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当年,父亲的干校在湖北,古云梦泽所在地。云梦泽,我曾不止一次从诗词文章中读到过有关它的种种描写和传说,这个名字在我心中充满了瑰丽奇幻的色彩——远古的时候,八百里云梦连天接地、浩淼空冥,其间更有云霞明灭、神龙出没——那,该是怎样的一番气象?
我急切地盼着去那里看看。那时我已到东北插队,父亲他们到干校不久,家属们按照要求也都被接了去。第二年深秋,我去干校探亲。
到了干校,偶然间听人说起河那边有个村子,村里家家户户的篱笆墙都用玫瑰花丛围成。这传说立即在我心里形成一幅浪漫美丽的画面,江南的深秋草木未凋,玫瑰花也应该仍然开放吧?这样想着我就决定去找那个小村。
下午,阳光淡淡的。妹妹一定要跟着去,她在干校的子弟学校上学,那时已经放假。
从大堤走下来,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到河岸边,河上有摆渡,小小的船一次能坐三、五个人。
过了河是一片红色的丘陵、鲜艳的铁锈红。我见惯了东北的黑土地,第一次看到土地竟还有这样的颜色,很觉怪异,走在这种鲜红的土地上,总有种戏剧化的不真实感。
连绵起伏的小山坡上全是些细细瘦瘦的小松树,撑着稀疏的冻绿色叶子。远看以为是新栽的小树苗,走近了才发现已不是树苗,从那多节而曲扭的枝干和坚硬粗厚的树皮上可以看出它们的饱经风霜,看出它们生存的艰难。
我只听人提到小村的名字和方位,具体在哪里、怎么走都不知道。过河时向撑船的人问路,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而且声音很大,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后来知道,当地人说话都是这么大嗓门,像吵架一样。
不认识路,也不确切地知道小村的名字,这些我都不着急。自忖插队这几年在辽阔的塞北走过不知多少地方,相比之下,这里不过是弹丸之地,人烟稠密、村村相连,四下一望就已尽收眼底,还怕找不到?因此,有路就走,碰到岔路我连想都不想就凭着感觉随意踏上一条。
经过几个小村,稀稀落落的草房,歪歪倒倒的土墙,几声犬吠,鸡咯咯的啄着食,有时还能看到孩子们在玩耍,景象几乎都差不多。
走了很久也没看到被玫瑰花丛围起的村子。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站在一个土坡上望去,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些房屋,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时我才明白,弹丸,只是相对于东北那片广袤的土地;对于我,这里照样是辽阔无边的。
铅灰色的天空,阴而且冷,那点淡淡的阳光早已没有了。我竭力回忆着来时走过的路,循原路返回,想着只要找到那条河,找到那个渡口,就算是到家了。
可是走了很久,连那条河的影子都没看见,心里渐渐有些着急起来。
又翻过一个小山包,忽见远远的前面出现一片亮白色。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大片水潭,水潭对岸,远远的山坡上能看到一排排红砖房。那不是干校的房子吗?!心中一阵惊喜,没想到三转两转就转到了家的对面,走过这片水潭就到家了!
说是水潭,其实是一片泥沼,上面薄薄一层水,底下全是泥浆。我踩下去试了试,走了几步,并不深。
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毛裤,我帮妹妹把裤腿尽量卷到膝盖以上,把我们俩的鞋袜捆好拿在手里,拉着她走进泥潭。她挣脱我的手要自己走,我让她跟紧我。
粘稠的泥浆直没到腿肚子,脚下滑滑的,总有些不坚实,像是没踩到底,又像是踩到了底。我最怕那种恶心的软粘粘的蚂蝗或别的什么虫子,心里直打冷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泥浆以下的腿上。黑糊糊的泥浆里时时有些麻扎扎的东西缠着腿,有时又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一下或刮一下。
走了一段后,不再担心虫子之类,更担心的是脚掌别被什么东西划破,我一再嘱咐妹妹尽量踩着我的“脚印”走。
走了一会儿,妹妹带着点哭腔在后面喊:
“裤腿沾上泥了!”
