的交迫下离开了人世。俺娘的亲娘也因长期患病得不到治疗而去世,临终对俺娘说了半句话:“告诉你爹……”俺娘于是成了孤女。亲戚中,谁收留俺娘,还乡团就杀谁,有的是先奸后杀,就这样又毁了几个家庭。还乡团说俺娘是“扫帚星”,谁家收留她谁家就会倒霉——是诬蔑,更是对同情者的恫吓。俺娘成了叫化子,接着小小年纪又遭歹人强暴,“俺的亲爹,你在哪儿啊!”呼天抢地中便要上吊自尽……
  
  俺老娘赶到了,一把紧紧抱住俺娘,“儿啊,俺那儿啊,咱的命咋这么苦哇!”这时老娘好不容易养大到十多岁的一双儿女,也相继得病夭折了,正处在极度的悲痛之中,“跟姨走吧,别哭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俺老娘公然收养了俺娘,她毫不畏惧地宣称:“什么扫帚星,扫帚星俺也要,看能把俺怎么的!”老娘她夫妻俩加倍地呵护着俺娘,还乡团顾虑到俺老娘在当地的威望,终未敢对其下毒手。老娘不仅冒死救了俺娘的身,还冒死重铸俺娘的灵魂,一个痛不欲生的弱女子消失了,一个新的女强人诞生了——俺老娘送已长大了的俺娘上路,去参加队伍。俺老娘是一个不是亲娘的好亲娘。
  
  没有俺老娘便没有俺娘,没有俺娘便没有俺家,没有俺家便没有俺……
  
  注:“俺老娘”即“我的外祖母”
  

之二、屎巴巴的故事  

俺爹娘于1949年渡江来到句容,在这里安了家,一年后生下我,接着又生了老二、老三和老四,老三是女,其他都是男。俺老娘得知有了外孙,喜得了不得,丢下老伴,千里迢迢从山东赶来,帮俺娘带俺们这堆孩子。她虽没念过书,但聪明好学,不耻下问,懂得了用科学和卫生的方法护理小孩。如我们生病了,她就急着带我们去看医生,遵医嘱让我们吃药打针。俺娘同她开玩笑:“你咋不给孩子们治治,或是求个神,问个卦,喊喊魂儿什么的?”老娘笑着答道:“快别提那老皇历了,那时候是啥条件,逼得人呒法儿了才那么折腾,现如今有好医生了,你不信他,不就亏了孩子了?”又如给小孩擦屁股,要在过去的老家,她只要用小脚尖在地上蹭点儿土,然后再在孩子腚眼儿上蹭两下便完事儿了,她知道在这儿可不能那么干,南方温暖潮湿,土壤中细菌等有害的赃东西较多,那么干,小孩的屁股上会生疮,肚里会生虫的。
  
  困难时期开始时,老四还没会说话,生活突然地艰苦了起来,有点好东西只能先给小的吃,大的只好靠边站了。有次老娘拿块糕点给老四,老四开心地一边吃,一边玩那点心,并不时地哈哈笑两声,或是说句把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老娘托着他站在自己的膝上,装着能听懂他的话,在同他亲切“交谈”。我很“懂事”,站在老娘近旁看着,象久渴的禾苗盼雨露似的,直愣愣地看着老四手上的糕点,一有糕点的碎屑掉到地上,我就扑过去抓起,迅疾地塞进口中,搞不清拣了多少次,吃了多丁点,只记得最后我逮住了一块大一点儿的,塞到了嘴里,高兴地大嚼出声来,摇头晃脑地斜视着老二和老三,炫耀我的幸运,老二和老三嫉妒地盯着我的嘴巴。呃,这味儿不对啊!怎么又苦又涩,还臭烘烘的?我张大的嘴不动了,头也不晃了,眼睛瞪得楞圆,哇,我大哭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讨厌!原来老四冷不丁屙下的一块屎巴巴被我……
  
  老娘又好笑又难受,赶紧替我洗刷口腔,说:“吃小孩儿屎巴巴啥稀罕,不哭,我给你说个古事。”老二王玉国纠正道:“故事!”“古事就是故事嘛。”
  某人赤贫,吃不上早饭,见老婆正在给吃奶的孩子把屎,灵机一动,上前抠了点屎巴巴抹在嘴角,雄赳赳地出门去了。熟人见了问道:“某人啊,你那嘴角上黄黄的是什么啊?”某人舔舔嘴角,煞有介事地说:“啊,这不刚吃完了煎鸡蛋嘛!”
  我没笑,老二和老三笑了,还幸灾乐祸地唱:“一个人不要脸,他就是王老大!”
  老娘从里屋出来,把块什么东西迅速地塞进我口中,“好孩子,不哭,啊!”哈,麦根糖(用麦根发酵制成,黑不留秋的,砂子特多)!我高兴了,大嚼出声来,摇头晃脑地斜视着老二和老三,炫耀我的幸运。老二和老三嫉妒地盯着我的嘴巴……
  
