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人物】系列:瞎子 作者:孙伟


 

【古堡·人物】系列:

  瞎子

改朝换代了,世道变了。李家堡村外那条兼有泄洪功能的牛车路,车碾水冲更显深了。在这如沟的路上,看老坎上那座愈加破败的碉楼,就有点看村后高脚岩的味道了。又过了一、二十年,碉楼虽朽,却需仰视。自然,我们的八爷也添了几把岁数,人变得不但更精,且老辣了。

李家堡有了吃官粮的干部,官家的事八爷管不着了,而民事村人们都更愿意找他,和那根权杖似的大烟袋一样,八爷还是八爷。于是,李家堡的官事民事分工明确,搭配合适,相得益彰,无论八爷、干部、村民们心里头都安逸。八爷这人的乐善好施和他处理李家堡内部事务的得法,令村民们佩服之至,人们得益于一方安宁,自然感激他。八爷得人心得很,真个是有口皆碑。那个李家堡最可怜的瞎子常念“菩萨心肠哟”。

莫看瞎子现在瘪着两只眼窝,勾着腰杆扬着个脑壳,一根烂竹杆的的哆哆敲穿了多少个日月,以前他可是个比山鸡灵醒,比野免活巧的好枪手,只要他去赶山,就没有干着回来过,打着的野物也从没有活的,因为野物被击中的部分差不多尽是脑壳,所以他出手的皮子都是能卖好价钱的货色,李家堡也少有人没尝过他猎的野味。李家堡周围方圆几十里,他是有些名气的,算得上个人物。

那年春上,八爷对他说:“说个媳妇吧,给你那死鬼爹妈留个种”。他勾个脑壳,一双乌黑的手把那蓬乱麻麻脏稀稀的发毛抓了半天,才臊着脸,裂开红口白牙说了两个字:“莫钱”。八爷看了看他那样子,又好笑又冒火,一根指头指指戳戳。“地里头的营生做好了不是钱,野物的皮子不是钱,你娃是手散,不抠着把着过球的日月。屙泡尿照照,你一身筋筋吊吊稀脏八脏,活甩甩一个叫花子,羞死先人”!八爷从嘴里抽出烟袋嘴,射一泡黄痰后摇头叹道:“扶不起的猪大肠哦!算球了,老子给你跑一趟”。男人做媒在李家堡是要遭人笑的,但成人婚姻又是做善事积大德,何况是给李家堡有名气的人物做媒,更何况做媒的是八爷。正常,简直太正常了,全村近百户人家竟未闻非议。

恰逢春雨天,八爷说媒回来,淋个精湿,春雨似箭,八爷病了。那风水先生说是着了风寒。作为李家堡有名有脸的枪手,他欠不起这份情,八爷为他说媳妇得病,叫他心头哽着硬是过意不去,于是他提了些越冬干货去看八爷,八爷死活不收,搞得他心头愈发不安逸。只得悻悻出门,门口,八爷的女人把他叫到一边,要他给八爷打两只野物补身子。二话没得,他背枪上了山。春雨天的山林,到处稀扎扎冷嗖嗖,野物都钻了窝,他转了一天栽了几跟斗,头一回空手而归。“不该赶山的日子莫去惹山神”,他想起了枪手们的禁忌,他爹就是在这种日子赶山才滚了岩子的。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头阴阴地闷痛,眼皮就突突地跳。“噫?怕是惹到了”。回到家时已是黄昏,他卸下身上的行头,发现火药筒进了水。晦气!他摇摇头射口唾沫,往火塘里丢几块树疙瘩,随手将那竹制火药筒插到火塘灰里烘烤着。他颠着烤茶罐,心烦意乱,总觉着要发生什么事。就着起来越旺的火,他的眼睛不停地睃着屋内的家什……突然,他嗅到了什么,他意识到了,忙扔了茶罐伸手提起那已被烤得焦黄的竹筒,他失悔这从未有过的大意。晚了。“嘭”地一声,屋里爆出一团桔黄的火焰,他被烧得糊头赖嘴,眼水也被冲了。他瞎了。这是山神对一个违禁枪手的处罚,他比他爹幸运。

八爷一家在他养伤期间尽心得很,寻医找药挑水送食,能帮的都帮了。怕他想不开还经常来吹把嗑子,给他消愁解闷开导安慰。但八爷却不了解,他虽失去了枪手的眼睛,却仍拥有枪手的硬气。瞎子感受了从强者沦为弱者而被怜悯的那难言的滋味,对八爷的好意,却是十分领情的。伤一好,他就开始试探在黑暗里生存的本领,凭借枪手发达的感觉器官,瞎子很快就学会了自己过日子,唯几亩地仍由八爷代他召呼着。日子转得飞快,秋收了。春夏的劳作要收获,地要翻耕犁耙的服侍一回,等把粪肥弄到地头,又该播下秋冬的营生了,这是最紧扎的日子。收获的喜悦,播种的辛苦和着如虎的秋阳蒸腾起的热浪,呛得人气都喘不灵醒。瞎子着急了,他不忍再给八爷添忙,也想自己试试盘弄地里的事,便摸把镰刀磨了要去收苞谷。八爷气得发抖,直骂得瞎子三魂离体,这事传遍了李家堡,没人不说八爷是大善人,仁义!瞎子自然不好坚持,由了八爷去。

