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下乡第一日 作者:戈弋


 

    记下乡第一日

  

题记:我很难忘怀我下乡插队的第一天——1968年10月31日。在乡下三年多的日子里,每逢10月31日,我和同伴们都要庆祝一番。那天不出工,打打牙祭,或者穿戴整齐些到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去,尽量热闹一番,我们戏之“过周年”。“过周年”是当地的乡俗:逢死者的忌日,生者做一番祭奠,祭奠之后当然要吃一顿酒饭,一般也只举行三次,“三周年”过毕就不再举行了。这同我们的三次“过周年”倒有几分巧合,意义也颇相近的。
  人“老”了(当地乡俗讳“死”称“老”),入土为安,到了该去的地方,再也不为人世的艰辛心劳和身劳了,也算得是喜事。人去了不可再生,人们想起死者也不免有些哀伤。我们的“过周年”也像一种祭奠……。
  

我清楚地记着那一天。几乎到中午了,才有社员拉着小毛驴到千阳县革委会大院来接我们,我们是头天夜里到县里的。整个大院里几乎就剩下我们七个人了。我们这七个人里五男二女,都是听天由命的孤独者,即都没有自愿结合编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一会儿也熟了。社员利索地把我们的行李上了驮,我们用省城的官话和他们搭讪,多是语言不通,只得闷着头跟他们走出革委会大院,如被逐出的亚当和夏娃。
  县里的街道不宽不长,“日中为集”的古俗使街道热闹拥挤。驴子大模大样地走在街道中,汽车来了也不肯让一下。来接我们的生产队长是个黑汉子,黑鞋,黑裤子,披着的黑袄里露出黑褂子,腰上裹着黑腰带。似乎半条街的人都认识他,叫他老鸹,也就是乌鸦。那时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新最高指示还未发表,只听他对问他的那些人说“接的是知识干部”,我们也没去纠正他。
  出了县城,过了千河大桥就没公路了,渐渐地也听不到县城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广播声了。路旁一株株果实累累的大柿树,煞是好看。偶尔有乌鸦在树梢享受,它们也不声张,只听见翅膀的扇动声。沿着河道上行十五里就开始上山(其实是塬),路很陡,驴子都出汗了,却依然走得很快,它们知道快要到了,它们也懂得只有到家才能放下背带的重荷。我们几乎赶不上驮队,社员让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手拉着驴的尾巴上坡,说可以省劲些,我们没去做。大半是好强及对驴的同情,也可能怕驴踢。
  路过大队部,大队开立一个简单的欢迎会。驴子自然先走了,它们急着得到解脱。而我们这些第一批急着自愿下乡的,似乎亦要解脱什么。
  离开大队部,就上了塬顶,远处才见一座石山,要去的村子就在那石山脚下。石山规矩得像一座金字塔,拔地而起,显得伟耸而又神秘。问老乡叫什么山,答曰:大王殿。
  
    大王殿——三十九年后拍摄
  
    “望山跑死马”,走到山脚着实用了不少时间,却总不见村子的影子,待我们忍不住问还有多远时,村子已在脚下了。和穴居的先民一样,村里几乎全是窑洞,没几间房,站在崖背上当然看不到脚下的村落了。
  给我们安排的住处也是窑洞,以前是喂牲口的,窑洞很高很大,能停放两辆汽车。窑洞里还留有喂牲口的槽,正好放我们的行李。进窑洞门右手边有一通大炕,勉强只能睡下四个人,于是又搭个铺,让我们中间的“领袖”住下。
  
   

 故居——左面的大窑是男生的窝,右面的小窑是女生的闺阁
  
    队长早就派了队上能干的媳妇擀好了面条等着我们,面条切得又细又长,我们惊叹不已,说是像过生日的寿面。这时那个一路上没见言语的女生小声说:“刚好今天是我的生日。”“10月31日?”大家有些不信,“是10月31日。”她不像是开玩笑。于是大家祝贺一番,她也很高兴在这个日子里这么多的人为她过生日,她此时更未料到十一年后她成为我的妻子。
    后半晌大家就忙着收拾自己的窝。
  
  山里黑得早,大王殿早就遮住了夕阳。晚饭后,在忽明忽暗的小油灯下,那位自诩为当然领袖的好事者叫我们打开《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段,念了几条,看样子是早有准备。他慷慨陈词一番后就带我们“认门坎”,访问贫下中农。待从几户社员家里出来,天更黑了,跌了几个跟头才摸回崖背。进了窑洞,点燃那盏小油灯,顿觉得亮多了。“领袖”借口要写东西端走了那盏油灯,趴在他那张单独搭起的铺上。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要写的东西不过是想把他的女朋友调来的报告。
  无灯,看不成书,也睡不着觉,我又重新踱回院里,走道崖边张望。
  从喧嚷不息、灯火辉煌的都市一下子跌到这静谧的山庄,足以使许多头脑发胀的人清醒了。我望着星光衬托下的大王殿,在夜色中它更像法老的坟墓,更加神秘而肃穆,犹如郭沫若《凤凰涅槃》里的丹穴山,而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就好像带着“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尽的污浊、浇不息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的凤凰……,如今这“禽中的灵长”被军宣队、工宣队和自己建立的革委会拔光了翎毛,他们像炉中的烧饼,翻来覆去地被烤,不是当过“保皇”,就是当过“小反革命”,有的脸上刻着“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红字,……
  “凤凰落架不如鸡”,但他们毕竟不是鸡,他们带着飞倦的身体,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衔着香木,为了自焚,也为了再生。——这恐怕就是我们自愿去农村的初衷。
  我又回到窑里,在那飘忽不定的油灯光下,打开雄文四卷,从中找我缺乏的食粮……

                                                                

                                                                         记下乡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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