  
之三、三寸金莲

“俺这三寸金莲,可算得上百里挑一啊!”老娘对自己小脚的自豪,简直超出了极点。
  
  俺老娘身段较高,估计不下于1米70,不胖不瘦,但很结实,手也很大,与身段是相配的,但她的脚就不是这样了,小得出奇,真正只有三寸长,与身段很不相配。小时我喜欢同老娘睡一个被窝,老娘也喜欢我这个“脚炉子”,但既不愿与她同头睡,是因为她口中因抽旱烟有味儿,又不愿睡在她脚头,因为她的脚也有味儿,热天与她睡成十字形,冷天我的头略下降一些,呈X形。实际上,主要的不是怕她的脚臭味儿,而是怕她脚的怪模样。晚上睡觉前她解下一道又一道密匝匝的裹脚布,用热水洗完脚,便盘腿坐在床上,让被束缚了一天的脚暂获解放和休息,点起烟袋锅,一边用嘴叭嗒着,一边凝视着自己的脚,这时,她的眼睛象秋天的潭水,深不可测。哪象只脚啊,半个脚背和除了大趾以外的其余四个脚趾都成了片状,被无情地折断压在脚下,除了大脚趾能动,其他的脚趾都废了,惨不忍睹。没实际看过的人,可以这样去想象,把你自己的脚斜放在铡刀之上,刀刃的前端卡在大脚丫中,后端紧贴脚跟外侧,一刀铡下去,剩下部分的长度再缩短到三分之二,你说这还能算脚么?千真万确,这就是俺老娘的脚。我为老娘这双脚感到万分的难过,在心里、在嘴上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老娘说:“俺那时,姑娘家长得再好看,家里再有钱,要是脚丫子是天足,门都不敢出,会让人笑死,一辈子都找不到婆家。俺家的人块头大,俺娘怕俺脚大吃亏,就硬给俺缠成了这双小脚,谁见了不夸啊,可露脸了!”老娘眼中终于放出光芒,结束了对小脚的凝视,吹灯睡觉。第二天起床时,憋足劲儿把黑色的裹脚布一道道仔细缠紧,套上白色的布袜,在鞋拔子的帮助下使劲儿将脚蹬进鞋里,脚背隆出鞋口老高老高,小脚新的一天的束缚和劳累又开始了。
  
  老娘在老家始终“领导着”同龄妇女的“时装新潮流”,尤其在鞋上。她看到解放鞋式样新潮而大方,想穿,但买不到合适的,于是她从自己小脚的实际出发,对解放鞋作了一番研究,很快剪出了鞋样子、做出了“小脚解放鞋”,穿在脚上,甭说她,我看了感觉上也好了许多,似乎是向现代化迈进了一大步。穿回老家时,满村的老太都来看西洋镜、讨鞋样,老娘还送了许多制做解放鞋所必需的新材料给老伙伴们,象空心铆钉、两端包了金属皮儿的鞋带什么的。细想想,“小脚解放鞋”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丝毫没有解放俺老娘的小脚,极富讽刺意味儿,我越想越难受。
  
  “三寸金莲”带给老娘的全都是荣耀么?老娘自己最清楚。老娘很小时号哭着哀求她娘:“娘啊,俺不缠了好不?你饶了我好不?……”她娘继续给她缠脚,“不缠,你大了会怨娘的,忍忍吧,闺女,谁叫俺是女人哪!”未缠成小脚之前,连睡觉也不许松下裹脚布。脚烂了,要换裹脚布,血、脓、烂皮烂肉同布结在一起,撕不动,让一顽童握住布的一端,突然向前跑去,裹脚布到底扯了下来,但皮肉也一同撕了下来,露出了白花花的脚骨头,蛆在脚上钻进钻出,老娘疼死了过去。日本鬼子进村了,逃吧,小脚女人落在后边,一颗子弹从老娘耳边飞过,打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射进近旁孕妇的大肚子,大人和孩子全完了。深夜,句容县中的昙花开了,老娘蹒跚着三寸金莲汇进人海希望去一饱眼福,不留神一脚轧进阴沟洞,昙花没看着,腿先折断了……
  
  老娘收养俺娘后,毫不犹豫地给俺娘放了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老娘心底实在是不赞同缠足那恶习!老娘自知自己的脚已经无恢复的希望,为了抵销“三寸金莲”在精神和肉体上给自己造成的无穷痛苦,她不得不麻醉自己。啊,俺可怜的老娘!
  
