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梦魇》及回复 作者:戈弋


 

 又是梦魇

戈弋

不少人都有梦魇的经历。梦中找厕所,厕所总是门关着或里面“有人”,急得不得了,万分情急之中猛然醒了……;考场上答卷,总是答不完题,铃声响了,还好只是一场梦,但头发都汗湿了……。但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梦魇是“老三届”人特有的。
女儿都上中学了,我曾几次还做过这样的梦。
  一天接到单位通知——原上山下乡的职工必须回到原插队的地方待命。我又回到陕西千阳。仍然乘的是大卡车,奇怪的是周围的人都不认识,没有当年的歌声和笑语,车厢内还蹲着几个穿黑色衣裤的农民,也不认识。
车沿着千河往北走着,车后卷起的灰土像一条紧追其后的龙,追赶着,咆哮着。车不时停下来,吐下几个人。
 “到了,到了!”,我急拍驾驶室的顶盖,车停下来,司机探出头骂一句:“敲你娘的脑壳,急着找死啊。”我懒得理他,跳下车往队上走去。
  队上还是老样子,似乎比以前还颓败。村民大都不认识,我说我是当年的“青年”(当地对知识青年的简称),他们点点头,又各自忙去了。在娃伙的指引下,我找到队长家,现在叫村长。一见面,他还认识我,我叫了他的小名:“丑娃,当队长了,有出息了。”他这才把我让上炕。
  我掏出早准备下的香烟,给他点上。为了不失身分,本不吸烟的我也点上一支,说明来意。他说,文件接到了,但没地方安置你住。我说我进村时见到当年为知青盖的房还在,就住那就行。“那房我出三百元买下作牲口棚了,你要住,拿三百元来。”说完就拧身走了。
  我知道他还记着仇。当年下乡时清理阶级队伍,他爸被定为漏划富农,老人一时想不开,跑到对面山洼里上吊自尽了,而那时“阶级斗争”是我们的一门主课,“青年”是少不了的干将。
  没办法,我只得到公社(现在叫乡)去反映。
  从村里到乡上要经过鹰咀崖,那是个阴气特别重的地方。不少驴子在那里跌下山涧,不少人在那里寻了短见。才下乡时,有一个小媳妇不愿嫁到川里去,就在那跳入山涧,我们还曾看到山涧里的红鞋。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从公社回来路过鹰咀崖时的险情。在公社团委我又一次得知因为我父亲问题未有结论,我的入团又黄了。我独自经过鹰咀崖时,万念俱灰,望着脚下的山涧,总有一种想跳下去的感觉,觉得有人在召唤你,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很快通过了那段路。那时虽是三九天,仍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我才知人的生死就在那几步。
  好在今天过鹰咀崖时,碰上一个放羊娃,两人聊着平安过了那段惊心路。
  到了乡上,乡长也还认识我,他当年是人武干事。听了我的叙述,他说这好办,既然村里难安置,你就住乡上,反正你们是带工资下乡,在哪都一样。
  我连忙谢过他。他说:“不用谢,但今天要了一段公案。你记得你们下乡时,有一次公社开会,你们队几个青年到我办公室,灌走点灯的煤油不说,还摸走了公社惟一的一副扑克牌,我找到你们要那副牌,你们死不承认,我在全公社干部面前好没面子。”
  我连忙打住他的话,“有那事,少不更事,我今天赔礼道歉。”说完从背包拿出一副牌,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上。“这还差不多,不记前嫌,这就玩一把。”他叫来书记、司机,四人围定准备打牌。 
  才摸了几张牌,我发觉乡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他站起来,把牌摔倒我的脸上,“你玩我呢!”我吓得够呛,不知哪得罪了他。
  “你看看这牌!”我这才注意到,我手里的和跌落满地的纸牌全是老K,我一下慌了,不知这牌是咋回事……,心里不由得发紧,直出虚汗。忽然,我发觉这些老K全没颜色,我一下子释然了。
  我这是又一次作恶梦,因为只有梦里的东西是没有颜色。
  直到前年,我这一类的噩梦才少了。


 

【此帖回复】

乡音:梦魇——一种全新的手法!好!
    虽然都说恶梦醒来是早晨!但是人在那恶梦中的感受,有时候比现实中更痛苦!更凄惨!那一段日子是我们这一辈子人恶梦!
    和戈弋一样,那些艰难岁月里的事情 常常入梦!包括参加高考。
我做这一类梦,到最后 老是大汗淋漓而醒,醒过来后还心有余悸,只好按亮电灯,让自己坐起来!
    如果我醒着,碰上了这类事情还能思考呵!梦里却只能让那个时期的思维模式控制你!
    不想你再做恶梦,却想看你的恶梦文章!是不是有点残酷?

