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八九月
作者:贵都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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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八九月 一 耳边“呼”的一声掠过一阵风,眼前一亮,又过了一个山洞(隧道),我们几人掀起头上的塑料雨衣,火车正沿着山崖边吃力地爬着……,一侧是炸药炸出的凹凸不平的石壁,一侧是几十丈深的山涧。远处起伏的山峦披上一层金色的霞光,山涧下一条小溪从乱石中穿过,岸边的树丛和一块块的玉米地里农舍时隐时现,炊烟笼罩在远处山村的上空,天上几片彩云镶上了金边。目光所致犹如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油画,不,应该说是彩色影片,像是一幅扇形的巨片围绕着我们在缓缓向后移动,变换着呈现出不同的一幅幅的精彩。 瞬间,黑暗袭来,随后是飞舞的煤屑旋风般扑面而来,我们赶快又将塑料雨衣蒙上头,只听煤屑砸在雨衣上噼噼啪啪的像敲拨浪鼓,火车又进了一个山洞。我们开始还数着,一共应该有36个山洞,长的要过几分钟,短的只要一两秒,有时刚出一个洞还不到一两秒钟又进了一个山洞,很快几个人各自数的数就不一样了。 火车的喘息声开始加快,该是下山了,忽然随着一阵阵刺耳的钢铁摩擦的啸叫声,我们感到车厢有些抖动,向后一看,一幅十分壮观的景色呈现在我们面前。 险峻陡峭的山峦逐渐变成黛青色,远处的山尖还有一抹桔红色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向深蓝色过渡,山间的松树已变成暗色的剪影,弯曲的铁路上,火车像一条巨蟒,在半山腰穿行,有时巨蟒的头已钻进一个洞口,尾巴还在另一个洞里没有出来,突然,刹车片刺耳的啸叫给列车下部装上一串闪亮的火光,黑色的巨蟒此时犹如一只咆哮的火龙,像是要冲出黑暗的群山……。 如此壮观的景色在客车上是难以看到的,激情而致,我们几人不禁引吭高歌,但却听不到自己的歌声,一切都淹没在列车的轰鸣之中了。 巨蟒火龙终于冲出了太行山,天已黑了,它要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就像不知道命运将如何摆布我们一样。 两边的灯光逐渐变得密集起来,已经看不到山的影子,向后滑动的树影放慢了速度,列车终于缓缓停下来。 这是哪呀,第一次搭煤车的我们,没敢立即下车,看看四周,像是一个货场,稍等了一会儿,确信列车不会再动了,我们抓住扶手迅速爬下车厢。前边不远处灯光较亮的地方有一排小平房,我们意犹未尽地回头望望黑暗中沉寂无声的巨蟒,向那排小平房走去。 夜深了,四处看不到一个人,我们走上一个短短的站台,终于看到一个水泥站牌,原来这是待王站的货运站台。方向不错,前面再有几站应该就是新乡了。 灯光下不知谁先大叫一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哎吆,看你像个什么?”小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像什么?“像窦尔敦,像包公”,小王走过来看看几个人笑着说,“行啦行啦,这就叫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自己照照镜子吧”。 我们几个谁也没有镜子,但是从他人的脸上也就估摸出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眼睛、鼻孔周围都是黑的,就和刚从井下上來的煤矿工人差不多。“我们占大便宜啦,坐了一晚上火车没花钱,临走还捎走国家这么多优质煤”,小文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耍贫嘴。 坐在库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清澈的夜空,皎洁的明月,习习的微风,真惬意呀,解决了饥渴的我,一俟困倦袭来,是欲睡欲醒,几天来的经历朦朦胧胧的又出现在眼前……。 插队进入到第三个年头,强体力的劳作,贫困的生活,极度匮乏的文化娱乐,ZZ说教的虚伪和对前途的无望,使我们失去了信心,没有了动力。一年辛苦的劳作,一分钱也挣不到,甚至养活不了自己。老百姓的贫穷朴实和愚昧,队干部的圆滑狡诈和贪婪,使我们原本还有的一点所谓上进心,也被岁月无情地消蚀殆尽。 知青们开始打牌下棋,神聊穷侃。不再天天下地上工了,能歇就歇,得玩就玩。有的回家长期不归,有的开始走村串户,更有胆大些的扒车逃票云游四方去了。 这种云游之风慢慢在我们村流行起来,虽然有一定风险,但对我们这些大串联时没有享受到免费游山玩水乐趣的穷知青仍然具有很强的吸引力。有时,听那些“先行者”讲述扒车逃票的亲身经历,就像小说中的历险记,有紧张曲折,坎坷磨难,也有痛快淋漓的宣泄和成功的激动和喜悦,似乎是在用斗智斗勇来彰显对现实的某种叛逆之情。 我们屋的大龙回家探亲去了,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来信,信中说他现在在甘肃酒泉建设兵团,并且在那里见到了我的姐姐,(她表姐和我姐在同一个连队,原来他是“云游”去了)他说如果你也来该有多好呀。 当晚,我有点睡不着了,大龙的话时时在我耳边响起。广袤无垠的戈壁滩,绵延千里的祁连山,还能见到我的姐姐,这一切对我的诱惑是那么大,那么强,我的心似乎已经飞走了,我开始琢磨到甘肃去需要做哪些准备。 转天,我将我的打算告诉同屋的小文和大庆,立刻引起小文的共鸣,大庆则因为刚刚回来,没有马上出去的打算。小文又联系了小王和小张,最后决定一起走,但目的地各不相同。小文和小王去浙江宁波,小文的姐姐在那里插队,而且那是小文从没回去过的老家。小张回天津,我去甘肃看看姐姐并和大龙会合。 我们找队上请假,如实说要出门和回津探亲,队上给我们开了证明。然后找管知青事务的事务长老来宝,开条子领一个月的口粮,再把口粮卖掉,得到十几块钱,这就是我们的全部盘缠了。 忙了几天后,八月五日清晨,我们四人迎着朝阳出发了。从我们村往东,走小路四十里就可以到长治火车站,以前我和小文曾拉着平板车去长治领取托运的零担,所以对路并不生疏。夜里下过雨,有的地方还很泥泞,好在大家有所准备,我穿上一双即将退役的破布鞋,还有人干脆来个好鞋套破鞋,为了轻便谁都没有带雨鞋。四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全然不去考虑此番前去将会遇到什么、面对什么,真个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我们终于看到了铁路,脚下的路开始变宽,虽然我们谁都没有手表,但只要天上有日头,插根小树枝小草杆就能估摸出时辰来,大约中午一点左右,我们踏上了柏油路,离车站只有两三里地了。 我们虔诚地(不如说是恶作剧的)把脚上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鞋子,恭恭敬敬的摆在马路中间,换上城里人穿的鞋,昂首挺胸、豪情满怀的向车站奔去。 长治市没有多大,一条十字街,两路公共车也就没什么了。长治每天上下午各开出一趟车,现在下午那趟开往新乡的客车离开车时间不远了,我们不敢走远,在车站附近买点干粮,就等着上车了。火车来之前,站上的工作人员清场,好在只有一个站台,一会儿就清静了。看来五分钱的站台票是省不了了。 三点多钟,火车来了,我们每人凭一张站台票上了车,为了不被列车员查票时“一网打尽”,我们四人各自分开,各到一个车厢落座。 平生第一次“蹭车”,此时又没有同伴壮胆,刚才路上的豪情一下子无影无踪了。火车终于开了,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青纱帐,像棋盘一样的农田缓缓地向后移动,一颗忐忑的心似乎平稳一些了。 过了高平站之后,令人揪心的时刻终于来了,开始查票了。我眼睁睁的看着“危险”一步步向我靠近,却无计可施。这是最难躲蔽的一种查票方式,列车员先将通往别的车厢的门锁住,然后分两组从前后两端向车厢的中间合拢。由于初次尝试,我们也没有掌握此车查票前的“先兆”。出师不利呀,没有地方可以躲,我只好坐以待毙。 经过列车员的几句盘问后,她让我在原座位上等着,她继续向车厢中间一路查去,只是时不时回头用目光“关照关照”我。 我猜测着下一步她将会对我怎样,补票、罚款、轰下车?补票罚款就说没钱,轰下车呢?下站该是晋城了,今晚不会再有开往新乡的车了,真把我轰下去,我该怎么办呢?他们仨是否能逃过这一劫呢?此时我既希望他们能安全脱险,又不愿他们全都那么顺利,最好给我留下一个做伴的。 总算看到下一步了,一位身着白色警服的乘警从远处走来,列车员将我指认给他,他挥挥手示意我跟他走。 走过两节车厢后,我欣喜地发现小张正站在道边等着,我们装作不认识,跟着乘警来到餐车。 天哪,真的被他们“一网打尽”了,一进餐车门就看到小王和小文已经站在那侯着了。 乘警分别盘问我们为什么不买票,我们的回答很一致,没钱。然后向他诉说村里怎么怎么穷,干了一年活一个子儿也见不到,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坏人,只是没钱回家,我们纷纷拿出队上开的证明给他看。 乘警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他手里攥着四张几乎一样的证明恨恨地说:“你们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出来的!废话少说,掏钱补票另加罚款每人七块六。(是补到新乡的双倍)”看到他没有一点同情心,我们也就真的不和他“废话”了。他一个人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心想时间不会凝固,只要车轮不停的转,耗就耗着吧,多耗一分钟我们就离目的地近一公里。 列车减速了,车厢随着道岔并轨的撞击声摇晃几下,慢慢停了下来。站台上一群群手提肩扛行李的乘客正快步追逐着车门……。 “你们四个跟我来,快点!”乘警在餐车门口大声吼着,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止了对我们的训斥,什么时候又一个人跑到门口去了。他押着我们四个“俘虏”下了车来到一间空办公室,开门让我们进去,厉声说道:“你们就在这老老实实地等着,听见没有?”他扭身就要走,小张喊道:“警察叔叔,我们的证明……”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四张盖着红墨水印儿的纸片,(因为穷,证明只用半张信纸)拍在门旁的桌上,嘴里哼了一声,转身出去将门锁上走了。从窗户里看见他扭头张望了一下就上车去了。 这位警察叔叔虽然表面上对我们挺凶,看来并没有把我们当坏人,要不怎么敢把我们几个人关在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呢?他就不怕我们给他捅漏子? 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站台,站台上旅客已经不多,看样子快开车了。墙上挂着几张图表,还有两面锦旗,三个办公桌。我正打量着,房间的另一扇门开了,一位五十开外的长者走进来,我注意到门外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站长室”。 长者个头不高,偏瘦,着一身路服,戴着路徽。“你们就是无票乘车的那几个天津学生?快,我也不罚你们了,趁车还没走每人拿十三块七补票,补到天津,我就放你们走”。 “您是站长吧?是这么回事,我们几个都是一个村的,我们那儿穷哇……”几个人上前把站长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唱起了老段子。真个是“字字血,声声泪,”千言万语凝成一个字——穷。 说话间只听一声汽笛声响,我们不约而同地向窗外望去,列车徐徐开动了,“唉,今天再也没有车了,这边还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呢”站长见说不动我们,况且今天已经没有车了,口气松动了一点说道:“那边京广线我就不管了,你们把从长治到新乡这段的车票补了,我就放你们走,每人三块八,行不行?”我们依旧不理睬他的让步,只管诉说着我们的难处。时间一分分的过去了,反正车已经走了,看你这个老站长拿我们怎么办,既然他口气松动了,条件降低了,那就再让他降降。 大概老站长从未遇到我们这样赖皮的了,油盐不进。我们也不耍横的,只是在那哭穷,你急我不急。大概老头家里也有下乡的儿女,论年纪他是我们的父辈了,老站长终于又让步了:“今儿也没车了,我不管你们去哪儿,你们每人拿两块钱把你们已经坐过的,从长治到这的车票补了,我就放你们走。”天色已经不早了,我觉得老头的条件已经可以接受了,小张见我要接老头的话茬儿,赶紧给我使眼色,让我别理他,继续和他泡。 我们几个继续和老头对付着:“我们没钱,我们那个村实在是太穷了,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我们这肚子还饿着那……。”“那你们也不能坐车不买票呀。”“那我们要回家怎么办呢?总不能走回天津去吧!”老站长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半了,他有些不耐烦了,他大概知道再继续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几个天津学生不会给他掏一分钱的。他准备退却了,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他接过话茬:“你们村上穷,你们没钱,这些和我说没用,这和我们铁路没关系,这是民政部门管的事”。 “说的是呢,我们没钱买票,得找民政局要救济,该他们管的事不管,让我们给铁路找麻烦,那哪行呀。”“老站长同志,您给我们指点指点,这晋城县民政局在哪儿,怎么走呀?。”老头走到窗前,指着铁路西边一条小道说:顺那条小道一直往南走,见十字路口往东拐再有200米就到了。 “谢谢老站长,我们现在就去找民政局,要不今儿晚上都没地方住了”。“对,对,我们现在就去!”我们几个拉开房门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这就完事啦?我们又自由啦!”小文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了。 鬼才要去民政局。我们从站外绕了不多远,又回到站台上,站上没几个人了,这个站还真不小,有好几道路轨,远处有几挂车皮。 小王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我说:“你看过电影《燎原》吧?那个雷唤觉,后来说是刘少奇……。”“不是刘少奇,现在说法是毛主席去安源的。”小文打断我的话抢白道。 “甭管是谁了,他坐什么去的?”我用手一指那几挂车皮:“货车。我们去打听一下哪挂车快要走了,这条线中间没岔道,只要车头的方向朝南就是往新乡那边去的,只好走多少算多少了”。 这个站有十多条轨道,可能是什么编组站吧,有好几列货车朝向南方。仔细望去,不远处有一列货车就有好几节车皮上坐的有人。 我们走近看出是已装好煤炭的车,于是向车上的人喊着问:这车几点开呀?“几点开不知道,反正听说这挂先走。”坐在煤堆上的人大声应道。 那就上吧,我们找了一节没有人的高帮车皮,顺着铁扶手就登了上去。翻过车帮站在煤堆上,站在里面,车帮齐我们胸前,挺安全。 大约有六点钟了,太阳还挺高,还不知道这煤车什么时间开呢,管他呢,总比在晋城蹲一宿强。我前后看看这挂车大约有二十几节车皮,有七八节车皮上有人,看样子是当地在铁路线跑小买卖的,大概也有出门没赶上车的乘客吧。 回想刚刚结束的那一幕,大伙仍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从出师不利的被“一网打尽”,到软磨硬泡的“重获自由”,尤其对那位老站长,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有的认为因为当时这位站长只一个人,势单力薄;也有人说他是个老实人,嘴又笨说不过我们;我觉得还得加上一条:这老头多少还是有些同情我们的,在他眼里我们还是孩子,而现今我们又是被命运抛进社会底层的倒霉蛋儿,用当地人的话讲,叫“背时鬼”。 当今社会,连写入党章的接班人都会“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的变,咱老百姓谁能保证自己或自己的家庭永远不“背时”呢?也许他或他的亲友中就有很多现在是,或曾经是“背时鬼”呢。 “咣当”,车厢忽然剧烈的前后震动一下,伴着“吱吱嘎嘎”的闸瓦松动的声音,车轮缓缓滑动了,列车终于开了。 “大伙儿注意点车开时尽量不要走动,小心头顶不要让树枝、电线刮着”我提醒大家小心点,因为我们站起时,高过车帮小一米。我们几个在车厢前站成一排,时时注意前边,也许是我多虑了,前边有带顶子的车厢,高过我们,侧面的山崖或树枝、电线、房屋等等离车厢都有很大的距离。 列车开始进入山区,远处已能看到山洞(隧道),列车在山间盘绕着,身边的风变大了,隧道口渐渐变大了……。 眼前忽然一黑,风声变大,温度升高,旋风卷起的煤屑劈头盖脸的迎面打来,我们赶紧转过身低下头紧闭双眼,周身一种闷热的感觉,很快周围一亮,疾风送爽,列车又驶出了山洞。 我们赶紧从包里拿出塑料雨衣罩在头顶撑起一个“帐篷”,雨衣不够就两人用一个。当列车再次钻进山洞时,疯狂的煤屑砸在“小帐篷”上噼噼啪啪的山响,从“帐篷”里面雨衣上的纽扣眼里还能看到前面由小变大的山洞出口……。 这个隧道怎么这么长,周围怎么还没亮起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喊声把我从朦胧中惊醒,小张从站台远处向我们这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喊着:“快上这趟车,已经开了,快!快!”一列开动的货车徐徐从面前驶过,速度还不太快,我一跃而起抓着挎包跳下站台跑上前去,眼前是一种近乎平板的车皮,上面堆满了一块块白石头样的生石灰,车速在加快,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紧追两步抓住铁扶手攀了上去,半猫着腰蹭到车皮中部,把挎包垫在石头上坐下来。 借着路边的灯光前后张望一下,还好四个人都上来了,没有人落下,只是四个人分别在三节车皮上。 从列车时刻表上知道待王离新乡还有三站,不知这挂车能不能把我们一直送到新乡。列车在豫中平原行使着,这种车皮几乎没有车帮,坐在石堆中间,手抓住大块的石头,还算平稳,但比起第一次坐的煤车危险多了。 好在列车在到新乡之前停了一次,我们几人重新爬进一节有车帮的车厢里,这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 天空没有一丝云,繁星闪烁,从北斗星的方位看出列车朝正东方向疾驶。铁路两边的建筑物和灯光告诉我们,列车离一个大城市不远了。 列车这次一直开到了新乡,停在远离客运站台的货场附近。我们几人翻过车帮爬下车来,远处货场的灯亮得耀眼,脚下是十几道铁轨,刚才也没见到什么人,现在都冒了出来,原来一路上我们并不孤独,从这车上下来的足有二三十人。 迈过一道道路轨,朝客运站的方向又拐了几个弯儿,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一扇大铁门紧锁着,旁边一扇小铁门敞开着,小铁门紧贴着一间传达室,灯光把门前照得如同白昼。小铁门的道中间,地上铺着凉席上面躺着一个人,看样子是值夜班的。 我们放慢脚步,轻轻走近观察地上躺着的这位“河南老哥”,这位老哥身着背心短裤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右手还握着一把蒲扇,把进出小门的通道基本堵死了,我们蹑手蹑脚的再走近一点,听到一阵阵鼾声,地上这位睡得还挺实,我们几人悄悄地紧贴着墙边,踩着凉席边外留下的仅有巴掌宽的路,轻轻地迈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全过来了,我们成功了。 出了小门,回头看看那位老哥纹丝没动,传达室的墙上的挂表显示,现在已经是夜里11点了。我们已经感到有点疲惫了,没心思再逗逗那位老哥了,就让他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们来到车站广场,广场上人不多,走进候车大厅查看了一下列车时刻,我们四人分三路天亮前都可以走。我们议论着这次冒险旅程第一天的经历,给我们很多启示,更增加了我们的信心。该分手了,我们四人互道珍重,互祝平安顺利,握手言别。
二 分手后,我乘坐北京到乌鲁木齐的69次列车是第一个离开新乡的,我买了一张仅仅一站到詹店的快车票,很快就上了车。快车一般夜里不查票,很快列车过了郑州、洛阳…… 天渐渐亮了,列车欢快的行驶在陇海线上,我的心情却开始紧张起来,估计上午得有一次查票,前面的一切都得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了。 大约十点多钟,列车员在广播里开始朗诵:“最高指示,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根据我在村里从“先行者”那里得到的传授,这是要查票的先兆。我站起身来朝厕所走去,要赶在列车员锁门之前躲进去。还好,厕所里没人,我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注意,转身走进厕所,按照当初学到的办法,把门敞开着,身体躲进门后狭窄的三角形空间里。 列车员查票前锁门时一般不进来察看,只把门使劲往里一推,门碰到墙后拉回来锁上,躲在门后的人只要缩紧身体,贴在门边的墙上就可不被发现。然后掌握好时间,在查票结束后列车员开门前出来就行了。这些步骤我记得很熟,但却是第一次实践。 谁知时运不佳,偏在这时走进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他反手关门时发现了我,我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作声,方便完就走。没想到他怎么也不明白,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我,对视了几秒钟后,我只得出来了。只见列车员正向厕所走来。 列车员捶了几下门,等那人出来后随即把门锁上了。完了,真是功亏一篑呀,我赶紧离开厕所,离开列车员,回到座位上,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考虑还有没有别的应对办法。 我站起身来向车厢另一头走去,这边没有厕所,通往另一车厢的门也已锁住,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灾难终于降临了,两个列车员从车厢一头齐头并进开始查票,查到我时,我识相的拿起挎包站起来,准备跟她们走。一位列车员摆摆手道:你先坐那儿。两人继续朝我身后查过去。 几分钟后,全车厢即将查完时,我迎面来了列车长和乘警,后边跟着两个“俘虏”,这回该我起身充当第三个“俘虏”了。身后的列车员用手指指我,不等她开口,我已自觉地站起来,朝那个第三的位置走过去。真佩服他们整个过程配合得如此默契,当然我的表现使他们的杰作更加完美,天衣无缝。 “审讯室”依旧设在餐车,看我刚才的表现那么“绅士”,用不着靠警服来吓唬我了。于是由列车长对我“开审”,乘警去对付那两位了。 有了昨天的经历,我似乎没那么紧张了。 列车长先问我:“你是哪儿人,干什么的?”“我是天津知青,在山西插队的。”接着又问我:“你为什么乘车不买票?”“我没钱”。 他又问:“你从哪儿上的车?”“新乡”。“怎么证明你说的是实话?”我拿出那张车票。 他问:“你准备去那儿?”“西安”。“你是天津知青到西安干什么去?”“走亲戚,看我表姐”。 他说:“这趟车下午就到西安了,看在你是知青的份上,看在你一直比较配合的份上,我不罚你了,也不算什么‘詹店’了,你把从郑州到西安的车票补了,我就放你走。”我还是老话,“我没有钱,我们那连饭都吃不饱,哪儿来的钱。”列车长阴下脸:“那我就只好把你从车上轰下去了。”“那是你的权利。”他不再搭理我了。 我当时想,轰下去更好,反正这趟车也坐不成了。 不知过了多久,喇叭里开始报站了:列车前方到达孟塬车站,有在孟塬下车的旅客,请做好下车准备,等列车停稳后……。 一位乘警过来对我说:“下车吧”。他先下去然后盯着我下车,对着餐车的站台很清静,我看到还有一位戴红袖章的警察在等着。原来是接我的,我成了“要犯”了?享受如此规格的礼仪?我注意到餐车上没有再下来人,那两个“俘虏”呢?八成是补票了。 车上的乘警对站上的警察说了句什么,转身就上车了。 孟塬车站不大,只有一个站台,好像地势很狭窄,我正在满处找出站口呢,只听那位红袖章警察朝说道:“别看了,跟我走。”我跟在他身后登上一个青砖砌成的台阶,往上一看,呦,这台阶好高呀,足有四层楼那么高。上了最后一阶台阶拐了一个弯儿,才看见出站口。 出了站才看出车站大体的轮廓,站外有一片不算太大的平地,铁路修在黄土坡下边,上车的旅客要从候车室出来顺着这个台阶下去要走很大的一个坡。 那位警察在前边走着,我看见红袖章上印着“执勤”两个字,穿过一条小路又拐了两个弯儿,来到一处院落前,大门旁挂着两个牌子:“陕西省渭南地区孟塬收容遣送站,渭南地区公安分局孟塬拘留所”。大门旁有一个小门开着,进去就是警卫室。 警卫室不大,约有十平米,里面两个人正斜靠在一张单人床上玩儿扑克,两杆烟枪把个小屋熏得乌烟瘴气。红袖章警察将我带进警卫室,和他们寒暄两句,又在一个本子上写点什么,(估计是办登记手续)随后就走了。 其中一杆烟枪站起身来,打量了我一眼,拿起电话向里面什么人通报了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跑堂的“R狗子”进来说到:“秦所让我把人带去。”烟枪朝我一挥手:“去,你跟他去。”“R狗子”颠颠的在前面引路,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前,“R狗子”脚上的一只鞋似乎不跟脚,弯起一条腿来个“金鸡独立”,弯下腰用手使劲提了一下鞋,然后喊道:“秦所,秦所”。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进来吧。 我推开门走进来,这是一间大办公室,足有二十五平米,有两扇门,一张大办公桌,桌上有两部电话,背后墙上一幅孟塬地图,上边有只挂钟,办公桌前面摆着几把椅子,墙角还有一个脸盆架和一个衣架。看这间办公室的陈设,主人是个头头,大概就是“R狗子”嘴里喊的秦所,姓秦的所长吧。 收容遣送站,拘留所,两进一出,功能齐全。那么我的进来算收容呢还是拘留呢?收容应是站长接呀,这是所长接,那不成了拘留了吗…… “秦所”坐在一把特制的类似太师椅样带扶手的椅子上,他,五十岁上下,个子不高,比较胖,着白色警服,面部保养得比较好,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皱纹。 他甩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站到那边去。”然后就问,姓名,年龄,哪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说我到西安去,他说:“你到西安干什么?”我说:“看我姨妈,看我表姐,姨妈在我小时候带过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孝子嘛。”他似乎不信,问到:“你表姐在西安什么单位?”我说:“空字XXX部队。”他似乎还不信又问:“干什么?”我说:“那是所军事院校,她在那当教员。”他站起身来,口气有点缓和:“以前那段我就不追究了,你拿出四块钱补一张到西安的车票,你就可以走了。”四块钱,这代价可不大,我本想接受这个条件,可一想,钱都藏在不方便拿的地方了,我怎么当他的面拿呢? “我没钱”。我试探的应到,话说得有点没底气。 他故作威严的走过来,“你把挎包打开,把东西拿出来。”我把小挎包打开,里匙链,上面有一把小水果刀,两把钥匙。 他又让我掏衬衣口袋,里面有一张村里开的证明和一块两毛钱。 他还不相信,厉声道:“把衣服脱下来。”我把衬衣脱下来,把里边的背心往上一撩。 他说:“把裤子解开。”我把长裤解开。 “往下脱”。我把长裤脱到膝盖处,里面只有一条游泳的三角裤衩了。我有些担心了,在游泳裤的双裆夹层里就藏有钱。 他还不甘心,又让我把鞋脱下来,他拿起那双半新的黑条绒布鞋,磕打一下扔在地上。 脱成这个样子我倒没有感到难为情,游泳池里不都这样嘛,反正屋里没有其他人,我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说到:“行啦,你穿上吧。”他说:“你没有钱,那就别走啦”。随手拉开另一扇门,把我往里一推,反手就把门关上了。我转过身推了一下,推不动,门已被他锁上了。 我转身下了台阶往里走了几步,这是一个大院子,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三面都是天然的黄土墙,另一面是青砖盖的一排平房,好像是人为的从一座黄土山掏出来两个篮球场大的平地。三面土墙上插有酸枣棵子代替铁丝网,每面土墙前都盖有一间大瓦房,我走到一间门前往里看,屋里只有一尺高砖垒的大通铺,足足可以睡上四五十人,通铺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人,年老年少的都有,大都光着脊梁,这是一间男囚室。 远远看去,另两间有一间是女囚室,他(她)们都是被收容的所谓盲流。 一个伙夫模样的人挑着两桶开水,停在距离三间瓦房几乎相等的地方,三间房里都有人跑出来打水,有拿搪瓷缸子的,也有拿大海碗的,甚至有拿残缺的没耳没把的陶罐儿的。 八月的陕南气候炎热而干燥,看着这些准监狱囚徒们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我开始感到有些恐惧。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每天吃什么,吃几顿饭,有没有强制劳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的人们已失去了自由。 