  
之四、蚕啊蚕

上小学时,同学给了块蚕纸,所谓蚕纸就是蚕在上面产了卵的纸,我拿回家去放在小盒子里,还盖上棉花,天天盼着蚕儿快孵化出来。一天,打开盒子一看,蚕卵由黑色变成了白色,上面出现了一个小孔,黑线头一样的幼蚕爬得到处都是,我又惊又喜,想把它们放到大一点的盒子里去,又怕会捏死它们,真不知如何是好,就喊老娘。老娘说,别急别急,她找来一个簸箩匾儿和一管鹅翎,用鹅翎毛轻轻将幼蚕扫到匾儿里,叫我去摘桑叶,要嫩一点的,我急忙到屋外的野桑树上摘来桑叶便要往匾儿中放,“慢着,会压坏它的”,老娘用剪刀将桑叶细细剪碎,然后用手指撮起在匾儿里均匀地撒上一层。“嗳,吃了,吃了”,我开心地盯着这些小家伙,老娘叭嗒着旱烟也在看,若有所思:“蚕可不好养啊!”
  五分钟热度之后,我也没多大兴趣去管它了,反正有老娘呢。
  
  蚕儿越长越大,吃的桑叶也越来越多,附近的桑树叶都摘光了,老娘要我到远处去找找,我懒得去找,就偷偷拔了些杂草来,背着老娘喂给蚕吃,蚕儿饥不择食,只管拼命把草往肚里送,我自豪地哈哈大笑起来,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大陆。“你在瞎捣鼓什么?”老娘问,“喂蚕啊。”“你看你这孩子,嗨,咋,咋喂草啊?它又不是,它又不是牛……,哈哈,哈,哈哈……”老娘捧着肚子笑得更欢,“它不是在吃吗?”我强词夺理道,为自己的发明未被承认而愤愤不平。
  
  老娘带我来到郊外采桑,她特别指出一些树告诉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用它的叶子替代桑叶喂蚕,虽然比不上桑叶,要比草强得多,我一一记下了,现在还能说出来的有柞树、栗树、榆树、木棉树等,我兴趣大增,从此蚕儿再不挨饿了。
  蚕“上山”之前特别能吃,声音象下雨似的,沙沙沙…,不绝于耳。夜里我呼呼大睡了,老娘要起来几次照应蚕宝宝。
  
  我们终于收获了一簸箩蚕茧,老娘看着它犯愁:“拿它咋办呢?”我倒干脆:
  “送到收购站去卖钱。”“也卖不上俩钱,这么着吧,我来教你纩丝(缫丝)好不?”“好!”老娘在钢盅锅的一只锅耳上拧上根半尺长的铁丝,铁丝的另一端穿上一颗有着几个眼儿的钮扣,铁丝弯回来拧紧,固定住扣子在锅的上方。锅里放进蚕茧,倒上开水放到煤炉上煮,老娘口中含了口凉水,便利索地用双手在热水中拣起茧子的一个个丝头,烫得受不了了,就往手上喷一些凉水,把若干个丝头合成一束,穿过纽扣儿的眼儿,让我在一旁接着,把丝线往小棍上纩绕,象收风筝线似的,挺好玩的。哦,这就是缫丝啊!我不时同老娘换换手,一边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
  
  你老爷到了冬闲时就到烟台去打工,“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啊?”想都不敢想啊,走着去!“作什么活?”在日本人开的缫丝厂里纩丝,苦得很哪,一天干十拉个钟头,大冷的天,整天都要口含凉水,年纪轻轻满口的牙就掉光了,“装假牙没有?”唉!那时装不起啊,现在想装医生说已经没法装了。到了快过年了,才冒着风雪往回赶,晚上歇下时,脚已经冻僵了。同路的人有的不懂,急着把脚放在火上烤,烤着烤着,你猜咋样?“咋样?”脚趾头就扑楞扑楞掉下来啦,还不觉得疼,可惨啦!“真的啊?”可不是吗。你老爷一回到家,我总先脱掉他的鞋把他脚揣到我怀里,贴肉替他暖脚、搓脚,他还怪不好意思的呢,哈哈!“老娘对老爷真好!”是啊,俺和他一辈子都没红过一次脸。他的脚没落下啥毛病,我最担心他那嗓子眼儿,牙没了,吃饭还是那么快,嚼不烂也强往下吞,常噎得喘不上气来,大半辈子了,都是这样吃东西,怕会落下啥毛病的。“别担心,老爷的身体好着呢!”老天爷保佑吧。
  
  丝纩完了,如同黄瓜大小的一轴丝线,虽没什么大用场,我们还是把它珍藏在簸箩里,老娘和我觉得并没白干。
  
  老爷李在为比老娘晚去世,是因不治的——食道癌。在天的老娘啊,您的担心是对的!
  
  我十分爱蚕,我十分恨蚕!
  
