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外婆的温州 作者:三叶虫


 

 童年,外婆的温州

57年父母从朝鲜归国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转业回到老家温州。

那时我已三四岁,有点懂事了。我们住在外婆家,外祖父解放前是温州城很有名气的老中医,可现在双眼已失明,整天呆在自己的小房间中,我很怕到那去,特别是房中的那个很大很长的挂钟(以前他的一个老友钟表店的老板送的,他的医术很高明,且医德很好,在当地很有声望),每当敲响时,声音很响,半夜响起时,就特别觉得吓人。

外婆是个慈祥的家庭妇女,非常疼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都要留给我,还给我讲了许多神话故事和传说,还有歌谣。每当此时,我的小眼睛就瞪得溜圆。前些时候我去看望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时,问我小时候外婆教的那个什么“天上一只……地上一只”的儿歌怎么念时,母亲惊讶于我连这个都还记得。外婆不会讲普通话,于是每与外地人打交道,我当然就义不容辞地充当起翻译的角色,可惜我现在的温州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外婆家当时已经很穷了,不再象解放前那样殷实富裕,平时很简朴,很节约。有一次过年,外婆悄悄地塞给我两元压岁钱,当我高高兴兴地下楼时,正好看见外婆坐在灶台后面发呆,在炉火的映照下,脸是那么的憔悴。不知怎的,当时小小的我就觉得心里很难受,我走到她身边,将钱塞回到她的口袋。外婆的偏爱使我的几个表哥嫉妒得不行,经常联合起来对付我,有时故意不理我,还时不时地作弄我,但我们间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在外面,他们都非常照顾我。他们只不过比我大三四岁,可当时就已帮父母分担起生活的重担,在街边摆摊,租小人书给人看,得空时就给我讲小人书上的故事,虽然当时我也不太懂,但却在小小的心中刻下了爱书的烙印。据说三个表哥现都在法国和意大利开服装店,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外婆家是一幢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小楼上朝东的窗户是圆的,面对下面的一条青石板小弄,对面是一排“自助”的碾米碾面的小磨坊,记得我经常陪着外婆去那里碾米粉、番薯粉之类,我看着外婆双手一推一拉的磨着粉,觉得挺有意思,人不走动,居然可推着磨盘滴溜转,真好玩儿,可我却推不动。磨坊过去就是一条挺宽的河,我最盼望的就是能跟外婆一起去河边洗衣服,那样我就可以爬进河边的一支木船中玩,平时外婆是不让我去河边的。记得当时我母亲老是哼着“一条大河”的曲子,所以有次我做了个梦,四面八方奏响了这支曲子,又柔和又动听,只见那条外婆的河里,出现了许多竹竿在上下跳动着,从此以后,我一旦听到这支曲子,马上那幅河中竹竿上下跳动的画面就会条件反射地出现于脑海之中,于是小时候的一些美好的感觉就会突然苏醒,非常惬意。