再者,这里关的虽然大都是生活在底层的老百姓,但谁能保证里面没坏人呢?在这里关上几天,还不知会遇到什么事呢。 我后悔极了,刚才我已经明显的感到那位所长对我的善意,条件也不算苛刻,仅仅因为钱不好拿,我就放弃了那个机会。 不行,我不能让他把我关在这。我拿定主意马上就返回去。我找到刚才那间办公室,从窗户里看到他仍在,就敲起窗户来。他打开一扇窗户,凶巴巴的问我,“你要干什么!”“我不呆在这儿,我要走”。 “你没有钱买票,我怎么能放你呐?”“我,我还有几块钱。”他打开门让我进来,问到:“你的钱在哪儿呢?”我从挎包里拿出旧军装上衣,他一把抓过去,问到:“钱在这里?”我点点头。他有点不信,刚才他是检查过这件衣服的。他抖了抖衣服又问:“在哪儿呢?”“在衣服领子里。”我有点怕惹急了他。 他用两手把衣领撑开,朝窗口照着看看还没有,又用手指捋着衣领摸厚薄,仍然没有发现什么。 他瞪起眼,我从他手里拿过衣服,掏出水果刀割断风纪扣那手缝的几道线,领子边上出现一条一寸宽的口子,我用水果刀轻轻插进去一挑,用手抽出一张叠成一寸宽的五元钞票。因为是旧钞票,而且放进去以后又反复揉搓过,所以从外观上根本发现不了,用手摸也很难摸出来。 看着我像变魔术般抽出五元钱,他的脸面有点儿挂不住了。他大声喊起来:“好哇,你是老油条啦。”“你绝不是第一次,你是老手啦……。”我不吭气儿,他爱说什么说什么,由他发火去。他一个多年的老警察今天输在我这个毛头小伙儿手里,心里有火也是正常的。 反正他说过只要够四块钱就放我走的,但我又有点担心,他不会变卦吧。 看我一句话也不回,他的火气小点了。他拉开房门喊了一句“让小伟过来。”不一会儿,刚才领我来的那个“R狗子”推门进来了。 秦所回到他的“太师椅”上,摆出一付旧时衙门里老爷断案的架势,吩咐小伟:“你拿上那五块钱,带他到车站买一张到西安的车票,剩下钱还给他,明白了吗?”他回头看了看墙上的表说:“现在快两点了,下午三点多有趟去西安的车,就买那趟。”然后转向我:“我说话算数,你拿上你的东西可以跟他走了。”这个叫小伟的“R狗子”一看就不是警察,看他全须全尾的,也不像个残疾人,只是有点“二虎”。 见我在打量他,“R狗子”说话了:“别愣着了,跟我走吧。”我按捺住将重获自由的喜悦,拿起我的东西,回头说了一句“谢谢所长。”跟着“R狗子”走出去。 走出院子来到街上,我拿出烟来讨好这个“R狗子”。我说:“小伟,抽支烟吧,不着急,离开车还早着哪。”他看了我一眼,狐疑了一下,接过烟卷,我忙给他点上火。我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一口。我说:“小伟师傅,按说哪,我不该给您添麻烦,您也是给人家当差。”他说:“走吧。”我跟上几步接着说道:“不过,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跟您开这个口。我是个插队的知青,我们山西那个村子穷极了,干上一年的活儿也见不着个钱……”我见他在听着,接着说:“我身上就这六块两毛钱了,麻烦您给我省几块钱,要不然我就没钱吃饭了。”他问我:“那怎么省?”我说:“您别给我买到西安的票,您给我买一站地的,买张到渭南的就行。”我见他还有点犹豫,忙说:“反正我一会儿就走了,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说着话很快就到车站了,我赶快又拿出一只烟递给他:“帮帮忙吧,小伟师傅。”还行,他一点都不“二虎”,全明白。他走到售票口让人家给拿了一张到渭南的火车票。他把车票和找回的钱递给我,我一看只花了一块九毛钱,连声谢谢,他摆了下手,扭头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这“R狗子”还够仗义。 我看了看墙上的列车时刻和票价,其实也就省了一块七毛钱。省钱多少不论,我心理上觉得这是又赢了一步棋。 想到这,我又有了主意:何不再省下这两块钱?对,把票退了,一会儿买张站台票上车。我随即把票退了,损失了两毛钱,但感觉又赢了一步,我仿佛在和无情的现实博弈着。 从被查无票、被轰下车、被送到收容遣送站,到现在又重获自由,仅仅损失两毛钱,这个结局太棒了,这是不小的胜利呀! 离开车的时间还早,我漫无目的的在这小镇上溜达,这里是三省交界处,人们说话的口音让你听不出是哪里人。这里是去华山最近的地方,也是同蒲铁路和陇海铁路相接的地方。 小镇既不平坦又不热闹,我找了一家卖吃食的吃了点儿东西,估计快到时间了,我开始往车站走。 忽然我发现裤子口袋里的钥匙链没了,我非常喜欢的一把小水果刀就在上边,那是下乡前在北京王府井买的。我翻了翻挎包里的上衣口袋,想起在遣送站的时候还有,那就一定是落在那了。车已经快来了,怎么办。我实在舍不得那把小刀,决定去遣送站找钥匙,万一误了点就坐晚上九点钟的车。 凭着记忆很快就回到了遣送站,向守门的说明情况后,来到“秦所”的办公室,我敲敲门只听里面说了声“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只见“秦所”一人低着头在写什么。他抬起头,一见是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一眼就看见那把小刀和钥匙链就在所长的办公桌上,我说:“我把钥匙链落这了。”他“奥”了一声,随手把钥匙链扔给我。我转身正要走,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你怎么没走?”我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火车的开车时间。 我说:“我坐晚上九点的车走,那是趟快车。”他又问道:“你的车票呢?”“我还没买。”他一听就火了:“我看你是不想走了。”说着就拿起电话,我连忙向他解释。我说:“所长,您别着急,别误会,我真没那个意思。”哪个“意思”,是“不想走了”的意思,还是继续无票乘车的意思,我自己都没搞清楚。 我急得连连说:“您别急,我这就买票去,这就去。”我想,这回我决不能再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了。 “你别动。”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只说了一句:“让小谢过来。”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位身着白警服的女警察,三十多岁的样子。 所长指指我,对她说:“你带他去车站买一张晚上九点的去西安的火车票。”他又警告我:“我若再见到你,可就不会放你走了,听到没有?”我连连点头,跟着这位警察大姐出去了。 路上,我又“故伎重演”,谁知这位大姐“油盐不进”,我心想,等你一走我还把票退了,不就再损失两毛钱吗。这时,我耳边不停地响着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句台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车站到了,这位大姐公事公办的拿我的钱买了一张孟塬到西安的车票,花了三块六毛钱,她把票和零钱交给我,这才对我说了唯一的一句话:“拿好了。”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拿过车票一看,背面竟然用圆珠笔写着四个字:此票不退。这位大姐果然“棋高一筹”,我又输了一着。 我在站外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来,把玩着小刀,想着对策。有了:票退不了,就卖。 时间过的真慢,快到八点钟的时候,站上开始上人了,三三两两的旅客慢慢挤满了候车室,我在售票处门前开始寻找要买票的旅客,一会儿有三位旅客直接朝售票处走来,我迎上前去问道:“你们是准备买票去西安吗?”对方说是。 我说:“我因故临时决定今天不去西安了,改成明天去,我这里有张票需要卖出去,你们是不是可以买下,便宜点也成。”一位旅客说:“我们是三个人。”我说:“你再买票时少买一张不就行了,反正过路车都没有座位的,我可以少要你们五毛钱。”说着话他已经站到买票的队伍里。他接过票,拿给售票窗口里的售票员看并询问:“这是今天六点钟去西安的车票吗?” 售票员看了一眼答道:“是。”并已经将车票向外递。就在这时,售票员看见了票上的字,厉声问道:“哎,你这票哪来的?”此刻我在售票窗口旁边贴着墙站着,一见情况不妙,急切的让那旅客快把车票拿出来,小心别让售票员没收了去。 那位旅客把票一把抢过来,我赶快把票拿了回来,整个过程两三秒钟。好险呀!万幸,票还保住了。看样子这票卖不出去了,我只好自己用了。 那位警察大姐到底还是赢了。 在孟塬呆了整整九个小时,这九小时对我来说真可谓“刻骨铭心”,今生难忘。
三 又一次坐上西去的列车,也只有三四个小时可以坦然一点,放松放松。列车在渭南就有人下车,我很快找到了座位。 快凌晨一点,列车过了西安,也许这趟车在到孟塬前查过票,也许是因为快车一般夜里不查票,到天亮时还没有动静。 这一夜,有时困了打个盹,没有也不能安安稳稳的睡觉。我坐在三人长椅的靠窗处,小桌对面也是一位年轻人。烟卷搭桥,我俩很快就聊的很投机,这小伙子是西安车站的列检,家住宝鸡,出差到天水去。我也告诉他我是天津知青,在山西插队,这次是去甘肃看姐姐。我如此坦诚,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必要时好请他帮忙。 过了宝鸡,快到八点钟时,那段熟悉的“最高指示”又从列车广播里传了出来,我准备去打水。临走我悄悄告诉那位小伙:“我没票,一会儿查完这里,请将你的通勤票放到我挂在衣帽钩上的旧军装上衣口袋里,等到查完这里我再回来,如果路上被查,我就领她来看票,好在通勤票上没有照片,请你帮我这个忙,你看怎么样?”他点点头:“行,没问题。”查票开始了,两名列车员从我座位身后向前查。我站起身来,手里拿着搪瓷杯子朝前面开水锅炉走去。走到车厢尽头列车员室门前,一位列车员挡住我:“你的票呐?”我应道:“在座位上,我去打开水。”她让开道,放我过去。 通往相邻车厢的门已经锁住,我知道开水锅炉就在本车厢,我打了满满一杯开水,站在车厢连接处,一边看着查票的进度,一边慢慢喝水,由于我的座位在车厢中间,感到等了很长时间。一杯开水,我一边吹着一边喝,水喝完了,查票还没有查过我的座位。我又打了一杯水继续,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看到她们查过了我的座位,我将杯子加满水。 我端着一杯开水,正面迎着两位查票员走去。走到她们跟前,她俩似乎没看见或装作没看见,我也不吭声,就站在路当中耐心等待着。 忽然,她俩分别往一侧查票,俩人都离开了中间通道,我轻手轻脚的从中间走了过去。 回到座位上,列检工悄悄告诉我:“对面的那位老头把你告了,说你没票。”所以我也没敢再往你衣兜里放车票。”我一听,非常生气,可我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出卖了我。 我悄悄把两个老头看来看去,也看不出破绽。列检工说:“要不你先躲躲。”我说,如果被他们盯住了,我跑到哪里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就这样,我忐忑不安的度过两个小时。 列车到天水了,年轻的列检工收拾行装,准备下车了。我送他下车,在站台上我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刚才的要求有点过分,对不起了。我能理解你,你最初的回答已经给我帮上了忙,谢谢你。”送走了列检工回到车上,我已经放松多了。根据我的判断,根本不存在谁出卖我的问题,是列检工胆小不敢为我冒险,这我完全能理解。我凭什么要求人家为一个萍水相逢、认识还不到一天的人冒这个险呢,一旦败露,麻烦就大了。也许会害他一辈子。 刚查过票不久,又有一段可以放松的好时光了。 列车欢快的疾驶在陇海线上,下一个大站是定西。不知过了多少时,我已昏昏欲睡,列车晃动了一下,我瞥了一眼,外面的树木向后移动,越来越慢,原来是到定西了。 听说定西是全国闻名的穷地方,甘肃的“三西”之一。于是我从窗户探出身子向外张望,想看看这车站是个什么样子,结果只看见一堵高大的、天然的黄土墙,和孟塬收容站那个墙一样。我心想,那位警察大姐不会想到,她代买的那张三块六毛钱的车票,我已经坐了整整一天的车了。 我翻开列车时刻表,再一个大站就是兰州了,到兰州的时间不错,本应是晚上七点多钟,由于晚点,恐怕要到晚上八九点了。我决定在兰州停几天,这西部省会城市,恐怕将来难得再来。 晚上九点左右到了兰州,天刚刚黑下来。下车后我迅速离开车站站台,沿着铁轨向东走去,转来转去,终于在密集的职工宿舍中找到了出口。 虽是第一次到兰州,但对其也略知一二:兰州地处黄河上游,南北群山环抱,东西黄河穿城而过,又称金城,是西北重镇。 我有一位远房大表哥在兰州大学教书,我先找地方吃了点饭,然后边打听边找很快就找到他家。我敲敲门,大表哥开门见是我,惊讶得很,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到兰州来。大表哥有个七岁的儿子,爷俩都正放暑假,大嫂子值班没回来。他最小的弟弟和我是同班同学,大表哥连声说:“要是我弟弟像你那么能干,能来我这多好呀。”大表哥是在兰州读的大学,考的研究生,拿到学位后就留在学校,边教书边搞课题。他是学化学的,过去兰州大学的化学在全国都是出名的。“大革命”来了,一切都翻天覆地了,前几年他没课可教,现在总算有课教了。他把兰大戏称为“军政大学”,因为学生全都来自军地干部家庭,很多人不好好念书,比吃比穿,比老子官大官小。”老师们只管讲课,决不去、也不敢去管束教育这些权贵子弟,他们才是学校的主人,这就是“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孔夫子不是提倡“有教无类”吗?他们就批判孔夫子,他们就是要LD受教育权。 你敢不服气他们走后门上大学吗?那可是LRJ带的头,他不是说过吗,“我就往北大送过几个……。”你说走后门不对,是以权谋私,是不正之风,可ZG指示有:“前门进的有坏人,后门进的有好人……。”所以前门就没有人进来了。 世道尽管龌龊,人间还是到处有真善美。星期天大嫂歇班了,给我做玫瑰甜饼吃,咬一口香甜四溢,沁人心脾。原来,校园里道边种着好多玫瑰花,玫瑰开花的季节,学校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去采玫瑰花。兰州的玫瑰长得特别好,花期长而且花朵大花瓣又多,采那些刚开的花,回家洗一洗,把花瓣择开,在没有阳光的窗台上晾干,然后放进一个敞口瓶子或罐子里捣碎,用糖腌起来,随时可以用来做馅烙饼。 我兴致勃勃的到处走,到处看,逛五泉山公园,白塔山公园,东方红广场,黄河大铁桥,兰州是唯一有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 五泉山公园位于城南皋兰山北麓,因有惠、甘露、掬月、摸子、蒙五眼泉水而得名,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登上半山腰,俯瞰兰州城,兰州就像建在一个大木盆的底上,黄河在阳光反射下犹如一条银丝带镶嵌在盆底,铁路弯弯曲曲贴着山根绕来绕去才绕出盆地。 有一天大表哥正在厨房炒菜,我发现他也用天津出的固体酱油,而不是瓶装酱油。我们插队在农村,村里没有酱油卖,于是从天津带固体酱油,因为存放时间长而且方便携带。可这里是省会大城市,不会没有酱油卖吧? 我问大表哥:“难道兰州没有酱油卖?为什么你不嫌费事从天津带固体酱油来?”大表哥说:“西北总搞核试验,酱油的生产又有露天晒的环节,我担心有污染,所以多年来我不吃这里的酱油。”我打趣道:“到底是教化学的呀,那粮食、蔬菜怎么办呢?”他说:“粮食在长成之前是在田里,但是不论米或面都有加工的过程,去麸去糠后的粮食是不存放在露天的,至于蔬菜,我们多泡多洗几遍,总之在这方面我是很小心的。”大表哥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他的小心,也许不无道理。 一晃,在兰州住了五天了,我决定走了,否则怕在酒泉见不到大龙了。大表哥极力挽留,他说:“你难得来我这里,天津的亲戚们还没人来过呢,我又在放假,你就多住几天吧。”我婉言谢绝他的好意,我真担心在这住长了,舒服惯了,还有胆量再去云游四方吗?还能过插队的苦日子吗? 我告诉大表哥还有一个同学在酒泉等我呢,他要给我钱买票,我说:“我身上有钱,买到酒泉的票足够了。”大表哥要送我上车,我坚决不让。我说晚上十点的车,你若送我可就回不来了,没公交车了。最终总算说服了他。 说走就走,当晚我带着大表哥给我买的面包什么的,直奔火车站去了。 今晚有西安到乌鲁木齐的X次和上海到乌鲁木齐的54次,我买了一张站台票准备坐X次快车。十点半左右,X次来了,乘客蜂拥而上挤到车门口,列车员打开车门后人都不下站台,守在门旁查验车票,没有车票一律不许上车。 我忙脱下外衣把挎包撑大撑满,然后举着塞满衣服和食品的小挎包和站台票喊着:“我是送人的!”挤上前去,三节台阶已登上两节,最终还是被列车员轰了下来。她也喊着:“站台票不准上车!”我赶紧换一个车门仍然败下阵来,当我跑到第三个车门口时,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几秒钟后列车开动了……“唉,真倒霉,怎么这么不顺呢!”看着列车慢慢离去,渐渐消失,那一刻我沮丧极了,上不去车怎么办呢?很快,我就又有了信心。下面不是还有一趟54次吗,我会上去车的,我一定会成功的!这时我对老人家的一句名言突然的感到无比亲切:“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已是深夜了,站台上还有不少人。我也不出站继续等着,等着下一场的激动人心的“战斗”,那种心情好像临战的战士,既充满渴望,又有些紧张。 54次该到了,站台上堆着一些建筑用的石子,我不时登到顶部向远处张望,喇叭里在通知列车晚点的消息。“不顺的因素越多,也许越是预示着成功?”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紧张的时刻终于到了,54次自觉理亏似的急匆匆的停在站台上。晚点的车有时为了赶点会缩短停车时间的,我飞快的跑到一个车门前,车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和刚才X次一样列车员死死把住门口,验票放人。我挤上前去,连称自己是送人的,列车员问道:你送的人呢?我说:“刚上去。”她摸了一下我手里举的挎包冷冰冰的说:“从窗户递。”还是把我轰了下来。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我在站台上迅速后退了几步,这样可以看到大部分的车箱,我要尽快寻找薄弱点、寻找机会。 就在这时,我看到餐车的大门打开了,两个身穿白工作服的炊事人员抬着一个大白桶下了车,去铁轨间的水龙头接水(或是刷桶)。机会来了,我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到餐车门前,一个箭步跃上了车,(这种大门在车厢中部没有阶梯)然后迅速转到客车车厢。我深深的舒了一口气,总算上来了,此刻那种心情真是无以言表。 车动了,看着窗外黑黢黢的车站,不禁有些感慨:再见了,大表哥;再见了,美味的玫瑰甜饼;再见了,兰州。 列车超员了,座位很难找,我挤在一个洗脸池子旁。在兰州的五天使我得到休息和补养,所以感觉精力还很充沛。 火车开始过乌鞘岭了,感到气温有点下降,车速也放慢了。以前听姐姐说过乌鞘岭,它是祁连山脉的东南端,是河西走廊的门户,年均气温在零下两度多,当地县志对乌鞘岭有“盛夏飞雪,寒气砭骨”的记述。 过了乌鞘岭车速明显加快了,天也渐渐亮了,前面是西北又一重镇武威,丝绸之路上的六朝古都。汉武帝派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击败匈奴,为彰其武功军威而得名。 过了武威,天也渐渐亮了,总算有了座位,窗外越发变得荒凉起来,戈壁滩、沙漠开始成为唯一的景色,有时一片戈壁滩够火车走上几个小时,据说有人几天几夜长时间坐车,长时间看着同样的单调的毫无生气的景色,最终导致精神崩溃跳车自杀。 将近十点钟时,列车广播里又播出了最高指示,马上就要查票了,我想再试一次厕所躲查票,万一不成功就说是从武威上来的准备到张掖去。想到这,我站起身朝厕所走去,不巧,里面有人。我向相邻车厢看看,正好也是厕所,我走过去打开连接处的门,由于我动身早,此门还未被锁死。从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我那节车厢的列车员正往这边走来。 这个厕所没人用,我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注意,转身走进厕所,把厕所的门敞开,人躲进门后三角形空间里。 这次可能是时间掌握得比较好,没过两分钟,只听有人拉住门把喊了一声“没人吧?”然后门被她使劲往里一推,门碰到墙后又迅速拉回来,“啪”的一声门被锁上了,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第一步成功了,下面就看我怎么把握好出来的时间了。我看着窗外茫茫的戈壁滩心想这次一定要成功,再有两大站我就到酒泉了。我沉住气,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在厕所里列车本身的的噪音太大,什么也听不见。我默默地估计着时间,估计她什么时候查完票。忽然门把被人来回的扭动,我赶紧站到门后,又没动静了,我估计是有旅客要用厕所,但打不开。 过了片刻,门把又响动起来,又停了。时间差不多了,如果是同一个人来扭门把,说明他认为查完票了,厕所该开门了。如果是两个人先后来的,估计外面来回走动的乘客已经较多,也说明查票已结束或将很快结束,他们极有可能去找列车员来开门。 我迅速打开门转身出来把门又拉上,门口一位旅客看到我有些惊讶,他想不到还会有人在里面,一眨眼功夫他闪了进去。 车厢里仍有人没座位站着,列车员正朝厕所走来,我立刻离开这节车厢回到我的座位,座位已被一位旅客占了。我对他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座位,我刚才去卧铺车厢看朋友去了。”他不情愿的站起来,我问他到哪儿下,他说到头儿下。我说还得六个小时我才下车,你还是抓紧时间到别处再找找座位吧。 听车上的上海知青讲,过了张掖有一条铁路支线,通往一个导弹基地,来探亲的家属只能在外面住下,里面的职工或军官到外面来见面,建有专门的招待所安排他们。 窗外仍是无边的戈壁滩,间或有沙漠出现,远处不时还有一段段长城的残迹,这里的长城城墙是全是土的,可能就是用“干打垒”的方法一层层夯出来的。 尽管不是砖砌的,但千百年来仍能留下一人多高的一段段残垣断壁,也能对当年高超的建筑技术略见一斑。 车上的行李架塞得满满的,旅客中有不少上海知青,大都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从他们的口音和言谈中很容易听出来。 有人说了一句,“看,祁连山。”祁连山脉位于青海东北部与甘肃西部边界,由好几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组成,西与阿尔金山脉相接,东与秦岭、六盘山相连。长近1000公里,最宽处达300公里,山峰多在海拔四五千米,四千米以上的山峰终年积雪,山间谷地也在海拔三千至三千五百米之间。 哇,真壮观!这就是那绵延千里的祁连山,像一幅巨大的屏风横亘在青甘边界上,坐在车里可以看到很多山峰上有白皑皑的雪。 前面就快到张掖了,张掖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听说有西夏时期的大佛寺,里面的卧佛是全国室内卧佛最大的。 这时看到的戈壁滩已经不是无边无际的了,不时有戈壁上的绿洲,一小片一小片的,远处也有一片片的沙漠,但多少看上去有了一点生气。兰新公路时隐时现,伴随着我们这兰新铁路上的列车一路向西奔去。 张掖站很小,上下车的人也不多,但能看出有知青在这里,大概也是兵团的。时间已过中午,再有两小站就到酒泉了,到酒泉是下午四点多钟,该考虑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出站的事了。一路上除了兰州有几个站台外,就没见到有两个以上站台的车站,包括武威。估计酒泉站也不大,但是个什么样的站还不得而知,反正站越小,越难混出去。 火车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停过一个小站后继续向西开去,离我的目的地酒泉越来越近了,这是最后一关了,我一定要闯过去。我又查看了一下时刻表,到酒泉是几点几分,停多少分钟,现在晚点不晚点,它离前一站张掖有多少公里。这些也许到时用得着。 列车开始减速了,前面就是酒泉站,我站起身来贴近窗户,观察一下车站的情况。列车进站了,这也是一个只有一个站台的小站,站台和列车差不多长短,站台外是个很大的同样长的坡,有一米多高的木板栅栏把站台与坡相隔,出站口处有台阶下坡,旅客走台阶下去出站。几丈宽的台阶两边都有木板栅栏。 整个出站的道路都用木板栅栏圈好了,严密的无懈可击。 列车停稳后,旅客纷纷下车,我也随人流下来,下的人还真不少,大约有一百来人。人群自觉地沿着站台向出站口挪动,我也夹在其间。 怎么办?到了出站口我可就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了。我蹲下来装作系鞋带,低下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个站上的工作人员和一个警察跟在出站队伍的最后监督着。往前看,出站口处站台上也有工作人员把守着,被驱赶的队伍只有出站一条路可走。 酒泉只停六分钟,我估计离开车至少还有一两分钟,往后看看没人注意,果断地跳下站台,从车厢底下猫着腰迅速钻了过去。过去后疾步向里面货场走去,回头一看,车厢里有好几位旅客从窗户里向我这张望,但我看不见站台,站台上的人同样也看不见我,火车的车厢挡住了之间的视线,掩护了我。我急忙跨过几道铁轨向一个个木材垛走去。 我躲进木材垛后,听到一声汽笛声,火车开动了。我继续向货场后面走,发现有一圈很大的围墙把我围在里面,我看看远处的铁道,我已经离开车站站房很远了,于是选择一处围墙的砖垛处,爬了上去,翻过小围墙,彻底绕出了车站。 转了很大一个圈子后,我回到车站的站前小广场,打听去XH地的公交车,得到的答复是,只有每天早上有一班车去那里,现在早已没有车了。再一打听,XH地离酒泉还有四十公里呢!问清楚明早卖票和乘车的时间、地点后,我朝城里走去。 历尽“艰险”,我终于到了酒泉,我徜徉在酒泉的大街上。
