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白桦林中的爱情
我在大兴安岭连接着三江平原的小山村里插队九年,村西头那片葱绿挺拔的白桦林中留下了我的初恋。
那年我20岁,她18岁,正是青春萌动的年华。在那个极端政治化和理想化的年月,男女之情显得那么朦胧和神秘。但我却对青年点里的杜鹃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好感。
我们来自北京的同一所学校,文革时又是同一派红卫兵。那时杜鹃参加了中学造反派红卫兵大型歌舞剧《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的演出,演出地点多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杜鹃是舞蹈演员,我常为她们演出的激情及舞蹈的美好所感动。
不曾想1968年9月我们又一起下乡到阿荣旗。杜鹃不久分配到村里小学教书,教书比下地干活强了许多,尤其对女孩来说。
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我看杜鹃蹲在灶台下烧水,灶坑里燃烧着熊熊的火苗,她用铁叉拨弄着灶坑里的烧柴,火苗将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灶里倒出的烟也使她不时揉着眼睛。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对她说:“水热了不用烧了,咱们出去走走?”她有点吃惊的看着我,又顾盼了一下在左右里间的男女宿舍,看忙着的同学没人理会我们,便用铁叉将柴火朝灶里拨了一下,点点头跟我走出了青年点。
青年点西北几百米外高坡上是一片树林,有桦树、有柞树。九月的北大荒已到了初秋季节,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谷子、玉米都进入了成熟季节。山上的树更是斑斓多彩,除白桦树还是绿色的以外,柞树的树叶有绿、有黄、更多地变成红色。那种“停车座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景象美不胜收。耳边则是山下溪水流淌和山野秋虫的鸣唱。
我们默默的踩着落叶沿树林边小道漫步,天空明亮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站在一片白桦树前,我第一次大着胆子看了她一眼。高挑的身材,姣好的面容,一双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双手有些局促的摆弄着甩到胸前又黑又亮的辫子,晚风吹来一股淡淡的芬芳。我感到她也在审视着我,那天双方都说了些什么,已无从记得,只是说了很久,晚上踏着夜露回村。我们的初恋从那片美丽的白桦树林里开始。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从春天到秋天,农村的体力劳动是多么的繁重,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人累得腰酸腿痛。也许是年轻,更因为是一位美丽姑娘的吸引,却也不能阻挡我们在西山的树林,在南山的打谷场的幽会。青年点人多,房子又窄,那年月找个避人的地方谈情说爱也不容易。
北大荒有漫长的五个月的冬季,那是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日子。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加上厚厚的积雪,那却是我和杜鹃频繁约会的黄金季节。在村东头杜鹃教书那所小学校,晚上将办公室火墙的炉子点着,将锯成一段段的松木填进炉子,屋子烧得暖洋洋的,松木燃烧时松油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有一股松油的香味。
那时整个国家处在文革高度混乱的状态。杜鹃和我一样都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我爸爸在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一位海外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干校烧锅炉,撑船放鸭子。杜鹃的父母则在国家机关在河南罗山的五七干校。我们在一起谈及未来总是十分渺茫。杜鹃那充满青春气息,甚至有些稚气白皙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愁云。杜鹃是位开朗活泼的姑娘,能歌善舞,也爱说爱笑。在学生眼里她是一位好老师,在村里那些婶子大嫂眼里她是一位北京来的好妹妹,她的好人缘也使我在村里交了不少朋友。
村里的人结婚早,像我们这样二十几岁的人,有的早就当了爸爸、妈妈了。而我们这些穷知青,别说谈婚论嫁,明天对我们很多人来说都是未知数。在那种严酷的社会环境下,在寒冷的北大荒,美丽的杜鹃以她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温柔给了我许多的温暖和慰籍。
在夜晚农村小学的办公室里我们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尽管窗外狂风暴雪,不时传来村里的犬吠,在只有我们俩人的世界里悄声细语的谈天论地,有时她会给我轻轻地唱一些老歌,歌声将我们带回北京快乐的童年,带回金色的学生时代。那时知青中流传着许多知青歌曲,知名度最高、流传最广的是南京知青之歌,我还记得其中的歌词:“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沉重的修理地球,是神圣的职责,我的命运。”歌词的结尾是:“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杜鹃每当唱起这首知青压抑的思乡歌曲,常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挂满脸颊,身体紧紧地靠着我,双手紧紧拉我,好像怕我跑了一样。
农村的活又脏又累,后来我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杜鹃回北京前,我的生活都靠她照料,洗衣服、拆被子、打毛衣。她有一次娇嗔地对我说,你上哪找我这么一位好保姆去?
这段有美人相伴、“保姆”相助的幸福时光持续了三年多。在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时候,杜鹃收到了“北京第二医科大学”的招生录取通知书。那段时间我比自己被录取还要高兴,杜鹃却心事重重。送别她的前一个傍晚,我们又来到那片熟悉的白桦林,我们聊了很长时间,最后她拉着我的双手,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轻轻的问了一句,我走了你怎么办?我感到一阵酸楚,却强作笑脸说,我一个男的怕什么?她靠在我身上,我又一次闻到让人动情的芬芳。杜鹃认真地告诉我,等她大学毕业后,如果我还回不了北京,她就回到农村来和我成家。我相信这位善良真诚的姑娘所有的话都是真的,但是一位城市长大的弱女子,在那个动乱的年月好不容易跳出了火坑,能进入高等院校深造,能回到父母身边,我怎会再把她拉回这偏远艰苦的山村呢?
我望着杜鹃那青春美丽的面庞,望着那一头熟悉的秀发,望着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那丰润修好的身材,我突然想起宋朝著名诗人柳咏写的名句:“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也想起陆游与他深爱的表妹唐婉分手时写的那首《钗头凤》,最后一句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曾经戏言,一个成功的男人,爱情的经历中肯定有不止一个女人的故事。有你喜欢的,也有人家喜欢你的,有双方言明的,也有对方根本不知道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论。我们没有台湾李敖大师那种勇气,敢将《李敖和他的女人们》那样的回忆写出来并公诸于世。但我插队时初恋在白桦树下那位美丽的姑娘,却永远珍藏在我——美好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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