  
之五、蓖麻籽风波

困难时期,不堪回首,记忆中最强烈的印象是——饿。记得在一小上学时,校长顾兰生到班上来看大家,他人很好,也很风趣,说:“只要大家认真学习,我们老师再苦再累也吃得消,就是备课、改作业到半夜有点吃不消,这时候能有块高级饼子吃吃就吃得消了!”大人都嘴馋,更莫说孩子了。反正那时见到了什么首先会想:能吃不?今天这个得青紫病不能来上学了,明天你吃了杏仁中毒送医院了,后天他吃了生白果毒死了……常常发生这类事。
  
  蓖麻籽有毒,不能吃,这一点大人反复交代过,但我看到蓖麻枝上串串硕果时,总有些不甘心,摘下几串,剥去皮,除去壳,将雪白晶莹的蓖麻籽仁仔细排满在一张干净的蓖麻叶上,嘿!真象赵本山主演的一部什么电影中的一道蜂王蛹“名菜”,它在向我召唤:吃吧,别客气!我心里说:就不,就不,就不……。可是,鬼使神差,我手已抓起几粒送进了嘴里,“哥哥,把我吃吃!”老四王玉鸣央求道,“等下子,先让我尝尝能吃不。”我细细地品尝着,味儿有点怪怪的,也不十分难吃,有点象生萝卜,嗯,嚼了这半会儿,有点生虾仁滋味了,啊,简直就是肥猪肉,咽下去,咽下去,咽了下去。我闭上眼,手摸着肚子,看看会有什么不良反应,过了好半会儿,啥事没有。好,再尝两颗,伸手……,咋没了,低头一看,只剩一张干干净净的蓖麻叶,举头一看,老四的嘴在动,我的脑子轰的一声,象炸开了似的,这下可闯下大祸了,我吼道:“叫你等下子,你……”老四捂住眼睛呜咽起来。我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老四的四肢抽搐起来,口吐白沫,两眼直往上翻,我只好大声喊老娘,老娘见状大吃一惊,问我给他吃了什么,我刚说到“蓖麻籽”三字,她一巴掌狠狠扇到了我脸上,“你想杀了他啊?”一把抱起老四,撩开小脚飞也似的向医院跑去。
  
  我躲在远处蔬菜大队的菜地里,六神无主,祈求老天爷饶了我小弟、饶了我,太阳在渐渐西沉。腹中有些难受,放了几个大屁,拉了泡稀屎,便平安了。满天的星星向我挤眉弄眼,讨人嫌,秋虫的喧闹和蚊子的叮咬更使我心烦,小弟到底怎样了?脑子里交替出现这两种情景,小弟的肚子膨胀起来,越胀越大,嘣的一声,肚子炸开了,烂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肠子流了出来,他死了;小弟笑着、跳着从医院回来了,“哥哥,我好啦!”爬到我身上,骑上我的脖子,“驾,得儿驾!骑大马。”想着想着我趴在地里睡着了。
  
  “老大——,回来吧——,老四没事了!”老娘的呼喊唤醒了我,啊,没事了,我高兴极了,真想跳起来奔回去看看老四。不知怎的,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摸摸嘴巴子,还火辣辣的,摸摸身上,被蚊虫叮起了绵绵的“丘陵”,又痒又痛,感到好委屈好委屈,我就不回去!喊声近了,还有手电筒光,“老娘错怪你了,回家吃饭,啊?”提到吃饭,突然感到肚子咕咕地叫得欢,我还是不作声。喊声到了跟前,电筒的光柱罩在我脑袋上,“好啊,不睬我,长大了,本事了,用不着我了,你开始讨厌我老太婆了是不?那好,我明天就回老家山东去,这就收拾行李去!”我跳起来抱住老娘:“老娘你别走。”
  “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她摸着我的脸、我的身问:“还疼么?”我仰起头看着她:“不疼!”她布满皱纹古铜色的脸上——老泪纵横。
  
  
之六、难为之炊

困难时期,城镇居民每月24市斤米还是能保证平价供应的,在现在是完全够吃了,但素油每月只有2市两,猪肉只有5市两,副食品奇缺,在自由市场上一般国家干部的月工资只能买只把只鸡,所以那点计划米是完全不够吃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娘为做好全家人的饭,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
  
  好在家里的大人们都是农民出身,把房前屋后的瓦砾地开垦出来种上了菜,因爹娘长年在农村搞“三面红旗”,平时就由俺老娘领着我照料这些菜地,累得够戗也得干啊,填满肚子要紧。
  
