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8月30日,我开始了长达8年之久的农村生活。当时我才十六岁,本来可以继续上高中的,因为一些女生投我的票,推荐我上高中,而我对女生很反感,我偏要下乡,别以为我会反过来投你们的票,于是,我就下乡了。可以选择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合肥边上的长丰,一个是安徽北边的萧县,大约是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要离开家,走的远远的,我就选择了萧县。一趟载满知青的专列在晚上八点钟离开合肥,尽管下午二时就已经在合肥四中的操场上集中,然后排着长队走过长江路,在一片闹哄哄的喧嚣声中上路,其实已经很疲劳了,但是那个时代人几乎都是靠着一种精神活着,昏暗的车厢里,弥漫着汗馊味,很多人趴在小桌上,写着豪言壮语,一直兴奋到大半夜,天亮的时候,火车在一个冷清的车站上停下了,哦,这就是萧县。我们又被各公社的干部们装上大卡车,展转送到公社,在公社蹲着(谁知道这一蹲就是八年多呢)吃了一顿饭,又被大队的干部领着走上乡间的小路,两部平板车,装上我们八个知青的全部家当,在将近傍晚的时分,到了村里,临时准备的床,只有木架,怎么睡觉?老队长又带着我们几个男生到场院里扛来几捆高粱秆,打去枝叶,用些小绳捆扎起来,铺在床上,再铺上一条苇席,就能睡觉了。
我们的村子,是一个有着五个生产队的大村庄,估计人口在八百人以上,公社在东边,离这里六里地,再往西走十二里路,到了山口,就是另外一个公社了,村西头就是铁路,铁路沿线都是长长的野生芦苇,间或是一些柳树和杨树,顺着铁路往东北走大约六七里地,就是淮北煤矿排名第十,简称十矿,老百姓有时听广播,经常听到“实况录音报道”,谐音一样,以为是(“十矿录音)就说十矿不简单,总有新闻报道。(老百姓也有幽默感,大约是真的不懂,比如说,“由他”这人不简单,每次我国领导人出访外国,都是某某领导人和“由他”率领的代表团,你看,不管谁出去,都是“由他”当副团长带领着,那时,世道变的快,今天还在台上,明天又下台了,而“由他”就是打不倒,也难为他了。)
顺着铁路往南走,三四里路,就是火车站,这里是我们回家、去淮北市、县城的乘车之地,是连接着城市的地方,每次乘车,不论是去淮北还是合肥,还有县城和徐州,总是有点乡巴佬进城的感觉,总要打扮的讲究一些。
淮北是平原,一望无际,对我们来说,不是一种豪迈,而是痛苦,因为地太长了,干半天的活,都是按照地趟子安排的,体力差、技术差的我们,无论耪棉花、玉米,还是插秧、割庄稼,总是落在别人的后面,年轻人要脸面,只好不休息,晚收工,互相帮忙,最后才从地头上爬出来,而人家差不多都到家了。
北方的一年四季是分明的。初春的田野,主要是越冬的小麦,一开始,还只是稀疏的麦苗,在凛冽寒风中显得十分脆弱,到了三月份,一遍水浇,一遍耪地,眼看着麦苗很快地涨满麦垄,一条条绿色的长龙直奔天尽头;接着就是棉花的撒种,春山芋和春玉米,所有的土地都没有闲空了。夏季,在农忙时开始,先是割麦,长长的麦垄,一望无际,人们在金色的海洋中起伏游动着,等到麦子收割完毕,就是大豆的播种,水稻插秧,转眼到了七八月间,青纱帐起来了,玉米、高粱、大豆、山芋、水稻、棉花把所有的田野全部铺上绿色,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秋天是从收割开始,到播种结束,当然,小麦的播种是在十月底结束的,棉花还在一遍遍地摘拾着,直到最后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点缀在赭黑色的秸秆上,在秋风中摇曳着,深秋来临了,整片土地在一年的奉献结束后裸露出来,看起来十分丑陋,像一个刚刚生育过的母亲,疲惫、无力、苍白……冬天到了,大地泛上来一片白霜,是盐碱,在淡淡的晨雾里和天色搅和在一起,所有的绿色消失了,如果再有一场雪,所有的景色全部覆盖了丧葬的颜色,没有生机,一片肃杀的气氛……于是,人们再等待新的春天的来到。