四 酒泉位于河西走廊西端的阿尔金山、祁连山与马鬃山(北山)之间,西汉中期设置酒泉郡,酒泉以“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 酒泉市地处西北边隆要塞,是著名的河西四郡之一,军事交通重镇,河西保障之襟喉。 酒泉虽历史悠久,但规模并不大,仅有十字交叉两条街。中心有一座鼓楼,大门上张贴着海报,正在举办“批林批孔的美术作品展”,但要单位组织观看,不接待个人。 酒泉夜光杯是一种用玉琢成的名贵饮酒器皿。当你把美酒置于杯中,放在月光下,杯中就会闪闪发亮,夜光杯由此而得名。制作夜光杯的玉料就是采自距酒泉城百余公里的祁连山中。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唐朝王翰这首《凉州词》,描绘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更衬出“醉卧沙场”、征人不归的悲壮。 早就听说这里的夜光杯很有名,但走了好几个商店(一共也就有三四个商店,包括供销社),连个样品也没见到。 这逛逛,那看看,不觉已经是黄昏了,我找了一处简陋的饭馆,花了一块钱解决了肚子问题。 天快黑了,今天走不了了,我开始沿街寻找招待所和旅馆,在东大街我找到“农建SY师招待所”,拿出我的“证明”给人家看,人家根本不接待,说什么要县团级以上的证明才能接待入住。服务员是位女“战士”,听口音象是西安那边的,好说歹说就是不行,还摆出一付盛气临人的样子。我心想,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不也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比起我来充其量是离主子近点的奴隶罢了。 天黑了,人生地不熟的我,把酒泉的这两条大街遛了个遍,再也没有找到旅馆和招待所。我想到长途汽车站去混一宿,可走到那里一看,候车大厅被锁起来,大厅门前有十几平米的敞亭,亭子下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都是没钱或没办法住旅馆的人挤在这过夜,这里至少不怕下雨。 九点钟一过,大街上仅有的几盏路灯也熄灭了,我继续在黑暗中走着,全凭路边房内窗户里漏出的点点斑斑的灯光引路。不知来回得走了几趟,双腿已经发沉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我仍徘徊在酒泉黑暗的大街上。 路边已经没有多少发亮的窗户了,大约有十一点钟了。回火车站吧,早没了公交车。走过去吧,可是都找不到人问路了。 就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我发现对面路边一处坍塌的墙,从墙的豁口缝隙里看到一点灯光,隐约还有歌声传来。我走近一看大约离墙五十米的远处有两间平房窗户里亮着灯,窗户里还隐隐闪过人影。脚下一堆乱砖头,迈上去豁口足以走过去人,我悄悄从塌墙豁口里迈进去,发现好几间平房就在眼前。仔细看看原来是教室,每间平房前后两个门,中间一排窗户,共有七八间教室。 这是一所学校,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路边坍塌的墙可能正是修缮现场。远处的人影想必是值班的老师或住集体宿舍的老师,歌声正是从那传来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悄悄走到一间教室门前,门是锁着的,我又走到另一个门,发现这个门没有锁。我走进教室,把两张长条桌子拼在一起,从讲台前找到一个搪瓷盆,教室里没有椅子,都是可以坐三个人的长凳。 我已筋疲力尽了,脱下外衣当被子盖,把挎包垫在搪瓷盆上当枕头,两张桌子当床,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天还没亮。(这里天亮的晚)我不敢再睡了,一来怕误了车,再者,让学校的老师发现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起身把搪瓷盆放回讲台,桌子就不管了,怕弄出声响。我蹑手蹑脚的走出教室,看看远处那两间平房还黑着灯,我悄声向他们说,谢谢啦,我走了。 我从塌墙的豁口迈出去,向汽车站走去。有的早点铺子已经开门了,我买点吃的,看到墙上有表,还不到六点钟。开往XH地的汽车是七点钟开车,我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来到汽车站,这趟车没什么人坐,或许是早班车人少,直到开车时,车上乘客也不过七八个人。 酒泉虽然城中心有鼓楼,可周围却看不出明显的城界。汽车朝东方开去,一会儿就跑到了兰新公路上,不远处就是兰新铁路,和昨天相比,正好来个“公铁换乘”,昨天是在铁路上往西奔,今天成了在公路上向东跑。 汽车在戈壁滩上疾驶,不时有块块绿洲出现在公路两边。所谓绿洲,就是已被人开垦或改造出的良田或人们生活的区域,它的周围必须有树木作为屏障才能在戈壁或沙漠上存在,还必须有通过挖渠引来的或打井得到的水。 太阳升起来了,地平线上覆盖着一层薄雾,汽车左边是绵延起伏的祁连山,山峰尖部依然是白色的,但覆盖的面积已大大减少,毕竟现在正直一年最热的时期。汽车用不着鸣笛,用不着躲闪,公路上几乎看不到第二辆车,要注意的只是有时公路上会遇到被雨水冲塌陷的地方。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到了目的地,汽车停下只有我一人下了车。抬眼望去,离公路大约三四里地的北面有一片绿洲,司机告诉我,那就是我要去的XH地建设兵团L团。 汽车不会离开公路,剩下的路只好靠两条腿了。第一次在戈壁滩上步行,既新鲜又好奇。没有超过一米高的植物,只有丛丛红柳、骆驼刺、还有不知名的极耐旱的草,到处是混埋在灰色沙土里的砾石。 站在这里可以同时看到三种地貌:戈壁、沙漠和绿洲。 不远处有一小片沙漠,(大概也有十几个足球场大)月牙形的小沙丘有规律的排列着。我想体验一下在沙漠里走路的感觉,绕了点路走进沙漠的边缘,走到月牙形的弓背上。走了几步感觉吃力,有点像走在雪地里,不同的是更加的不能“脚踏实地”。 我想这样的沙漠如果在大城市(比如天津)附近,应该会成为一个倍受欢迎的体育和娱乐场所,但也可能成为一个劳改场所或五七干校。 我折回到通往L团的小路上,路边被惊扰的小蜥蜴淅淅梭梭地乱窜。前面不远出现几排高大的白杨树,这就是绿洲的屏障,X团团部快到了。穿过白杨林,走过一座排灌渠小桥,就到了团部所在地。 几条砖石铺的甬道连接着不同方向的排排平房。我不想惊扰领导,便朝着一个停着拖拉机的大院走过去。里面有三四位穿着油污的工作服的兵团大哥,正在检修拖拉机。 我们这届学生没有到甘肃兵团的,所以我估计他们都比我大。我走到一位站在拖拉机履带上正用棉纱擦手的大个子跟前,问道:“大哥,请问去S连怎么走?” 大个子看了看我,从履带上跳下来,一本正经的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找人的。”“找谁呀?”他又问道。 “找我姐姐,我姐姐在S连。”我心想你问这么多干嘛。 “就你自己来的?”他接着问道。“嗯”我点点头。 “不简单呀,小兄弟!你是天津的吧?”他抬手就想拍我的肩膀,手在半空停下了,他看看自己满是油污的手,朝我笑笑。 “大哥,你告我去S连怎么走?”“别急别急,喝口水,喘喘气。”他顺手拉过一个板凳递给我,又喊:“老郭,给这小兄弟倒杯水来。”这时,大个子真像一位大哥一样,用手示意我坐下,充满关爱的问:“从天津来的?”“不是,我从农村来的”。我应到。 “你从农村来的?你在农村?”他似乎不解。 “对,插队。”“奥,你看这戈壁滩呆的,都快把我弄成脑瘫了。你现在也是下乡知青?”那位姓郭的大哥端上一杯水递给我。真眼熟,白搪瓷缸上面印着红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农建SY师赠,我姐姐也有这么一个。 我又点点头。 “那咱们更是哥们啦,又是老乡,又都是知青。你呀,听我的。”大个子很高兴的说。 “小兄弟,你现在肯定急着想见到你姐姐,这样我也就不留你吃饭了,一会儿我用自行车驮你,把你送到S连,好不好?”“不用,不用,谢谢大哥,您告诉我怎么走就行。”初来乍到,我实在不能领受他这份热情。 “那地方离这还有七八里地呢,你就别跟我客气啦。”大个子真诚的说。 “七八里不算什么,我一口气能走四十里呢。”我想起到长治的小路。“行啦,你今儿找我问路,就是咱俩有缘,你不叫我大哥吗?我就真的给你当一次大哥,行吗?”大个子装出生气的样子。 “老郭,你把我那车子推过来,别忘了打打气。我洗洗手,这就送他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就这么都安排好了。 他转身到水池边去洗手,看样子,我再推辞下去他真的要生气了。我真有点手足无措,碰上这么一位热心肠的大哥,简直要把你烫化了。 老郭推来自行车,顺便还拿来件衬衣给他。老郭对他说,“把你那工作服脱了,小心蹭人家一身油。”他笑笑说:“你倒想得周到,你也想认这个小兄弟吧?”随手把工作服脱下朝老郭一扔:“接着!”他穿上衬衣,招呼我说:“走吧,小兄弟。”蹬起自行车就向院外走。 我向老郭和另一位大哥招招手:“再见了,二位大哥。”我小跑几步,坐到后衣架上。我说:“真不好意思,大热天的还让您跑一趟,我姐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我不懂事不可。”“那就别告你姐,不就得了,我又不把你送到家门口。”“大哥,我还没问您贵姓哪。”真是的,我都坐到他车上了,还不知他姓什么呢。 “我姓滕,青藤没有草的滕,名磊,三块石头的磊。”他问道:“你呢?”“姓林名非,双木林,非常的非,叫林非。我那个林子里可有很多草,也有很多青藤,石头更是不止三块呀。”听到我这样的解释,他不禁笑了:“那我就叫你小非吧。”“滕大哥,问您句话您别生气。”“你说。”他应到。 “我又不认识您,您为什么要送我?”“为什么,因为……”滕磊大哥欲言又止。 看到他流露出尴尬的表情,我有点后悔刚才的问话。 他蹬着车熟练地弯来拐去的走在一条土路上,路边迎来一株株沙枣树,银灰色的树叶,还未成熟的沙枣挂满了枝头。 他不时提醒我:“坐好了,前面下坡了!”“……坐好,左拐弯了!”过了两座灌溉渠上的小桥,又穿过一片麦田和几块菜地,来到一排白杨树前,他说了声“到了”,放慢了车速。我跳下车来,看到滕大哥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用手指着约五十米远的一处平房说:“那就是你要去的S连,我就送你到这里,好吗?”“谢谢滕大哥!”此时我除了会说几句谢谢,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推着车问我:“小非,你今年多大?”“不满二十,您问这干什么?滕大哥。”“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送你吗?我可以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行吗?”我点点头。 “我有一个弟弟,也是唯一的弟弟,和你一样大,个头也和你差不多,甚至长相你俩都差不多”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显得有些痛楚。 “今天我一见到你,就想起了他,就不由自主地把你当成是他了。”“请你别见怪,小兄弟。”“没有,没有,滕大哥。”“您的弟弟,他……。”“他走了,走了五年了。”此时滕大哥的脸变得有点扭曲。 “因为什么?”我悄声问道。 沉默。我俩无言。 片刻之后,滕大哥的情绪恢复了一些,他说:“你知道天津那场有名的武斗吗?”我知道,大概很多人都知道,就是攻打LLJ厂的武斗,听说双方都动了真枪实弹。 “他去看热闹,被流弹……那年他还不到十五岁呀。”“我真后悔,那时我们兵团的很多人都回家了,我却没有回去。我若在家,决不会让他出事的。爸妈都管不了他,可是他从小就听我的。”“不说了,本来今天是你高兴的日子,你看我……。”他眨了眨发湿的双眼。 他和我站在一起,高出我将近半个头,我看着他小声说:“滕大哥,别伤心了,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我就是你的弟弟。”他的眼睛忽然睁大了,那么直勾勾的盯住我看,他把车一推,张开双臂猛地一下把我拉进他怀里,紧紧地搂住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愿意,我的好弟弟……”。 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粗壮臂膀的力量,我的脸贴在他的面颊上,我也被他感染的双眼湿润了。 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字一顿的说:“有难处找我,我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我扶起自行车递给他说:“大哥,我走了,我会去看你的。”“走吧,小心脚底下,别摔着。”我转身向他挥挥手:“大哥,再见!”朝着那片平房走去。走出二三十米了,我回头看看,他还扶着自行车站在原地没动呢。 我朝他喊:“回去吧,大哥,过几天我去看你!” 他摆摆手,转身蹬上车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拐了个弯不见了。
五 这就是S连了,眼前七八排平房围成一个“门”字,形成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每排平房有四到六个门不等,房前都有砖铺的甬道,道边每隔三四米树着一个木头柱子,拉着晒衣服的铁丝。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沿着甬道一排排的找人,几排房子门全是锁着的,都没人。 我正纳闷,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呢?前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喂,你找谁呀?”我循声望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一声:“你找谁呀”,我才看见不远处晾衣绳上两三床床单中间,隐约见到有一个“女战士”正坐在板凳上洗衣服。我走过去,问道:“这是S连吧?我找林洁。”“奥,你是……”“我是她弟弟。”“奥,原来你是来找姐姐的,快坐下,我马上带你去。”她递过一个小凳子,很热情地向我介绍说:“我们这分三个部分,这里是大田班和机耕班,你姐姐在畜牧班,畜牧班呀,在东头离这儿不远,我这就带你去。”“谢谢大姐,就不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去。”“那也好,我告诉你呀,在这可以看得到。”说着她站起身来领我走到房后,指着东边那几排房子说:“那就是畜牧班。”果然离这大约一里地远有几排平房。 “谢谢大姐,我走了。” 一会儿功夫,我来到了畜牧班。这里有几排宿舍,宿舍的旁边有一排房,顶上建有大烟囱,象是锅炉房或伙房。听见那儿有人说话,我走过去一看,不错果然是个伙房。门开着,屋里充满了蒸汽,两位穿白围裙的大姐正在忙着揭开大笼屉呢。我走上前去看着她们把笼屉放好,我问道:“大姐,这是畜牧班吧,林洁在吗?”“是畜牧班,你找林洁?你是……”一位较胖的大姐问道。“我是她弟弟。”“你是林洁的弟弟,你叫林非?”胖大姐惊讶的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小敏,小敏,你快过来,他就是林非,是我表弟大龙的同学,而且在一个村插队的,他还真来了。”原来胖大姐就是大龙的表姐。 我也感到惊讶:“您就是大表姐,听大龙提起过您,我姐姐呐?大龙还在这吗?他走了没有?”我急于想知道,连问了三句。 “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大龙的表姐示意我坐下。 “你姐姐放羊去了,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回来。”“大龙呢?”我急于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还没走呢,这下你放心了吧,你俩还真有缘,他并不知道你准要来,但是他说再等两天,也许能等到你。”大龙表姐说。 “你先洗把脸,歇一会儿,马上该吃中饭了,来,这就是你姐姐的屋子。”大龙表姐领我来到一间房门前。门没有锁,我推开门进去,这是两人住的宿舍,我一眼就看出左边那张床是我姐姐的。屋子大概有十一二平米,两张单人木板床,各自一只箱子架起在床头,上面盖一块布,箱子旁边是脸盆架。两张床之间有一张小桌是共用的,一人一个抽屉。 床边的墙上糊着报纸,靠枕头那边墙上钉一个铁丝框架,支撑着垂下来的一块塑料布,里面挂着衣服,像一个小衣橱。 脸盆里有水是干净的,可能是姐姐留着回来用的,我拿出毛巾擦把脸,看到床单上铺有罩单,一下子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今天起得太早了。 一会儿,听到外面大龙的表姐在喊:“林非,吃饭了……。”午饭是馒头,炒西胡瓜,凉拌西红柿。这的馒头真白。听两位大姐说,连里有一个食堂,在大田班那边。这里算不上食堂了,只有畜牧班的十来个人吃饭。 平时只有一人做饭,今天是那位叫小敏的大姐刚从张掖办事回来,顺便帮帮厨的。 午饭后,我急着去找大龙,他表姐说你别找,你不熟悉,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让人带信给他了,你就在这歇会儿吧,到你姐姐那屋睡一觉吧。 我躺下刚睡着就听大龙在外边喊:“林非,你在哪屋呢?”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喊道:“大龙,太棒了,我们会师啦!进来说,快进来,大龙。”如果不算我在兰州住的五天,从接到大龙的信到和他会合仅有五天。若从出发动身算起仅仅三天。也就是说,三天基本是正常的路途时间,我们很顺利。 大龙,你快说说你的经历,路上还顺利吗?我俩兴致勃勃的聊着,不觉已近黄昏。 “林非,你姐姐回来了。”门外大龙表姐告诉我。 我冲出宿舍,往房后的小道跑去。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步履蹒跚的往这边走着,一群山羊在她旁边又蹦又跳的嬉戏打闹。姐姐穿一身退了色的蓝制服,背着一只书包,一只手里拿着一个不长的鞭子,头上梳着两“刷子”。 这种活儿让一个姑娘家干,总觉得有点不那么“人性”。茫茫戈壁滩,早晚穿棉袄中午穿单衣,气候瞬息万变。刮起大风来,把人都能刮跑了;下起雨来,没地方躲没地方藏;虽说现在野兽让人给挤了走了,但谁敢保证它们永远不回来光顾光顾。原来听说姐姐在放羊,我总是拿山西的环境来揣度,来想象,根本不知道戈壁滩是怎么一回事。姐姐为什么接受这种安排呢? 离姐姐还有那么四五十米的距离时,姐姐站住了,她在打量前边这个人是谁?我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喊:“姐姐,是我,我是林非……。” “小非,真是小非,你怎么来了?”姐姐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来这。我跑上前去想帮姐姐拿点什么,姐姐说:“不用不用,没有重东西。”我拿过鞭子说:“我来帮你赶羊。”姐姐连忙制止道:“不要甩鞭子,这会儿是它们回家的时候,用不着赶它们,跑得快着哪。” 我跟在这群羊的后面,我说:“姐姐,你没想到我会来吧。”“没想到。”姐姐又问:“你怎么来的?”“我坐火车来的呀。”我得意地说。 “你哪里来的路费?”姐姐问道。 我走近前去贴着她的耳朵神秘的说:“我坐火车不花钱。”“什么,你……。”姐姐吓了一跳。“你怎么能……。”姐姐有点急了。 “为什么不能?这条兰新线还是我爸他们设计的呢。再说了,我们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干了一年,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到年底一分钱落不着不说,回家过年还得找家里要路费,为什么?!”“凭什么我们就该像奴隶一样活着?”我理直气壮的振振有词。 “爸爸是兰新铁路的设计者,那和你不买票乘车是两回事。好了,我不和你争论这些,这事你不要对外人讲,这里和你们插队落户的农村不一样,听见没有?”“嗯,这我知道。” 羊圈在离伙房四五十米的下风处,羊圈旁边还有几个牲口棚和一个牛圈。刚才那么乖的羊群,这会儿有几只不肯进圈里,在圈外的空场子上撒欢,转着圈的跑啊跳啊。 羊是这样,那边牛也兴奋得不得了,转着圈的互相追,有时还打架。 我帮姐姐轰那些不听话的羊,赶它们进圈。等我和姐姐回到宿舍时,大龙已经走了,他留下话,让我晚上就住到他那里,他在打麦场上住。 吃完晚饭,我和姐姐聊了一会儿,她给我找出一床薄被、一个枕头和一条床单,拿上手电筒送我去打麦场。 打麦场离畜牧班没多远,约摸十分钟的路就到了。麦场不小,场上已经没有麦子了。场边上一间砖瓦房,灯光从大玻璃窗里照出来,亮了半个麦场,大龙已经在那等我了。 走进屋里一看,嘿,真豁亮。足有二十平米的屋内,三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俩凳子,宽宽敞敞。 听大龙说,原来麦场只有一个人住,他来后就和那人就伴了。听说我来了,那位大哥就给我俩让开回宿舍去了。我说,这不还有一张床吗?大龙告我:“那位大哥说,他离开,我们俩住就不会感到拘束了。”我心想,这位大哥真好。 姐姐帮我把床单被子铺好,嘱咐我们夜里冷,睡前把门窗关好,就走了。 我和大龙插队在一个村,一个小队,住一个屋,想不到现在又住在一个屋了。 距离山西那个屋可是四五千里远呀! 第二天,大龙就领我去这去那,他已经对这里很熟了。 畜牧班的房后一两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空军的雷达站,畜牧班吃的水是每天派人赶着驴车用水罐从雷达站驮来的。牛羊圈那有一口水井,据说水不好,所以只打来用。姐姐她们屋里有口小缸,是装的用的水,喝的水用暖瓶到伙房去打,每天早上出工前要先把暖瓶放到伙房去,如果忘了晚上回就没开水喝了。 这里粮食以白面为主,没有大米,少量的粗粮,一般女生饭量小,粗粮就不吃了。菜是自己种的,茄子黄瓜西红柿,芹菜辣椒韭菜葱,还有一种能长到一米多长、胳膊样粗的蛇豆角,黄瓜是真正黄的,象油菜里的黄叶子那种黄色,在地上爬的有拳头那么粗,现在正是蔬菜最多的季节。 这里用来拉车的牲口有驴、牛、骆驼。驴拉车,车轮子比驴高;牛拉车,车轮子和牛一样高;骆驼拉车,骆驼比车轮子高一倍,真是各有特色。 水渠里引来的是祁连山的雪水,冰凉刺骨。地上的土是灰色的,由于降水少,脚踩在路面上“噗噗”的尘土飞扬,兵团的人把这土戏称为“干炒面”。这里最多的动物可能是蜥蜴,走在路上总能听到它们淅淅梭梭乱窜的声音。 转天是星期天,姐姐带我去另一个连队去玩儿,吃腻了食堂饭菜的兵团人,总要利用星期天,到有条件自己做饭的已婚同事那里去改善改善,打打牙祭。 要好的姐妹们一起忙忙,说说笑笑,放下心底的戒备,松弛一下绷紧的神经,暂时忘却“斗争呀”“批判呀”“检讨呀”那些劳什子。轻轻松松吃上一顿可口的饭,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能得到一些调整和休息。 大龙已经结识了很多新朋友。对我俩来说,这里的人都是我们的大哥大姐。 假如不搞什么“阶级斗争”,假如不贯彻什么“阶级路钱”,这群人真可谓人才济济,藏龙卧虎。当然,他(她)们也不会沦落到这里。 这些人里,各科学习上的尖子,各项体育运动上的尖子,各种文艺特长的尖子,博古通今、能言善辩的尖子太多太多。 这些人里,见多识广,家庭熏陶好,高贵文雅,文化底蕴深,知识面广,思维敏捷,目光犀利的大有人在。 他们往往都居住在市中心,他们的祖辈或父辈经过多年的奋斗和努力大都事业有成,有较高的文化层次和一定的社会地位,成为引领社会进步的中坚。他们的童年往往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本应享有比父辈更好的教育和发展的机会,仅仅因为某些人为的标准就把他们视为“贱民”,就把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打入另册,逼其终生与“忏悔”“赎罪”为伴。 命运,你是多么的不公啊!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姐姐宿舍门口画祁连山的速写,姐姐突然提前回来了,两眼发红,好像刚哭过,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说。我在门外才听她同事的讲,原来是羊群跑丢了,连里已派人去找,还有两个人骑着马去的。 戈壁滩无边无际,虽说没有树木遮挡,可一人多高的芨芨草也是常见的。羊群若是钻进草丛还真麻烦。再就是刮风天,一阵狂风过来人都睁不开眼,羊群也容易失散。我看姐姐情绪稍好些,又有同事陪着,我就悄悄退出来,转身朝屋后那条小路跑去。 我想帮她尽快找到丢失的羊群。只要天不黑就不会迷路,因为眼前有这个雷达站,它的天线在老远就能看到。 我朝着她平时放羊的地方一路跑去,见到芨芨草就围着这片草转两圈找一找,地上骆驼刺不少,跑路时还真得注意,一不小心,扎了脚可就惨了。 茫茫戈壁,对我这个不了解周围环境,又不熟悉羊群习性的人来说,要找到羊真如大海捞针了。跑几步,走几步的不觉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我想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见到羊群。我在门口喊了好几声,没人答应,我往里门里探着身子看看,没有人。再往里走进院墙只见一间平房,门大敞着,还是没人。我连喊了几声:“有人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扒头一看,房间里是空的。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贫穷的人家:屋角砌有一个土炕,土炕上铺着一张缺了好大一个角的苇席,炕上只有一团黑乎乎的乱棉絮,根本看不出有被里被面。 一张破旧的桌子,好像从未刷过漆,桌面上的裂缝足有一尺长,两把破凳子,沿墙边地上摆着一溜大大小小的土陶的坛坛罐罐,。院墙上挂着一两个草编的笸箩什么的,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我感到吃惊,这的老乡比我们插队地方的老乡还穷。 听他们兵团人讲,这里的小孩长到七八岁了,还没有裤子穿是常有的事情。 有的人家没有衣服没有裤子,一家人轮流出门,其他人只好躲在家里。他们知青晾晒的衣服鞋子什么的,稍不注意就丢了。这样看来,“赵光腚”可不是只在解放前的东北有。 主人可能干活去了,我离开这户人家继续去戈壁滩找羊。 天色渐近黄昏了,我回头寻找远处的雷达天线,还好,还能看见。我不敢继续往远处走了,天一黑非迷路不可。羊没找到,再把我自己丢了,姐姐还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了。于是往回走,赶在天黑以前回来。一路上我默默祈祷:但愿他们已经把羊找到了,否则姐姐这一夜要睡不着觉了。 回到畜牧班,得知羊群已找到,并已赶了回来,一只也没少。让这么多人操心费力的,这群不懂事的畜牲! 大龙要走了,我准备送他时俩人顺便先到嘉峪关去玩一趟。连里正好有拖拉机去酒泉,我们可以搭顺车去。 姐姐怕我掌握不住时间,误了回来坐车,把她的手表给我带上。是我妈妈早年淘汰下来的旧手表,那还是妈妈解放前第一次当老师时,五块钱在旧货店里买的,旧得不得了。她下乡时,妈妈找出来送到修表铺子修了修,还凑合能走就给她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大龙坐上连里的拖拉机出发了,车上还有两位去酒泉办事的兵团大姐,其中一位和姐姐是一个连的。拖拉机先要开到团里再上兰新公路。可惜在团部不停,没法去看看滕大哥。 拖拉机突突了两个小时才到酒泉,开车的大哥告诉我,下午四点他往回开,让我掌握好时间,否则就得自己想办法回去了。我和大龙坐上酒泉到嘉峪关市的汽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从嘉峪关市里到嘉峪关关城约六公里,嘉峪的意思是“美好的山谷”,嘉峪关就是因为嘉峪山而得名,是明代万里长城的西端起点。关城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年),因地势险要,建筑雄伟而有“天下第一雄关”、“连陲锁钥”之称。 我们坐公交车来到嘉峪关,但因不是周日,不开放,一个游人也没有。我们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于是围着城墙转了一圈。在外城围墙上我们发现了一处坍塌的围墙,成45度斜坡,但墙体很宽,于是我们小心翼翼的顺着斜坡爬上城墙顶。在外城上我们可以看到内城全貌,也可以看到从城关两侧延伸出去的长城城墙。就是这城墙横穿沙漠戈壁,北连黑山悬壁长城,南接天下第一墩,使嘉峪关成为明代万里长城最西端的关口,自古被称为河西第一隘口。 关城由内城、外城、城壕三部分组成。现在关城以内城为主,以黄土夯筑而成,西侧以砖包墙,雄伟坚固。我和大龙饶有兴趣的在城墙上走了一圈,在一处城门楼子的土墙上用树枝划下“小非、大龙到此一游”的字样。 由于年久失修,到处可看见残砖、断瓦、豁口、裂缝。内城有东西两门,东为“光化门”,意为紫气东升,光华普照;西为“柔远门”,意为以怀柔而致远,安定西陲。也因同样原因,门上的匾额已全无颜色,字迹不清。 从城上往关外望去,没有路,没有人烟,没有一丝生气,连一尺高的植物都没有,是一片极度荒凉的戈壁滩,和关内的戈壁相比连骆驼刺和红柳都看不到。 放眼关外,我突然想到我们历尽艰辛,浪迹天涯,只身来到这五千里之外;苍穹下戈壁茫茫,人世间前途茫茫,从心底顿生一股悲凄之情。我招呼大龙道:“走吧,我们赶快回去吧,我现在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大龙看看我,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俩顺着原道从城墙上爬了下来,返回市里。 嘉峪关市比酒泉还小,因为有个“酒泉钢铁厂”在这,还显得人气旺些。刚才在城墙上一眼就把全城看遍了,也就没有可逛的了,我们随便在街上吃了点饭,坐车直接返回到酒泉火车站。 大龙准备从这里到西宁去看看他姨妈,因为怕我误了坐连里的拖拉机回去,他坚持不让我送他上车,他知道我来时在酒泉因为找不到地方住,搞得多么狼狈。于是我们就在车站分手了。