  做饭当时种莴笋主要是为了吃它的叶子,老娘几乎每天都要采上一大篮子莴笋叶来煮菜饭、菜粥,吃起来又苦又涩,但可制造饱的感觉;面皮擀得极薄极薄,包上的豇豆丁极多极多,这种牛皮大蒸饺我们倒是很爱吃的;笤帚菜是最了不起的植物,除了一点立足之地,再不向我们要求什么,却向我们大量地奉献着它的绿叶,笤帚菜本地人们都不爱吃它,或是不知道它可以吃,只是在秋后用它结实又具弹性的枝干来扎笤帚,家种和野生的都有,老娘知道这种植物的价值:含水量少,营养丰富,大量采集来做着吃。她发明了两种烹调法,其一、面在菜中:在菜中拌上三合粉蒸,其二、菜在面中:菜团在面粉或米粉上滚一下再蒸,虽菜多粮少,倒也不难吃,十分当饱。三合粉(杂合面)做出来的糊拉子(面糊糊)酸不拉唧的,很难吃,老娘加上些北瓜(南瓜)味道就好多了。种出的玉米除了煮熟啃着吃,她还辛苦地用小磨子一点点磨成粉做成窝窝头给我们吃。甚至馊了的饭菜老娘也有本事加以充分利用:把三合粉加上和匀,把面盆捂在被窝里让其发酵,然后加点石碱在锅上贴饼子,很可口。为什么老娘爱买三合粉?当时的配给是粗粮的计划不可换购细粮,细粮的计划欢迎换购粗粮,并可优惠几成,粗粮价钱也便宜,三合粉是粗粮,老娘聪明,有本事做它,所以面条、面疙瘩、粑粑、菜饼子、菜包子、菜饺子是常吃的。虽是粗茶淡饭,俺老娘变着法做它,不断地换花样,尽量让我们能吃好、吃饱。
  
  做菜老娘常带我们去挖野菜,如马子汗、荠菜、地皮菜、马郎头等。马子汗用开水一烫,捣点蒜泥放进去一拌,吃起来打嘴巴子都不丢!地皮菜同韭菜炒很好吃。
  荠菜不论是炒、做汤、包饺子都刮刮叫。老娘常在太阳快落山时到鲜鱼巷口去转悠,碰上有寸把长的小杂鱼往往能很便宜地买回来,不厌其烦地一条条掐去肚肠剔去鳞,在面粉里打个滚,然后在锅里炒干,再加醋烧,可以吃得连刺都不剩。我在塘里摸来的歪歪(河蚌)和螺蛳,老娘也乐意拾掇,常拉破了手,挑螺蛳是多麻烦的事啊。
  
  做零食我缠着老娘给我买了块土茯苓粑粑,因为含有糖精,虽粗得拉嗓子,但还觉得很好吃,进去容易出来难,靠灌肠才得以排出。老娘可犯了愁,咋给孩子解馋呢?她把山芋削去皮切成条,晒到发软,在锅里放上沙同这薯条一块炒,炒好的薯条又甜又脆,比京果糖还好吃。煮熟的山芋晒成干,吃起来象牛皮糖。鸡下的蛋,如换火柴、盐和酱油有余的话,还可在三合粉中打上个蛋,做成菱形的一个个小块,在锅里炒熟,这是高级点心,主要用来哄老巴子。
  
  有限的肉票要攒到过年时才用,所以我们孩子家天天都盼过年。年终于到了,大人们坐下开始包猪肉馅的饺子,我们在一边好着急啊,恨不能马上吃到口。只剩最后一张饺皮了,老娘用它在空了的馅子盆内擦了又擦,然后包了一个特殊的饺子:将饺皮一左一右交替地捏合,有点儿象编辫子,捏合处的纹路也象辫子,包好后一头是圆的,一头是尖的。我盯着它看,似曾相识,“这是什么?”老娘说是小老鼠,“不象,对了,象老娘的小脚。”“瞎说!”我下意识地用鼻子闻了闻,“干吗?”“看看有小脚的臭味儿不。”老娘用粘着面粉的手刮了我两个鼻子:“你这孩子真淘气!去照照。”一照镜子,啊,我成了二花脸了!
  
  
之七、穿着

现在到处都在经商,满街都是店铺,满铺子都是卖穿的,高档的价格令人瞠目结舌,低档的又便宜得使人狐疑不决,不过你最后总能满意而归。我小时候可没这好光景,衣着及其原料品种少、品质低,平价的少的可怜,黑市的你又买不起,凭寥寥几尺布票来“丰衣”的话,除非你是神仙!光孩子就四个,其中3个是“老小”(男孩),穿和吃一样,也使大人伤透了脑筋。
  
