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曾是知青者,沒有不知道〈知青之歌〉的。我第一次聽到〈知青之歌〉,是在剛下鄉那年的一個冬夜。
那天黃昏時分,我們剛落成不久的知青大院,來了一位既黑又壯且鬍子剌紮的大漢,叫麥,是毅的朋友,六萬大山裡一偏僻山村的老知青,文革前就下鄉的,到那時已經近十年,這回說是要販賣芋種到廉江路過歇個腳。
既然是插友的朋友,還是知青的老前輩,我們自然而然熱情款待了。剛下鄉不久,還有國家補貼也還不懂得「勤儉持家」的道理,當然還是憑著對知青朋友的熱情,我們可真是下大本錢置辦了一席十分豐盛的晚宴。開席時已近午夜。自然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有大聲唱歌,那時剛下鄉,會唱的大都還是很「主流」的歌如語錄歌造反歌之類,最「前衛」的也就只是唱一二首蘇聯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盡我們唱,麥一直不吭聲,光悶頭喝酒吃菜。我們以為是他不善唱歌或脫離社會太久不懂這些「流行歌曲」。
下半夜,女知青們都熬不住睡覺去了,只剩我們幾位男知青依舊興致盎然陪麥喝酒。走了女知青,大家也沒有唱歌的興頭了,於是就轉為吹牛聊天。都喝得七七八八的了,什麼話都借著酒意說出來,包括知青裡誰喜歡誰啦村裡哪家賣女蓋新屋啦什麼的,不鹹不淡地窮開心。這時,一直甚少開口的麥突然侃侃而談起來。他一席話下來,令我們瞠目結舌,竟一時間冷了場。
原來麥說到廉江販賣芋種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去販賣走私日本表,說話間還真從麻袋的芋種中掏出幾隻亮晃晃的金屬表來。「……窮到爛透了,我們那山旮旯,去年工分值四分半,算中下水準,大家都自找活路,蛇有蛇路蛙有蛙路,膽小的販賣番薯,膽大的販賣女人,販賣走私表是中不溜的也只是知青才有的路數……我也膽大過一回——販賣了三個女人到境外,其中還有一個是一起下鄉的女知青。那是她們自願的,我算是給她們幫了忙……是賺了一筆,但後來都給了那個女知青家了,她父母沒了,還有三個在讀小學和初中的弟妹……」
不知是他的故事震憾了我們還是他個人本身震憾了我們,反正他在我們眼中頓時陌生起來、生分起來。我們剛下鄉不久,雖然知道農村苦知青苦,但確實無法想像會苦到這地步。大家實在是再也無法聊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場。麥也感覺到了,默默縮進柴房(他的借宿處)。
淩晨,我仍然輾轉反側睡不著,溜出大院拉尿。天賊冷。我打著戰尿了尿,正側身縮進大門,風中隱隱約約從後山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蒼涼且悲愴。禁不住心生奇怪,誰有這樣的興致在冬夜野地唱歌?當我弓腰縮頭轉到後山溝,不禁愣住了——是麥,坐在土坎上,雖套著棉衣卻敞著懷,手中握著我們喝剩的大半瓶木薯酒。看到我,麥似乎不覺意外,沖我一笑說:「喝多啦心裡的話也藏不住了,把你們都嚇著了吧?」「唱什麼歌,挺有意思的。」我是想轉移話題也是好奇那歌。「那是我們知青自己的歌哦,」說著灌了口酒,一抹嘴巴就唱了起來:
山鄉的夜晚,
多麼淒涼,
我坐在煤油燈旁,
思念我可愛的家鄉我的爹娘。
呵……呵……
呵呵……
家鄉的娘盼兒兒想娘,
痛斷肝腸,
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的家鄉?
聲音渾厚、低沉、嘶啞,透著悲愴、哀婉與蒼涼,雖然近三十年過去了,我依然能感覺到當時那種從心裡往外滲透的寒意。
過後我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知青之歌〉,是經過我們那裡的知青改編過的〈知青之歌〉。我當時聽麥唱的是改編版的第三段,目前所能見到的公開發行以及網路流行版本都沒有這一段歌詞,但這段歌詞卻十分真實地反映了我們那帶山區知青思鄉盼親的悲苦心境。而且是通過「娘盼兒」與「兒想娘」這麼一種雙向思念痛苦的重疊渲染,來凸現知青下鄉給當時知青及其家長雙方所造成的莫大傷害。
次日麥就走了,以後再沒來過。不過分手時我跟他說了半句話:「我想我是瞭解你了……」他截住我的話頭,也撂下半句話:「我知道,是那歌……」
很快地,〈知青之歌〉(改編版)就在我們那一帶流傳開來了。
很久很久以後,我聽到這麼種說法:「就像革命者憑著〈國際歌〉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一樣,知青憑著〈知青之歌〉就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對此,我深有感觸。
附:〈知青之歌〉原版歌詞
藍藍的天上,
白雲在飛翔,
美麗的揚子江畔是可愛的南京古城,
我的故鄉。
啊……啊……
長虹般的大橋,
橫跨長江,直聳雲霄,
巍巍的鐘山屹立在我的故鄉。
告別了媽媽,
再見吧可愛的故鄉,
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載入了青春史冊,
一去就不復返。
啊……啊……
今後的道路多麼遙遠,
多麼漫長,
我們在心底深深地埋下回來的希望。
補記:〈知青之歌〉原名〈我的家鄉〉,又名〈南京知青之歌〉。作者任毅,南京知青。1969年5月的一個晚上,任毅譜寫出〈我的家鄉〉。此歌以驚人的速度在全國知青中流傳開來,並被名為〈知青之歌〉。1969年8月,莫斯科廣播電臺以〈中國知青之歌〉為名播放了這首歌。1970年2月19日(陰曆正月元宵)夜,任毅在知青點被捕。同年8月13日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