知青是不甘寂寞的,无论什么季节,总是充满着用不完的活力。春天,我最爱干的农活就是耪地,先是耪小麦,再接着是耪棉花,一人看上五趟,一把锄头远远地搭过去,一下子扒住地垄,然后摇晃着往身边拉过来,左右开工,特别好看的步伐,会耪地的人,脚法不乱,稳稳地站立着,缓缓地前行,脚印像拖拉机的轮辙清晰而有规律地印在地面上,刚开始不会耪地,等到人走到地头,回头一看,脚印几乎把所有的耪过的地全盖满了,真有点像公文旅行,不知有多少审批机关在白纸上盖上大印,连一点空间都没有留下。夏天,我喜欢和妇女比试插秧,这种农活大老爷们是不干的。当时主要是带土栽培,成片的薄薄的土片,上面是半尺高的秧苗,均匀的洒在身后的水田里,人向后退着,谁要是插得慢,就四面把他封闭起来,让他出不来……还有就是打农药,农民对科技有天生的畏惧感,所以这种活由知青来做,棉花的虫害很多,打农药最好的时候是中午,而且,天气越热,杀虫效果就越好,头上顶着块毛巾,但不习惯戴口罩,背着一桶四五十斤重的药水,喷雾器摇晃着,整天晚出工,早收工,只是中午的时候要比别人多干些,而且生产队还有毛巾、肥皂的发放,俨然有特种兵的待遇。秋天,我喜欢在收割过的土地里去值班看庄稼,庄稼收割下来,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运到场院,要人看着。我把豆秸打成一圈,像碉堡式的围起来,里面铺个苇席,带一条薄被,头枕着胳膊,望着满天的星斗,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其实,秋夜并不宁静,田鼠、黄鼬、蛤蟆、蚂蚱诸如之类的野物不时发出响动,你就在这唏唏簌簌的声音中睡去,再醒来。冬天,最多的农活,就是河工,每个生产队分上一段,先是干地,用车拉,后来渐渐地出水了,就用筐抬,最后都是流沙,稀糊糊的,像偌大的凉粉,挤不出水,但是淅沥着,就用布兜抬……
知青除了有铁锨,没有别的农具,所以干的最多的活就是拉套,耩麦子、耩棉花、拉车、拉磙子,一根绳子,或是几根绳子一挂,整天走来走去,绳子在肩头勒出深深的印子,有时都勒破了,就换肩。拉套不需要技术,只要舍得力气,农民看得出来谁偷懒谁卖力,就是看你“伸腰”——身子伏下去的程度,懒人的绳子总是松的,人直挺挺的站着。我的一个男同学,艺术气质很浓,就是干活不行,干活时哼着小曲或是样板戏,走路也慢,出差拉车,他总是磕磕袢袢地跟着,绳子自然多半时间是松的,农民就说他是一身“女人肉”,在农村,对男人的评价标准就是手艺和力气,所谓手艺主要是农活,淮北的农活讲究点的是摇耧、扬场。摇耧就是条播,讲究均匀,庄稼出苗就看出功夫了,而大豆、小麦的播种用种量不同,摇的快慢就有差别。扬场关键是找风,风大,扬出去的粮食乱撒,不好控制,无风的时候,粮食和杂质无法分开,所以算是技术活,农民对科技有神秘感,所以凡是涉及用药、拌种、柴油机、抽水机等,对知青就格外信赖,这样我们也就打个平手。农活学起来很快,特别是当地有句土话给我们安慰:“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你咋做”。我总以为,对于智商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难事,只要肯学习,肯钻研,很快也就学会了。我的摇耧、扬场就是这样学下来的。农民其实很朴实,只要你向他学点什么,他就肯教,相互之间,在交流中你就进步了。
最初的两年很快过去了。当初有种印象,只要过了两年,就开始招工,很快就可以进城了。谁知会蹲那么长呢?主要还是因为家里的问题,父亲在57年就被打成右派,虽然62年就“摘帽”了,到了文革又旧帐重提,虽然摘帽,但不是你没有问题,好比刑满释放人员,你一辈子是逃不掉这个历史问题的,只要有运动,就轮到你当“老运动员”。母亲的两个哥哥解放前就出去了,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国,都是医生,可是那时叫做“海外关系”,所以,只要政审,我总是过不了关的。即使75年,我申请“社来社去”上大学,报的是农机和植保专业,打算铁了心回到农村再干(因此,我的一首诗中有“已经过了六年,再干它十个六年”的豪言,也被同学们传为疯话),仍然是上不来。最惨的是76年,“四人帮”已经倒台,我又得到一次推荐机会,兴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蹬了将近四十里路,赶到县城参加合肥招工的体检,等到公社干部一一喊着名字进去,最后看到他的手里的体检表发完了,周围也只剩下我一人,我纳闷,问他为什么没有我的表,他回答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你还需要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想不通,我都六年了,比我来的晚的人(73、74年下乡的)都可以回城,我为什么不能?