  先说鞋吧,夏天穿的拖鞋是老娘做的,上面绣着花、镶着边,我穿出去,谁见了都说漂亮。弟妹大了,他们拾我的穿,我大了,做不起新的,穿啥?老娘有办法,把大人家旧鞋的后半截鞋帮剪了当拖鞋给我穿,男孩儿不讲究,穿上反觉得挺好玩的,再拿上把破蒲扇,学着剪纸片中济公的样儿,口中念念有词:“走走走,游游游,天南海北我巡逻!”满世界招摇。老娘做的鞋耐穿,因为她有高招,纳鞋底用麻线,针眼又密又紧,鞋底很硬棒,她把做地毯的工艺经过改良用到做鞋帮上,两片鞋帮正面相对,之间衬一些草纸、破布和旧毡子,将其合拢在一块,然后用自染的彩色粗棉线,象纳鞋底一样地往上纳,有时只纳前端,有时连后端也纳上,纳完后,在两鞋帮间,用刀片细细将棉线割断,去尽填充物,啊,一对鞋面上出现了红花绿叶、或云龙彩凤、或老虎头……,毛茸茸的,煞是可爱!穿上这样好看又结实的鞋,别人看了好羡慕啊,问谁做的,我们总是骄傲地说:俺老娘!买来的长筒棉袜先让我们穿,穿通了,缝上袜底,又穿通了,剪掉旧底,再缝上新底和帮,如此不已,一双袜子要顶几双穿,最后实在没法再生了,也不舍得丢掉,剪下已很短了的袜筒缝在弟妹的袖子上,当护袖用。
  
  我们年年都穿“新”棉袄,老娘把大家的棉袄拆了,一一重做,面子一般不用新布,用旧单衣充当,里子用破布拼,或用旧帐子布,关键在棉花,贴里的一半用新棉,靠外的一半用重弹过的旧棉花,然后再一一缝制好。去年大人的旧棉袄今年成了我的新棉袄,我的成了老二的,老二的成了老三的,依此类推。俺爹娘常劝俺老娘不必年年翻每人的棉袄,老娘说:“不翻能暖和么?大人受得了,孩子可受不了!”单衣和夹衣穿旧了,也拆了打个翻,穿起来象新的一样。给我们做的中式裤衩不分前后面,穿的时候这次这面朝前,下次这面朝后,下下次这面再朝前……。
  老娘把给我们做衣服剩下的零头布细心地保藏好,在我们的臂或腿长长了时,翻出来往袖子或裤脚上接上一块,既好又省。短袖汗衫到了秋后便被接上袖子当棉毛衫穿,夏天再到时再把袖子拆下恢复为汗衫,循环不已。即使补衣服,老娘也不马虎从事,也要讲究美观和适用,如上衣刮了个洞,她就补上,补丁绣成一朵花;一个裤管的膝头处破了,她剪两块同样大小的布,两两对称地仔细缝在两个裤管上,布头不用新的,而是用半旧的,一是为了节省,二可以减少色彩上的反差,使人看了感到不是补上去的,而是原设计所固有的。
  
  俺老娘给我们每人做两个枕头,底子用旧布,面子用新布,绣着美丽的图案。
  不辞劳苦一点一点采来老荠菜籽装进一个枕头,这是冬天用的;她向养蚕的人家讨来蚕屎装进另一个枕头,这是夏天用的,说是孩子枕着不生痱子和疖子。
  
  除夕夜,我们小孩想守夜也没那个本事,上床睡了,老娘在我的“新”棉袄上换上了一件真正的新罩衣,一双神气的中式虎头棉鞋放到了我的床沿下。梦中我感到尿急,习惯地伸手到床下摸起来尿壶就往里撒,“你干什么!”俺娘急迫的喊声使我暂停了牛尿,睁眼一看,尿壶啥时变成了新鞋?“总比尿床好,别吓着孩子,大过年的,老天保平安啊!”俺老娘笑着递过尿壶让我继续撒尿。
  
  
之八、游戏

我们兄妹玩“当七当八当当对”(石头剪子布),输了的要被刮鼻子,谁输谁赢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所以常请老娘来当裁判,她的“公平”裁决是这样子的:长者输了要让幼者尽情刮个够,赢了刮幼者要轻之又轻;如果老三妹妹输了,刮她的鼻子要延期执行,因为她的鼻子长得塌,如强行猛刮,将来就有嫁不出去的危险,什么时候鼻子长正常了什么时候再执行。不服裁决者罚自刮鼻子一百下。于是游戏才有条不紊地得以进行。后来老三王玉鸿的鼻子出落得很标致,这应归功于老娘的“公平”裁决,可惜,之后延期执行的事我们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牙牙学语时,老娘教我们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爹爹不睬,喊娘娘不在,呲溜呲溜滑下来。过后又教我们绕口令:东关东头吊桥头上一座楼,西关西头吊桥头上一座楼,东关东头吊桥头上楼上和尚扔砖头,砸着西关西头吊桥头上楼上和尚的头。用一根棉线首尾相接,教我们“纺被单”,能玩出许多花式来。老娘剪绣花花样很拿手,也经常剪些人物花鸟、飞禽走兽什么的给俺耍,我学了点皮毛,现在还能剪点龙啊、虎啊哄孩子玩。用高粱杆做家什老娘在行,簸箩、匾子、枕头、席子、锅盖、蒸东西的箅子等等等等,都是她亲手做的,她常用高粱杆皮儿和芯给俺做玩具,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反正手边可能有的材料,如纸、布、棉花、线、面团、泥巴、豆类、秸秆、草、果核,甚至骨头鱼刺等废物,她都可信手拈来,三下两下,就因势象形巧夺天工地做出件你预想不到的玩具来。
  
