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涯爱无涯——怀念我的父亲 作者:清平


 

生命有涯爱无涯

       ——怀念我的父亲

爷爷奶奶生前一直很疼爱我,我也很爱他们,他们的离世在我心头划出的伤口,一年之后就渐渐地被岁月抚平了,只剩下深深的怀念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来。父亲离开我们四年了,我心中的伤痛至今仍未消失。
  几年来,我总期盼在梦中与父亲相见,却极少梦到。2007年3月1日,第二次梦到父亲,很短暂,却极清晰——没有开始,没有原因。夜深人静,我安然地独自走在空阔寂静的马路上,心里知道——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家了。这时,迎面开来一辆摩托车,骑车人是一位戴着头盔的中年男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把车停在我身边,轻声对我说:“小萍,上车吧”。我心中一喜——是父亲!我抬腿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再向周围看时,突然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正纳闷时,人已经从梦中醒来。
  我躺在床上久久没动,反复回味着梦中清晰而短暂的情节。虽然梦境与往事有一些不同,依然是往事的翻版,而且情感真切——在知道来的人是父亲时,我心中满是温暖和欣喜……在我的梦里,已经过世的亲人每次都以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形象出现。二十多年来,我无数次地梦到过爷爷奶奶,他们总是衣着光鲜整洁,而且正值中年。人——无论多老,本性中依然有着孩子般的对亲情的渴望和对爱的依赖。
  父亲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爱我疼我的人。晚年的父亲已经有些糊涂了,对我的爱却一直没变。我和父亲之间很少谈话——深爱,不需要表白,却能真切地感觉得到。父亲走后,我的精神支柱倒塌了,无所依靠的感觉如影随形……父亲在世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对他竟然如此依赖。他走了,我的心突然空了……也许,每一个人的心中都需要一根爱的支柱吧?
  
  父亲在离休12年之后,终于分到一套比较像样的福利住房,因面积不足又补发了七万多元,加上卖旧房的款,买房和装修富富有余,全家人皆大欢喜——因房子问题被老妈唠叨了十几年的父亲终于完成了他们50多年的婚姻史上的一件大事。装修完毕,整理好物品,预订了车辆,只等第二天入住新居了。谁也没有料到,父亲竟在搬家的前夜突然地走了……公元二零零三年五月一日夜里10点多钟的情形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
  那年五一,正值非典流行,沈阳又刮起沙尘暴,街头行人稀少,公交车上的座位大多空着。下午,妹妹打来电话,说父亲的哮喘病犯得很严重,让我最好提前过去。按原计划,我应该在搬家的当天早上去父母家。为此,我一直在心里感激妹妹。若不是妹妹的提醒,我将留下终生遗憾。
  我先到商场买了加湿器,然后赶到父母家。父亲坐在沙发上,喘得很厉害,额头上一层一层地冒虚汗,但没有痛苦的表情,着装依然很整洁,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见到我,开心地微笑着。有了加湿器,空气中的粉尘对父亲呼吸道的刺激缓解了一些,但喘气声一直很粗重。父亲年轻时就喜欢钻研,曾拆过家里所有的电器和钟表。他对加湿器很感兴趣,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不时地用手去扇冒出来的水气,一会儿看看上面,一会儿瞧瞧下面……母亲怕父亲把机器弄坏,制止他摆弄。我说,弄坏就再买一台新的。
  父亲不愿意去医院,我们也担心父亲被医院疑是非典拘留起来,备好氧气袋,随时在家里自救。白天父亲犯过几次病,妹妹和妹夫已经给父亲吸过几次氧了。我见到父亲之后,一直没再发生严重哮喘。为防备万一,妹妹临走时,教我使用氧气的方法,并且让我实践一下,才放心地离开。
  我一直陪着父亲说话,轻轻地为他按摩冰冷的手指,给他擦汗。晚上,又为他洗脸、洗手、洗脚。父亲向来自尊自立,这是父亲72年生命中第一次允许子女为他服务,并且把这个惟一的机会给了我。我把父亲脱下来的袜子随意地丢在沙发上,父亲不声不响地拿起袜子,执著地将它们抚平,叠得像刚买来时一样。第二天,我捧着这双袜子呆想了很久……也许,父亲当时对自己生命的终点已经有了预感?