六 我在街上买了一条烟后匆匆赶到司机大哥那,还好没有误了时间,又等了十分钟,那两位大姐也来了,于是拖拉机往回赶路。我问那位同连的大姐,能不能给我姐姐捎个口信儿,她说没问题,晚上她正要去畜牧班呢。我请她转告我姐:今晚我不回去了,住在团部,明天回去,我也认识团部里她那位要好的同学,让她放心,说完我把姐姐的手表也交给她带回去。 拖拉机经过团部时,我让司机大哥给停一下,我下来扭头说声“谢谢司机大哥。”就径直朝那个大院奔去。 走到大院门前一看,正好,他们还没下班呢。那位曾经给我端水的郭大哥在院里,他一见我连声喊道:“滕磊,你弟弟看你来了。” 滕大哥从屋里几步就跨到我跟前,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说:“你这小子,到底没把我这大哥忘了,来,快进屋吧。”这屋子是一个休息和更衣的工房,靠墙一排四个放工作服的衣柜,还有两只单人床,两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靠另一面墙摆着四个木头脸盆架,上面放着搪瓷脸盆及毛巾等物。 滕大哥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问道:“你这是从哪来呀?怎么来的?”一边说着一边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 “我从酒泉来,今天去了趟嘉峪关顺便送个人,坐S连的拖拉机去的。”“你来了有十天了吧?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他笑着问道。 我给他讲大龙也在这,讲大龙和我的关系,讲帮我姐姐找羊的事……。我说:“这么多理由够充分的了吧?”我从挎包里拿出那条“庐山牌”香烟,递给他道:“小弟略备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大哥笑纳”。一句话逗得他哈哈大笑,他拍我后脑勺一下:“你这小子还一套一套的,象唱戏的台词似的。”他忽的又绷起脸说:“你为什么送我烟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抽烟呢?你见过我抽烟吗?”我指指桌上的烟灰缸。他说:“那也不能说明是我抽烟呐”我说:“大哥你就别赖帐了,你自己看看你的手指吧。” “好,好,我不赖帐,烟我收下了。你这小子鬼精灵,上次你就注意到了吧?”我点点头。“奥,该下班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表。 滕大哥喊道:“老郭,一会儿替我打两份饭来,我不去食堂了。”我说:“咱们一起去食堂随便吃点什么算了,何必麻烦人呢?”“那怎么行,你第一次在我这吃饭怎么能太随便呢?”“既然来了你就别急急慌慌的,在我这多住几天,好不好?……”“不好不好,我是大闲人一个,可是你得上班呀,为陪我玩请假不值得。”我连忙打断他。 “走吧,回宿舍去。”他拉了我一把,起身向外走去。出了大院往右一拐没走几步就到了,也就五十米吧。他把门锁打开说:“小非,进来看看,这就是我的宿舍了,还可以吧?”这宿舍和连队里的差不多,房间稍宽点,从门旁的窗户能看出来,大约十四五平米的样子。我逗他:“你这么个高个子,房间还就得大点,要小了,那不成了养蝈蝈了。”他伸出食指轻轻刮了我鼻子一下:“这小子,又拿我开涮。”宿舍两边各放一张单人床,中间有张桌子,靠门的床边放着架起来的箱子……,这里兵团人住的都差不多,屋里摆放的也差不多,只是男女生宿舍各有特点罢了。我看到一张床底下放着哑铃,墙上挂着拉簧和一支气枪,我想这肯定是滕哥的床了。我一屁股坐在这张床上问道:“这是你的床吧?大哥。”他说:“对,你怎么看出来的?是墙上挂的东西告诉你的吧。”“差不多吧,你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人,当然不是说喜欢打架,对不对?”“咱们一会再聊,你先在这歇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推开门就出去了。我听到自行车的声音,赶快走到门口,只看到他一个背影。 我回到床边,仔细看看墙上挂着的气枪,是北京出的新式样,装弹时不用折枪管,过去没见过。我想,在这地方,滕哥能用这枪打什么呢?总不至于去打那遍地的蜥蜴吧。拉簧的手柄上一点灰尘都没有,看来他还在每天用这些东西。 “小非,快来帮我个忙。”我赶忙跑出去,只见滕哥正从自行车衣架上卸一个纸箱子,我赶紧过去帮他把自行车扶好。纸箱子不算大可是还蛮重,他一下子就扛在了肩上。我问滕哥:“你这是干嘛,你是不是想把小卖部全搬过来?”进屋打开纸箱一看,好家伙,半箱啤酒,十几个罐头全是什么沙丁鱼、金枪鱼、凤尾鱼、红烧猪肉、午餐肉、午餐牛羊肉等等。我不高兴了,这是干什么嘛,花这么多钱。我说:“滕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嘛!,你下月不过了?”他朝我一笑说:“你先别急,这不全是我买的,我的几个要好的哥们,刚才知道你来了,都挺高兴,都要表示表示,一会儿他们过来,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不大一会儿,他的哥们就来了,算郭大哥一共四个人,郭大哥提了一兜苹果,有一个还拿来两瓶白酒。小屋里一下子就转悠不开了。 郭大哥说:“天儿挺好的,我们干脆外边去吧。”“好,外边敞亮。”大家七手八脚把桌子椅子凳子和吃的东西搬出来,椅子不够又从工房里拿了两把。 滕哥招呼大家坐下,说到:“我先介绍一下,他就是我认的小弟林非,今天是第一次到我这来……”我站起身,向大家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滕哥接着说:“十天前我俩才第一次见面,就相认了,我不管他其他怎么样,我只认一点,他这个人心善,有同情心,这就够了。”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看看周围还算清静,这排宿舍中间有盏灯,我们的桌子就凑在灯下。对面有个小屋好像是水房。 滕哥说,“小非,我给你介绍他们三位,这位姓周,外号大眼,在发电站上班……”我起身和他握握手叫声:“周大哥。”“这位姓韩,在农技辅导站工作……”我象刚才一样,然后叫他一声韩大哥。滕哥继续:“最后这位姓张,在配种站上班。”我同样站起身叫了他一声张大哥。这时郭大哥已经给大家倒好了啤酒。 我站起来举起啤酒杯:“今天各位大哥为我聚到一起,我万分感谢。我不会喝酒,但今天这杯酒我一定喝,请大家原谅我不一口喝下,行吗?”滕哥说:这没问题。“那我谢谢了。”我连喝了三口,杯子里的酒下去了三分之一。对面那位叫大眼的周大哥早已准备好一饭勺红烧肉放进我碗里。对我说:“快,压口菜。”我感激的看他一眼,一口把那勺肉吞下肚去。 几位大哥嫌啤酒不过瘾,开始灌白酒了,一阵杯盏交错,五个人都有些红头涨脸、半醉半醒的。我只喝了一杯啤酒,而且时间又长,所以什么事情也没有。天色不早了,他们明天还要上班,我拽拽身边滕哥的衣服,悄悄说:“滕哥,差不多了吧,明天你们还得上班呢。”“不着急,喝,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喝。”说着,一抬手半杯白酒又灌了下去。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五个人两瓶白酒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我问郭大哥:“你们一共拿来多少白酒”郭大哥伸出一巴掌说:“五瓶”。“啊?”我吓了一跳,五瓶?啤酒还下去十几瓶呢?再找找桌上,已经没有剩下什么酒了。我赶紧到屋里拿来暖水瓶,给他们倒点水,把苹果洗了洗递给他们,催促他们尽快结束。 滕哥找了一个杯子,和自己的摆在一起,让郭大哥倒酒,还使个眼色给他。郭大哥从几个酒瓶子里收瓶子底儿,才凑了两个半杯白酒,约么有一两多。滕哥拿起一杯交给我,自己拿起另一杯说道:“小非,你不会喝酒,哥没有强迫你,今天几位大哥全因为你而来,我和你干了这杯,向他们几位表示谢意,今天咱们也就到这了,怎么样?”“刚才一杯啤酒就把我的脸烧红了,你们都看见的,现在要我干了这杯白酒。滕哥,你可够狠的。”滕哥连忙摆摆手:“不,不是我狠,你自愿,自愿,行了吧?”那四位大哥这会儿全来了精神:“小非,干了它,别怕,醉了我们抬你回去。”一唱四和,配合的还真默契。 我拿起杯子说:“别和我唱这套红白脸,我懂。不过嘛,今天我确实挺感激几位大哥的,今晚也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晚上,来,滕哥。”我扬起脖子,一下子把酒全倒进嘴里。“妈的,真辣。”滕哥见状,连忙把自己手里的酒喝掉,手扶着我,让我赶快坐下。怎么样,你没事吧?“没事,没事。”嘴里这么说,头却开始发晕。 “哥几个,今天就到这吧,你们互相照顾着回去,明天还得上班呐。”“我背他回屋去,这小子看来酒量真不行。”滕哥背起我,进了屋,把我放在他的床上。把我的鞋脱掉,把枕头塞到我脖子下面,又把一床薄被盖在我身上。 此时,我意识还清醒,只是觉得天旋地转,人好像往下坠落,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我四肢张开,往下落啊,落啊……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我仔细回想昨天最后怎么结束的,我怎么回的屋,怎么睡的觉,越想越乱,理不出个头绪。我把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一下子碰到一个毛茸茸的……“啊,是个人头。”吓了我一跳,翘起身一看,是滕哥。只见他坐在一个凳子上,身子趴在我床沿上,两只胳膊当枕,睡的正香。 他一夜就这么守着我。地上有一个脸盆和一杯清水,一看就知是为我准备的,怕我半夜吐了。 我把手放在他背上,这么宽厚的脊背,让人感到可靠,感到安全。他动了一下,抬起头:“我睡着了?”又看看我:“你醒啦?怎么样?还难受吗?”“我没事。”我应道。我真没用,就这么一两多酒就把我灌趴下了,害得他一夜没睡。 “我把你吓着了吧?你一夜没睡吧?”我掀起被子坐起来:“滕哥,你快躺下睡一会儿。”“没事就好,我一个晚上不睡没什么,常有的事。”“怎么样?你要是有精神,我今天带你到戈壁滩上玩玩儿?”滕哥一说这话,脸上的困倦一扫而光。 “戈壁滩上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又不是没去过,除了红柳、骆驼刺就是蜥蜴。”我不解的问道。 “你要不去可别后悔呀?”他脸上漏出一丝狡诈,我知道他故意吊我的胃口。 “我今天准备回去呢,我和姐姐说好的。”我说道。 “那怎么行呢?我今天不会放你回去的,你听我的没错,其他的我来安排。”到现在和他接触只有两个半天,可我已经完全相信他了,他会安排好的。“今天天气不错,来,咱们洗把脸,吃点东西就走,早去早回。对了,别忘了带点水。”看来他早就计划好了。 “滕哥,那你今天不上班了?”我问道。他把脸盆里放好水:“来,你先洗脸吧,我有倒休,不用请假。”说着,他又到桌前备好早饭,是昨天食堂的馒头和用开水冲的两杯麦乳精。 我洗脸的功夫,他把牙刷牙膏和一杯水又预备好了。他告我:“牙刷是新的,刷牙到门前的水池子那。”我坐到桌前吃早饭,他边洗脸边说:“小非,搪瓷碗里有茶鸡蛋,别忘了吃啊。”我心想,在这里能享用这样的早餐,也算是够奢侈的了,他对我真好。 吃完早饭我们用行军壶带上一壶水,我抓了两个苹果,又拿了些吃的就上路了。他骑上车,我跳上去仍坐到他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拐了两弯儿骑了没多会儿就到了。我下来一看,也是一个大院,门前有个牌子:L团牲畜配种站。 昨天那个张大哥不就在这吗?找他有什么事吗?滕哥对我说:“你在这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又拉长声说了一遍:“马--上--。”随后推着自行车就进去了。我扒头往里看看,里面有几排房子,好像还有牛圈、马厩什么的,有的房子白门白窗,显得十分干净。 过了大约十分钟,我看到远处有个人骑着马走过来,走近了,“呦,是滕哥!原来他是借马来了。”滕哥换了一双皮马靴,骑在马上还真有点威风劲儿。 走到我跟前,他跳下马来说:“你看这马怎么样?敢不敢骑?”我说:“有什么不敢的?”“嚯,你就不知道个怕?你不怕挨摔呀?你骑过马吗?”他一连串的追问我道。 我说我骑过,不过我心里有数,那是个什么马呀,村里拉车的一匹老马。 再看看这匹马,绝不是一般的马,全身褐红色的毛,鼻梁到额头是一道白色,可能是军马吧?我知道附近就有一个有名的军马场,在张掖的山丹县。 我说:“这是匹军马吧?这附近不是就有个山丹军马场吗?”“嚯,我还真不敢小看你了,你怎么知道的?”他真的有点惊讶。 我说:“从电影里,从火车上,从小说里,具体从哪里知道的,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你真说对了,这就是匹军马,而且就是山丹马,是山丹军马场培育出来的。”“我们团里只有六匹军马,都是部队退役的,团里用来做种马的,我借来带你去见识一下戈壁滩上诱人的一面。”滕哥有点兴奋的说。 我掏出一个苹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把剩下的用手掌托着送到马嘴边,大红马闻了闻,一下就吞进嘴里,“嘎叭嘎叭”吃的蛮香。 我以前听人说过,马和狗一样通人性,它能分辨出善和恶。所以在骑马之前,你要亲近它,抚摸它,或者喂它好吃的东西,它就会认识你,喜欢你。 滕哥拉住缰绳说:“看来你对马还知道点,来吧,上马吧,注意上马时从马的前方绕过,站在马的左边,注意不要从马的后面走过来。”我走过去左脚登上马蹬,双手扒住马鞍往上一蹿,“噗”,掉下来了。他忍不住笑起来:“哈哈,你还说骑过马呢。”他把缰绳交给我:“你看我的,左手拉住马鞍上的铁环,右手搭在马鞍上,身子要向前侧过一点,而不是贴在马肚子上,左脚前掌用力踩住脚蹬子,不要整个脚全进脚蹬,用脚尖内蹬,右腿抬高蹁过马背。”他一边讲一边演示着。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手,快成马术教练了。 我照着又试了一遍,又掉下来了。“有进步,再来一次。”他牵着缰绳鼓励我。他好像看出点问题,让我按照他的要求把脚蹬子的肚带扣紧一点,防止马鞍滚转,这样脚蹬就不会晃动,前脚掌才能用上劲儿。 第三次,我左手用力拉紧马鞍上的铁环,右手把紧马鞍,左脚前掌用力踩蹬,右腿抬高,用力一跃骑了上去。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不上来了?”他也很高兴:“不错,学得蛮快。”又说:“你现在适应一下在马背上的感觉,握紧马缰,两脚前掌踩紧马蹬,臀部不要坐的太实,身体随马的步伐起伏。 他牵着马在路边遛起来。“吧嗒吧嗒”的马蹄声富有节奏感,我骑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脚步臀部稍稍离开马鞍,随着节奏轻轻的起伏摆动,慢慢的找到一点感觉了。 “怎么样?找到感觉没有?”我说“找到了。”“那好,你往前边挪一点,双手抓紧马鞍上的铁环,把脚蹬子褪下来给我。”“你的双腿往前尽量夹紧。好,我上来了。”只见马的四蹄动了一下,滕哥已经骑上马背了,他双手抓住马缰绳,正好把我护在中间,我的后背靠住他的前胸,我感觉安全多了。 “你要往前弯点腰,身体重心尽量下移,好,就这样。我们上路了。”我们往团部的北面走去,开始慢走,一点点加快。滕哥每次加快都先问我:“再快点行不行?”让我逐步适应,他替我想的真周到。 我们开始走进戈壁滩。滕哥双手轻轻一抖缰绳,说了声:“驾”。大红马欢快的小跑起来。 滕哥告诉我,马小跑时是最颠的,一个人骑时,要踩实脚蹬把屁股微微抬起,身体随着马起伏的节奏上下运动,这样就不会把臀部磨破了。但现在你脚上是空的,无法抬起屁股。 滕哥把缰绳稍稍收紧,大红马放慢了脚步。滕哥把脚磴褪下来,让我用脚前掌踩住,他用双腿夹住马肚子说:“你现在试着感觉一下,驾。”缰绳一抖,大红马又小跑起来。 “双脚踩实脚磴,双腿稍微往起站,身体往前倾,屁股稍微抬起来一点,好,就这样。”滕哥在身后指挥,我的身体开始随着大红马的步子,有节奏的抖动着,这样就不感到颠了。大红马在戈壁滩漫无目的的小跑着。 转了几个大圈子,滕哥让马停下来,我俩下来休息一会儿,也让大红马歇会儿,毕竟是两个人骑在它身上。 我拿出剩下的一个苹果递给滕哥,他摆摆手说:“你吃吧,我怕酸。”“你怎么知道它是酸的呢?”“这个时候苹果还没长熟呢,还得一两个月才熟呢。谁知道老郭从哪弄来的青苹果。”骗不了他,他都清楚。“我刚才咬了一口,也嫌酸,给它吃吧,我看它喜欢吃。”说着,我把苹果给大红马送过去:“犒劳犒劳你吧,大红马。”大红马眼睛里露出一种温柔安详的目光,两只耳朵摇了摇,伸过头来把苹果叼走了。 大红马“嘎叭嘎叭”几下就吃完了苹果,转过身走到我身边用头蹭我的肩膀。我摊开双手告诉它:对不起,没有了。滕哥坐在地上对我说:“它不是找你要苹果,它是表示和你亲近,它认可你了。一会儿你单独骑它,它绝不会摔你的。”是吗,那太好了。我用手梳理着大红马长长的鬃毛,把头贴近它的头,它对我眨眨眼睛,又摇摇两个耳朵,好像在说:“滕哥说得对,他最了解我了”。 又歇了会儿,我对滕哥说:“我自己骑几圈试试。”“等一下。”他把马牵过来,把缰绳递给我说:“你自己上马时,左手不是抓马鞍上的铁环了,而是抓紧马的缰绳,右手抓住马鞍上的铁环,左脚前掌登在马镫上,我给你演示一下,看!”说着把几个要领一一演示给我看,然后左脚一蹬,翻身上了马。他一跃而下对我说:“你来。”这次是我自己上马了,他站在旁边双眼紧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他是怕我摔着。我拍拍大红马的脖子说:“大红马,请帮帮忙呦。”然后按照滕哥说的要领一一做好,左腿一用力全身配合,纵身上马,一次成功!滕哥给我鼓起掌来。 马上,他就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注意,只能用前脚掌踩脚蹬,脚跟向下坠挂住马蹬,这样即使摔下也不会被马蹬拖住,这点很重要。”“记住,初学时不要跑,要马停住时拉紧缰绳就行。”“我可以走了吗?”我问道。 “再等等。”他走过来弯下腰又检查一下马的肚带是否系紧,肚带不系紧马鞍容易转动。“好了,不要走远,小心点。”我双手紧握缰绳,轻轻把缰绳那么一甩,嘴里喊了一声:“驾。”大红马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我脚下使劲儿用力一夹:“驾!”大红马开步了。“吧嗒吧嗒”的往前走去,随着马蹄声我一摇一晃的,挺有节奏感。走出约一百米了,我用缰绳使大红马转回来,滕哥看看我说:“我们回去吧?”我说:“滕哥,我再骑它小跑一圈,马上就回来。”我两脚一夹大红马的肚子,手里缰绳猛地紧一下:“驾!”大红马“哒哒哒哒”的小跑起来,我在心里默念着要领:双脚前掌踩实脚磴,双腿弯曲,身体往前倾,屁股稍微抬起,身体开始随着大红马有节奏的抖动,我慢慢摸着点门儿了。回头看看滕哥,他向我挥挥手。我左手紧一下缰绳,大红马听话的左转过身,“哒哒哒”的一路小跑回来,一直跑到滕哥身边。 因为我还没怎么学下马,滕哥站起身抓住缰绳让大红马停稳,对我说:“先左脚脚尖内蹬,然后松开右脚,双手抓紧马鞍铁环,然后蹁腿下马。”下来后,滕哥递过行军壶:“渴了吧,给。”经他一提醒,倒真的觉得有点渴,我接过水壶“咕嘟咕嘟”一通痛饮。 “走吧,先溜达溜达,正好你可以活动活动筋骨,初学骑马的人在马背上浑身都绷得倍儿紧,是不是?”“真的,你真够内行的呀。”我想他还真行,他是修拖拉机的,对骑马这么在行。 “什么内行不内行的,每个骑马的人都那么过来的嘛。”“滕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骑马呢?”我问道。 “为--什--么--?天性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应道。 天性?我琢磨着:他喜欢骑马,喜欢打枪,喜欢锻炼身体,练得一身好筋骨,他是不是还有点武功呢?看样子象。 “滕哥,我看你象是行伍出身的,是不是?”我问道。 “哦?你怎么看我象行伍出身呢?我一天兵也没当过呀?”“来,上马吧,我们该回去了。”他岔开这个话题,招呼我上马。 现在会上马了,我不要他牵着缰绳,我自己左手拽住缰绳,右手拉住马鞍铁环,左脚尖踩住脚蹬,翻身一跃就骑在马背上了。他看了夸道:“还真像个会骑马的了。”我朝他嘘了一声:“才是个像呀?”“不是象,是士,行了吧?快把脚蹬子褪下来给我。”他笑我没听出他话里有话。我把脚蹬子褪给他,他左脚一抬,一下子就骑在马上了。动作快的都没看出来他的双手在什么地方。 他用手轻轻推我肩膀一下:“身体前倾,双腿夹紧坐好,我们上路了。”然后,两腿一拍马肚子,双手一抖缰绳,大红马“哒哒哒哒”的就小跑起来。这时我已完全放松下来,看着戈壁滩上的草啊、石啊在脚下快速的后退,看着大红马脖子上抖动的鬃毛,整个身子起伏颤动着,似乎体味出点什么。 滕哥忽然贴着我的耳朵说:“小非,坐好,我让你体会一下。”说着,他把双臂往上抬抬,给我两个粗壮的骨肉护栏,他双手使劲的一抖缰绳,只听马靴“啪”的一声拍打马肚子,大红马猛地一跃,奔跑起来,“呱嗒嗒,呱嗒嗒……。”长长的马鬃飘了起来,我的身体也随着大红马有节奏的上下起伏,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紧紧抓住马鞍上的铁环,尝试着去体味这纵马奔驰的乐趣。 这样跑了一会儿,滕哥慢慢收紧缰绳,大红马放慢了脚步,前面不远就是团部了。 “小非,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害怕?”滕哥问我。 “害怕?我前面是马脖子,后面是你,左右是你的胳膊,上哪儿找害怕去?”嘴上似乎在抱怨,其实我心里还是非常感激他对我的保护的。 “至于说感觉吗,还没找到。我的脚下是空的,手里又没有缰绳,自己完全是被动的,也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哪种感觉,你能讲讲吗?”他又问道。 “我想想,哪种感觉……,对了,征服,一种征服的欲望。”“接着讲下去。”“当你纵马驰骋的时候,因为你控制着马的动作,你就会感到对马的征服;同时,由于你掌握着速度和方向,你会感到是对自然界空间和时间的一种征服;为了满足这种征服欲,你又必须战胜恐惧,战胜可能的伤害甚至流血。这就又完成了对自我的征服。我说的对吗?”滕哥说:“讲得不错,其实你说的征服欲,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我问:“哪四个字?”滕哥说:“争强好胜。” 说着话,不觉已经到了配种站门前,滕哥跳下马拉住缰绳,我用左脚勾住脚磴,手扶铁环翻身下来。 我走到马头跟前,搂住它的脖子,它摇动着两只耳朵,温顺的用鼻子在我胳膊上蹭着,我说:“再见了,大红马。”滕哥拍了拍大红马,牵着它走进大院。
七 不大一会儿,滕哥骑着自行车出来了,骑到我跟前说:“走,上车,回家。”我没动地方,我说:“我该回去了,回S连去。”他捏住闸说:“你放心好了,今天已经有人给你姐姐带信儿去了,告诉她你在我这住着哪。”“真的?走,上车,跟你回家。”我推他一把,他就势骑上车驮上我直奔宿舍。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我跳下车,推开门,只见郭大哥正在煤油炉上做西红柿鸡蛋汤呢。 “郭大哥,我们回来了。”“正好,晚饭已经预备好了,等会儿这汤好了就吃饭。”郭大哥又问我:“骑马骑的开心吧?我们团骑马骑得好的,你滕哥数一数二,怎么样?他教会你了吗?”“差不多吧。”我答道。刚巧,滕哥进屋来,他接着话茬道:“不用我教,我们小非呀,原来骑过马。”这个滕哥,真会逮人的话把。“你……”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唉,玩笑,玩笑,别着急,别着急。”郭大哥大概听出了点什么,“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晚饭后,郭大哥对我俩说:“你们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说着推门出去了。我问滕哥他去哪儿睡觉,滕哥说:“团部里男生宿舍有的是空床,不知道他去哪了。”又说:“你要是累呀,一会儿洗洗脸洗洗脚就在我床上睡,我睡他那。”“这会儿睡觉,太早点了吧?滕哥你昨晚没睡,你该早点歇着了。”“我这会儿也不困,再说我还有任务。”“你还有任务?什么任务?”我问道。“我的任务是一百个俯卧撑,十分钟哑铃和一百下拉簧。”他说道。 “真的?滕哥,这是你每天给自己定的任务吗?”他点点头。“够厉害!”我真服了他。“走,跟我去打水,拿上脸盆。”说着他也拿起一个脸盆。 我跟着他来到水房,水房离宿舍很近,就是昨晚吃饭时我看见的那间小房。里面有一口机井,有一座小锅炉。要冷水有冷水,要热水有热水,冷热水管都穿墙接到屋外一个水池上。现在天已黑了,锅炉是封着火的,所以热水不烫,直接用不掺凉水正好。想不到在这戈壁滩的腹地,他们用水还这么方便,这点他们是幸运的。 我俩一人接了满满一盆热水端回屋来。我说:“滕哥,你完成你的任务吧,我给你数着。”“对,完成任务再好好洗洗,要不这出过汗的身子也难受。”他三下五除二的脱掉衣服长裤,只剩一条小裤衩。回头对我笑笑说:“那我就现丑了。”第一项任务是俯卧撑一百个,他趴在地上,手掌上垫着一块帆布。我说:开始。他便开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给他数着,频率还挺快,动作也很标准,随着动作,胳膊上、后背和腿上的肌肉圪塔一张一弛的颤动着。我心想他真是当兵的好材料。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大约不到两分钟,一百个俯卧撑作完了。他站起来没事人一样,只是浑身像涂了橄榄油一样,光亮光亮的。 我说:“第二项,拉簧,准备。”滕哥冲我笑了:“你的心也够狠,你让我歇三分钟嘛。”“好,好,你喝口水吧。”我拿起个茶缸子从暖瓶里倒了点热水递给他:“少喝点,剧烈运动后不宜多喝水。”他喝了两口水说:“你还懂得挺多。”“好了,第二项拉簧,预备……,开始。”我成了运动会的发令员了。 这回他做的动作不止一个样。平拉,弯腰拉,放在背后拉,一端踩在脚上拉……,可能是为了锻炼身体不同部位的肌肉。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体院毕业的。 一百下拉簧作完了,这会儿看出他有点累了。我说:“昨晚上你都没睡觉,那个哑铃今天就免了吧。”他说:“我歇五分钟就行。”他坐在椅子上喘喘气,我把他的衬衣搭在他背上,端过茶缸子:“你再喝几口水吧。”这第三项是计时的,我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十分了。又等了会儿,他从床底下拿出哑铃,我走近一看,是个自制的哑铃。我问他:“你这个哑铃有多重呀?”“你看呢?”他还保密。我弯腰提起一只,好家伙,不轻呢。我听说用六公斤的哑铃就算比较重的了,他这只哑铃决不止六公斤。我猜道:“六点五公斤,对吗?”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我没想到竟是八公斤。一对就是十六公斤了。 我叹服道:“真够厉害,滕哥。不过你要是没有内行指导,就找这方面的书,按书上要求的去练,练时千万小心,别拉伤肌肉或闪了腰。”你每天练几个动作还是一天只练一种动作?“呃?这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也比较感兴趣。只是目前没有条件玩这些东西?”为什么?”他问道。 我告他,我们那和你们还不一样,劳动强度大,生活水平低,入不敷出,哪有力气玩这东西。 “我比划一个动作,你看看叫什么动作,啊?”他要考考我。 他用右手拿起一只哑铃,稍微侧过身,将哑铃端起又放下,掌心朝上,胳膊肘不动,只是前臂作一百八十度运动。双眼看着自己的右臂,看肱二头肌在一张一缩。 我说:“这叫单臂立式弯举,对不对?”他说:“你再看这个。”他拿过一把椅子,将哑铃放在椅子左侧,右手按在椅子面上,双腿稍弯,站在椅子左边,弯腰使躯干与地面平行。左手提起哑铃,手臂伸直并与地面垂直,将哑铃拉至腰窝处,再还原。 我说:“你再做一遍。”,他又做了一遍,说:“这回不懂了吧?”我想了想说:“这叫……,你再做一遍。”他又做了第三遍。 我又想了想说:“你再做一遍,我准能说出来。”他有些疑惑,还是做了第四遍动作。 我说:“这叫……,你”他忽然醒过味来,放下哑铃朝我扑过来;“好啊,你敢耍我?”我连忙投降:“不敢不敢,滕哥饶命,这叫‘单臂划船’,对不对?”“你其实早就知道,故意耍我,稍不留神就上了你的当。你说吧,该怎样处罚你?”滕哥现在就像一个孩子。 “我,我帮你再打一盆水,让你一会儿洗个痛快,行不行?”滕哥眯起眼睛想了想:“嗯,不好不好,你不是知道个‘单臂划船’吗?罚你做二十个‘单臂划船’”。 “啊?!用你那对哑铃?”“怎么?不敢啦?”“做就做,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怕耽误你完成任务?”我心里有点发怵,可嘴上不能输给他。“把哑铃给我。”我伸手去拿哑铃。 “你就这么玩儿哑铃呀,大夏天的,把长裤长褂全脱了,免得蹭上锈不好洗。”我把衬衣和长裤也脱掉,接过哑铃,照葫芦画瓢的比划起来,做到第十五个就再也举不起来了,八公斤的铸铁在手上光提着都费劲。“还差五个。”他说。 “我也要歇几分钟再做。”我又找到借口了。 他说:“算了,我饶你了,我赶快完成我的任务,然后带你去洗淋浴吧。”“你们这还能洗淋浴?太棒了”。我巴不得能洗个澡,今天这一身臭汗,光用那一脸盆水擦擦,实在不过瘾。 他接着做了几十个“划船”动作,甩一下头上的汗珠,完成了他的任务。 “拿上毛巾、肥皂、带个空脸盆,床下有拖鞋,穿拖鞋就行,咱们走吧。”我问道:“咱们就穿这小裤衩去呀?”“你放心好了,附近没有女生宿舍,再说这么晚了,没人来参观”。 我俩穿着拖鞋一前一后的朝水房走,走到水房往房后转过去,有一个排水沟,上面铺着几块水泥板。四根木头柱子搭起一个一人多高的架子,上面平搭几根木条木板,板子上有一个铁皮桶样的东西,柱子外围钉有苇席,形成一个四平米左右的小屋。 “看,这就是我们的淋浴间,怎么样?”“太好了,只要能洗澡,管它什么样子哪。”借着远处的灯光,勉强能看清近处。滕哥走进木屋,把架子上的铁桶拿下来,我看到铁桶上有两个提手,底部有个圆铁嘴,铁嘴子上面套着一根胶皮管子。 “你把脸盆放在地上,毛巾什么的先放盆里,咱俩打水去。”我俩又转到水房正面,接了满满一桶的热水,抬到木屋里,登上一个水泥台子,用力把水桶举上去放在木屋的“房顶上”。木屋的露天的顶子上装有一个莲蓬头,滕哥把水桶上的胶皮管从桶上盘下来一头插在莲蓬头上,一切就绪了。 我俩把毛巾肥皂准备好,脱去身上最后的“织物”,滕哥伸手把胶皮管上的铁夹子摘去,“哗……”莲蓬头上喷出水来,不冷不热浇在身上,真舒服呀。我俩淋了一会儿,把水断掉,头上身上打满肥皂,搓好之后再放水冲淋干净。 我从村里出来,除了在兰州洗过澡,已有十多天没有洗澡了,用盆打水擦,毕竟不如洗得痛快。 我在想,我们村里水位很高,用水比这方便,可就是没有解决夏天洗澡的问题。我们是脚下无寸土,手上无分文呀,要改善生存条件谈何容易。 回来的路上,我问滕哥,我俩要是先后分开洗,水是不是就不够用了?他说:“对呀,俩人洗可以充分利用莲蓬头喷水覆盖的面积。”回到屋里,刚洗完澡一点倦意也没有,他把灯绳拉到我床边:“夜里起来方便时,开灯,别摔着,尿桶在门口,不早了,睡吧。”“你昨晚没睡,你赶快睡吧,我现在一点都不困。”“滕哥,我俩才认识十二天,真正接触不过两天,我怎么感觉好像早就认识你了呢?”我不是恭维他,我确实觉得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而且是那种可以把心交出去的老朋友、老大哥。 “这可能就是缘份吧。”他应道。 “滕哥,讲讲你吧。”“讲我?讲什么。”他不解的问道。 “就讲讲你为什么喜欢玩儿枪,为什么喜欢骑马,为什么喜欢锻炼身体。”“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股行伍气,你却没当过兵,肯定你家里有当兵的,对了,你父亲是不是当兵的出身呀?”滕哥脸上一惊,问道:“你听到了什么?”“没有啊,从昨天下午来你这,我就没离开过你半步呀。”“我随便说说的,你别紧张啦,睡不着觉瞎聊呗。”“我不怪你,我身上是有股‘行伍气’。你要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他好像要敞开心扉。 “我想知道,你说吧,我答应你不告诉别人。”我急切的应道。 “我父亲就是当兵的,或者说是当过兵吧,我的这种行伍气,也可以说‘气质’吧,就是在他的熏陶下,耳濡目染形成的。”滕哥说道。 “你父亲是当兵的,那你怎么还来这地方呀?让你爸给你弄进部队还不是小菜一碟,小事一桩。”我不大相信:“即使现在不当兵了,找个战友什么的把你弄进去也不费什么事,”“正因为我父亲当过兵,我才当不了兵。”我更糊涂了:“那为什么?还有这种事?”“我父亲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你明白了吧?”滕哥说到这,丝毫没有感到什么尴尬、难堪、不好意思。总之,他是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的。“啊?原来……”“现在你还想知道么?”我说:“那当然,现在我就更想知道了”。我把他拉到床边坐下。 “那好,既然我认你这个弟弟,告诉你也是应该的,我就简单地讲讲。”“我父亲名叫滕靖远,我们家祖籍是山东聊城乡下的,我爷爷那辈儿家境还过得去,爷爷是教私塾的,所以我父亲书一直念得很好,三五年高小毕业,考上泰西公学。