回去的时候,我一点劲都没有了,浑身发软,对农民也无法解释,他们对政治不懂,但是,他们知道一个十六岁就来到这里的“半截茬”(当地对青少年的男孩的俗称),学会和他们一样干的农活,能写一手文章,会“讲古”(我常常给他们讲三国、水浒、西游记、春秋战国),当过记工员、生产队长、小队会计、副业队会计、民办教师、柴油机手,这样的人怎么叫还需要再教育,他们的孩子在我的带领下,一口漂亮的普通话,武术、舞蹈、歌曲都学得有滋有味,可是,还需要继续呆下去。这个期间,我还从74年开始,先后被公社、县知青办、地区知青办抽调去写材料,农民身份,城里人的工作环境,没有补贴,只有工作,断断续续地干过两年,我知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感觉了,可是,我还要无限期的呆下去。当时正值秋种,我选择了农民都不愿干的活——扛粪,就是把化肥、晒干的大粪、草木灰等和在一起,装进一米多长的口袋,扛在肩上,在耙的松软的地里,跟着耩子,把粪撒进耩子里,和麦种一起下到地里。农民嫌臭,都是不愿干的,就是换一身衣服,洗干净身子,还是有一股臭鸡蛋的味,走到哪里,别人都嫌弃,而我那时,像发了疯似的,只顾干活,不想吃饭,一干就是十多天,所以,后来,看到电影“天云山传奇”,里面有右派分子被农民孩子羞辱的镜头,我很理解,也很漠然,当着你所承受的痛苦已经到了麻木的时候,再多的痛苦对你来说只是一口叹气就可以体味和承受,那又在乎它还有多少,或是如何对待呢?
77年来了,我们大队知青最多的时候有25人,我所在的插队组一块来的八人(四男四女,纯属巧合,但是老乡以为是配对来扎根的)从72年冬就陆续回城了,到76年就走得只剩一男一女,女的就是我的恋人(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和不公正的待遇,在头一年的秋后回家已经三四个月过去了,我却一个人坚持着。这是我在乡下呆过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一个春节(直到今天,我都没有离开过家人单独过年)。生产队分给我二斤多肉,我在年前一顿做掉,邀来几个回乡知青,连酒带肉地消灭了,除夕的晚上,叫来几个回乡知青,把锣鼓家伙掂起来,对着大队广播站(那时我代女友看大队的广播,同时还在大队学校当初二的语文教师和班主任)的话筒,敲起来,一气敲了个把小时,我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发泄着自己,在冬夜的旷野里可能传的很远……然后,我就睡了整整两夜一天,大年初一,我的学生来敲我的门,要我去他们家吃饭(农民把教他们孩子识字的老师是当圣人贡着),我没有起来,我的回乡知青朋友们来叫我,我没有起来,我先后在三个生产队呆过,这几个队的老乡来叫我去吃饭,我还是没有起来,缩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着,这是我一生中睡得最奢侈、最无奈的两天,我不记得当时想什么,苦闷?烦恼?忧郁?我的情绪是极为复杂的,但是肯定没有哭,我几乎不会为自己的悲哀哭泣了,如果可能,我会为别人那些令人伤感和同情的事情而掉泪,但是为自己,已经不会了。那一年的冬天好象特别冷,零下十几度,钢笔里墨水的颜色和水都分离了,写出来的字迹模糊不清,有时干脆就冻在笔尖上,哈口热气再写,就只是淡淡的水渍了。风也特别大,因为雨雪很少,浮尘很大,灰土在被子上、桌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阴冷、灰暗的环境和心境搅在一起,我就这样开始了77年的春天。
