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路”的事 作者:河水


 

  老“八路”的事

郭书记叫什么名恐怕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是书记,是厂里“战备连”的书记。还知道他是一个资深的老“八路”,抗过日,打过内战,“辽沈”之后,便留在地方。先在市里任职,后局里,几个运动下来,他的官越来越小,等我被他领导的时候,他已经下放到厂里当连队(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车间)书记了。
  老“八路”并不为此苦恼,天天乐呵呵地忙于工作。抓每天的班前班后学习是他工作的“重中之重”,那年月哪儿不是这样呢?毛主席的书是要年年学,月月学,天天学的,不是说“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嘛。谁想跟郭书记请假,那绝对没门,如果说你干活请假尚有余地,学习请假不行,就是你调休,学习也要来,郭书记把这个作为原则——雷打不动!
  郭书记喜欢学习。天天的学习会上,他总是先慢条斯理地念上几段毛主席语录,他拖着长腔,浓重的山东味儿在厂里已经是出了名的,年轻人私下以学他的腔调为乐。只要老“八路”这天不通篇读什么“社论”,大家就看到了希望,如果他要读起“社论”来,没有三个钟头散不了!接着,他会掏出一本笔记,将他在厂里、局里开会记下的内容逐一传达,无非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啦,“反修防修……”啦,“抓革命,促生产……”啦。然后还要每个人发言,向党表忠心。花样不变,内容却是不断翻新:从揭批刘、邓,直到批林批孔、一打三反……
  难得一天搞这样的轰炸还可以忍受,老“八路”是年年、月月、天天如此,谁受得了?于是,年轻人开始对抗,当然,对抗是极其有限的,弄不好打成反革命,是要坐牢杀头的。一些人听凭老“八路”抑扬顿挫,自己坐在那闭目养神,讨论起来也一言不发。老“八路”会一个个点名,态度不愠不怒,但绝不眼开眼闭,失去原则。他会让发完言的人先走,没有发言的继续听他“念经”。
  终于有天,老“八路”将一个青工激怒了,因为老“八路”对这个开会打呼噜的青工说:你不好好学习,思想落后,早晚要犯错误!这个青工冷笑道:“犯错误就犯错误,但我不会将公家的猪偷偷卖掉。”我们见老“八路”突然脸色铁青,说:“今天就到这,散会,××,你留下!”
  我们都知道卖猪的故事,这是老“八路”最最忌讳的,他之所以官越当越小,就坏在这“卖猪”的事儿上。
  老“八路”生在山东,祖祖辈辈是农民,他从小放猪,根本就没读过一天书。那年他正放着猪呢,恰逢过“八路”,见村里有人跟着去,他也跟着走了。辗转南北,几年后当上了司务长,本来很顺的,偏偏有天走了“麦城”。那天,部队要他出去赶两头猪回来,准备犒劳将士,但等他赶回两头大肥猪,部队却被打散了,用后来的说法是“战略转移”了。老“八路”那时还是小“八路”呢,见找不到部队没了主意,总不能赶着两头猪找部队吧,他就地将猪卖了,揣着钱回到老家继续放猪。
  待老“八路”重新与部队联系上,已经不是什么“八路”军,而是林彪率领的解放军了。因为部队老是与国军打仗,原来的人马伤的伤,亡的亡,没有人问及此事,他也未主动提起。直到战事平定,老“八路”进城当了官,在接连不断地运动中,老“八路”为向党交心,主动将此事向组织交代并退还了卖猪的钱。按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是他主动说出来并退赔了钱款,不应该对他的仕途有什么影响,可事实并非如此——从此他的官就越来越小了。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这个“掌故”,从没有人当面去揭老底,今天这个青工居然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出来,我们都怕老“八路”撑不住,果然。
  第二天的学习会上,老“八路”有点严肃,他先读了一通毛主席关于“斗私批修”的语录,然后用似乎沉痛的调子,向我们作起检讨来,说这个青工说的是事实,也是向他敲响了警钟,让他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在革命的征程中不会迷失方向,才能跟着伟大领袖干一辈子革命。他那典型的山东长脸由于真诚,额头和嘴角的皱纹更加松懈了,使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我们开始感动,心里埋怨那个青工口无遮拦,让领导难堪。
  事情过去了,虽然学习的规矩依旧,但郭书记的坦荡大度让我们信服,他没有批评报复使他难堪的青工,反而自己当着这么多人作自我批评,难能可贵!
  老“八路”比起其他一些领导来,对自己的要求比较严格,当时虽然条件差,吃喝风一点也不比现在少,厂长、科长借个理由就吃吃喝喝,老“八路”却从不参加,也看不惯。
  老“八路”没有什么文化,却十分关心时事,鉴于他的文化水平和当时的政治觉悟,他的一些所作所为现在看来十分有趣。
  1970年下半年,加拿大、意大利等国相继与我国建立外交关系,一有消息,他必得意洋洋地在学习会上说:瞧,这些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分裂了,他们知道只有跟着中国走才有前途……。待到1972年,一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德国、日本纷纷与我们建交,他更是高兴的不得了,以为世界革命就要胜利,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国已经众叛亲离!老“八路”每次读完建交的公报,都会高兴地说:文化大革命使我们国家更加强大,你们看,主席就是伟大,这些资本主义国家的头子只好乖乖地到北京来见他!
  到了1979年,中美也建立了外交关系,老“八路”开始有点搞不懂了,这个头号敌人还是不是敌人了?
  1979年往后,老“八路”显然觉得自己老了,学习抓得不如以前,常常走走形式而已,只是在揭批“四人帮”运动上显示了一番“宝刀不老”,其他表现则力不从心。比如,有人在学习会上哼“校园歌曲”,在他眼里这些都是黄色歌曲,靡靡之音。老“八路”几次强调不准再唱:那么多革命歌曲不唱,这种软绵绵的歌曲一听就知道是资本主义的。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厂广播站的大喇叭天天也开始播放起这种“资本主义歌曲”了。一天,我们正在学习关于经济改革的文章,喇叭里传来悠扬的电子音乐,那时,我们都被这刚刚在国内出现的优美动听的音乐迷住了。只见郭书记愤愤地说:“你们先轮流读报纸,我到广播室去一趟,看是谁让播这种靡靡之音的!”
  不久,他悻悻地回来了,忧心忡忡,一言不发。我们知道他是碰了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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