(今天的聊城一中前身)父亲十七岁那年,北平发生了‘七七事变’,没有国,哪有家,国难当头,我父亲和几个同学毅然投笔从戎,参军打鬼子去了。 这一走就是七年。”“他在给爷爷奶奶的信中写道:‘……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值此国家兴亡之秋,匹夫尚且有责,我身为军人,怎能临阵退缩?自古忠孝难两全,尚望双亲体谅时艰,善自颐养天年……。我将誓死抗战到底,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四四年,已是上尉连长的父亲因伤(一条腿瘸了,身上残留四处弹片)退伍,回到老家,那年他二十四岁。四五年鬼子投降后,经同乡介绍来到天津,在某私立学校当图书管理员。四七年结婚,四九年二月到五零年九月,被羁押审查一年另七个月。五○年九月出狱,回原校降格为工人。 以后在反右、社教、文革中多次挨整。六六年他被打瞎一只眼。六七年我弟弟的死给我母亲极大刺激,精神开始有些不正常了,现在,只有父亲陪伴在她身边。 父亲当兵的七年,打过大大小小上百次仗,得到的奖章勋章有数十个,但他最为自豪的是:七年里,他一共打死过28个日本鬼子。”说到这,滕哥沉默了。 我感到震撼!多么了不起的英雄! 不幸的一生遭遇,仅仅因为他当的是国民党的兵。单凭他曾在战场上杀死过28个日本鬼子,就应得到民族英雄的荣誉和待遇!要知道,当时中华民族是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啊! 我伸手扶着滕哥的肩膀:“你在想什么?你应该感到无比的自豪,你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父亲,一个英雄的父亲!”“我也是这么看的,但他这一辈子……。”是啊,明明是英雄却成了当今社会的贱民,被迫过着屈辱的生活,这是为什么??? “相信历史和人民会永远记住他们的。”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是那么干瘪无力,空洞无物,就像白开水。我小声对他说:“有时历史是会倒退的。”“滕哥,咱们先不想这些了,睡觉吧,你昨晚就没睡。”我怕他疲劳过度,再累心伤神的,伤了身子骨。 “你也睡吧。”他关了灯,回到对面的床上。 我躺在床上,浮想联翩:文革初期,曾听邻居家串联回来的高中学生说过,南京灵谷寺有座无梁殿,里面供奉的北伐和抗战殉国的国民党军将士的牌位,纪念抗战时期牺牲的空军飞行员的南京航空烈士公墓,湖南衡山由JJS书写“忠烈祠”并供奉纪念抗战时期湖南几次战役中牺牲将士的牌位,以及浙江绍兴秋瑾纪念碑上的JJS题字都被砸毁了。 这一晚,我作了很多梦,总是梦见一个长得酷似滕哥的年轻战士,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时而挥舞大刀,银光闪闪,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时而端起机枪,发红的枪管不停的喷着火舌,冲到前面的日本鬼子像遇到镰刀的麦子样的一片片倒下……。 年轻战士胸前挂满了勋章、奖章……转眼间勋章奖章变成一块打着血红十叉的木牌子,上面写着战士的姓名。一群红卫兵和日本鬼子把年轻战士围在中间,一个鬼子上前一脚把战士踹跪在地上,两个红卫兵(好像其中还有一个女的)把年轻战士的双臂撅成一个V字形,一个鬼子抡起武装带,劈头盖脸的朝战士的脸上打去,战士的眼窝里流出了鲜血…… 天总算亮了,我睡眼惺松的往对面床上望去,滕哥还没起床,双腿绻着侧身面朝墙躺着。我轻手轻脚下地走到他床前,我探头往里看,看他是否真的没醒,只见他闭着双眼,但眼眶上竟有一滴未干的泪珠,对应下方草编的枕席上有一块一厘米大小的湿迹。 我的心剧烈的颤动一下,他哭过!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这个喜欢骑马、喜欢打枪的兵团战士,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健壮的男子汉。他该是承受着怎样的精神压力呀! 我蹑手蹑脚的穿起衣裤,悄悄打开门,闪身出去。 远处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被地平线上的一片雾霾笼罩,只露出不大的个个山尖。大西北八月的早晨,表面上的阳光明媚,感觉到的却仍是一丝丝寒意。 整个团部静悄悄的,大概多数人还没起床。我漫无目的的围着大院溜达着,再转到大门时,远远看见滕哥站在宿舍门前四处张望着。 “滕哥,你起来了,昨晚睡的怎么样?”我问道。“还可以吧”他应道。看着他明显陷下去的眼窝,我心里觉的沉甸甸的。 我告诉滕哥,我今天该回去了。他说:“下午吧,下午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你昨天一定没睡好觉,白天再补补觉吧”滕哥说“没关系的,我没那么娇气”。 回到宿舍,我小声问道:“滕哥,你告诉我,昨晚上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你的父母亲,心里难受?”他点点头道:“鬼机灵,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别问了,你把你家里的地址给我,我这次回去后,一定去看看二位老人家。我要看看这位杀了28个鬼子的老英雄到底长什么样。”我摆出一付美髯公捋胡须的架势。 滕哥被我逗笑了:“长什么样,你看看我不就知道了。”吃完早饭,滕哥从墙上摘下气枪对我说:“走,咱们打打靶去。”我背上枪,他带上自己用铁丝铁片做的小靶子,我们来到一处空旷无人的水渠边。滕哥把小靶子插在地上,靶子大约直径10公分,大约相当胸靶的十环。但是气枪无论如何没有百米的射程。我问滕哥,你这气枪有效射程多少?他说说明书上写的是50米,最大射程是100米。这就很不错了,以前的老式气枪有效射程只有30多米。 我们开始在四十米的距离打靶,(比一个篮球场略长一点)小时候曾在妈妈学校的新年游艺室打过气枪,是那种老式的撅枪管装弹的气枪。现在新的在枪管下加了根打开弹仓的联动杆,装弹方便且保持枪管的轴向性。 我打了十枪才打中了三枪。 滕哥驾轻就熟,每枪必中。小靶子被打中时铁片剧烈的晃动,四十米外也看得清清楚楚。我问滕哥:“你这支枪除了打打靶子外,在这地方有没有可打的鸟兽?”这里除了蜥蜴没什么动物,鸟也很少,有时能看到鹰,偶尔能见到啄木鸟,从没见过成群的鸟。(甘肃的野生动物主要分布在文县、武都、康县、成县、两当、天水等地。) 我想让滕哥早点回去再睡会儿,就说“滕哥,咱们回去吧,我有点累了。”“好,咱们回去,你呀,可能是昨天累过了劲儿没缓过来。”我心中暗喜:“这招还真灵。” 原本出去就没多远,一会儿功夫我俩就回来了。我装作浑身乏力的样子,斜靠在床上。他这会儿真有点担心了,他走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说:“你是只觉得累还是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我昨晚也没睡好,这会儿打个盹就没事了。你也去睡一会儿吧,别影响我打盹,快去吧。”说着我就把眼闭上了。我强忍着不睁眼,装作真的很困的样子,他在我面前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回他床上躺着去了。 这两天,他一个晚上没睡,一个晚上没睡好,他太缺觉了。我要再忍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再装一会儿,等他睡着了我再起来。 终于听到他轻微的鼾声了,他睡着了。我爬起身来在桌上找到一支铅笔,又找到一个空烟盒,我在烟盒背面写到: 滕哥: 原谅小弟不辞而别,你太累了,我要你多睡一会儿,没别的意思。 我走了,回S连去了。七八里路我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走到,正好散散步。我没有不舒服,刚才是装的,为把你骗到床上去。我还会来看你的。 弟:小非即日10:35
八 回到S连的畜牧班,已快中午了。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麦场上,姐姐已经和大田班要好的同事帮我在男生宿舍找到一张空床,好在也不远,一里多地。当天晚上,姐姐又帮我搬了一次“家”。 我这次到了刚来那天见到的无院门的“大院”里。姐姐中午不回来,怕我中午吃饭不方便,给我留下一些饭票,这样就也可以在大食堂吃饭了。同宿舍的魏大哥为这,差点要和我姐姐红脸。他说:“你弟弟在我这,你还怕我饿着他?真饿着了他,我还有脸在连里待吗?”又说:“我们离家太远,难得有家里人到我们这里来,你弟弟来兵团玩儿,我们听说后都很高兴,就像自己家里来了亲人一样。真的,好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亲不亲,家乡人嘛。”魏大哥为人很豪爽,而且挺会关心照顾人,每天晚上都忘不了给我打好一瓶热水,让我洗脸洗脚。不管我多晚回来,总是要等我上床后他才睡觉,而且睡前一定仔细关好门窗,怕我夜里着凉。 大龙虽然走了,住在这里我又有了很多新朋友。买饭、打水、洗衣服,无论我做什么,总有热心的大哥大姐们来帮我,我成了众人的弟弟。 相处几天后,和魏大哥比较熟了。魏大哥的家也是HP区的,在马场道,他是SY小学毕业考上YH中学的,这所中学在市里是数一数二的,魏大哥的学习成绩非常好,经常是年级里前五名,像他这样的成绩将来上北大清华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六四年有一个“PZ讲话”强调招生贯彻“阶级路线”,魏大哥的姨夫是原清华大学教授,四九年去了台湾,后在台湾清华大学任教。这可好,属于一条罪状:家庭有海外关系。魏大哥六五年考高中的成绩是全校第三名,竟然没学可上落榜了。 年轻气盛的魏大哥不服气,接连到区JY局、市JY局、GJ部申诉告状,只落了个“心灵的伤口又撒了一把盐”的结果。 我问魏大哥,你们这些从天津来的知青,命运都很相似,都是被“贯彻阶级路线”的大棒打下来的。可我为什么总是隐隐感到你们生活在一种精神压力之下呢?大家都是同命相连,应该不会再有人去欺压他人吧?况且这里天高皇帝远的。 “你有这种感觉?”我点点头:“我在这里和团部都有这种感觉。”“现在已经比前几年好多了,那时,三天两头的开会。今天批斗这个,明天批判那个;今天要这个做检查,明天要那个搞揭发。我们真正的身份其实就是流放到这里的准ZZ犯。”“准ZZ犯?”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对,在那些人眼里,我们虽没有任何反对他们的言行,但却是潜在的对手,他们要保住FJWC的TZ地位,建立世袭的特权,就不能允许哪怕是潜在的对手和他们竞争,甚至只要是对手,就不允许你存在。”“要说我们这批知青,多数是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但是也有少数所谓根红苗正的,再加上一些小城市来的知青,‘红五类’就有点了。”我不理解了:“红五类还有来这的?”“到你们这届也许没有了,但我们这届确实有,一是这些人学成绩太差,上高中也是白耽误功夫,二来这些人往往家庭生活比较困难,孩子多,父母没文化,收入少。早出来一个算一个。”我想起我们小学就有一个同学,学习太差,五年级就支边去农村了,她的出身很红。 “原来那些在学校、在班里自形惭秽的“红五类们”(当然不是所有),遇到这样的政策终于扬眉吐气了:原来祖上穷也是可以值得炫耀的,谁祖上要是八辈子乞讨要饭,他就是最最革命的、最最可靠的无产阶级事业当然的接班人了。这些人是基层领导的一部分构成。”“还有一些‘根’不那么红的,只要对同类昧得起良心、下得去黑手的;对自己舍得下脸面、卖得了皮肉的,也能混个一官半职,骑在同胞的头上张牙舞爪,这是基层领导的另一部分构成。我们这儿基层领导里有没有好人?有,但是凤毛麟角了。”“团领导层,有几位带军籍的军人,大都是在部队里犯了错误,出了作风问题,够不上判刑,又有一定资历,开除又有点太过了,放部队里又不行,干脆放这里来。这和古代惩罚犯错误的官员是一样的,革职或降职发配边疆。”“这些被贬的军干们,有的为了早日赎清自己的罪,早日重过往日的舒适生活,有机会就拼命的表现自己:你上级让搞批判,我就搞批斗;你上级让办学习班,我就搞拘押;你上级让触及灵魂,我就搞捆绑吊打。(我不知道什么是灵魂)反正‘左了是认识问题,右了是立场问题’。”魏大哥接着说道。 上面有这样的政策,下面有这样一群打手,难怪像我这样属于圈外的人都能感觉到,这里的人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压力。 我忽然想到一点,于是问魏大哥:“我住在你这里才几天时间,你就这么相信我?你刚才说的话可是有不少‘犯禁’呀。”“我当然相信你,你不会给我惹麻烦的。”“为什么?”我反问道。 “你想知道吗?第一,你把感觉到的作为问题本身已经显露出你的基本态度。第二,因为你的家庭情况和我差不多。”你怎么知道和你差不多呢?我有点不解。 “算了,我们不谈这些,好吗?”魏大哥好像不想让我知道个中原委。 “不,我非常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和你差不多呢?我姐姐说的?”“不是。”“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就告我吧,魏大哥。”我近乎在求他了。 “我,有一个条件。”魏大哥欲言又止。“什么条件,你讲。”我更奇怪了。 “你听了不要激动,不要生气。这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答应你。”“你的父母都是解放前大学毕业的?”“对呀,这没什么呀。”“你觉得没什么,在他们认为,解放前能上大学的人,家里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是吃剥削饭长大的,尤其在那些父辈很穷的人眼里,你们的父母就是剥削他们父母长大的。”魏大哥说道。 “那是他们无知,社会不是简单到只有穷富之分。我父母家里都比较穷,都是书香门第,祖辈都是穷教书匠,他们能上大学是自己奋斗的结果。我母亲家里没钱,所以上的师范,上学不花钱,学校还管饭。我父亲家里也没钱,靠国家助学贷款上的大学,那时叫‘贷金’。交不起书费,靠抄同学的课本,整本的抄呀。”“你们家也有海外关系,对不对?”“是有,跟你的海外关系很相似。”“你母亲上大学期间曾参加过X个月的XX军军训。”“那是抗战时期,政府号召青年学生积极投身抗日,做好奔赴抗日前线的准备,当时的口号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感到吃惊。 “文革初期,我们这的连指导员,把所有所谓出身不好或所谓家长有问题的人的档案全公布了。”魏大哥终于对我说出了真相。 “啊—?竞有这种事!”我感到震惊!!! 档案,本是社会进步的产物。人事档案应该是个人参与社会方方面面活动的记载和个人自然情况的真实反映。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档案就成了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工具,成了斗争的武器。一切为政治服务,不论真实与否,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档案里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对多数人来说,档案成了一个影子,一个摆脱不掉的,由别人强加的,不能真实反映你自己的影子。 即使如此,对这个影子虽然我们自己不知道内里究竟是些什么,但是一般别人也不知道,普通人是看不见的。为了装样子还有一些保密制度和保管制度存在。 而这些文革的打手们竟卑鄙到如此地步,为了向主子表现自己十二万分的忠诚,为了显示自己贯彻上级的意图有创造性,用这种手段制造恐怖氛围,置人类基本的道德于不顾,肆意侮辱他人,践踏他人的尊严。为了升官,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不惜用他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难以想象,这些从条件优越的大城市,来到这五千里外的荒凉戈壁滩,原本胸怀建设大西北,屯垦戍边,为祖国贡献青春的雄心壮志、为边疆抛洒热血的牺牲精神的十六七岁的青少年,战胜了艰苦严酷的自然环境以后,又怎样面对这地狱般的政治环境。 我回想起,姐姐探亲假休满,将要返回大西北时的表情:郁郁寡欢,噩梦不断,那眼神就像一个弱小的牺牲将被绑上祭坛。 原来我不理解,初到这里时我更不理解:这里有细粮,有工资,能吃饱饭。 虽然离家太远,但是有组织有领导,一切都不用你自己操心。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我终于找到了答案。生活在这里哪怕一切都有,但却被剥夺了最最重要的——做人的尊严。 我庆幸我下乡的形式是插队,而不是建设兵团。 “魏大哥,原来你们这里竟是这么黑暗。从某种意义上讲,远不如我们插队落户呢。起码政治环境不象你们这里这样紧张、压抑。” “还有,魏大哥,像你们这里这样的政治氛围,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不好处的,人和人之间都要相互防着点,活的很累,是不是?”“那当然,要不你姐姐宁可去放羊,风风雨雨的虽然艰苦,但是与动物相处比与人相处容易得多了。”是啊,古代有“苛政猛于虎之说”。恶劣的ZZ环境下,人性的泯灭随处可见,真是不如与动物好相处了。和马牛羊在一起,它不会给你设陷阱,它不会给你打小报告,它也不会无中生有的给你造谣。 看来姐姐放羊是她心甘情愿的,也许还是她主动要求的呢。 一天晚上,姐姐的好友杨菁来串门,就是在团部机修班的那位好友,姐姐找个借口把我支出去,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我猜想这件事可能和我有关。第二天一早,我赶在姐姐放羊出工之前过来,想弄个明白。 原来是兰州的大表哥给家里写信时,提到我去兰州的事。大表哥的母亲,我们称作大姑妈,与我家住得不远,大姑妈串门时,我母亲间接听说我到兰州的事,连忙向大姑妈打听,得知我已到酒泉来了。我母亲吓得一夜没有合眼,连夜写信给姐姐,并且汇来40元钱给我做回去的路费。 他们这里的信件是先到团部,由团部分发下去的。杨菁得知有我姐的汇款单,想办法拿到自己手里,避免在连里造出更多的影响。 因为按照这里的说法,或者说这里领导的推理:某个人家里寄钱来,如果他出身好,就意味着这个人怕艰苦,贪图享受,忘了本,要加强思想改造,很可能因此就毁了自己的前程。如果此人出身不好,那就更麻烦了,轻则是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得到很好的改造,重则是留恋过去大少爷、大小姐的纸醉金迷的生活,对抗思想改造等等等等。 再有,连里许多人都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我是插队知青,再把这和汇款联系起来,会给那些无事还要生非的人带来发挥、联想的“引子”。 杨菁就是来给姐姐送信和汇款单的。在这里,她们对一切大事小情的处理都变得非常谨慎,因为在她们心灵深处曾经受过伤害。 我真想帮帮她们,可我又什么也帮不了。我不愿在这待下去了,我和姐姐讲了我的打算。姐姐说:“再过两天,星期天我陪你到团部小卖部买点什么,顺便到杨菁那吃顿饭,她上次来一再要我带你去她那玩儿。”后天才是星期日,想到我快要走了,我曾经答应滕哥还要看他去的,时间不多了,干脆我今天就去滕哥那。姐姐说:“你等等”。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拿出两张五斤的全国粮票,“你把这粮票给你滕哥,他们男生粮食不宽裕,总招待你,就更紧张了”。真该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和姐姐商定后天上午在杨菁家碰头。 我回宿舍带上我的挎包,就径直朝团部走去,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总算到了。我先去“军人服务社”——就是大家常说的小卖部。一间约四十平米的平房,门口挂着牌子。 屋里有点黑,一个长长的柜台,里面货架上零零散散放着香烟、肥皂、毛巾牙刷什么的,再就是各种鱼、肉罐头。我买了一条烟,再买点什么呢?对,买葵花籽。这里的葵花籽真好,又大又干又饱满,七毛钱一斤,我买了三斤。 想再买点其他的吧,无奈囊中羞涩。我想滕哥不会怪我的,有句话不是叫“瓜子不饱是仁芯(人心)”吗?香烟和葵花籽塞了满满一挎包,我令着挎包直奔滕哥那个大院去了。 还像第一次进来问路时一样,滕哥正和几位大哥忙着修拖拉机呢,滕哥一看是我来了,很高兴的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招呼:“哥几个先忙着,我小兄弟来了。”向我挥挥手:“你快进屋,外面怪热的。”说着他到水池那洗手去了。 我推开门,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有一种亲近感。我掐着手指算了算,怎么那么巧,离上次从这回去又是整整十天。滕哥进屋来一边擦着手,一边从桌上拿过一只大玻璃瓶,里面晾的凉白开:“小非,你自己倒吧。怎么来的?是两轮子还是两条腿?”“你猜吧。”我故意不告他。 “看你这热气腾腾的脑袋,胀红的脸,我还用猜吗?”我心想,既然是这样你还问我干嘛。“先喝点水,歇一会儿,来,接着!”我一抬头,一个手巾把已飞过来了,我“啪”的一下接到手上,是浸过凉水的,我擦了擦脸,立刻精神了许多。 “滕哥,这些天你怎么样?活儿忙吗?累不累?你最近睡眠怎么样?最近家里有信来吗?”我确实有点担心他的情绪。“你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回天津时去看看二老。”我们插队比较自由,有的人一年回家好几次。当地唯一能限制我们假期的就是口粮,但市场上有高价粮卖,这条也就不灵了。正说着,郭大哥进来了,看样子快下班了。 “老郭,一会儿你打饭时,给我捎两份回来。”滕哥走过去对郭大哥说道。 “滕哥,你是六五年来的吧?”对呀,怎么?滕哥不解的问。 “你弟弟是六七年走的,你父母跟前就没人了,你当时没考虑办回去吗?”“考虑了,我父亲找学校领导,找JY局,找LD局,找MZ局,找市上山下乡办公室……”“他们都推来推去的,说没有文件,没有精神……。”滕哥说。 我又问:“你们找到哪年就不再找了?”“哪年?对,是六八年。”滕哥应道。 “你们接着找。我听说有政策了,像你父母亲这样的属于特困,可以将子女办回来的。”“真的?你听谁说的?可靠吗?”滕哥似乎还不大相信。 “我想是真的,现在家里如有四个孩子,下乡走了两个,另外两个就可以不下乡了,至少留下一个。这事应该不难打听到。”我接着说到:“自打去年那位副主席死了以后,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文革的气势已经有点强弩之末了吗?有些东西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你抓紧时间办一下,我看准能成。你可以先写封信回去,请你父亲到你家所在街道办事处询问一下,手续怎么办。原来知青回城有个‘病退’,还有个‘困退’,你就属于‘困退’的”“干脆,你给我你家的地址,前期的事,我给你跑。”我想帮帮他。等有了眉目了再让他自己去办,他们的假难请。 郭大哥买了饭回来“快吃饭吧,还是热的呢。”三个人一人一个饭盒,里面是馒头和菜,有肉烧茄子和鸡蛋炒黄瓜,看得出他是挑好菜买的。 “滕哥,快来吃饭。”我催他,只见他坐在那好像若有所思,估计滕哥听了刚才我这一通议论,有点相信了,开始动心了。 吃过午饭,滕哥问郭大哥,中午你不睡会儿?郭大哥说,“一会儿和他们在这“打红一”(扑克牌的一种玩儿法),你俩回屋睡会儿吧。”我拿上挎包和滕哥回宿舍去了。宿舍比工房凉快点,我把香烟从挎包里拿出来放在滕哥的床头,拿出葵花籽放在桌上。滕哥沉下脸责怪道:“跟我还这么客气,你还拿我当你大哥不?你现在又不挣钱。”我说:“意思意思,就这一回,下回不敢了,还不行吗?”“小非,你觉得我这事能成吗?”“肯定成,你就放心吧。”我给他打气。 “他们不会以我老爹的所谓历史问题来刁难我?到现在,他们单位还没有给他一个结论呢。”滕哥还是担心办不成。 “这是什么逻辑,冒着生命危险上前线打死那么多鬼子,成了历史问题,给BL纳几双鞋底子就是老革命老干部?再说了,这个‘特困’总不能还按所谓‘成分’定吧!你父亲已经是残疾人,你母亲生活不能自理,全天津市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这么困难的吧?滕哥,你就大胆去办,我不相信天下就一点公理都没有!”一想到这些不公平的事我就火冒三丈。 “滕哥,你把你家的地址给我写下来,我到山西把我冬天的衣服拿上我就回天津帮你跑这个事,需要你这里出什么材料证明的,你在这也好办。”“不了,小非。你的好意我知道,但这种事别人出面可能更麻烦,我自己回去办更直接,至于请假的事,我可以让我爸打个电报来,就说他病了,团里总不能不给假吧。”他说的也有道理。 “滕哥,再过几天我就回去了,我出来都快一个月了,也该回去了。”“你急着回去干什么?你们那里不是管得很松吗?”他感到意外。 “我知道,这有我姐还有你的照顾,这里的生活比我们那不知强多少,但是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瞧你说的,有什么添麻烦的,你天天在我这,我才高兴呢。”滕哥还不知道我说的麻烦是什么。 我把这些日子在团里和连里的感受告诉他,我说:“滕哥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滕哥说:“那还用问吗,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不和我谈这个,我是不会主动去问你的,我理解你,也同情你。”“对呀,你能猜着,别人也能猜着呀。这事就会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利用,成为攻击我姐姐的口实。我这不是给她添大麻烦了吗?对你也一样啊。”我把我知道的他们这里以前怎么搞运动,怎么公布一些人的档案,怎么坏人当道,好人挨整,有人专门吃“阶级斗争”的饭,专门靠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他们直到现在,阶级斗争的弦总是紧绷着等等讲给他听。最后我说:“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尽管物质生活你们这里比我们插队的地方强很多,但是你们这里给人的精神压力大,妖气太重,不适合好人生存。”滕哥仔细听着,面部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我的话大概把他带进那血腥的、残酷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去了。 好一会儿,滕哥才把自己的思绪从“不堪回首”那拽了回来。“小非,你说的对,这里是不适合好人生存,我倒不在乎你说的‘麻烦’,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你要走就走吧。”“你看我净给你带来这些不愉快的话题,在这一天咱就应该高兴一天,来,我也陪你抽颗烟。”说着,我拿出半包香烟抽出一颗递给他,自己也叼出一支来。“小非,原来你也抽烟?”滕哥感到有点奇怪:“我从未见你抽过烟呀。”“滕哥,你别那样看我,我只是有事儿的时候,买包烟带在身上,我自己一个星期也不抽一支烟,一来没有瘾,再者我知道至少现在我不能学这个。”我解释道。 “其实你们插队的知青有不少学会抽烟的,这也没什么,松弛一下神经,排解一些苦闷罢了。”滕哥还挺能体谅人的,我心想。 “不过,如果你还没学会,还没有烟瘾的话,我劝你还是不学为好。”他又补充道。 “哎呦,滕哥,你这么一说,我这支烟到底是抽还是不抽呢?”我一手拿着火柴盒,一手举着火柴笑着问他。 “算啦,还是不要抽了。”话音没落,只见眼前影子一晃,我嘴里的烟卷飞到他嘴里去了……。 “好,好,好,听你的,谁让你比我大了几岁呢。”我知道他也是为我好。 “好了,别闹了,你累不累?上床去躺会儿吧,困了就睡会儿。我去一下,看看下午如果他们忙的过来,我就回来。”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说:“你要是睡觉,身上盖点东西,别着了凉。”心还挺细,不过听了让人心里热乎。 我一来又搅和他不能上班了,可转念一想,我待不了几天了,就让他陪我两天吧,我又觉得心安理得了。 一想到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心里还真有点不好受,躺在滕哥的床上,脑子里都是认识滕哥以后的事儿,第一次见面相认,醉酒,戈壁滩学骑马,别具风格的淋浴,听滕哥讲他的身世……。我这一走也许很难再到这大西北来了,不过我相信我不会在农村待一辈子的,一旦有了工作,再来西北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又一想,我姐姐也不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的,我妈妈为她担心死了,正托我舅舅想办法呢,滕哥就更不可能了,那我还来西北干什么。 想到我姐姐,我忽然想起那粮票,我从衣袋里拿出那两张粮票,塞到滕哥的枕头底下。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朦胧中只觉得有人给我盖上一件衣服,我睁开眼,见滕哥正站在跟前。“唉,你看我,反倒把你弄醒了。”他索性坐到床边。我抬起身坐起来问道:“你不去上班了?”“你睡糊涂了吧?你看几点了?”他笑着问我。 我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四点了。我问道:“你几点回来的?”滕哥说:“我也刚回来,和他们一块忙活儿呢,只不过早点回来了。”我有些懊恼,可惜这时间让我白白浪费掉了。 “今天没时间了,明天我带你去机场看飞机去。”“去机场看飞机?