  就在我和母亲扶他躺下的一刻,父亲突然停止了呼吸,表情十分自然,连大幅度呼吸都没有,就那么平静、安详地走了。我强迫自己冷静!冷静!!冷静!!!手却抖得不听使唤,怎么也拔不下来氧气袋的插口。其实,这时的氧气对父亲已经没有任何用途了。平时胆小怕事的母亲这会儿却异常镇静,快速地拔下氧气袋的塞子,把胶管插入父亲的鼻孔……氧气外泄的咝咝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地响亮……父亲已经不再呼吸……母亲对我说:“不行了,不行了”。
  我心里明白,却不肯相信,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父亲能活转过来。这时,我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站都站不稳了,只好把身体靠在父亲的床边,用手按摩他的胸口,低头用唇亲吻他的额头,一遍又一遍用颤抖的嗓音轻而用力地呼喊:“爸!爸!爸——爸!”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像睡熟了似的。我俯下身来环抱着他,亲吻他,抚摸他,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唤醒他……我全身筛糠似地抖着,好像父亲在动,但不是。
  母亲给妹妹和弟弟打电话,他们火速赶来。120的医护人员来了,我还死死地抱着父亲,不相信他已经走了,他的身体还是温热柔软的……医生的结论是:心衰致死。这时,母亲开始放声大哭……留下妹妹陪母亲,我和弟弟、妹夫陪父亲去医院。在医院,我依旧搂着父亲不放,弟弟硬把我拉开了。我不说话,也没号啕,只有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不断。
  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为父亲买了最贵的一套藏蓝色中山装和风衣,近二千元。工作人员为父亲换衣服时,有一套很复杂的程序,一会儿叫我做这,一会儿叫弟弟做那,我像机器人一样听他摆布……在工作人员把穿戴整齐的父亲推进冷冻箱的瞬间,我心里还是非常非常地不甘……
  父亲的身体干净极了,换下来的衣服上没有任何污染物。好几天没大便的父亲清早起来排了便,白天又出了一整天的汗(有经验的人说这叫泄尸汗),身体里没有任何可能在死后排泄的东西了。我把父亲换下来的所有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抱回家,准备在火葬那天烧掉——我希望自己能做得让酷爱整洁的父亲满意。父亲一辈子最看重的是尊严,无论冬夏,在家里总是穿着制服长裤或短裤,皮带系得规规整整,衬衫衣领平整洁净。外出时,一定要穿上制服上衣,系好军纪扣。父亲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里,保持住了自己最后的尊严。为此,我感到万分欣慰——父亲尊严地活过,尊严地离去。我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像父亲一样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更希望自己能健康地多活几年,离去时留给女儿尽量少的伤痛。
  火葬那天,弟弟问:“姐,买不买党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买!”虽然我不是党员,也早已不再信仰共产主义,但是我知道父亲从始至终都是一位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无论他遭遇怎样的不公,他的信仰从未动摇过。即便是愚忠,也足以令我尊敬。
  火化那一刻,我知道从此将与父亲永远地分别了,心如刀割。但我仍然没有哭喊,只是忍不住流泪,我希望父亲的灵魂不被我的哭声干扰,安然地离开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同时,我必须冷静地处理好父亲的后事。朋友走后门把我带到炼炉旁,我要为父亲把好最后一关。炉门打开了,推出来的是炽热烤人的骨灰……人活着时,无论高大还是矮小,无论肥胖还是纤瘦,死后,都变成一堆碎骨和灰,暂时或永远地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容器里……收拾好父亲的骨灰,我抱着骨灰盒走向存放室……小时候,总是父亲抱着我,现在终于由我来抱着父亲了……喜鹊在枝头喳喳地叫得很欢……父亲啊,你的灵魂在哪里飘飞呢?你还能看到我吗?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从火葬场回到家,我感觉上眼皮特别疼,照镜子一看,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父亲的肉体消失了,他给予我的爱还浓浓地环绕在我身边。岁月,可以销蚀物质,磨灭往事,却永远抹不去深刻的记忆……