77年9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开,我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靠看《毛泽东选集》去学习中国近代史、靠看两张地图(世界和中国)去学地理,靠每周一次模拟考试去学习从来不懂的数学,(在100分的高考试卷中,我只会做74分的题,居然还拿到了46分)。就这样,在当年的冬季,到县里参加文革结束后的第一届高考。在几十比一的竞争中,走进了大学的校门。虽然那只是一所省内师范院校,学的也只是历史,与中文、政治等显学比起来,很有“冬烘气”,但是,我父亲的老友,那个系里的世界史教授用红笔在信封信纸上从里到外地写着,向我父亲报告我被录取的消息(喜报)。而我和大队里一起参加考试(当时下乡知青只有我参加考试)的25人中仅被录取为另外两人(都是中专)一起豪迈地吟颂着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八年抗战”。
我常在回忆中和朋友们说,我们这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孩子。什么意思?因为那个时代没人教你,远离家人,或者因为他们也处在艰难之中,不忍心或不信赖和他们交流,而身边都是同龄人,谁又比谁更高明呢?出于自尊心,也不愿向他们剖白,也许从小形成了思考甚于行动的习惯(这在体弱多病、身单力薄的幼年也是很正常的自我保护),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至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于从骨子里认为“劳心者治人”的我来说,对他们是谦恭、顺从而不心悦诚服,在这种环境中你还必须长大,你只有喝狼奶,那种自相残杀的冷酷和孤傲就慢慢形成了,但是,还给自己留下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和设身处地的理解力,我总认为,真正的富有,是在自己一无所有、孑然一身的时候还舍得把自己的精神和情感献到牺牲的祭坛上,真正的胜利,是在别人无数次地把你击倒,但是在裁判的读秒声中又挣扎着站起来,纵然身体倒下,也是灵魂不死。
下乡八年,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和普通人平等相处,哪怕那人比你更卑微、下贱,但是,在上帝的眼里,都是同等尊贵的;再则,即使你没有办法走出你的困境,但是,想想那些比你生活境遇更糟糕的人还能在叹息声发出由衷的笑声,你不应当怀疑人生的乐趣、意义和价值;还有,你可能会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渐渐磨平当初锋芒必露的棱角,忘却昔日的誓言和理想,但是,你只要有勇气活下来,生活的大门一定会重新为你开启。过了很久,我偶尔读到赵鑫珊的一句话,他说,只有在人生的缩微点上,才能看到人生的意义和人格的伟大。
的确,我不会象自恋者那样把自己的那一段历史粉饰得光彩照人,我也不会象自虐狂那样把痛苦当作快感来享受,我不愿回顾,因为那个时代埋葬了我多少年轻的梦,耽误了我无法找回的青春,现在写下来,只是给自己过去的历史永远画上一个句号,毕竟,将来的路,无论怎样艰难,但是,最艰难的路已经走过来了,你还要继续走下去,直到人生的终点。至于,在路途上什么时候倒下,那倒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你一直在走着,而且,从来没有停下。
(后记:写完之后,突然觉得力气一点都没有了,就象登山者登顶成功后,不是欢呼雀跃,报告喜讯,而是一屁股瘫坐下来,只有大口喘气的份了。何况,我的乡下八年,最后离开那里,不是登顶成功,而是收容归队,因为,在12月10日参加高考以后,紧接着,合肥一家企业来萧县招供,几乎一网打尽地收罗了全部70年下乡的合肥知青(一共29人)。我就这样被招工回城了。在23岁的头上,刚刚开始做学徒,每个月拿18元钱的工资,在比你年轻的师傅手下打杂,你会感受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好在我进厂不到两个月,就接到入学通知,回县里体检后,在78年春节后,去江南的那所高校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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