我说:“没关系,回去洗洗就行了。”
泥浆已没到膝盖以下,吸力好像越来越大,每拔一次腿都很困难。因为一直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泥潭走,忽然觉得眼前的泥潭有些摇晃,赶快站定抬起头,当我向前看去时,心“呼”地一下被砸了下去:原来一直在前方的那片红砖房突然不见了!
我四外看了看,一圈都是泥潭,直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妹妹又在后面急急地喊着:
“姐,姐!给你!给你!”
我赶快回过头,看见妹妹向前探着身子把手伸给我,原来她的意思是让我牵着她的手,我知道她有些害怕了。
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在心里迅速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朝着我们面对的方向。我再也顾不得腿和脚会被什么划破,拽着妹妹,一步一步,只管朝前走。
膝盖以下都陷在泥里,人矮了一大截,我忽然发现泥浆原来不是黑的,而是一种极浓的深紫,深紫色的泥浆越来越高地向四外延伸,像是要翻卷过来把我们包在里面。
我一边吃力地跋涉在泥潭中,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当时甚至都没觉察到心里叨唠的是什么,只是事后想起才觉得奇怪,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忽然想起那么两句诗。
我也不敢再低着头走,每跨一两步,就抬头看看。
这样又走了一会儿,偶然间一转头,忽然发现远远的右前方,泥潭里行进着一队人。赶快睁大眼睛仔细看过去,发现他们队伍两边站着些青壮年,不时扶着或架着走在中间的人的胳膊,助他们一臂之力帮他们通过,随着中间队伍的前行,两边的人也不断向前替换。
听说干校有个连队每天上下工都要经过泥潭,有一条固定的路线,看来这就是他们。我连想都没想就朝着那个方向大喊:
“喂,喂!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和妹妹是如何“跑”过去的。
出了泥潭走上土坡,看清前面这片红砖房是干校校部所在地。我想办法把我们俩的脚弄干净穿上鞋袜,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
我心里有点糊涂,不明白怎么竟然走到了校部这里。我家所在的连队在校部西边六、七里远的地方,那条河又在我家西边三、四里。我出门、过河一直都是向西走的,怎么现在却走到了位于我家东边的校部所在地?难道我从西向东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回到家,早已过了开饭的时间。奶奶和父亲已吃完,桌上用碗扣着给我们留的饭菜。
干校房屋紧张,父亲他们这些干校学员分住男女宿舍,家属在另外的地方,两家共住一间。我们这屋子前半间放一张双人床,就算是我家,平时奶奶和妹妹睡,我回来了,也挤在这张床上;后半间住着另一位家属,四十多岁,大家叫她刘阿姨。刘阿姨的丈夫和我父亲只有吃饭的时候能过来一下。
听说我们是从泥潭里过来的,一屋子的人全都惊惶失措。奶奶和刘阿姨一迭声地惊呼着说:
“那里是万万不可以走的!万万不可以走的啊!”
刘阿姨的丈夫正在喝水,水杯都忘了放下,一手举着水杯,大睁着眼睛反复对我们说: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这里的老乡都知道的,沼泽绝不能下去!他们的鸭子游失在沼泽里都绝不下去找!宁肯丢失,都不下去找!”
……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了,父亲才说:
“你知道么,前年老乡的一头牛陷在泥潭里就再没出来。”
说话时,他的脸色都变了。
我们换好衣服,妹妹已笑嘻嘻地坐在那里开始吃饭。
我一声不响,为自己不辨方向迷了路感到惭愧,此外,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屋子人惊慌恐惧的样子让我很不理解,认为他们太有些大惊小怪了。
后来,我和干校的伙伴们曾去过周围的很多地方,却一直没见到那个开满玫瑰花的小村,从此,那个小村成为我心中一个不灭的向往。那片泥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从未想起过它,似乎已经完全把它忘了。
前些年有个传闻,说是干校旧址被当地政府辟为旅游地,许多旧房子得以保存。听到这个消息我最先想起的就是那片沼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依然清晰,那片沼泽看起来并不很大,从岸这边一眼就可望到那边,但是,身处其中时怎么却像铺天盖地一般?……
如今,那片沼泽还在吗?
2005-12-12初稿
2008-6-22修改
(版面摄影呼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