  父亲是祖父母唯一的孩子,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我得到了比同龄人更多的爱。我出生时,爷爷和父亲上班,母亲和奶奶一起带我,俩人换班吃饭,一声也不让我哭。虽然如此,我却与父亲更亲近,只要他在家,我就粘着他不放。
  一个星期天,父亲为了摆脱我的纠缠,剪了个纸花给我,说去上厕所,实际是出去办事了。我玩够了纸花,看父亲还没回来,就去找他。男厕所里没有,女厕所里也没有,我站在院子里大声地哭起来。母亲和奶奶听到我的哭声,赶紧跑出来,想尽办法哄我,我根本不听,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单是因为找不到父亲,更因为他欺骗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委曲,却不会用语言表达,只能哭。我正哭着,父亲骑车回来了,那一瞬,我眼前一亮,忘记了委曲和不满,只剩下高兴了。父亲拿出两个点着红点的小面包给我,算是补偿了。虽然岁月已久远,这些细节和感受仍然非常清晰、真切,好像就在昨天。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在灯下看书或写字,我时常凑到旁边胡乱翻书。父亲爱书如命,看过的书都整洁如新,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那个年代,父亲有许多政治书,其中包括斯大林全集。每次不小心翻到斯大林的照片,我都吓得哭起来。那种深重的无法承受的恐惧感,如今仍记忆犹新。每当这时,父亲就把有照片的那页撕下来,点火烧掉。斯大林的书有好多本,我每翻到一回,父亲就烧一次。如今回想起这些往事,我仍能听到翻开照片前面那页透明的纸时发出的尖锐而细小的声音,依稀能闻到纸片燃烧时所散发出来的烟味……
  我总是缠着父亲,影响他看书。父亲为了哄我,经常给我画画,我便能较长时间地端详这张画,留给父亲一段安静的时光。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父亲先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女孩,我很高兴,热切地盯着父亲的手和纸面,像期待一个好听的童话故事。父亲又在小女孩身边画了一只乌龟。我觉得那只乌龟非常可怕,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恐惧,禁不住哭了。父亲赶紧想辙,很快就把我哄高兴了。我有了女儿之后,父亲对外孙女更是呵护有加,格外钟爱。
  过年的时候,家里一次发许多白面,做大量的馒头和豆包,并且用红纸和新梳子在面点上压出好看的花纹。每年大人做这些事情时,我都格外兴奋。妈妈和奶奶一直在忙碌着,父亲带着我在旁边帮忙,我让父亲把面食做成汽车、楼房、小鸟、鸭子……那个高兴劲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可是,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妈妈和奶奶做的馒头和豆包松软好吃,我和父亲做的“玩具”馒头比较硬,不好吃。我虽然很小,也明白玩的代价,坚持每天与父亲一起吃那些“玩具”馒头,并且对奶奶说“好吃”。
  也许是因为太娇惯的原故吧,我小时候脾气很大。生气时,手臂胡乱舞动,父亲的手常常被我薄而利的指甲挠出血。他总是微笑着,从不发火。这些事是我长大之后听奶奶说的,自己完全不记得了。父亲是独生子女,小时候脾气也比较大,21岁当了父亲,在女儿面前脾气全没有了。看着父亲长大的奶奶和姨奶都惊讶父亲的巨变。看来,深爱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我3岁时,父亲被调到北京工作,放假时才能回沈阳,而且每次都是夜里回来。我生来觉大,一旦睡着便很难被叫醒,家里来客人时,我常常合衣睡着,总是奶奶给我脱掉衣服,放进被窝。可是,只要奶奶在我耳边说“你爸回来了”,三岁多的我就能马上从沉睡中醒来,闭着眼睛搂住父亲的脖子不放……听母亲讲,父亲与她的通信中,绝大部分内容是关于我的。父亲当时对我的思念程度,我当了母亲之后才体会到。