戈弋:梦魇的一点考据——栏 杆 拍 遍(作者:黄惟群)
  朋友来家坐坐,带了位朋友。朋友的朋友姓张,来自美国,当年大陆去的,已去了二十年。张先生在美做生意,做得很不错;领带、西装、金丝边眼镜,往后倒梳的头,已很有点生意人味道。
  言谈中知道,张先生与我年纪差不多。我不仅问:你在大陆时该也插过队吧?插过——张先生拉长了声音说,他在农村插过整整七年队。打量着他,我想说看不出,我没说,我插了九年队,又有谁能看得出。
  ……
    我告诉张先生,二十年来,我老做着同一个梦:我又回乡下了。压抑非常,困惑非常,怎么又要我回去,我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回调上海。梦中,总有一个人或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次回调是假的,作废了,你必须重新回去……于是,我又陷入了那片无望,在无望的恐惧中吓醒……
  张先生听讲,盯住我,张大嘴,手指伸直,抖抖的,半天才说出话:“一样的,一样的,我老做的一只梦几乎跟你一模一样。梦中,我还在那地方插队,我老想不通:我不是已经去了美国,怎么还没走……”

那种情景常在梦中现   (作者:余非
    打着背包,横着扁担,挂着蓑衣,等着出发……
    反复出现在梦里。
    同样是高叫着“为什么?!”
    同样是“我已经……”
    只记得有一次,
    梦里,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
    都走过这多年了,怕什么!

复醒来,却是十二分地不情愿:
    凭什么,老要我们去分担苦难?

冒牌教师   (作者:毛笔)
  …………
  知青生活是一段很奇怪的经历。一方面,我痛恨那段光阴,它是如此的恐怖,以至于在此后三十年中,我还频频梦见如今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户口还在乡下,我们只不过是回城来打一转,最终还得回乡下去参加年终决算,还得将凋敝坍塌的旧茅屋修整好继续住下去──这种恶梦一直做到现在,都五十岁了,有时还半夜醒来傻愣愣坐着,觉得应该收拾东西到观音嘴赶早上7点钟那班汽划子回乡了──插队生活在潜意识中成了我们这类人最初和最终的归宿,仿佛眼前一切皆虚幻,只有乡下才是真的。
  怪就怪在,我们如此地痛恨这段生活,却一直怀念这段生活。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怀念,即使有人断言这种情绪是“被虐上瘾”我也没法:心自然而然要怀念,你拿它有什么办法?也许,这种梦本身就证明了我们是平庸的一代。我们年青时只有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所以我们怀念它。况且,那些一直呆城里的人在那些年也没做啥,差不多也都傻楞楞地虚度了光阴。那是些不正常的年月,是一段劫难,很少有一个中国人躲得过。青春无悔也好,有悔也好,用已故的王小波插兄的话来说:“不就是耽误了十年时间么?我还年轻,我还可以重新来过!”

通了:梦魇的一点考据——加点资料  
    戈弋兄的考据很有意思,思维极缜密。按心理学原理,人的记忆有“去苦留甜”的功能:苦难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自然淡化和抑制。但是,下放的经历刺激太大,尽管许多细节会被遗忘,但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性的记忆,却顽固地留在潜意识里。这大概就是“总是梦到要回农村”的原因吧。离开农村后,我也多次发过那样的梦。奇怪的是,经过唐山地震后,恶梦的内容就变了,老是地下轰鸣,墙壁裂缝,房屋倒塌的情景,这样的梦也发了许多年。再后来,又被更可怕的遭人迫害的梦所替代了。这也是值得琢磨的现象。有一点似乎很显然,梦是“反”的:日子难过时,容易做美梦 。日子好过时,容易发恶梦。人的潜意识很讲辩证法呢。发恶梦,最起码反映了我们潜意识里比较而言的知足,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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