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山寨 作者:叶子


 


 
        梦中的山寨
                                                                                     
    金秋十月,我又回到已经阔别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我的第二故乡,天柱县白市乡改内村,那时叫白市公社改内大队。
    二十五年前,我作为下乡知青,在这儿插队落户,过了整整八年。下乡的第二年以后,一同来的五个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四个,只留下我孤零零地呆在这里,饱尝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个中滋味。生活的艰辛倒也罢了,最让人沮丧的是对前途的绝望。一九七三年首次招考工农兵大学生,辽宁省那个著名的“白卷先生”,因为交出了一张可以“名垂青史”的白卷而“考”上了大学;我的考试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因为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名落孙山。不仅如此,以后的招工招生,甚至连招民工修铁路都没了我的份。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我才得以顶替年迈退休的母亲回城。
    八年了,别提它了。
    过去,我总认为这八年的知青生涯是不堪回首的。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所有的幻想、梦想、理想,在这八年里全都被无情地埋葬了。我曾经狠狠地咀咒过这八年。回城后,梦中去得最多的地方,偏偏是这个偏僻的小山寨,偏偏是又回到这八年的时光。真是梦魂萦绕,挥之不去。
    于是我知道,我是得回去看看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沉重地喘息着,距离改内村是越来越近了。
    记忆中的改内,是一个离公路五华里、离公社十五华里的偏僻山寨,寨头有一大排粗大的松树,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上流下来,贯穿寨子门前的小坝子,这可是全大队一百多号人的母亲河,滋润着一百多亩良田好土。那时的分配是“人七劳三”,一年的口粮也就是两百来斤谷子,一大堆红苕,还有玉米、小米什么的。乡亲们一年四季的主食是稀饭、红苕,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来了贵客,主妇才舍得煮上一鼎罐干饭,惹得早已按耐不住的小孩直流口水。那时的改内,吃水全靠路坎下的一口井,井口紧挨着一户人家的猪圈,遇上下雨天,路上的牛粪全冲进井里去,那水还得澄清了喝。邻队就产煤,但没有人家买得起,因此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大堆干柴,好在山上也多的是树木。不过后来的几年,由于年年都要割大量木叶沤在田里作肥料,加上队里唯一的副业就是出售原木,乱砍滥伐的结果就是山上的树木日渐稀疏,原来苍翠欲滴的青山变得满目苍夷,打柴也得走上十来里山路了。我一个人,能下锅煮的东西不多,也就懒得到远处去打柴,每天拾些松毛什么的来凑合,让乡亲们见笑了。那时,多数年轻人都能拥有的家用电器,正象赵本山调侃的一样,只有手电筒。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每天清晨,几千年前就有了的石碓,发出悠悠的舂米声,成了我的起床号;而每天深夜,主妇们在一盏小小的油灯下不知疲倦地砍着猪草,菜刀在木板上的磕碰声,成了我的催眠曲。我将它们当作我苦行僧似的山中修行的晨钟暮鼓。
    公路终于到了尽头,汽车陷入泥凼中不能自拔,只得弃车步行上山。
    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只是人,不知还是不是那些人。二十五年过去了,人世早已沧桑,我当年的房东大哥腰痛的毛病好了没有;还有邻家的小兄弟,那时在白市中学读书,聪明好学,还能画得一手好画,只是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完全无用武之地,不知他现在可好。