  每次父亲从北京回来,都给我带回许多好吃的和好玩的,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喜欢到我家来玩,分享我的一切。北京果脯,荔枝,蜂蜜,海螺,贝壳,跳棋,像真猫一样的玩具猫,彩色图画书……我有自己独立的抽屉,父亲总是帮我打点得非常整齐。也许是我太依赖父亲了,成人之后,自己的东西总是放得很乱,时常找不到。
  父亲经常带我去看演出。印象很深的情形是:我用小手吃力地抓着一大摞甜甜的方块饼干,站在幕侧一边吃一边看。成年后,每次吃起这种饼干,甜甜的记忆都会浮上来。更多的时候,父亲带我坐在观众席上,看各种曲艺表演。我只喜欢看歌舞,不喜欢西河大鼓山东快书之类的节目,更不懂应该在什么时候鼓掌。好不容易捱完一个我不喜欢的节目,全场掌声雷动,我也高兴地跟着使劲拍手——这个不好的节目终于演完了!可是掌声过后,我不喜欢的演员又折回舞台,继续表演我不喜欢的节目,我心中懊丧极了。那是我第一次明白鼓掌的含义是欢迎而不是欢送。最开心的时刻是父亲带我看辽宁儿童艺术剧院的小演员们演出的古装剧目,精彩极了,我总是看得入神。如今,只记住一些零星的片断,连不成完整的情节了。
  父亲有一台手摇唱机,从记事起我就经常跟着父亲听唱片。一小盒一小盒亮晶晶的唱针,特别好玩,唱一二片就得换一次唱针。我喜欢玩唱针,父亲总是叮嘱我别把用过的与新的弄混了。听时间长了唱机发热,必须停一会儿再继续听,我总是耐心地等待。父亲有一大箱78转的中间是红色周围是黑色的圆盘唱片,我点什么歌,父亲就能变戏法似的从箱中快速而准确地拿出那张唱片来,不识字的我一直奇怪父亲咋就知道哪张唱片是什么歌呢?后来,父亲买回一台收音电唱两用机,不仅可以听78转的唱片,还可以听33转和16转的唱片,而且不用换唱针,更不必中间休息,样式也漂亮了许多。但是,我更青睐的还是那台已经被淘汰的手摇唱机。我天生有怀旧情结,衡量一件东西,重意义而非价值。很可惜,那箱78转的老唱片在文革时全毁掉了。如今,那些给过我新奇美妙的享受的老唱片,仍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暖暖地固执地存在着,谁也无法毁掉。
  我天生爱吃糖块和甜食。最爱吃的是一种叫做“小人儿糖”的酥糖(如今,酥糖种类繁多,都没有那时包装极简陋的“小人儿糖”好吃)。听母亲说,最多的一次我一天吃了一斤。五岁左右的时候,父母怕影响牙齿生长,不让我吃糖了。我很听话,虽然很馋,坚持着不吃,但是强迫父亲吃——我把糖纸摆成一个方阵,望梅止渴。一天,我摆好的糖纸被奶奶拿走一张,方阵出现一个缺口,我大发脾气,父亲马上吃掉一块糖,把我的方阵补齐。
  上小学时,父亲经常读唐诗给我听,并且把其中的故事用白话讲给我,还为我买回若干本儿童读物。这些书,我看过之后传给妹妹,妹妹长大后又传给弟弟。经过文革及几次搬家,所有的书几乎都丢失了。父亲去世后,我忆起这些往事,无限怀念。几天之后,弟弟竟然从自己的收藏中找到一本《给少年们的诗》,我欣喜又吃惊。虽然书已残损破旧,我依然当作最珍贵的宝物收藏起来。
  那个年代,精装日记本很珍贵,父亲一有好日记本就都给我,有的我一直没舍得用,文革时用来抄诗词和警句了。如今,只保存下来二本。几十年来,沈阳城的街道和房屋都旧貌换新颜了,只有这二本日记本还是旧时模样,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柜里,散发着父爱的温暖。
  我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只搞到一张戏票,剧院离我家不近,又不通车,父亲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剧院。父亲离开之后,我心中很忐忑,可是剧目一开演,我就把一个人回家的可怕性给忘了。中间休息时,我忽然看见了站在安全门旁边等我的父亲,心中那个高兴呀,像过年似的。
  文革开始时,父亲才三十多岁,他像许多人一样,虔诚地追随着毛。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看到满地板都是红纸屑,是父亲在剪“忠”字。父亲还用钢板蜡纸刻印了整本的毛主席诗词及其注释,用的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字体,工整而圆润。如果现在谁手里有这本油印册子,我愿意出高价购买,只要我能支付得起。
  文革中,人们能够看到的只有样板戏,而样板戏的票很稀有,剧场不卖票,都是私下里派送,难得到普通百姓手中。父亲搞到二张票,带我去沈空俱乐部看《智取威虎山》。我都16岁了,而且是家里的老大,父亲还把我当孩子,开演前,他去小卖店买来梨和饼干,而我已经不好意思在公开场合吃东西了。