小楼的西窗却是西式的大方窗,因那一带楼房不多,所以从西窗望过去,可以望到天边,每当夕阳西下,我就跑到西窗边看落日,由此而产生了许多幻想,我想叫妹妹也来欣赏这美景,令我扫兴的是她们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而只对地上的花花草草小石子及院中水池里的那个老乌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真没出息。西窗望出去,是一片片平屋顶,很远很远处几乎挨着落日的地方有个小楼,楼台上放着一个花盆,生根似的一直放在那,我很自信地认为那个放花盆的地方就是上海,这个发现和结论,当然是不屑跟妹妹去讲的,她们连上海是什么还都不知道呢,我告诉了外婆,外婆没说什么,只是表示很惊异于我的发现,当然也很同意我的意见。每当阴天时,那远处的花盆映在苍白的天边,这个景致从此就在我的心灵深处深深地烙下了忧郁的印迹,以后,每当我看见阴沉发白的天边时,这种感觉就会幽灵般地出现。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小楼所在的小弄叫施水寮(可能是这个名),东边临河,南边不远靠工人医院,我妈就在那生下我的小妹的。西边不远处是一条街道,要不是有一棵很粗很粗的大树当街而立的话,我就不会记住那条街的,沿街有很多卖凉粉的小摊,那凉粉有绿的、白的、红的,煞是馋人。北边走出胡筒口就到了闹市区了,有个很大很大的戏院,母亲很喜欢看越剧,时不时地带我和外婆去看,我呢,去以前高兴得很,临到开戏后,就觉得无聊得很,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古代人怎么老是呆在一个地方唱啊唱的,不觉得难受吗?我想问母亲,可她不让我出声,于是我就满怀希望地等着戏剧性的冲突会发生,比如开打,哈,那才带劲儿呢。可一直到演完,都没有好看的场面出现,我又失望,又高兴,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有一回在戏院中看过一个叫《马兰花》的电影,我那个着迷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从此我经常偷偷地在院中犄角旮旯里拔下朵小花,嘴中念念有词:“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可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很是失望,却从来没有绝望过,直到后来我将此事忘掉。不过我发现了一个“真理”:古人用唱来代替讲话的。

弄堂口向东就是一座横跨于河上的大桥,穿过桥就到了市中心的大广场,广场北边是露天体育场,中间为一大块空地,过年过节时,经常舞火龙,地上燃着一堆堆的火,上边则十几个小伙子卖力地上下翻腾,左右摇摆地舞动着一条长龙,鳞光闪闪,动感十足,很是热闹。广场中心是一座高耸尖峭的警报大楼,我跟外婆说,这很像克里姆林宫,幼儿园老师经常教我们画的。当时蒋介石正叫嚣反攻大陆,经常有飞机侵入此地,所以警报大楼中的警报几乎隔三差五的就会在晚间响起,我们都习惯了,或关灯或拉窗帘,根本不当回事,可有一回爸爸休假回来,却很不习惯,有些紧张。打淮海那阵,父亲曾受重伤,正被两个山东的支前民工抬下战场时,来了国民党的飞机,抬单架的民工吓得将单架一丢,自己逃命去了,剩下父亲孤伶伶地躺在空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府冲下来,心想这下完了,当时亲眼看到炸弹爆炸时一块如砍鬼子头的大刀般大小的弹片呼的一下飞来,将身边一棵很粗的大树拦腰砍断,真是触目惊心。战场四围乱轰轰的,后来好不容易叫来一个国民党俘虏兵,忙上忙下地叫来人将父亲抬走,并很周到地照看着父亲。父亲很感激他,把他留在身边当通讯员。大概是由于从此后对空军的敬畏吧,解放后送他去空军院校深造,后来在杭州空军当上了名作战股长,林彪事件后无端受到牵连被隔离审查,以后就音讯全无,现在据说可能已离休了。不谙事理的我,当时对父亲的紧张非常不以为然。

我很不情愿地被母亲送进了全托的机关幼儿园。后来才知道当时外婆已患晚期胃癌,经常疼得直不起腰,两个舅舅忧国忧民,写了些在当时被人认为是反动诗词,被人告发而定为右派入狱,一个死于狱中,一个断了条胳膊,这对外婆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后来外祖父过世,外婆也卧床不起,我和妹妹被送到北京父亲处,妈妈照看着外婆,不久外婆与世长辞,母亲也离开了温州。从此童年温州就结束了,却在我的心中永远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童年的回忆。外婆的病逝直到后来我才得知,再也见不到外婆了,我很想念她。

我再没有回过温州,但我相信,如果它一直保持老样的话,我现在回去还能认得那些路,因为它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有时甚至还感到外婆现在还在那里等着我回去。我想起了普希金给他奶娘的一首小诗:

我那艰难岁月的女友,
    我那垂暮了的亲人,
    你如今独自在黑松林的后面,
    长远地长远地等待着我。
    …………

                                                               2002.5.12中午1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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