人家让你进去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军用机场,拥有号称亚洲最长的四千五百米跑道。 那种地方一般人可进不去,没想到滕哥居然有办法带我去那玩儿,我脑子里闪现出在电影里看到的围着铁丝网的机场和荷枪实弹的卫兵。 “你是吹牛了吧?你靠什么进去?”我问道。 “我认识里面几个当兵的,他们有时有修不了的机器另部件什么的,请我们去帮忙,一来二去就熟了。”原来是这样。 “我只有明天一天时间了,我准备星期一就走了。”我告诉滕哥后天(星期天)我要去姐姐的好友杨菁那。 “只留了一天半的时间在我这?不能吧?小非。”滕哥责怪道。 “哪能是一天半,我今天上午来的吧?到后天上午整整两天嘛,滕哥。”我掰着手指头假装认真的给他算天数。 他的手掌“啪”的一下打在我的手上:“算啦,算啦,谁和你算那么仔细!刚才只是听你说要走,没想到就在眼前了。”看得出来,他舍不得我走。 “滕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也成为你这样的兵团战士?行,我回山西办手续去,这边你和你们团长打个招呼,把我分到你这来,给你当个小兵也行。”“那倒不是,最好你我都能改变身份将来在天津见面。”他两眼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对,让我们为达到这个近期的目标努力吧,矢志不移,决不放弃。”我暗示他要有信心办成“困退”,他的家里太困难了。 “你这次来兵团,都去了哪些地方?还想去哪儿?”滕哥问我。我想了想,还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我和大龙去了趟酒泉和嘉峪关,其他没什么啦,不过你上次带我去骑马,比去酒泉有意思多啦。”“还想骑?”他问。“不,不是还想骑,我是说那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也学了点骑术。”我不能再让他带我去骑马了,我仅仅费点体力,可他是又费心又劳神的,从始至终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我出事儿。 “不过这里也真没什么可玩儿的地方了,能想到‘玩儿’这个词也是近两年的事儿。我们刚来那会儿,哪里有现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住地窝子,睡土炕,冬天睡觉都能把眉毛鼻子冻上一层白霜。受的那些罪呀,现在想起来,有时连我自己都奇怪,当初那样的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滕哥感触颇深的说。 我想,要仅仅是生活上物质上的艰苦也罢,可气的是有些‘人’还要从精神上百般折磨他们,摧残他们。 “滕哥,你们这有一个现象是不是和上面的规定或制度有关?你们这里哪个宿舍都没有收音机,不管是大的电子管收音机还是半导体收音机。在这里除了能听到人的声音外,就是马牛羊骆驼和高音喇叭的叫声。”我问道。 “你发现的东西还真不少,不光是我们兵团这里,这里的部队营房,宿舍也是很少有收音机的。这里有一个规定:两个人及以下的宿舍不允许有收音机,不知是我们学部队的还是部队学我们的。”滕哥说。 “为什么?”我故意问道。 “那还用问吗,ZZ上信不过这些人呗,怕这些人听‘敌台’广播,这世界上现在除了北越、阿尔巴尼亚以外,全属于帝修反之列。”滕哥说。 “我看不尽然,信不过你们是理所当然的,部队里可都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呀。”我觉得滕哥的解释还不够全面。“那你说还有什么原因?”他问道。 “滕哥,你能想到的,我就不说了。”我故意对他卖个关子。 我和他在一起就是话多,我俩能聊到一块去。天南海北的胡侃神聊,不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九 郭大哥推门进来,他们已经下班了。我从床上下来到桌上捧起一大把葵花籽,放到郭大哥床前,“郭大哥,今天又得让你打‘游击’了。我一来就得给你们添麻烦,真过意不去。”“哎呦,什么时候学会‘假门假寺’的了?小非。你能来我们这住几天,我们哥几个都很高兴,真的,谁让咱们都是天津人呢,还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呀。”郭大哥一番话说的人心里热乎乎的。 晚饭照例是郭大哥去食堂打的,郭大哥又特意做了西红柿鸡蛋汤,看着他在煤气炉上做汤,我忽然想起兰州的大表哥不吃当地酱油的事。我问郭大哥:“你们吃不吃当地出的酱油?”郭大哥说:“我们也不吃当地出的酱油,不过我们以吃食堂为主,谁知他们用哪里的酱油呢?”“到了这地方,你根本没办法,防不胜防。前几年有一天突然狂风大作,天空变成绛红色,就像黄昏提前来临,而且感觉到地震并听到象闷雷一样的声音,大家都以为是地震。谁知过了三四天,上面传来通知,让大家未来几天注意出门戴口罩,不要捡拾金属等异物,遇到地震不要惊慌等等……。后来,我们从大喇叭里得知原来是我国首次氢弹试爆成功,一推算日子,正是那天。通知传达下来起码晚了一个星期。”滕哥插话道。 “这不等于是严重的事故吗?就没人向上面反映反映?”我气愤地问道。“唉,比这更严重的事也不会有人反映的,人们已经麻木了。”郭大哥叹息道。 “我们说着说着怎么又说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哪?算啦,还是先吃饭吧。”滕哥准备叫停了。 “我们也不想净说些让人堵心的事,可是滕磊,你能找出些让人开心的事来吗?”郭大哥问道。 “嗯……也能呀,比如说老天给我送来一个弟弟,这不是让我挺开心的吗?小非你说是不是?”滕哥朝我做个鬼脸,我装作没看见。 “这也算呀?那过两天小非走了你肯定得好几天不开心,对不对?那到底算是开心的事哪,还是不开心的事哪?”。我都忍不住要笑了,没想到郭大哥的嘴也挺能辩的,我倒要看看滕哥怎么说。 “老郭,这件事呢,应该这么看,他过两天走了我可能会有几天表面上的不开心,但那是一种牵挂。从长远看一个人是有所牵挂好呢,还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赤条条往来无牵挂好呢?答案当然是前者,所以就其实质来说这还是让我很开心的事,这你不能否认吧?”说完,滕哥还给我使个眼色。 “行啦,别拿我磨牙了,你们这都成了辩论会了。你们这种辩论本身是不是也在‘苦中寻乐’呀?还是先吃饭吧,谁愿意辩论,饭后找个别的话题来论。”滕哥说的有道理,但我不能表示赞赏,现在该我出来叫停了。 郭大哥连说:“对,对,听小非的别辩论了,还是先吃饭吧。”我看他乐得有个台阶下,他没法否认滕哥的说法。 “哈哈,还是这小子鬼精灵,给你送个台阶下,还送的恰逢其时,恰到好处,对吧?老郭。”滕哥发出胜者的笑声。 “好啦,就算你说得对,是应该多想些开心的事,没有也得自己寻开心,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呀,快吃饭吧,一会儿都凉了。”郭大哥也不否认滕哥说得对。 吃完饭,几个人一起收拾一下,郭大哥就要走了,我找张纸包了一大包葵花子硬塞给他带上。 滕哥躺在床上抽支烟歇了会儿,我问他:“你们平时晚上的时间怎么打发呀?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有没有什么书可看的?”“有收音机和报纸又怎么样?还不是就像大喇叭里天天喊的那些东西?没几个人喜欢听。所以就打打扑克,下下棋,喝喝酒,吹吹牛。当然了,也有忙着搞搞对象,谈谈恋爱的。你们插队的学生晚上干点什么呢?”他问道。 “我们那打发业余时间和你们这差不多,也是下棋打牌聊大天,听收音机没人管,可是全村也没有一台收音机,知青里也就只有两三个半导体收音机,我们屋大龙有一个自己装的半导体,能凑合听。另外,我们知青以及当地的人家也有一些书,大家互相换着看。”“我们没有休息日,老天下雨才不用上工。不过,如果不是考虑为选调创造条件,表现好点的话,天天不下地,或回天津长期不回来也没人管你,只是影响将来大队对你的鉴定,影响你选调。其实,如果你的出身略微‘好’点,劳动表现就无所谓了。比如你的父辈是小业主啦,小地主啦,三教九流都行,只要历史清楚。前不久,我们村选调走了一个,论劳动、论表现都很一般,可就他第一个走了,主要因为他父母的历史清楚,什么‘重在表现’,哄鬼的。” “我们那没有那么多政治学习,没有那么多的会,没有高音喇叭整天的吵你。村里有一份山西日报,想看就到支书家借去。”一说起我们村的事,我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有点收不住了。滕哥仔细听着,好像还蛮有兴趣。 “你下乡也就两年吧?”他问道。“准确的说是两年另三个月了”我答道。 “你们那已经开始有选调的了?”“是啊。”“你们那里还是够快的。好啊,我估计你不会在农村再待一年了,一年内肯定你会被选调走的。”滕哥说的还挺有把握。 “那就借你的吉言了,滕哥。不过你自己的事也要抓紧办呀。”“小非,你快走了,我送你一样东西留做纪念。”滕哥说道。“贵重的东西我不要,有纪念意义的嘛,我就收下,你准备给我什么东西呀?”我问道。 “你猜猜是什么东西。”说着他蹲下从床底下拿出一只小箱子,很旧的式样。他用钥匙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铁盒,是精装的香烟盒,打开小盒,他拿出一个小丝绒布包托在手上又问我:“你猜猜会是什么?”我真想不出这里面包的是什么,但肯定是很珍贵的东西,要不怎么放在那么多层层包装里。 滕哥把丝绒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奖章样的东西。我伸手拿过来仔细看看,肯定是奖章类的东西:有八个角呈放射线状,里面一个圆形,中间是一面旗帜,旗旁还有白云。我问他:“这是什么奖章吧?对了,是不是你爸爸的奖章?”滕哥说:“行,说得差不多,不过这可不算你猜的了。这叫云麾勋章,这种勋章分为九等,将官颁发一至四等,校官颁发三至六等,尉管颁发四至七等,准尉及士兵颁发六至九等。”他拿起奖章指给我看:“中间有面杏黄旗和白云称作耸立云霄,周边是光芒,象征获此勋章者,功勋卓著,荣誉之光四射。”他知道的真详细。 “那你父亲的这枚勋章是几等呢?”我还第一次见到GMD军队的勋章。“我父亲这枚勋章是四等,是尉官里最高的,当时他还是中尉。他是完成一次非常艰巨的突袭任务后,获得这枚勋章的。”滕哥知道他父亲的事情还真不少。 “那次他带着八十人的突击队,只回来了二十几个人。打的非常惨烈,打死日寇二百多人,还端掉了一个军火库。”滕哥接着说道。 “那次他也负了伤,至今他体内残存的四块弹片里有一块就是那次留下的。”滕哥说到这,眼圈都有点红了。 我听着不禁对这位老英雄肃然起敬,越发对他的境遇感到不平,感到愤慨。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能送人呢?这应该是你家的传家宝呀!你就不怕你父亲怪罪你吗?我不能收下这枚勋章。”我甚至觉得滕哥做得有点过了。 滕哥揉了揉眼睛说:“你不要责怪我,第一,我是真心把你当我弟弟。第二,我家里还有二十多枚大大小小的奖章、勋章呢,当传家宝足够了。第三,这东西送人要送值得你送的人,还得是‘识货’的人。你认为它珍贵,你就是‘识货’,有的人还认为它一文不值甚至是招灾引祸的‘邪物’呢。这第三条是我爸爸说的,所以他绝不会怪罪我。”滕哥这番话说得有情有理,弄得我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我想,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也不方便带在身边,在这乱世之秋。于是对他说:“滕哥,你这么一说,我还不好推辞了,这样吧,东西我收下,但是这次我不能带走,你知道我来时怎么来的,我经常做冒险的事。这东西虽然一般人不会认识,但万一弄丢了,就太可惜了。”“这勋章太有意义了,我一定要,你回天津时给我带回去。”我又强调一句。 “你等等。”滕哥说。说着他掀起被子下面的褥子,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上。“这里是四十块钱,给你做回去的路费,回去时就别冒那个险了……。” 我把钱塞回他手里:“滕哥,谢谢你的好意,你把钱拿回去吧,我有钱回去,我妈妈给我寄了钱来的。”“真的?”他问道。“你不信可以问我姐。”我把杨菁晚上给我姐送汇款单的事给他讲了,他这才放心。 这个滕哥,对我真是没说的,他一个月还不到三十块钱呀,他一个大小伙子每月伙食费就得不少开销。以后有机会我真得好好报答报答他。 时间不早了,我提醒滕哥:“该你完成锻炼任务的时候了,我还来给你当监军,准备开始吧。”“怎么?我的‘晚自习’内容你都记住了?”滕哥问道。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是一个个性很突出的人,也许还是一个成大器的人,你给自己规定的每天近乎苛刻的身体锻炼,正是为了增加生活中的磨炼,培养自己坚强的意志。对不对?身处逆境而不甘沉沦,我真的挺佩服你这点的,滕哥”。 “知我者,小非也。”他有点得意起来。“原来你也喜欢戴高帽子呀?”我又给他迎头一盆凉水。 “好啊,你又拿我开涮是不是?到底哪句话是你的本意?说!”他装作生气的样子。 “是前一句话行了吧?滕哥,你快做俯卧撑吧,做完我们早点睡觉,明天还得去机场呢,一百个俯卧撑,现在计数开始,一、二、三、四、”我想逗逗他。 “好吧,听你的,我多少得让着点你吧。”说着他依然脱的只剩一件,开始完成他的每日计划:一百个俯卧撑,十分钟哑铃和一百下拉簧。 我在一边观战,心里十分佩服他的毅力。全部完成后,滕哥依然是一身的汗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看来又要去洗淋浴了。 “滕哥,我跟你一块去洗淋浴吧,我上午也出过一身汗,与其洗脸洗脚的还不如冲一下痛快。”我是想帮他抬一下水桶,一个人往淋浴棚的“屋顶”上抬挺吃力的。 “正好,你不去我还准备拉你一块去呢,两人弄水方便些。”滕哥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洗完澡我俩回到屋里已经快十一点了,我俩又说了会儿话就睡了。 早上醒来往对面床上一看,滕哥已起来出去了,我起来洗脸刷牙刚完事他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饭盒。原来他去买早点了。 “你昨天睡得不错一觉到天亮,就是不老实,把被子蹬掉了,我半夜起来一看,好小子,把被子全蹬到脚那头去了。”滕哥边说边把早饭摆在桌上。 “不会吧,我一贯睡觉挺老实的,是你半夜给我把被子掀掉的吧?”我故意逗他。“你这小子,临走还不给我留个好印象。”滕哥笑着说。 “快吃饭吧,吃完我们去机场看看,赶上运气好还能见到三叉戟飞机呢。”“真的?”这我倒是没想到。 “咱们国家一共有四架三叉戟飞机,都是从巴基斯坦转口来的,直接进人家不给呀。”滕哥连这个都知道。“那位副主席不是毁了一架吗?”我问道。 “是啊,所以还剩下三架。”他说。 “这地方有机场我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亚洲最长的跑道,所以能看到三叉戟飞机?”我问道。 “就因为这个机场有特长跑道,全国没有几个地方能起降三叉戟飞机,所以在这里经常能看到。”滕哥看我用疑惑的眼光看他,又接着说:“我也是从机场的朋友那知道的”。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他的人缘挺好的,朋友也多。 吃完饭,我们俩就上路了,仍然是我坐在他车的后衣架上。我一再坚持我来骑车带他,他说出了团部再让我骑,说我对这毕竟不那么熟悉。 骑着车很快,五六分钟就出了团部来到兰新公路上,机场在兰新公路的南面,我让滕哥下来,我骑车带着他一直往南边走,没多远就到了,远处停机坪上的飞机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机场没有明显的大门,我们一直走到一个大院子的大门前,这里是部队的营区,门前有一位站岗的战士,绿军装上衣,蓝裤子,肩背一只半自动。滕哥从车后跳了下来,我也下车跟他走过去,滕哥和站岗的战士说找什么人,战士说:“你们进去吧。”比城市里的部队营区警戒松多了。 一进大院,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影壁,上面是毛主席为空军的题词手迹:“建立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保卫祖国,准备战胜侵略者。”影壁后面有几排平房。 滕哥走到一间房门前,从窗户里看看有没有人,走到第三个门才发现有人,他敲敲门,里面出来一位年轻战士,穿着一身空军蓝色的工作服,对滕哥说:“快进屋来。”滕哥朝我招下手,让我过去,他对那个当兵的说:“这是我弟弟。”当兵的伸手和我握握手:“欢迎你来玩儿,我姓刘,叫我小刘好了。”我赶忙自我介绍:“叫我小非好了。”我们进到屋里,这是他们的宿舍,上下铺的床共有四只,但上铺不睡人,放着东西,屋子挺宽敞,象所有的兵营一样,床上的被子叠得见棱见角,床底下整整齐齐放着脸盆拖鞋胶鞋。中间靠墙有张桌子和四把椅子。 滕哥问小刘:“他们几个在车间呢?”小刘回答:“对。”说着拿过两支搪瓷杯子倒上水地给我们:“先坐下歇会儿,喝点水。”滕哥对我说:“小刘和你同岁,当兵才两年,算空军地勤吧?在修理厂具体干的就是机修,和工厂的维修工类似,不过,他这个机修的’机’可是飞机,不是我们那个拖拉机。”小刘给我介绍说:“我们这个机场由飞行场地、作战勤务保障设施和部队营区三大部分组成。飞行场地有跑道、保险道、滑行道和停机坪。 作战勤务保障设施包括作战指挥、航空工程保障和后勤保障等设施。我们修理厂属于航空工程保障设施的一部分。后勤保障主要包括军械、航材、油料、军需、四站、场务、消防、航管、通信、导航、气象、汽车、卫生、警卫等专业及相关设施,从事后勤保障的也有不少技术兵。 这里只是部队营区之一,营区就是机场各类人员居住和活动的场所。”“我们刚才来的路上看到一排排玻璃温室,好像还有菜窖、猪圈,这些也是你们机场的?”我问小刘。 “对,那就是后勤保障的一部分,应该算是军需部份吧,主要是蔬菜、生猪饲养等,我们靠当地解决一些蔬菜,自己再种一些,肉类基本靠自己生产了,这地方人口少,经济也不发达,所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小刘说道。 “那……。”我又停住了。“那什么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小刘是我老朋友了,没关系的。”滕哥对我说。 “我是想说那些干养猪的、种菜的也是你们战友?”我问道。 “那当然了,有些人三年服役期,喂了三年猪或种了三年菜的一点不新鲜。”“还有扫跑道的,一把大笤帚,一耍耍了三年,也很平常。我们背后管他们叫‘扫帚兵’”小刘接着说道。 “扫帚兵”,我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我想,大城市的青年人尤其是我们这些知青,把当兵看得非常神圣,那是脱离“贱民阶层”的唯一出路,军装就是一张公开的身份证明,也是一块金字招牌。可是如果到这大西北来扫三年跑道,或养三年猪种三年菜,是不是很多人就得考虑考虑还当不当这个兵了呢? 我问小刘:“你是哪里人?”“我是山东济南的。”小刘说。 “你是城市兵?”我又问。“对呀,我这当兵当的够远的了吧?”小刘答到。 “你当初当兵时,知道不知道具体干什么吗?万一让你养猪扫跑道怎么办?”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有人肯当‘猪倌’,当‘扫帚兵’。 “我们当初报名时,人家就说了是空军地勤,机务兵,属于技术兵种,服役期是五年,但没说是什么地方,所以不会让我们去干养猪种菜的事的。”小刘解释道。 “他们是从农村招来的,也告诉是空军地勤,但不是技术兵种,服役期三年。对农村青年来说,只要当上兵,不管干什么,都有入党提干的可能,一旦入党提干了,就可以脱离农村了,就吃上商品粮了,就改变了‘二等公民’的身份,这可是多少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事啊。 况且,这里虽然艰苦,但比起有些农村来说,起码能吃饱饭。所以很多农村兵干养猪种菜扫地的活儿也很安心,很知足。”小刘解释的挺详细。 唉,“二等公民”到了部队待遇都不一样,这合理吗?这公平吗?这就是命呀!我心想。 “那站岗的战士算什么兵?”我又问。 “他们也属于空军地勤的后勤保障部门,但也不算技术兵,服役期三年。我们机场有四十几个人专门轮流站岗,一个警卫排。”小刘答道。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呀?”滕哥说我。 “你刚才不是还说让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嘛。”我反问道。 “对,对,是我说的,你接着问吧。”滕哥又转向小刘说:“他头一次来军用机场,对什么都新鲜,兴趣又广,什么都想知道些……。” “没关系的,滕师傅。到我们来玩儿不就是为了长长见识的吗,再说,规定不让讲的我也不会说的,这是纪律。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跑道那看看飞机,那边的航站楼和指挥塔外人是不允许进去的。”小刘对我俩说。 “怪不得滕哥嫌我问得多呢,他怕我问到让你难回答的问题。还是你爽快,直截了当。”我对小刘说。 “咱们现在就去看飞机吧,”我对小刘说。滕哥说:“你看他都等不及了。”“好,咱们现在就去。”小刘接着说:“你们骑车来的,等一下,我也推辆车去。”说着我们出来等他,小刘把门锁上,就朝西边一间宿舍跑去。三分钟工夫他骑着辆自行车过来了。 我们推着车走出大门和站岗的战士打个招呼,蹬上车朝着停机坪奔去。 停机坪和跑道平行,没有跑道长,两者之间有若干通道联接,是停放飞机的地方。我们站在停机坪上如果面朝东,左边是兰新公路,右边是机场跑道,左右看看,公路距离机场最多五华里。 小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说:“我先说明,我讲的这些都是首长允许我们对外讲的,我们给中小学生讲课时就有这些内容。为了讲准确,我把本子带来了。先给你们介绍机场。 军用机场,按设施和保障条件分为永备机场和野战机场;我们这个机场是永备机场,按跑道所能保障的飞机类型分为特级、一级、二级和三级机场;特级机场主要供重型轰炸机和大型运输机使用,跑道长度为3200~4500米;一级机场主要供中型轰炸机和中型运输机使用,跑道长度为2600~3000米;二级机场主要供歼击机、强击机和轻型轰炸机使用,跑道长度为2000~2400米;三级机场主要供初级教练机和小型运输机使用,跑道长度为1200~1600米,或为直径2000米左右的土质圆形场地。我们属于特级机场中跑道最长的机场。”停机坪上停放着十几架飞机,有的还罩着苫布,听说都是米格15、17之类,这些战斗机都比较小,长短和两辆大客车差不多。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这些战斗机。 小刘接着给我们介绍飞机:“我们机场主要是两种机型的飞机。米格-15和17。 米格-15战斗机是苏联米高扬飞机设计局设计的高亚音速喷气式歼击机,1947年6月首飞,1950年装备中国空军。 机长10.1米,机高:3.7米,翼展:10.08米,空重:3636公斤,最大平飞时速1076公里,可升高15.5公里,最大航程:1782公里,作战半径:700公里。 米格-15的机翼为后掠机翼,后掠角35度,是世界上第一种实用的后掠翼飞机,已经具备了现代喷气式飞机的雏形。它安装了一台2700公斤力推力的BK-1型发动机,具有光滑的机身外形,米格-15安装了三门机炮,1门37毫米NS-37;2门23毫米NR-23机炮;翼下还可以挂载火箭弹、炸弹和副油箱。除了航程较短外,米格-15在当时拥有最先进的性能指标,据统计,米格-15各型飞机生产总数超过了16500架,是苏联制造数量最大的喷气式飞机。 米格-17是单座高亚音速歼击机,是在米格-15比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948年设计,1949年12月开始试飞,1952年进入苏联空军服役。约有5~6个型别,主要型别是Φ型(昼间歼击型,西方代号“壁画”C)和具备有限全天候能力的ПΦ型(“壁画”D)。除苏联生产外,波兰和捷克等国进行仿制。1958年停产。六十年代末,在苏联退出第一线。我国的歼-5系列歼击机就是在米格-17的基础上生产的。 翼展9.6米,机长11.3米,机高3.8米,机翼面积22.6平方米,后掠角45度、重量载荷:空重3940公斤,正常起飞重量5340公斤,最大起飞重量6070公斤,燃油量1170公斤(机内)+664公斤(2个副油箱)。 最大速度(高度3000米)1145公里/小时,(海平面)1060公里/小时,实用升限16600米,爬升率(3000米高度)76米/秒,航程(机内燃油)1340公里,起飞滑跑距离590米。 动力装置:一台ВК-lФ涡喷发动机,最大推力2600公斤。 机载武器:装一门H-37和两门HP-23机炮;执行对地任务时,可带两枚250公斤炸弹,16枚57毫米C-5火箭弹,两枚240毫米C-24火箭弹。 听完他的讲解,确实长了不少知识,我开玩笑说,感谢小刘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国防教育课。 “小非,还是你的面子大,小刘从来没有给我这么详细的讲过。”滕哥对我笑着说道。小刘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对滕哥说:“你是师傅呀,小刘怎么好给你上课呢?你沾了我的光,还得便宜卖乖。”“对呀,还是小非说得在理。”小刘感谢我给他解了围。 小刘对我俩说:“咱们到飞机跟前去比较一下两种飞机的差别。”我们走到一架飞机跟前仔细看了看,从外观上看米格-17略大点,在一架盖着苫布的飞机前,我问小刘,这架飞机头上伸出的有一米多长的圆杆是什么? 小刘告我那是空速管,用来测量飞机飞行速度的。(后来才知这是架米格-19) 我们又看了几架飞机,滕哥说:“咱们去修理厂看看吧,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几位了。”小刘说,“走,我带你们去。”