  我下乡了,要好的同学下到了不同的地方。回城探亲见面时,总有聊不完的天儿。站在大街上,聊到深夜不归家。好几次,父亲睡醒一觉,发现我还没回家,就重新穿好衣服上街找我。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就那么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深夜的街头聊,大人不来找,能聊上一夜。父亲找到我,带我回家,从未批评过我。
  在乡下,我经常能收到父亲写来的信。在艰苦的岁月里,家书的确是抵万金啊。父亲的信写得很长,而且用各种不同颜色的钢笔写,字体规整又漂亮,令我一辈子仰视。父亲在信中不厌其烦地教育我,让我积极要求进步,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并且用红色笔抄录了许多毛的语录。
  接着,父亲去了五七干校,我们父女更难得见上一面了。一次,父亲有个回沈阳的机会,一到沈阳就马上给我打长途电话。那个年代的长途电话很难打,父亲去邮局排队,我这边得通过公社的总机转到大队。那时的农村是手摇电话,线路不好,经常断线。我接到父亲的长途电话时,已是下午,回城的长途汽车早就没了。同学帮我拦住公路上的一辆大卡车,我爬上车厢,空车颠簸得很厉害,我牢牢地抓住车厢板不敢松手。到沈阳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第二天,父亲回干校,我回农村。
  1977年,我参加工作了。那时的内部电影仍是发招待票。只要有这种票,父亲就开着摩托车到工厂给我送票,我下班后直接赶到电影院。饿着肚子看电影,却很兴奋。那是一段怎样的文化饥渴时期啊!
  刚参加工作时,沈阳的公交车很少,乘车的人却很多,我常常因为挤不上去车而迟到。有时候,一个小时也等不来一辆车。没办法,父亲把弟弟的28横梁车的鞍座放下来,让我骑着上班,弟弟徒步上学。我的车技很差,车速又总是很快,并且经常抢道。一次,与一位被我吓着了的女士相撞,自行车严重变形,推都推不走了。十几天后,父亲神奇地弄来一张自行车票,为我买来一台当时难得一见的凤凰牌26坤车,漂亮极了。可是,我已经没有胆量再骑车了,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父亲一辈子忠心耿耿,几乎没谋过私利,为了我,他做这事时一定很为难。
  结婚以后,我自己的小家总是比父母家落后好几拍。父亲遇到新奇的生活用品常常带我一份。他为我做事比为自己做事更上心,而且从来不说什么。我也从来没对他说过谢谢。现在,我与女儿之间的关系比较西化了,“谢谢”二字时而会脱口而出。
  父亲离休后,单位给他订了一些报纸和杂志,父亲偶尔会把喜欢的内容剪下来,做成专题,并用红蓝铅笔圈出各种不同的边线或花样,读起来醒目又好看。父亲做这种事,总是井井有条,中规中矩。我小学6年初中2年的全部教课书,都是父亲给包的书皮。有了女儿之后,我努力了好多年,无论如何也包不出来父亲的水平,只有妹妹能做得与父亲差不多。父亲不仅帮我把书皮包好,还为每本书写上书名和我的名字,使用各种各样的字体,几乎不雷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空心斜体的“历史”,像两只活泼的小动物,我喜欢极了。每年开学,背着这些被父亲打扮一新的书去上学的时候,我心中都盈满了愉悦与骄傲。
  看到父亲做的第一本剪报时,我非常喜欢。父亲知道我喜欢,就把做剪报当成工作了。光是红蓝铅笔,就用掉了许多根,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特意收藏了二根红蓝铅笔头。做剪报还需要一筒一筒的化学浆糊,有的浆糊质量不好,粘好的剪报压不平整,父亲便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返工。我和女儿每次回父母家,都各执一本剪报,看得兴味盎然。那些报纸我几乎不看,可是经过父亲筛选的剪报很好看。如今,若干本整齐如书的剪报静静地躺在母亲家的书柜里,每次看到,我心中都五味杂陈。
  我私自决定提前退休。母亲因此事一夜未睡,我打到家里的电话常常被母亲挂掉,不愿意理我。老公则大怒,骂了我无数次。父亲什么也没说。每次回家,母亲当面数落我时,父亲总是悄悄地用手拉母亲的衣襟……我年轻的时候,父亲时常与母亲私下里感叹小萍不是个男孩。其实,父亲根本不知道,女儿没出息并非因为性别。我想,自己此生的所作所为一定让父亲失望了,但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