  不信,请到俺家来参观吧:老巴子,他的车车上竖着大风车,头上挂着骨头飞机,乐滋滋举着手在摇拨郎鼓;老三在抱着布娃娃踢毽子,使好大的力方能够踢到仨啊俩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是老二,他腰别匣子炮,手持红缨抢严肃地在门口值班站岗,难怪他后来险些当上军仪队员;大概是句容锡剧团古装戏的影响吧,老大我正趴在席子上“运筹帏屋,决胜千里”,把大量的兵马排成对立的方阵,“指挥”他们厮杀,还用自己的脸和嘴为其配表情和声音,“众将官,有!杀——,啊!咚咚咚咚,锵锵锵锵……”,我以为那阵势只有秦兵马俑方可与之相比。数不清的玩具基本上都是俺老娘亲手制作的。
  
  在给我们做玩具找乐子上,老娘也有遗憾之处。老巴子正处襁褓中,老娘在他小床帐顶的左方挂上了许多色彩艳丽、形象生动的玩具,象绣球、灯笼、荷花、动物风筝之类,逗得他好开心好开心。久而久之,老四的眼睛犯下了难改的“左倾机会主义”错误,有事没事总斜视着左上方,象凝思的哲学家。老娘为此懊恼了一辈子。
  
  老娘年青时扭秧歌、打腰鼓、踩高跷,荡秋千也会玩,荡秋千尤见长。她在门框上作了个临时秋千推着我们在上面荡,说她小时见过的一个秋千好手,是个少妇,有人怂恿她抱上自己婴孩荡荡看,是否还那么帅。结果她真的这样干了,秋千荡到最高处时,突然踏板断了,不知那来的神力,那女子一手搂紧孩子,一手死抓着一根绳子在空中荡悠了半天才停下,居然母子平安无事,好险哪!我当时就想,假如那女子是老娘,那孩儿是我,也会逢凶化吉的,一定会的。
  
  
之九、宠物

俺爹傍晚领着我到屋后不远的马皮岗去散步,给我捉到只会叫唤的蚂蚱,本地叫“叫油子”,我害怕它咬我,不敢拿,俺老娘作了一个球形的小笼子装上它,笼子上边有丝绳,下边有丝穗,我好生喜欢。大了点,敢自己抓虫子玩了,什么蝴蝶、武蜂、蛋唧唧(蟋蟀)、天牛、金金虫(金龟子)、放屁虫等等,见了就抓,有时被放屁虫灼伤了手、被马蜂蛰满了一头的泡,也无所畏惧。抓着了就回家麻烦老娘,给栓上根绳啦,给做个窝啦,编个笼啦,老娘不厌其烦。“蛋唧唧笼子,我没见过,你去找个样子来我看看。”我在邻居小孩那儿借了来,老娘用了半晌工夫做好了,一根竹管子,纵向在上面刻出一些栅栏,在同栅栏相对的那面横向等距离锯上几个口子,插上铁皮作活动门,蛋唧唧放进去,一虫一室。玩的时候打开活动门,用草杆挑逗它们争斗,发出的“唧唧”声悦耳动听。玩放屁虫简单,你用棍棍一碰它,它就“卟”放一个黄屁,一触即发,绝不偷懒,老娘看了也接过棍棍去试试,乐得她眉开眼笑,仿佛也回到了童年。
  
  把麻雀抓来玩,她不干涉,要抓到只燕子回家,她就说:“拿来我看看!”看着,摸着,趁我不注意便撒手放了它,还装着是无意的,实际上她认为燕子是圣洁之物,不应糟蹋了它。
  
  老娘一辈子都在养鸡,一窝小鸡又孵出来了,可爱得很,俺兄妹真想拿着玩,老娘不许,只允许每人在名义上占有几只,经过一番争执、协商和讨价还价,最后瓜分了这些小鸡,开始为自己属下的小鸡操心。小鸡一天天长大。一只我的小公鸡突然光咳嗽不吃食儿了,我及时向老娘报告,老娘马上给它动手术,一剪刀剪开它的嗉子,结果拿出一截橡皮筋来,缝上后第二天小公鸡又欢蹦乱跳起来。老三的母鸡比老二的早下蛋,老二急得了不得,一天他喜忧参半地向老娘报告他的母鸡生了第一个蛋,软壳的。老娘把破碗片砸碎,和油给鸡灌下去,以后生的蛋就正常了。
  