十 修理厂在营区的西面,我们三人骑着两辆车从航站楼指挥塔后面穿过去,没多远就到了。修理厂有条水泥路与停机坪西部相连,我估计是为了飞机进出停机坪用的。修理厂的院子很大,里面有几个车间,其中两个大车间是可以开进飞机的。院门前也有一位站岗的士兵。我们将自行车放在门外,警卫战士连问都没问就让我们进去了,肯定是因为有小刘同行的缘故。 小刘领着我俩直奔一间大车间,走到门口,他朝里面喊:“朱纪于,你们看谁来了!。”我直纳闷“煮鲫鱼?”谁叫这么个名字。滕哥大概看出我疑惑的神情,悄悄告我:那里面有三个人和小刘同宿舍,关系也特好,分别是小朱、老纪和小于。小刘喊他们三人时,就一块叫成“朱纪于”了。你肯定听成“煮鲫鱼”了,对吧? 我差点笑出声来,还有这么喊人的,我看着小刘的背影心想,这也是个嘎小子。要是小朱喊另外三人不就成了“熘鲫鱼”了? 远处有三个人停了手中的活儿,站在那朝这边张望。滕哥快走几步朝他们招招手:“是我,老滕。”那几个人也朝我们走过来。小刘先给我介绍他们仨:“小非,这是老纪,我们的班长,那位是小朱、旁边是小于,班长比我们仨早两年,是我们屋的老大哥。”我赶忙上前一步和他们一一握手:“我叫林非,叫我小非好了。”滕哥补充道:“小非是我兄弟,到我这来玩儿,快走了,我带他到你们这玩玩儿,顺便看看你们,大家认识认识。”老纪走到我面前说:“欢迎你来,你今年多大了?”小刘插话道:“他和我同岁。”我对老纪说:“我应该叫你纪大哥,纪大哥好!”小朱、小于过来说:“那我们四个人同岁了?四条龙,齐了。”我和他们再一次握握手。我问小刘:“什么齐了?”小刘说:“西游记里不是有四海龙王吗?我们开玩笑总说差一条龙,你来了不是就齐了吗?”我又被小刘逗笑了,原来四个属龙的扎堆了。可我马上就要走了,能算数吗? “滕师傅,你和我们班长先聊着,我带他去参观参观。”小刘和滕哥打了个招呼,就带我到车间各处去转了。 车间真不小,我数了一下连整带零的共有五架飞机停在车间里,有缺翅膀的有少尾巴的,还有开膛破肚的。 我问小刘:“你们一个月能修几架飞机?”小刘说:“这个没准儿,要看机型和损坏程度,有的进到这里的飞机就算死了,报废了。”“为什么报废,修不好了?”我问道。 “有些零部件坏了是没办法修的,只有换零件,现在中苏关系紧张,根本搞不到零件。”小刘解释道。“那这样一来岂不是很多飞机要报废?”我问。 “不,真正报废一架飞机也不那么容易,修不了的找替代零件,没有替代零件的,尽量让飞机损失的功能少一些,就像一个病人,摘去一片肺叶,他仍可出院,仍可上班,只是他从事的工作就要考虑他身体的缺陷了。”小刘又接着说。 “从这里出去的飞机不一定是全功能的飞机了,但完全没用的拆散的不多。用人来打比方就是死在医院的不多,出院的多。况且死一个又能救活好几个。”“现在这两种机型只用来搞搞训练,功能不全的给新学员作基础训练用。部队已经大批配备国产歼-6、歼-7了,相当于米格-19和米格-21。”小刘打的比方很形象,一听就明白。 我们来到一架基本完好的飞机跟前,小刘说:“你想不想坐到驾驶舱里感受一下?”“真的?那太好了,我怎么上去呢?”我当然愿意坐到里面再看看。 小刘和旁边一位战士说了几句,带我走到机翼后,因为飞机是前面高后面低,机翼后边离地面很近,抬腿就可以上去,往前走两步跨腿就迈进了驾驶舱,舱盖是向右掀开的,坐下后伸手把舱盖扣上。我坐在里面,眼前的仪表盘上,各种仪表、开关、旋钮排得满满的,可惜我都不认识,感受了三四分钟,我就下来了。 忽然窗外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我和小刘说话都听不见了,我凑到他耳边大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拉着我从车间里出来:“他们在试验发动机,我领你去看看。”说着他领我从车间墙外走过去拐了个弯再往后边走,我老远就看到离我们大约100米的地方,有架飞机停在一个圆形的凹陷下的水泥地面上,轰鸣声就是这架飞机发出来的。走近一看,飞机的双翼、机头和机尾都被钢丝绳系住,固定在水泥地面上预先埋设的地拴上,巨大的气浪从飞机尾部喷射出去,撞击在水泥矮墙上…… 小刘告诉我,这是在试验发动机,发动机有些毛病修理后就得做这样的试验,地上试完才能让飞机上天。 我说:“你们这工作,责任心得相当强啊,人命关天呀。”“责任心是一方面,关键的是还有一套检查验收的制度,和严格按制度办事的纪律。”小刘说道。 我俩边聊边往回走,走到车间门口,只见滕哥和老纪他们几个正往外走。滕哥见我回来,问道:“怎么样?该看的都看到了吧?咱们该回去了吧?”没等我说话,老纪双手一张拦住我们:“回去?着什么急啦?”“马上就中午了,一会儿和我们一块到食堂吃饭去,现在我带你们到休息室喝点水,歇会儿。”不由分说,老纪一手拽着滕哥,一手推着我的肩膀朝休息室走去。 滕哥说:“老纪,你不用拽着我,我听你的就是。”“这还差不多。”老纪边说边搂着我的脖子说:“告诉你,下午还有好节目呢,走了可就看不到了。”“纪大哥,有什么好节目?”我连忙问。老纪看着我,笑而不答,故意卖关子。走两三分钟就到了休息室,这是他们午饭后或加班回不去时可以休息的地方。有五六张单人床,还有桌椅,毛巾架搪瓷盆等物。 纪大哥张罗着给我俩倒水,我问滕哥:“纪大哥说下午有好节目,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你别问他,一会儿他自己就憋不住了,准主动告诉你。”我看看纪大哥笑了,心想他们互相把对方都吃透了,交情肯定不浅呀。 “纪大哥,他们仨怎么没来?”我故意不问节目的事了。“他们一会儿就到。来,你们喝点水,歇会儿,要是累了想躺会儿那边有床。”老纪应道。 “纪大哥,你和滕哥认识多久了?”我想证实他们交情不浅,于是问道。 “我当兵四年了,认识你滕哥也四年了,你滕哥可是个好人哪。”纪大哥说。 “小非,你怎么不问我下午有什么节目了?”纪大哥问道。我朝滕哥会心的一笑,果然让滕哥说中了。 我说:“到时自然就知道了。纪大哥你别说出来,到时有个惊喜不更好吗?”“要看这个节目,我们提前得有准备,到时就来不及了。”纪大哥说。 “看什么节目还要替提前做准备?准备什么?”我问。“今天下午有飞行训练,我们得提前去呀,他们就训练一个小时。”纪大哥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正说着,小刘他们三个来了,手里提着食堂打来的饭,还有啤酒和几个罐头。滕哥对纪大哥说:“这准是你安排的吧?你们当兵的一个月才几个钱呀,你还这么大手大脚的,你可不能让他们小兵摊啊,要请你自己请我们。”一共六个人,大家七手八脚的一会儿就把桌子凳子饭盒酒杯什么的摆好了,热热闹闹的还真象一大家子。 四条龙又聚到一起了,我们把酒倒好,小刘还一再不让我动手,说我是远方来的客人,我说:“你拿我当外人,咱们不是四小龙吗?”。 纪大哥招呼大家举杯,说为欢迎我来机场玩儿,并为我后天走饯行干杯!我看了滕哥一眼,他对大伙说我不会喝酒,就破例不要干了,给我解了围。我喝了一大口,然后回敬纪大哥他们几个:“感谢纪大哥,感谢三位小兄弟,今天第一次到部队玩儿,承蒙大家热情接待,尤其是小刘一直陪着我们,并给我们讲述了很多军事方面的知识,让我们获益匪浅,我不会喝酒,滕哥知道,上次在他那,一两多白酒把我灌的就不省人事了,所以我敬大伙只好不干杯了!”我又特意问小刘:“可以吗?小刘。”小刘说“那就饶了你吧。”我说了句谢谢大家,然后连喝了三大口酒,杯子里下去一大半,我感到脸上立刻就热起来了,准是脸红了。他们一看我确实不会喝酒,也就不勉强了。 他们食堂的饭菜比兵团好,他们是各有各的伙食标准的,他们四人都是机务兵吃地勤灶,每人每天是1.2元的标准。空勤灶是四元,比他们又高两倍多。 大家边吃边聊着,那三个年轻的和我的话特别多,可能是因为同龄的缘故吧,聊天中得知,老纪也是山东人,这一桌就有一半是山东人了。小朱和小于一个是陕西的,一个是浙江的。真是应了那句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吃过饭,老纪和滕哥坐到一边喷云吐雾去了,我们几个一起动手两分钟就拾掇利索了。小刘和我接触时间长点,家在济南又离天津比较近,和我说了很多。大伙说来说去都没把这当长期落脚的地方,都愿意回到家乡去,况且这几个人都是城市兵。 他们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当农民呢,他们说那是暂时的,不长时间你就会改行了。我知道他们在宽我的心,不过我也觉得在农村不会呆很久了。小于说:“你看我倒是当上兵了,还是技术兵,按说不错吧?在这个戈壁滩得干五年哪。我们家乡不知你去过没有,绍兴市,鲁迅的故乡。”我说:“虽然我没去过,可我知道绍兴出名人,是鲁迅、周恩来、蔡元培、竺可桢、秋瑾、王羲之、陆游等名人的故乡。也许五十年后你的名字也排在名人榜上呢。不是有句话叫‘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嘛。”小于说:“我可没那本事,我现在就只想一样。”我问:“什么?”小于做个鬼脸儿一板一眼的说道:“大--米--饭。”大伙都被他逗乐了。 我们几个正胡侃的热闹,老纪走过来说:“好了,你们别聊了,小刘你今天反正是休息,你带滕师傅和小非去看飞行训练,你们俩跟我回去上班。”说完又转身对我说:“小非,我就不陪你了,我们手里活儿紧,要赶时间的,就让小刘继续给你们当讲解员吧,好吗?”“这就够给您添麻烦的了,谢谢您的安排,纪大哥。”说着,我走到小朱、小于的跟前和他们握手告别,我告诉他们,我天津的地址和山西的地址都留在小刘那,有空常联系。 滕哥也过来和他们仨告别:“我们下午就回去了,需要帮忙就找我。”于是,大伙一块出了休息室,我们三人和他们三人挥手告别,然后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我们去大门口拿车,他们则回车间去了。 我们三人从大门口骑上车就奔停机坪去了,我们来到停机坪西边,听小刘讲飞行训练时,飞机都是从西向东跑,停机坪的飞机也是从西边驶向跑道的。我们把自行车放在航站楼西边一排树丛旁。只见停机坪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忙碌着,小刘告诉我们那是机械师和飞行员们在做准备工作。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停机坪上见不到什么人了,机师们纷纷离开停机坪,飞行员们陆续坐进驾驶舱。“马上就要开始了。”小刘的话音没落,停机坪那边猛然响起轰鸣声,是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接着第二架、第三架飞机加入了“合唱”。飞机开始缓慢地离开泊位,从停机坪驶向跑道。我们就在停机坪路边观看,离飞机十米左右。第一架飞机已在跑道上等待命令…… 小刘对我说:“你看指挥塔。”我们的位置离指挥塔约有100米远,在航站楼的两层上面是一座全部玻璃窗构建的指挥塔。这时从塔的位置升起一枚信号弹,这是指挥塔发出的起飞令。第一架飞机向前方驶去,速度越来越快,在跑出五六百米的时候飞机离开跑道起飞了,然后以与跑道成三十度角拉高,渐渐远去。 接着,第二架、第三架陆续起飞,当飞机在跑道上疾驶过我们面前,我们距离飞机大约有二十多米远,可以清楚的看见飞行员的头部。小刘告诉我,今天看到的训练飞行全是米格-17机型。我注意到,天上经常保持三架飞机,第四架起飞时,第一架已经降落在跑道上。 滕哥问我:“第一次看战斗机训练吧?”“是呀,包括进军用机场我都是第一次。”我问小刘:“他们现在的飞行训练主要是在训练什么?”小刘告我:“现在主要是训练起飞和降落。一个战斗机的飞行员的培养费用要上百万元呢。”“难怪他们被称为‘天之骄子’啊!培养一个飞行员的费用是上万个农民劳作一年的收入。”我感慨道:很多农村一年下来一个劳动力还挣不到一百元。 整个训练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我们兴致勃勃地一直看到最后,跑道上静下来之后,我才感觉耳边好像仍有飞机的轰鸣声。 “小刘,我们回去了,让你陪了一天,把你一天的休息日全占了,真不过意。”我拉着小刘的手说。我忽然想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片交给小刘:“这上边是我天津和山西的地址,给你留下,有事联系。”“我一定会和你联系的。”小刘说道。 我们骑上自行车,滕哥朝小刘摆摆手:“你回去吧,这路我熟。”小刘说:“滕师傅,我知道你熟悉路,我送你们到大道边。”小刘坚持把我们送到大道才回去,从大道上已经可以看到兰新公路和他们兵团团部了。 “滕哥,你还坐后边,等快到团部再给你骑。”滕哥已经知道了我的“骑技”,不再推辞,我一口气骑到团部外边,再由他带我回来,我发现他是故意绕开团部里人多的地方。 推开门进屋,我一下子躺在滕哥的床上,这时才觉得有点儿累了。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快五点了。“滕哥,你累不累?”我问道。 “我们今天没干什么累人的事呀?机场又不远,来回才十一二华里,还是骑车去的,这就把你累着啦?”他反问道。 “还是你行,每天完成那么多锻炼任务,不白练呀,你的身体素质特好。”“别净说好听的,今天感觉怎么样?”滕哥问道。 我坐起来,“那还用问,又长了不少见识,一是航空军事知识,一是社会知识,知道一点部队的事。总之又是一个‘今生难忘’的经历,回去可以给他们吹吹牛了。”提到“回去”,我接着说:“滕哥,你别嫌我絮叨,有两句话我再说一遍,你要抓紧办‘困退’回城的事。再就是我这次不带那枚勋章是有原因的,有机会你带回去给我。”“我知道。”滕哥应道。“滕哥,你和机场的纪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看来,你们俩的交情很深呀。”我问道。 “因为我们都是山东人,有句话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他是山东哪儿人?”我接着问道。滕哥说:“山东临清,离我们聊城很近,同属一个地区的。”“你和他又不是同学,在老家并不认识,他是当兵的,你是兵团的,按现在世俗的眼光,你俩政治地位一天一地,如果过去没有渊源,你们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呢?而且关系挺‘铁’。腾哥,你没有说实话。”我追问道。 “哎?你个鬼精灵,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交情很深,关系很‘铁’呀?你才刚认识他几个小时。”滕哥反问道。 他这么一问,我倒更觉得我的判断没错了。我说:“你刚才并没否认你和他的关系很’铁’,这是一。再有,我从你们俩各自说的一句话里看出来的,他对我说,‘你滕哥可是个好人哪’。在机场吃午饭前,你看他们除了食堂打来的饭菜外,另外从服务社买了罐头啤酒什么的,你对纪大哥说,‘你可别让他们小兵摊啊,要请你自己请我们。’就这两句话,我就看出你们关系不一般,对不对?”“我真服了你了,小非,你怎么什么都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呀。”滕哥有点“招架不住”了。 我乘胜追“问”:“我说的没错吧,腾哥。我只是好奇:他当兵四年,认识你也四年,你们不同的家庭背景,怎么那么快就认识了,而且交情还挺深。”我见他好像在犹豫,看来真有“故事”,我穷追不舍的:“你就给我讲讲吧,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而且我看出来了,里面肯定有‘故事’,对不对,腾哥?”他似乎还在犹豫,我说:“滕哥,我明天可就走了,你不想告我就算了。”我故意用这话逼他。 “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的,我的身世你都知道,还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呢?我是不愿让你听了难过,你还记得昨天你来的时候,你说我们这里妖气太重,不适合好人生存的话吗?”他问道。 我想起来他当时的脸色很难看,给人的感觉好像思维都停顿了。 “我怎么不记得,当时你的表情给我印象很深,难道?”当时他的表情和纪大哥有什么关系?这之间我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我把椅子搬来让他坐下。 “我说这里不适合好人生存的话和你俩的认识有关系吗?”我更奇怪了。“你告诉我吧,我什么都能承受。”我接着说道。 “你说的妖气太重,就和我与纪大哥的认识有关系。”滕哥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接着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就和你说了吧,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你就当故事听吧。”滕哥语速变慢了。
十一 “那是一九六八年六月,新的一轮运动又开始了,叫什么‘清理阶级队伍’,团里、连里都成立了专案组。我那时在Y连,运动开始时组织大家学习中央文件、毛的批示、江青、康生的讲话,和姚文元送给毛看的经验材料。然后专案组组织大家‘忆敌情、摆敌情、揭敌情’,要大家‘人人上战场、个个挥刀枪’。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是所谓出身不好的,谁去充那个大头。再说了,除了团、连领导,几乎都是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哪来的阶级敌人,会上大家都噤若寒蝉。 可是上级不依,团专案组组长,韦政委,专门一个连一个连的下来作动员发动工作,并指示连专案组,要通过档案查‘敌情’,于是我们连列出四十人作为‘忆敌情、摆敌情、揭敌情’的重点,采取面对面、背对背,可具名、可匿名的方式,并对可能成为运动积极分子的人,用入党、入团、上大学、调整工作岗位等等作诱饵,这一来,群众终于‘发动’起来了。 我父亲是国民党军人,又当过连长,我肯定属于那四十人之一,可能还名列前茅。但是我又没有感到紧张,我怕什么,我父亲没有他们能抓的把柄,他没和共产党打过仗,他杀的全是日本鬼子。”说到这,滕哥拿出烟来,点燃,吸了一口,表情很坦然。我却有一种越听越紧张的感觉。 “奥,说到这,还得提到一个女人,我们连的一个排长,叫陆滢滢,她父亲是个犯过错误的会计,后来在一家工厂做仓库保管。她的出身应该还算可以,(按现在的标准)起码与政治不沾边。这个陆滢滢,曾经给我写过几封信,也许算情书吧,我没有回信给她,当然这事只有她和我知道。 那时,专案组开始找这四十人逐个谈话,要求我们主动和父母家庭划清界限,积极参加运动,自我反省,检查自己的言行,并批判自己的父母等等。这一切还都要写出文字材料并在会上发言。 就在专案组找我谈话之前,有一天中午,陆滢滢突然找到我,把我带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农具仓库里,我把门半敞着。 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告诉我专案组将要找我谈话,以及谈话的内容。她要我积极配合组织,争取主动等等。我对她说,让我自我反省,检查自己的言行,我能做到,瞎编一气把自己说成是魔鬼、是江洋大盗都无所谓。但是,他们要我公开谴责我父亲是国民党‘反动’军官,骂我母亲是‘反动’的国民党官太太,绝不可能。 我说,我父亲反动在哪了?他九死一生抗日杀敌,落了个残疾,现在没人管没人问,前年眼睛又被打瞎一只,这是他应得到的回报吗?我父亲是国民党军人不假,他拼死抗战,英勇杀敌更是铁打的事实! 陆滢滢说,你别那么死心眼,你就是说了那种话,你父母也听不见,不就是为了过这一关吗?我拍着胸口说,我父母是听不到,可是这听得到!不但听得到,而且将记住一辈子,将谴责我一辈子! 陆滢滢说,你就真的不为自己想一想吗? 我正是为我自己想,我才不能把良心卖了,我要一辈子活得坦坦荡荡! 陆滢滢说:那,那你就当是为了我,为我想一想,行吗? 你?你是你,我是我,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滢滢没话了。我转身走出仓库,一步迈出去差点和连指导员撞了个满怀,指导员姓曹名光正,正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话。他一见我,脸上很不自然:“呵,咳”,清清喉咙,正要编个理由,找个台阶。 指导员去年死了老婆,早就听说曹指最近这几个月一直在纠缠着陆滢滢,今天说不定是盯陆滢滢的梢才跑到这来的。 我说:‘曹指,您这是……’曹指导员说:‘奥,刚才广播里说今天下午有雨,我四处看看,有没有放在外面的东西没收进屋。’转眼间,曹指双手往后一背,又恢复了常态,打着官腔说:‘滕磊,大中午的你不休息,到这干什么来了?’我没理他。 曹指阴阳怪气、不无醋意地说:‘屋里还有人吧?正好让我捉了个双。’我一听就火了:‘曹光正,你说话可要负责任,没错,屋里还有陆滢滢,她找我说点事,怎么?不可以吗?我连门都不关,为的就是让那些关心我的人能听清我们在说什么。’他瞪圆了双眼说道:‘可以不可以那要看她找你说什么事?有的事还就是不可以说!’曹光正朝屋里喊道:‘陆排长,你出来。’陆滢滢慢慢走出来,惊恐地看着曹光正:‘指导员,我和他没说什么,更没有……’‘我相信你没有那事,但是你和他说没说什么,尤其是他又说了什么,你要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讲清楚。小陆同志,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你可要站稳立场呀,只要你把握好自己,组织上不会为难你的,你要相信我。’在说最后五个字的时候,曹光正加重了语气。说完晃动着他那发福的肚子,摆着两条○型腿一摆一摆的走了。 我看了一眼陆滢滢吓破胆的样子,没什么话可说的,转身走了。”滕哥又点上一支烟。“那后来呢?你还没有说到纪大哥呀。”我递过一杯水给他,急切地问。滕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你别急嘛,让我喘口气嘛。”“后来我的遭遇可想而知。 陆滢滢一字不差的把我和她的谈话,全部向专案组交待了,尤其是我说的那句‘我父亲是国民党军人不假,他拼死抗战,英勇杀敌更是铁打的事实!’成了后来每次批斗我的发言稿里必不可少的‘名句’。 我倒不怪她,她也是为了生存,即使她不说,那个曹光正也早已偷听到了。我被关了起来,全团各连游斗。罪名是‘为反动父亲评功摆好,和共产党唱反调,是历史反革命的孝子贤孙兼现行反革命。’那时他们对我采取的是,用他们的话讲叫做‘审、批、斗相结合’,即审中有批,审中有斗,审审、批批、斗斗。 审讯时,群众主攻,专案组专门逮你的漏,寻找他们想要的突破点。群众的所谓主攻我就不多说了,都是抄报纸写的稿,一半是引用的语录。有点‘水平’的发言或审我时的问话,还得说是曹光正,就是大家叫他‘草纸’的那位连指导员、连专案组组长。 那次审我,我记得很清楚。大会是在连里的食堂开的。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坐着专案组的全体成员,都是本连的连长、连副、‘草纸’和几个排长,但排长里没有陆滢滢。 ‘草纸’问我:滕磊,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说:过去是国民党军人,后来是学校图书管理员,现在是学校工人。 ‘草纸’又问道:‘你说你父亲拼死抗战,英勇杀敌是铁打的事实,有这么回事吗?’我说:‘有,不只是我说的,你可以调查,事实就是这样的。’‘草纸’大声喊道:‘完全是胡说八道,是公开反对毛主席的,毛主席说:抗战胜利果实应该属谁?这是很明白的。比如一棵桃树,树上结了桃子,这桃子就是胜利果实。桃子该由谁摘?这要问桃树是谁栽的,谁挑水浇的。蒋介石蹲在山上一担水也不挑,现在他却把手伸得老长老长地要摘桃子。 什么叫一担水也没浇,就是一个仗也没打过。毛主席都说国民党一个仗也没打过,你敢说你父亲拼死抗战,英勇杀敌是铁打的事实?你太狂妄了!太反动了’下面有人领呼口号:‘打倒历史反革命的孝子贤孙现行反革命滕磊!’‘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滕磊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草纸’又接着说道:‘革命的兵团战士们,革命的同志们,滕磊就是我们一个绝好的反面教员。 毛主席最近发出的最新最高指示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继续。 毛主席讲的多好呀,我们现在的斗争就是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滕磊的爸爸是国民党,我们同滕磊的斗争就是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我当时被双手被他们绑在身后,左右各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民兵看守着我。 ‘滕磊,你说:你爸爸滕靖远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说!’我不理他。‘滕磊,我要你说你爸爸滕靖远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说!’带着铜头的军用皮带‘啪’的一声狠狠的抽在我后背上,我感到后背火辣辣的,那时是六月,衣服穿的少,我只穿一件单衣。我回过头去瞪了那家伙一眼,‘啪’的又一声抽在我胸前,另一个家伙也动手了。只见前胸这,衣服慢慢被血染红,同样的火辣辣的疼,我知道是皮带头打在身上的。我双眼冒火,瞪着这两个家伙,他俩不是我们连的,是‘草纸’特意从别的连借来的。 ‘滕磊,我劝你把态度端正,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草纸’吼道。 这时,我听到台下有人在小声的说‘要文斗,不要武斗。’‘革命群众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出于对阶级敌人的义愤,有点过火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当然了,我们党也是有政策的。滕磊,你不要顽抗到底,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你说,你爸爸是反革命,是大坏蛋,是反动派。’我转过身去冲着‘草纸’:‘呸!我爸爸是大英雄,是让日本鬼子及其汉奸走狗闻风丧胆的大英雄!’那两个家伙冲过来,抡起皮带没头没脑的抽过来,还用脚狠狠的踹我,我双手被他们绑在背后,毫无反抗之力,被他们踹倒在地上,头上、身上、腿上、好几处流血了。这时台下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开始站了起来,‘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台上坐的专案组的成员也有人小声说,不要打了,这样要出人命的……。”“滕哥!你,你别说了……。”我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默默地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送到滕哥的嘴边,用火柴给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走到他面前,撩起他的衬衣,仔细看去,胸前和后背都留下了伤痕,最大的有蚕豆那么大在后背离腰部不远。 他,滕哥,当时才只有十九岁呀。整他的那些人是禽兽,简直连禽兽都不如呀。我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没有泪,再次出现我昨天见过的凝重的表情。我心里很难受,也很矛盾,我想知道他和纪大哥的事,没想到竟牵扯出那么多血腥的暴行。 他一口接一口的把烟吸完,把烟头在烟灰缸里使劲地碾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我说:“小非,你让我讲完好吗?你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坏处,有些血腥的情节我一带而过,这都是过去好几年的事了,你不要太难过了,好吗?。”“嗯。”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那天我是被别人抬回去的,因为后来有一脚踹在我头上,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我醒来,才知又回到关我的小屋里,被放在光板的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破了好几处,被扔在地上。我身上、头上、腿上、胳膊上都缠上了绷带,有的地方涂上了红药水。 就这样,有三天没有人来审、斗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被打晕过去以后,连里的战友们不干了,坚决要求把我送到团卫生队救治,而且有四五十人一直不肯离去,用担架抬着我到卫生队,亲眼看着大夫们给我进行了简单处置和包扎后,又抬我回到连里才离去。”滕哥说道。 “后来你又被他们打过没有?”我急切地问道。 “打过,但不是在连里了,也不是那俩家伙。后来连里又审过我两次,专案组看我始终不低头,就把我解送到团里专案组了。 刚到团里专案组的第一天,他们为了给我来个‘下马威’,就吊打了我一顿。他们两个人审我,四个人打我。把我衣服扒掉,用绳子绑住我的手吊在房梁上,用鞭子、皮带、木头棍子轮番打我。我那时想,这下子完了,我这条命要交待了。我想起我爸爸,我不能给他丢脸,我没有错,我死也不能辱没我父亲的英名。 打完我,他们把我关了两天,就又拖着我上批斗会,我那时已经自己站不起来了。我就这样在地狱里被煎熬着。 有一天,他们用卡车拉着我们这七八个挨斗的‘囚犯’,去B连巡回批斗,车子在兰新公路上抛锚了,在他们修车的时候,过来两个当兵的小青年,其中一个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的木头牌子和车上的标语,那上面写的有‘反动军官滕靖远的狗崽子现行反革命滕磊’。 那个小兵小声喊:‘哪个叫滕磊?’我感到诧异,我说我就是。他问我,你是不是山东人?我说我是。他又问:‘山东哪儿人?’我看他一脸的真诚,不像有坏点子,就告他我是聊城的。他一听,很激动的样子:‘你父亲是滕靖远?你是他儿子?’我说,是呀。 他又问:‘他们怎么这样对你?你做了什么事?’我说,我什么也没做,我不肯侮辱我的父亲,我坚持认为我父亲不是反动军官,我父亲是抗日英雄。就因为这些,他们说我是现行反革命。 那个小兵告我说,我叫纪岷生,我爸爸认识你父亲,我想办法救你。说着他就和那位同伴一起去找那帮专案组的人交涉,我在车上听到他们吵了起来。 不一会儿,纪岷生过来告诉我:‘我是对过机场的,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我不行就找我爸爸。你等我的好消息吧。’我将信将疑的点点头。他一个小兵,跟我无亲无故,只是小同乡的关系,他为什么救我?凭他一个小兵的能力,也不可能改变团里的决定。 我早已万念俱灰,就等着死神到来呢。想到死,我又有些不甘心,我才十九岁,我不能就这么死在他们手里。 汽车修好了,我们又被拉到新的受难地。就这样每天早上被捆起来,推上汽车游街,到目的地开批斗会,其间少不了被拳打脚踢,然后被押回团部关押。每天就是晚上吃一顿饭:一碗水,三个窝窝头,过的生不如死的日子。 就在我见到纪岷生的第五天,早上专案组的人突然把我带到韦政委的办公室,我头发又脏又长,十多天没洗过脸,衣衫褴褛,身上新伤旧伤有的已经化脓,双手被绑在身后,那个样子我自己都难以形容。 进到韦政委的办公室,他似乎已不认识我了,他说:‘你就是滕磊?’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仍然没有理他。我心想,你干的好事,我才不屑理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要不是双手被捆着,我和他拼命的心都有。 他见我不理他,就自己‘表演’起来,他说,团专案组经过研究,考虑到你还年轻,决定对你的言行不予追究,解除你‘小学习班’的‘学习’。考虑到影响,你还得在团卫生队休息一个星期,再回连里。这期间,没得到批准不准见任何人。明白了吗? 我仍旧不理睬他。他让两个警卫把我送到卫生队才给我松了绑,想必也怕我在团部和他拼命。然后又送来一套衣服、鞋袜。卫生队的男护士带我去洗了澡,理了发。医生给我处置了伤口,进行一般的体检,万幸,没有致残的伤。 将近一个月来,我第一次吃了顿饱饭,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起床后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卫生队的医生护士执行命令,不允许我出去,我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事。 是不是纪岷生真的办成了救我的事呢?从姓韦的态度来看,决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放的我,事出必有因。 到卫生队的第三天早上,纪岷生来看我了。一见面他就紧紧抱住我说:‘终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我要他把救我的经过讲给我听,开始他不肯,在我一再坚持下,他终于答应了。”说到这,腾哥停了下来,拿起水杯喝了几口水,又点燃一支烟。我听到这,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滕哥真是从地狱里捡了一条命回来呀。 这时,滕哥的情绪也稍好点了。他说:“不早了,我们该吃晚饭了,吃完饭我再接着给你讲,好不好?”话音没落,郭大哥推门进来,两手满满的,提着食堂打来的饭还有几个罐头和啤酒。我说:“滕哥,郭大哥把饭都打来了,不用你跑了,你接着给我讲吧,讲完再吃饭,如果你饿的话,你就边吃边讲。”我又对郭大哥说:“郭大哥,太谢谢你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急于想听滕哥讲完他和纪大哥的故事呢?”