  父亲酷爱文学,一直教导我文学是立身之本,可是我却偏爱数学。父亲一直鼓励我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入党。我争取过,在乡下,在大学,我都积极争取过,每年七一都非常虔诚地写一份情真意切的入党申请书,可是,我没能入上。参加工作之后,我突然就不想入党了,这时,再听到父亲的教导,就有点儿烦了,一次,我忍不住对父亲说,你一辈子忠于党,勤勤恳恳,结果又怎样了?父亲一句话也没再说。从此之后,父亲再没对我提过争取入党的事。我辜负了父亲,但我并不后悔,我按自己的人生准则生活,相信父亲在九泉之下会原谅我的。
  记忆中,父亲曾狠狠地批评过我一次——文革中,我和同学参加了一次本派大会,会上,体育学院的大学生爬上市公安局办公大楼,把高声喇叭摘掉了,发生了小规模的武斗。当时,我不理解父亲的心情,感觉非常委曲,站在家门口哭了好久。15岁时,我要长征去北京,父亲及家人坚决反对,我只绝食一顿,父亲就同意了。走到北京之后,所有的同学都收到家里的回信了,只有我没收到,急得要命。在我们马上要离开北京时,父亲的信才到。原来,父亲寄的是航空信。书生气十足的父亲竟然忘了从沈阳到北京天天通火车却不是天天有航班,结果欲速则不达。
  几十年来,无论我成功还是失败,父亲都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我,没有一丝世俗的功利,更没有一点个人的索求。虽然普天下的父母都爱孩子,但是,真正懂爱会爱的父母却不多。父亲对我的爱是纯净透明的世间真爱。父亲走了,他对我的爱还在。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依然在冥冥中把最深的爱给了我,使我有机会形影不离地陪他4个多小时,并且为他做了从未做过的服侍。我深深地感谢父亲和上苍。
  我保存着父亲穿过的几件毛衣和衬衫,有时我会在家里穿,虽然不合身,但非常非常地温馨。我珍藏着几页父亲年轻时抄录的诗稿。不知为什么,父亲把年轻时的日记都毁掉了,这几页纸还是我抢救出来的。小学时,我经常翻看父亲的日记本,里面有好多我喜欢的诗,能背下来的只有何其芳的二句:“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又是多么芬芳”。诗歌是我童年时代父亲种在我心中的阳光,无论后来的生活多么困顿,这束阳光一直在我的心间照耀着,使我在最绝望的时候没决绝地选择自杀。
  二零零五年春天,母亲为父亲和爷爷奶奶买了墓地,选好吉日,准备下葬。提前一周就知道下葬那天有暴雨,但已经订好的日期不能改变了。头一天,朋友开车拉我去回龙岗把父亲的骨灰盒取出来。回到院里时,朋友说,把骨灰盒放我办公室吧。我说,不行,放在哪儿我都不放心,必须拿回家。我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感觉它更像一件工艺品,看着骨灰盒上父亲的照片,好像他还活着,那么亲切,那么慈祥。真舍不得把如此美丽的盒子埋到地下,多想把它永远地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啊……以往,需要起早时,我都上好不止一个闹表,仍然无法安心睡觉。这次,我没上闹表,在我的潜意识里觉得父亲会照顾我的。这一夜,我睡得十分安稳,而且在应该醒来的时候准时醒来。下葬结束后,我们坐上返回的汽车时,暴雨才倾盆而降。在饭店吃饭时,雨下得很大。我独自返家时,雨停了。我上了公交车,大雨又猛烈地扑下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带了雨具,我是惟一没带雨具的人。我故意没带雨具,我相信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不会让我挨浇的。下了公交车,大雨已停,雨水像一道道南流北淌的小溪,亮晶晶地覆盖着路面,我怀着感恩的心,踩着雨水往家走。
  
  爱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一份纯粹而深厚的爱是一根扯不断的线,它是无形的,却可以穿越时空,横跨阴阳,长久地存在于宇宙之中,紧紧地连着两个不能再相见的人。生命有涯,爱——无涯。

 

                                                                     生命有涯爱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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