    走近小山寨,迎面走来一个中年人,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家住寨头的,不过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可能也瞧着我面熟,就用山里人特有的豪爽同我打招呼:“你要走哪家”?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回来了的消息转眼就传遍了小山寨。
    一个满头银发但身体还挺硬朗的老人闻声而出,急切地问我:“你还认识我吗?”“认识认识,你是培林,生产队的记分员,没记错吧”。“哎呀,是呀是呀”。
    在喧闹的人群中,我终于发现了房东的小儿子,那时还是个拖着鼻涕刚上小学的小不点。很惭愧,我只记得他的小名叫猫崽,只好说:“猫崽,你爹还好吧”?“我爹过世都快两年了,”他说。
    这一瞬间,我才深切地体会到,我回来得的确太晚了。
    猫崽拨开人群,不由分说将我拉起就走,说:“你过去住在我家,今天也应该住在我家才是。我妈上我姐家去了,我马上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回来”。“打电话?改内有电话了?”“有了”,猫崽骄傲地说:“城里有的东西这里都有了,不信你到我家里再看”。
    走进寨子,最显眼的是那些个锅形的卫星电视天线,看来猫崽说的不假。我急切地寻找过去住的那个位于村头的小木楼,但它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小楼。人是物非,不免有些惆怅和失望。
    与乡亲们围坐在久违了的火塘上,我一一打听还能记住名字的人,谁知大部分竟已不在人世了,心里徒增了几多物是人非的感慨。猫崽告诉我,邻家那个小兄弟,叫光泉,七九年中专毕业后分配在深圳工作,在他的鼓动下,全村有100多人常年在外打工,其中多数在深圳。猫崽的女儿也在深圳打工,“今年春节女儿就要回来了”,猫崽笑得一脸灿烂地说。
    对我非常关心的吃饭问题,大伙七嘴八舌说,现在种一年田够吃两年,红苕也都用来喂猪,很少有人吃。我很奇怪,现在全村的人口是过去的两倍,而田土并没有增加,怎么还能吃饱饭?猫崽说:“我们现在种杂稻,产量可高了。今年我那五挑田(不到一亩)就打了近一千斤谷子。就我和孩子她妈,怎么也吃不了,还不算别的田块”。“你们还割木叶吗?”大伙同声说:“不割了不割了,我们种田都用化肥和农家肥,这也是为了保护环境。不信你看这山上的树木,哪象当初你在的时候,连柴都没处打,天天烧松毛”。“现在你们烧什么?”“烧煤。这也是为了保护环境”。
    村民们居然随口就说出保护环境,看来这地方这几年来的进步还真不小。
    光泉的兄弟在村头开了个诊所,他自豪地说:“附近几个村寨的乡亲生病都来找我看。我是全村第一个种杂稻、第一个用打米机、第一个装电话和卫星电视天线的,前些年村里安装自来水,也是我第一个响应。明年我还要搞沼气,连煤都不用买了,也是全村第一。现在我们最缺的是路,要致富先修路”,他象大首长作报告似地说。这话出自一个身居偏僻山寨的中年人之口,才真正让我吃惊了。我试探地问:“现在谁当村长?”“再兴”。“你呢?”“我只是个科技带头人”,光泉的兄弟说。
    正聊得起劲,猫崽的母亲我过去的房东大嫂回来了。二十多年不见,她显得苍老了许多,身材好象也矮小了几分,但行动起来仍然是风风火火的。大嫂一见面就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摇,说:“你来看我来了,我真高兴。可惜你大哥死了,他可是经常念到你的,说你最造孽,大家都走了,就留下你一个,连饭也吃不饱。”她撩起衣襟,擦去泪花,“我一想起过去就忍不住流泪,你别见笑”。其实我心里也酸楚得很,说:“大嫂你别难过,过去大家都吃不饱,不是我一个人挨饿。但你家有好吃的从来没忘记我,是吗”。“那倒是,你造孽嘛。现在好多了,你想吃稀饭还吃不上了,大嫂没有时间给你熬”,她爽朗地笑了。
    夜色降临了,大嫂端上菜,有猪肉、鸡、豆腐、刚从土里摘的蔬菜,自然少不了醇香的米酒。大嫂说,这些菜我们这里也不稀奇了,只要有时间上街买就是。
    那一晚,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与乡亲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但却没有醉。
    夜深了,送走了乡亲们,在大嫂家的老屋里,我终于沉沉地睡去。朦胧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清晨,大嫂家饲料粉碎机的轰鸣声将我吵醒,我才明白,昨晚上没听见的是砍猪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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