“好吧,索性我给你讲完,要不我这饭恐怕也吃不安生。”滕哥说道。 “你纪大哥答应把他怎么救我的事告诉我。 他说:‘那天我和战友小胡一块准备去XX镇(在机场东边三华里)赶集的,走到兰新公路见到一辆卡车停在路边上,上面站着被绑着的七八个人,车上还有好多大牌子,我们好奇看新鲜,就走过去看看,没想到让我看见了写着‘打倒反动军官滕靖远的狗崽子现行反革命滕磊’字样的牌子。滕靖远的名字我从小就知道,我父亲当年给滕靖远送过匾额。 1944年,就是你父亲滕靖远因残回乡的那年,聊城(当时叫筑先县)各界在你父亲的母校---泰西公学(今聊城一中)为你父亲开了一个欢迎大会,我父亲那年在冀鲁豫行署第一专署(中共抗日民主政权)工作,第一专署专门刻了一块匾额送给你父亲,上面写的‘抗日楷模、民族英雄’,是我父亲等四个人专门将匾额送到你家挂起来的,那年我父亲二十岁,刚刚参加革命。 你父亲因为杀敌英勇得到很多奖章勋章,当时全县甚至全地区都知道你父亲的事迹,国、共两边的报纸都登过的。。 我父亲叫纪海涛,我们家是临清人,离筑先县很近,后来就划到一个地区了。我小时候就听我父亲讲过你父亲的事,所以那天当我证实了你就是滕靖远的亲生儿子时,把我吓坏了也气坏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我当时找他们说明你父亲是有名的抗日英雄,他们不信也不听,他们只知道共产党八路军抗日打日本鬼子,还用毛主席语录和我辩论,说国民党是不抗日专门摘桃子的。我见和他们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当天我就赶到酒泉去了。 我在酒泉给我爸爸发了长长的一封电报,详细讲了你的遭遇,要求他无论如何想办法救你。我当时看出来你有生命危险,你经常被他们毒打,所以我将你危险的处境也详细告诉了我爸爸。 我爸爸第二天早上就回了一个电报给我:让我放心,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后来我得知,我爸爸托在兰州军区的老上级、老战友帮忙,那位老战友电话打到酒泉你们师部,代表军区司令部讲了三点意见:‘一、滕靖远是抗日英雄。二、滕磊仅为维护其父名誉被打成反革命是严重错误。三、48小时内妥善处理此案,给军区司令部政治部回复处理结果。’因为你们挂着解放军的牌子,受兰州军区和国家农垦局双重领导,要是和部队不沾边,还得另外想法呢。’听到纪岷生讲的这个过程,我已经感动的泪流满面了。他接着说道:‘昨天,我接到我爸爸打到我们机场来的电话,告诉我兵团方面已经给了回信儿,说人已经放了,我爸爸让我来看看你,一是证实一下,也是代他向你表示问候。’我当时一下子和纪岷生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我感谢他,感谢他爸爸。 他们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将近一个月地狱般的生活,几乎天天的被毒打:鞭子抽,皮带抡,棍棒打,我从来没哭过,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我已经准备迎接死神的光顾了,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 我这条命可以说是你纪大哥给我的,这就是我和你纪大哥关系很‘铁’的原因。将近一个月了,我每天说不了一句话,那天我和你纪大哥聊了整整四个小时。”这件事真感人,我的眼睛又有点湿了。“在你们连最先打你的那两个家伙找到了吗?”我问滕哥。 “当时没有,那次兰州军区过问我的事情以后,兵团师部派人到团里来调查,撤了韦的政委职务,并调离L团,凡是发生打人的连队,该连的专案组组长全给予处分,直接打人造成后果严重的(伤残)开除公职送石棉矿,出人命的直接凶手交军区军事法庭法办。最先打我的那两人在姓韦的放我那天就被他调走了,实际上可能是被姓韦的藏起来了。”滕哥说道。 “好了,好了,吃饭吧,还有什么问题吃完饭再问吧。”郭大哥催促我们赶快吃饭。 “对,先吃饭。小非,别难过了,已经过去的事了,我说过让你就当故事听嘛。”滕哥边说边拿出杯子倒酒:“过来吧,今天为你饯行,你看老郭还买了几个罐头,再来一杯啤酒怎么样?我知道你一杯啤酒还能应付。”滕哥的情绪已经好了。 我过来从桌上拿起一杯啤酒说道:“为滕哥不屈的精神和气节干杯!。”滕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那么高尚,我开始也没想到他们下手会这么狠,人活着不就是争一口气吗?‘士可杀而不可辱’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滕哥,你是好样的,不简单,我现在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我酒量不行,为你,来,干了。”我们三人一起碰了下杯,把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就是我的最大量了,他俩也就不勉强我,我有点晕晕乎乎的,看着他俩一人举着一个瓶子喝。等到吃完饭,我头也不晕了。我们一起收拾收拾,郭大哥就准备走了,他问我:“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我说:“怎么?你还要送我呀? 我明天还在你们团里呢?我真正离开你们这,是后天的事。”他点了下头:“奥,知道了,那明天你要是走得早我就见不到你了,再见吧,一路上小心。”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谢谢,谢谢郭大哥这几次对我的关照。”我把他送出门外:“郭大哥,再见了。”我见滕哥靠在床上抽烟,于是问道:“滕哥,你没事吧?你喝了多少酒?”“没事,啤酒还算酒?”他又问:“你累不累?要是累的话,早点洗洗睡吧。”“刚从机场回来时,好像有点累,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了。”我接着问道:“滕哥,你是什么时候从连里到团部机修站来的?”“就是那次你纪大哥救我出来以后。我们连里有不少人对我还是不错的,同情我、支持我的人不少,从那次批斗会上我就能感觉到。但是也有那么十几个以‘草纸’为代表的造反派们,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他们,于是我就向团里提出来要求调换一个地方,新的团领导也怕我回到原连队和他们打起来,很痛快的就答应了,并且让我自己选地方,我就到这来了。”他说道。 “这里一来可以学点技术,而且人比较少,关系好处,也清静点。”滕哥又说道:“我来这里也为了离机场近些,和老纪联系方便,比在连里近了一大半呢。”。 “你后天什么时候走?怎么走呀?”他问我。 “可能是上午走吧,下午走时间就比较紧张了。估计还是坐他们连的拖拉机到酒泉。”我接着又说:“滕哥,你别操这份心了,时候不早了,你该‘晚自习’了,完事我跟你去再洗最后一次这戈壁滩上的淋浴,然后睡觉。”“是不早了,听你的,我现在就开始,于是他又开始每天例行的那套活儿。”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练这些‘功夫’的?是不是挨整以后?”“对,就是从那次他们第一次动手打我时,我就想,只要我活着出去,总有一天我要报这个仇。那两个打手和团部那四个家伙别落到我手里,只要落在我手里,我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为了这个目的,我才开始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已经坚持了三年多了。”他又说:“后来,我的复仇心理不那么强烈了,那几个家伙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我已经从锻炼中受益非浅,每天都要活动活动筋骨,如若中断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上瘾了。”他说道。 以前不知道他这段经历,也就没注意过他身上留下的伤疤,现在仔细一看,还真不少,前胸后背、胳膊上、腿上全有,好在都不大。我又想起孟子那句话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你说那几个家伙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是怎么回事儿?”我问道。 “那两个最早动手打我的两个家伙,后来被查出来,连同团部那四个家伙,他们都有打人至残的记录,按当时的规定,后来都送到石棉矿去了。”滕哥一边拉着拉簧一边说道。 “石棉矿是怎么回事儿?好像到那里就是一种惩罚?”我不解的问道。 腾哥说:“那是一个劳改矿,主要成员是劳改犯。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待遇低。我们这,一般把一些犯了严重错误的人都送到那里去。他们的处境介于普通人和劳改犯之间。”原来是这样,看来,进了那里就不容易出来了。 “好了,咱们洗澡去吧,把那个盆带上。”滕哥放下手里的哑铃说道。我俩带上毛巾肥皂什么的,一块儿去享受那别具特色的“淋浴”。 回来的路上,我问滕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天津去办‘困退’的事儿。”“这个月底,忙完手边这点活儿就走。下个月假就更不好请了,要收秋了。”他说道。 “那,电报的事儿,我来帮你弄,我在天津有好几个要好的同学呢。”我说道。 滕哥说:“我先去请假看看,如果好请就不弄什么电报了。”我说:“你看吧,尽量不要‘劳烦’你老爹了,免得他们操心着急的。”“还有,你现在把你家的地址给我,我怕明天忘了。”我又说道。 滕哥找出纸笔来,工工整整写下他家的地址交给我。我忽然发现,他的字和我的字有很多地方相同,这是巧合呢?还是我们有缘的征兆呢?“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还挺帅。”我不由得赞赏道。 “真的吗?”他问道。我说:“当然啦,我是很少夸别人的字写得好的。”睡觉时,我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已经12点了。
十二 早上醒来已是七点多了,屋里只我一个人。我刚开开门,滕哥迎面过来了:“你起来了,小非。”“嗯。”我应了一声。他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边走边说:“看你那样子,刚刚起床吧?眼还没全睁开呢。”“去你的,我只是还没洗脸罢了。”说着我拿上毛巾牙具到水池边去洗漱。回屋见他已把早饭在桌上摆好了。他对我说:“吃完早饭,我带你去找个人。”“找个人?找谁呀,滕哥。”我问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放心,不会耽误你去你姐姐同学那的。”他还卖关子。 吃完早饭,像昨天一样,他骑着自行车带我上路了。三拐两拐的一会儿就出了团部了。我问他:“这是去哪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大声说道,然后顺着一条水渠边的土路猛蹬了几下。 我看见前面好像是一个连队的驻地,大概就是这了。果然,穿过水渠上的小桥我们径直来到一片平房跟前。 又拐了两个弯儿,我们在一间宿舍门前停下来。滕哥上前敲敲门,一位戴眼镜的大哥开了门。 “‘眼镜’我给你添麻烦来了。”滕哥嘴上说着客气话,人却大步走进屋里,把‘眼镜’甩在身后,好像进了自己家一样。 “没什么麻烦的,昨天老郭和我说了,还好,我相机里正好还有几张。”原来滕哥带我专门跑到这来找这位叫“眼镜”的大哥,就是为了照相呀,我恍然大悟。 我跟在“眼镜”大哥后面进了屋,我朝滕哥使了个眼色,偷偷用手指了一下“眼镜”大哥。我心想,你也不介绍一下,我总不能叫人家“眼镜”吧。 “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B连的摄影爱好者崔一平,外号‘眼镜’。”滕哥说着又把我拽过来:“这是我小兄弟林非。”我忙过去和崔大哥握握手:“崔大哥,您好。叫我小非好了。”“欢迎你来,小非。来,快坐下。”崔大哥端过一个凳子招呼道。 “现在你就给我们照吧,一会儿他还有事。”滕哥对崔大哥说道。 “好,马上就照。”崔大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只小皮箱,拿出一架照相机。 因为我有一个表哥就爱好摄影,所以,我对相机并不陌生。他拿的是一架旧式苏联产基辅牌135相机。 我们来到屋外,围着平房转了一圈,也找不到好看点的背景,但是这里也能看到远处的祁连山。我说:“滕哥,咱们就用祁连山作背景吧,多有气魄。”“好啊,就拿祁连山作背景,在城市里上哪去找这么大气魄的景象。”接着他又问崔大哥说:“‘眼镜’这光线怎么样?”“光线不错,你们想怎么照呀,要不先照几张单人的,再照合影?”崔大哥问道。 滕哥说:“不,单人的什么时候都能照,在哪儿都能照,你给我们全照合影。”崔大哥说:“好嘞,你俩站好……”大概照了有五六张吧,滕哥叫停了:“‘眼镜’,就照这些吧,别全给你糟蹋了。我马上带他回去了,照片洗好找人给我捎去吧。”说着就去推车了。 “没问题,你放心好了。”崔大哥似乎很习惯滕哥这样。 我向崔大哥说了声:“谢谢崔大哥,给您添麻烦了。”“不用客气,路上小心,再见了。”崔大哥目送我俩骑上车走了。 路上我问滕哥:“就是照相这么件事,你还在我面前卖什么关子?”“我怕你又嫌麻烦人,不肯来。我和‘眼镜’都是老交情了,你看我和他说话,很随便的。”滕哥给我解释道。 其实这次他猜错了,我也想过和滕哥照张合影的事,只是没想出办法来。 回到滕哥的宿舍,还不到九点钟。我再过一会儿就要走了,滕哥陪着我也没去上班。 我见他叼着烟卷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滕哥,你在那干什么呢?转磨磨呢?”我问道。 “没,没有啊……。”他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偷看了秘密一样,露出一丝惊慌。 他走到自己床前蹲下去,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新的军用挎包来,递给我说:“这个给你带上,留个纪念。”我连忙谢绝:“滕哥,我不要,我有挎包呀。”说着我拿过来自己的挎包,挥动着给他看。 他走过来,一把将我手里的挎包夺过去,“这样,你还有挎包吗?你别客气啦,你的挎包给我留下,你把那个拿走,我们交换好不好?”这哪是问我呀,明显的带着命令的口气。 我知道他的心意,不能拒绝他了。再说我们都留下一个纪念物,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那就依你吧,谁让你是当大哥的呢。”我对他说道。 “滕哥,我就要走了,明天早上也不一定能过来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有什么要嘱咐的?有什么冤要申?有什么仇要报?抓紧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我故意逗他。 “好你个小子,又跟我耍贫嘴。你过来,我有仇要报”他朝我呵道。 “怎么个报法?”我问他。 “让我好好的揍你两下,只两下,行吗?”这个不讲理的,他要揍我,还装腔作势的问我行不行。 “好吧,说话算数,只两下啊,别给我打得不能走路了就行。我明天还得出远门呐。”我站得直直的,等他来揍我。 他走过来,弯下腰,伸出手来……。 我以为他要打我屁股,浑身绷紧……。 谁知他突然两只胳膊将我搂住,一下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把我头朝下的抱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小腿,旋转起来……。 “你疯啦,腾哥!不要转!不要!别,别,是我疯了,行吧?我服你了,别转了,放我下来!”。这时,我只有讨饶的份了,他的力气还真大,我想。 他总算停手了,小心翼翼的把我倒举起来,放到床上。我脸上发热,准是胀得通红的,躺在床上喘息。我瞥了他一眼,他跟没事人一样坐在那,正美滋滋的欣赏着我的狼狈相呢。 看着他那样子,其实我心里也高兴,我就是为了排解一下他的郁闷情绪,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我歇了一会儿,起来检查一下衣服口袋,看看那张写有他家地址的纸条在不在,拿上滕哥和我“交换的”军挎包,回头看看滕哥,他还坐那抽烟呢。 “嘿,我走啦,腾哥。”他好像刚醒来似的:“奥,现在就走啊?等等,我送你过去。”他赶紧掐灭了烟,起身跟我出来了。 我说,“这点儿路不用你送,五分钟就到了。你昨天没睡好吧,要不,你今天上午别上班了,再睡会儿吧。”“我不困,我去送送你,明天想送你还找不着了呢。”说着他把车推过来,慢慢的骑上去,招呼道:“来吧,上车。”我坐上他的车后架,他骑得很慢,他说:“小非,临走我再嘱咐你一句,路上小心,不要省那几个钱,安全最重要。回到村里给我来个信。”“我知道了。”我应道。我对他说:“我也要送你一句话,十个字。”“你说,哪十个字?”他问道。 “你听着,记住了:抓紧办‘困退’,争取早回城。”我加重语气说出后面那十个字。 转眼间到了杨菁她们宿舍了,在离杨菁宿舍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滕哥下了车,他说:“我就送你到这吧,前面那排就是机修班的宿舍。”“你就把我送到门前去嘛,正好和我姐姐也见个面,认识认识。”我对他说。 “其实我也见过你姐姐,她人很老实、厚道,胆子特别小。至于我,全团没有不认识我的,一是巡回批斗我,再就是上边来电话又第一个放了我,我是两度出名呀。”滕哥感慨地说。 “既然这样,你就更没有理由不见她们啦。”我劝他道。 “不不不,我在女同胞面前说话都紧张,还是不去了。我在她们连也有铁哥们,今后我会托人暗中保护你姐姐的。”滕哥说道。 “这倒不必,我姐姐那么胆小,不会有人找她麻烦的。那样,让她知道反而不好。”我没想到,在死神面前都没低头的铮铮铁骨的滕哥,有时还那么腼腆。 滕哥说:“你告诉你姐姐,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一定告我,别客气。”“这倒可以,我一定转告她。”我说。 “那我们就在这分手吧,一路小心,多保重。”说着他扬起右手,我赶快扬起右手,“啪”的一声,我们俩击掌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晃了晃。 撒开手,我俩都避免直视对方,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几乎同时又转过身来,我们谁都没说话,扬了扬手臂,看着对方渐渐远去。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我终于忍不住了,朝他喊道:“滕哥,再见!我们后会有期。”我转身朝机修班宿舍走去。到杨菁的宿舍门前时,已经听到我姐姐的说话声。走近了一看,两个人正在屋里忙乎着弄什么菜馅呢,门是敞开的。 “杨姐,我来了。”我和杨姐打个招呼。 “快进来,小非,你姐姐都来了有一会儿了,是睡懒觉了吧?”杨姐和我们家的人都很熟,说话和自家人一样。 “没有,是滕哥早上带我去B连找人给我们照相去了。”我解释道。 “滕哥?是滕磊吧?”杨姐问。“就是农机修理站的滕磊,他特别喜欢小非,认他当弟弟呢。”我姐插话道。 “也难怪,他原来有个弟弟,后来死了,她父母亲都挺惨的,他一个人在这又照顾不上。不过那个人挺好的,对人有情有义的,性格刚强。那年差点把命丢了,被打成那样,就是不低头。后来,听说是对面机场一个当兵的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找兰州军区的什么大干部把他救出来的。”杨姐说道。 “当年给他爸爸送匾的八路军的干部,就是机场那个当兵的父亲,是他把事情捅上去的。”我忍不住插话道。 “现在这件事,小非肯定是最清楚了。”杨姐说道。 “那八路军的干部为什么要给他爸爸送匾呢?不是说他爸爸是国民党军官吗?”杨姐不解的问。 “那时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年代,滕哥的爸爸是当地有名的抗日英雄,当了七年兵,立了很多战功,得过好多勋章奖章,并晋升到上尉连长。七年里,光是他自己亲手杀死的鬼子就有二十八个呐。他因为瘸了一条腿,才从部队回老家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没有和共产党打过仗。”我兴致勃勃地说给她们听。 “我还知道当年八路军送他爸爸的匾上刻的什么字呢。”我想索性让她们知道真相也好,这又不是坏事。我接着说道:“刻的是‘抗日楷模、民族英雄’。”“那当初还把人往死里整,这伙人太坏了。”姐姐也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说起你滕哥的事儿眉飞色舞的,一定很佩服他吧?小非。”杨姐笑着问我。 “是这样,滕哥这人挺了不起的,是个硬汉。可是对人又很热情,坦诚,仗义。这些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我说道。 “刚才你怎么来的?”杨姐问我。 “是滕哥骑车把我送过来的。”我说。“那他人呢,我怎么没看见他。”杨姐觉得奇怪。 我把滕哥不肯送我到门口的事说了一遍,姐姐和杨姐都忍不住笑了。 我说:“你俩笑什么?”杨姐说:“没想到,你滕哥这么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居然怕和女同胞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姐,你是怎么来的?”我问道。“你姐借了辆车来的,那不,就在那放着那。”杨姐插话道。 我又问姐姐:“明天你们连有车去酒泉吗?”“有,明天还是那个拖拉机,你上次坐过的。”我姐说道。 “什么时候走?还是早上八点?”我又问。 “对,还是早上八点,你可别起晚了。”姐姐说道。“不会的。”我应道。 “杨姐,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今天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开玩笑说。 “这不,我们正忙的就是。”“这是什么呀?是包饺子还是蒸包子?”“都不是,这时准备给你烙锅贴吃,好吧?”杨姐说道。我说:“是个不错的注意。”“行啦,别耍贫啦,洗洗手,过来帮忙来。”姐姐对我说。 “不用,不用。”杨姐又转过头对我姐说:“用不着他动手,再说了,他能干什么呀?”’“杨姐,这你可说错了,我自己做饭吃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当然了,烙锅贴,还从没做过。”我辩解说。 “干脆让小非去买瓶醋来,我这醋不多了,你说呢?”杨姐对我姐说道。 “在这你说了算,你安排吧。”姐姐对杨姐说。 “好,小非,你去给姐买瓶醋来,就在那边的小卖部,知道吗?”杨姐说着还递给我一块钱。 “不用给我钱,我有。”我怕她再坚持,说了声:“我去了。”转身就出去了。 我估计时间还早,没有马上去小卖部,转个弯儿朝滕哥哪儿去了。我想看看滕哥在我走了以后会有什么“表现”。 不到十分钟,我来到机修站,从大门往里看看,院子里没有滕哥的影子。我悄悄走进去,郭大哥见我张嘴正要喊,我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吱声。 我小声问道:“滕哥呢?”郭大哥说:“在屋里补觉呢,说是昨晚没睡好。我看那,还是心里有点不痛快,他这个人挺重情分的。”’“因为我?”我问道。“那还能有错,我早说过吧,你的走,肯定让他得难过几天。”郭大哥说道。 “那,我……”听郭大哥这么一说,我有点左右为难了。郭大哥看我无所适从的样子,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他对我说,“去吧,给他一个‘出乎意料之外’,让他高兴高兴。”“对,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我悄悄的朝滕哥的宿舍走过去。走到门口,我从窗户边上,探出脑袋往里看,他果然躺在床上。 我悄悄推开门,不让他听到一点声音,我慢慢靠近他,当我正在探出身子看他是否睡着了时……,突然,他一只胳膊伸出来拦腰一扫,我一下子就趴在他身上了。 “好啊,想偷袭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呀,呵呵。”他一边笑着,一边坐了起来,却用手压在我背上,不让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我进屋时一点声音也没出呀。”我趴在他的腿上说道。“我呀,我闻到你的味了。”他得意的说。 “我不信,你让我起来呀。”我挣扎了一下,他反而压得更紧了。 “起来?这么容易?让我先审审你。”“你怎么回来了?改主意了?”我摇摇头。“改日子了?”我又摇摇头。“你为什么不说话,光摇头?”滕哥问我道。 我还是摇摇头。他弯下腰低下头,看看我的脸,问道:“你不会说话了,嗯?光在那摇头。”我故意装出沙哑的嗓子说:“你压得我,我,说不、不、出话、话了。”滕哥一下子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床边上,我乘势一跳,下了地。“哈哈,你中计了。”我得意的朝他作了一个鬼脸,又笑了起来:“怎么样?还要审我吗?” 这下反倒把他逗笑了:“你这个鬼精灵,好了,我不‘审’你,你自己告我吧。”“这还差不多,我是买醋去的,出门绕过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在想我哪。”我接着问他:“你说闻到我的味了,我有那么大的味呀?”“你相信我说的吗?”他笑着问道。“我不相信你有那么大能耐,真要那样还不成了狗鼻子啦。”我说完这句话,心想这下坏了。果然,滕哥假装生气的伸手揪住我的耳朵:“你敢说我狗鼻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只是假设,是你自己说的闻到我的味儿了。我来看看你,你还欺负我。”我故意装出被他弄疼了的样子,虚张声势的抱怨道。这招真灵,他真的以为把我弄疼了呢,马上松了手。 他有点内疚的说:“弄疼你了吧,真是的,我天天练哑铃练的,没轻没重的。”“滕哥,你怎么这么实在,我骗你的,你一点也没弄疼我”我解释道。 “没弄疼就好,好了,咱们别逗了。刚才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来的。”滕哥接着说道,“其实刚才我并没有睡着,你从窗户上探头时我就发现了,我不动声色的等着呢。”“所以当你探出身子想仔细看看我时,就给你来个突然袭击,哈哈,这回你明白了吧?”看着我如梦方醒的样子,这回该轮到他得意了。 我看了一下桌上的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我说:“滕哥,我得走了。她们不知道我来这儿,会着急的”“等等,我骑车带你先去把醋买了,然后顺道就把你送回去了”。 我也就不推辞了,坐到滕哥车后边,滕哥蹬起车就奔小卖部去了。买了醋后,他又把我送到杨姐住处,仍然是在离杨姐宿舍二三十米的地方。我说:“滕哥,我走了,记住抓紧办你自己的事。”他点点头说:“你自己一路当心。”我俩几乎同时举起手又一次击掌、握别。 走到杨姐宿舍门口时,姐姐问我:“你这瓶醋买到哪儿去了?”“我又到滕哥那去了一趟,叮嘱他一句话。”我说道。 “什么话还用得着你‘叮嘱’他,别忘了他比你大。”姐姐说。 “他对办‘困退’回城的事,底气不那么足,缺乏信心。你说我应该不应该‘叮嘱叮嘱’他。”我对姐姐说道。 “小非这个弟弟当的不错,真心诚意的,把他这位大哥的事当自己的事,应该的。”杨姐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点过奖了。 “小非,别傻站着了,到那边脸盆里洗洗手,吃饭了。”杨姐和我姐俩人忙了一上午的成果,一盘盘锅贴摆在桌上,还有大米绿豆稀饭。在这里,他们都舍不得用大米做干饭,因为这大米都是他们从天津背来的或者托运来的。 “杨姐的手艺真不错,这锅贴烙的金黄金黄的,外脆里嫩,够专业水平了。”我说:“杨姐,你们家或亲戚里是不是有干这个的呀?要不是,你从哪儿学的呀?”“锅贴还堵不上你的嘴,还跟我这儿耍贫。”杨姐笑着骂道。 “你杨姐就这点儿好,干什么就非得干出个模样来,肯钻研,下功夫。就这烙锅贴从不会做到学会做,从不好吃到今天这水平,那也是动手动脑的下了几年的功夫呢。”姐姐几句话,把杨姐最大的优点说出来了。 我从别人那也听说过,杨姐在工作上相当出色,干一行,钻一行,现在车钳铣刨磨样样精通。 吃完饭,我帮着她俩一起拾掇拾掇,我们就准备告辞了。杨姐拿来俩“铁蛋瓜”给我,让我带着路上解渴。我开始还推辞,姐姐说:“杨姐给你,你就拿着吧,这也是当地的特产,比兰州的白兰瓜好吃。”杨姐找出一个网兜,把瓜放进去挂在自行车把上。 我推着姐姐借来的自行车,姐姐和杨姐还在边走边聊着。走出有一百米了,姐姐才把杨姐劝回去不再送了。 我让姐姐坐好,骑上车先去小卖部,姐姐在那给我买了点吃的东西,我们就回S连了。 姐姐去还车了,我把买来的几个罐头收拾起来,拿起那个铁蛋瓜看看,这种瓜不大,也就两三斤,瓜皮粗糙呈黄褐色,前几天在她们连吃过,又甜又香。 姐姐回来了。“你今天起那么早,又在那忙了一上午,你睡会儿吧,姐。”我对她说道。她说:“我不困。”“不困你也躺床上歇着。还有什么事没有?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去魏大哥那了。”我快点离开是为了让姐姐多休息会儿,从她脸上的倦容已经看出她很疲惫了。 姐姐不再坚持,我出来给她把门关好,转身朝连队大田班走去。(续)
十三
十九
二十
林非——当年底被选调进了山西一家国营小厂。一九七四年调到天津汉沽盐场。(和一位转业到天津的山西籍复转军人对调)后又调进某国营公司,再后公司垮台,与同仁操办一家律师事务所。其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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