  俺爹买了一只白兔回来,我非常喜欢。晚上兔子在家乱扑腾,爹就把它放到天井里去。
  
  夜里风云突变,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半睡半醒中我看到白兔在向我作揖求救,我挣扎着想起身,就是动不了,心如刀割!第二天见白兔硬梆梆地死在天井的积水里,我的负罪感很重,一连多天象掉了魂儿似的老在说:“白兔死了,白兔死了?”
  是老娘买回对小长毛白兔使我恢复了正常,粉红的眼睛,可笑的豁嘴巴,厚厚的白毛,喜死个人。在老娘和我的精心喂养下,兔子终于长大了,老娘要拔它们的长毛,我就是不依,“拔了还能卖点钱,不拔他也会自个儿褪下白瞎了的。”“它会疼的呀!”最后达成协议,用剪子剪毛。兔子逃生的本领是迅跑,人们圈养兔子,给了它们生的机会,同时又增加了它们受伤害的机会。一天我喂兔时发现有血迹,天哪,母兔的一条后腿被野猫吃掉了,我嚎啕大哭起来……
  
  结果怎样?没事儿,伤治好了,这三脚兔还生出了一窝红红的小兔仔——都亏了俺老娘!
  
  
之十、在爱中永生

小院里的丝瓜被可恶的老鼠齐根咬断了几株,几日后我惊奇地发现,在枯了枝叶的藤上居然开出了鲜艳夺目的金色花朵,花儿昂首向天地喷洒芬芳,向蜂蝶奉献花粉和花蜜,向异株传递遗传因子……,我突然悟到点儿什么,又想到了俺老娘。
  
  俺兄妹在一天天长大,生活上的需求成倍增加,那“暂时困难时期”就是老不结束,父母的收入有减无增,且长期在农村搞那些没完没了的运动,一家人要分在几处开伙,更是浪费。人家孩子放学后做作业、玩乐,俺兄妹只可以担水种菜、推车买粮买煤、割草放鹅……,邻居们都感到我们可怜:“你们干部家的小把戏怎么比我们菜农家的小把戏还苦啊?”家务过重,精力消耗过多,在校成绩一落千丈。
  我开始在学校里故意调皮捣蛋,希望老师放学时把我留下,可以逃脱一点繁重的劳作而稍事休息。唉,简直是饮鸩解渴啊!俺爹工作上不顺利,生活的重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改慈父的面目,整日郁郁寡欢,不言不语,极易发怒,常因小过对我飨以老拳。他有点时间都泡在菜地里拼命,入夜都不歇工,可怜!俺娘重蹈她爷爷的覆辙,着急得有时精神错乱,只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啊?”我不想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曾一度美满过的家庭,危如累卵。
  
  老娘又伸出了扭转乾坤的巨臂:“这么着吧,我带俩孩子回山东老家去,在乡下花费要小得多,替人做点针线活俺还行,他老爷把自留地种种好还怕没吃的。”带着老二和老四去了潍县。说得轻松,其实不然,老娘和老爷年近垂暮,任劳任怨地分担起咱家的生计重任,够苦的,他们奉献出了所剩的一切,救了这个家。
  
  离开老娘的日子我倍觉孤独,梦中经常哭醒过来。18岁上的那个春节,我去山东看她老人家,她拉我上炕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俺的儿啊,长成大小伙子了,让我好好看看!”看也看不够。我吃着她专给我做的荷包蛋,太香了,也看着她,老娘又老了许多,声音也粗哑了,但眉宇间仍透着精神劲儿。没想到这竟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老娘中风在床,最后的日子更加遭罪……
  
  老娘,您渴望的好日子终于来到了,多么想与您共享啊!
  
  您还记得给我们说过的这个古事么?有一个女人天天到烧饼铺去买一个铜钱的烧饼,老板天天发现少掉一个钱,最后一次等那女人离去后,把她付的钱放到水里,不沉,是纸钱。寻踪追去,女人到了一个坟前便不见了,隐约还听到孩子的哭声,挖开坟,撬开棺,里面有一具女尸和一个正在吃烧饼的婴孩。这孕妇下葬时,腹中的孩子还没死,伟大的母亲在九泉下产下自己的孩子,养育着自己的孩子。您说这是真事,我确信无疑。您在天之灵依然在关怀着我们、保佑着我们,我更确信无疑!
  
  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让爱充满宇宙、纵贯千秋吧!
  
  俺最敬爱的老娘,您定会在这不尽的爱中得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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