以后八爷就把那几亩旱地当自己的种了起来,瞎子也再不好得管了,有啥子就吃啥子,落个肚子饱,倒也过得不操心。日子一长,就乐得自在了。接连两三年的风不调雨不顺,背时,趟灾了。听那些有点耳眼的干部讲还是全国性的。很会过日子的李家堡人的饭食变稀了,炊烟之后全李家堡满是转着大碗边喝糊涂的唏哩呼噜声。艰难的日子为李家堡人提供了经验,可他们绝没料到,在未来的大灾难面前,他们细水长流的传统防范的手段,微弱无力得可怜。一日夜半,八爷摸黑来到瞎子屋里,悉悉嗦嗦地拖进几麻袋苞谷子。关了门,八爷坐到火塘边一面颠着瞎子递给的烤茶罐,一面嘘呼嘘呼的喘大气。八爷这是咋个了?全李家堡粮食紧缺的时候,他几麻包粮食不用马驮车拉,偏生夜半三更悄悄谜谜的亲自扛来?瞎子感到奇怪,却没吭气,默默地给八爷揩品茶用的小茶盅。八爷唏溜溜咂完一盅汤药似的烤茶后,他沙脖沙哑地说:“后面的日子怕是要熬着过了,这些苞谷都是你那几亩地里收的。你一个废人更难讨生活,想想嘛还是你自己去管吧,放在我那里,以后也难得保住……”瞎子心头热了:只有八爷这时才想得起他。感恩之情复苏了他枪手的豪气。话快冲出喉咙时,却被八爷止住了。“我认得你要讲些哪样!”八爷说:“日子过到这种地步也莫讲义气了,当不得饭。你的地皮我的气力,这点苞谷就算我们两家的,要得不?”瞎子憋到这时才讲出话来:“八爷咋个说嘛,不是你八爷我瞎子怕早都喂了野狗了,你说咋个就咋个,听你的。”八爷一拍大腿道:“好,你好生听起,不管啥子时候都莫开腔给外人晓得,这苞谷我不吭气就莫动。”说完就起身将苞谷装进两口大水缸,埋到瞎子屋后那早已废弃的猪栏里。八爷临走时,鸡都叫了,他还在对瞎子紧咋咐。一夜来,瞎子不晓得点了多少次脑壳,应了多少声,终于急了,说“我就死也不得吭气的!要信不过我瞎子就埋到别处去!”八爷再没吭气,拍拍瞎子的肩膀,走了。

其实瞎子不憨,他也许比全李家堡人对灾荒的预感要早,除了他敏感发达的感觉器官外,他证实灾荒最直接的信息,是来自他摸摸索索在村外设置的套子夹子的收获上。自眼水被冲后,赶山是不行了,地里的活路又插不上手,但枪手嗜猎的基因并未死灭。瞎子伤好后,就在村边地头的竹林沟渠边设些机关,捕些山鸡野兔,偶尔也可捕到点稍大的狐狸、獾之类的。既享受了征服的快意,又弥补了荤腥之缺。近年,瞎子察觉到了山神的叹息,往年喧闹的山林正变得寂静,猎到的野物越来越少了,直到那一天,竹吊套勒住了一条饿慌了的狗,他收拾了猎具,拄着那破竹杆无声无息地游遍了村里的酒坊、碾房、豆腐棚,在村人们的不觉中,很是搜到了些馊豆渣烂酒糟和陈麸糠。瞎子的储备早就开始了,这是精明的八爷始料不及的。

救济粮没批着。蔫败屁臭的干部们回来对八爷说,连县长都吊着脖子吃饭!八爷问:“你们没叫县长把这里的储备粮拉走?”干部们讲:“目前粮食运输不安全,叫就地存好管好,县长说粮食就是人命,不能动,这是死命令。”八爷立刻意识公房里的那些粮食滞留在李家堡,无异于一颗巨大的、随时可能起爆的炸弹,它极可能引起人们的骚乱,这李家堡经不住,丢失政府储备粮的罪责,李家堡担不起。“先人!这回怕是要挨了。”八爷咕噜了一句。无论李家堡人怎样勒紧裤带,也挡不住盛粮的器物逐渐地浅下去。

人们锅里的饭食越来越清,掺和的草草叶叶越来越多,植物越来越浓的青黑色从饭碗里爬上了人们的脸颊。瞎子却没那么窘迫,他在加紧搜集那些猪不吃狗不闻的东西的同时,意外地在村外地里发现了隔年未收净的洋芋疙瘩。养全村人不行,但足够他一人活命了。天一挨晚,瞎子就在全李家堡人都饿得不想动的时候悄悄摸出村子,一刨就是大半夜,刨完就随便找个沟坎蹲下烧几个吃一饱,有剩余就带回家藏起,天一亮就睡大觉。

终于,李家堡断粮了。没多久,能吃的植物被一扫而光,山上也没了活物的踪迹,号称忠良的狗们突然于一夜间全部叛逃。人们流着泪咬着牙宰杀了牛,这可是他们的半个天啊!分肉时,暮色苍茫的场院周围,突然出现了无数绿莹莹的眼睛,血腥味吸引了狗,饥饿提醒了人们。于是,往日射杀野物的枪口对准了那些为主人立下无数功勋的看家狗、撵山狗们,直打得方圆几里不闻狗吠,当听说哪里狗吃了牛,狗吃了人,李家汉子们就遗憾得摇头咂嘴,为狗们不来李家堡而叹息。

当人们翻田鼠捉蛇的时候,瞎子的天然“粮仓”被发现了,人群漫过,所有的地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坑坑洼洼的狰狞得很。民兵早就把公房看起来了,但干部们觉出公粮和种子仍然有人偷。八爷来了,民兵集合在院坝里,他黑丧着脸在队前晃了十几个来回,看着这些面呈菜色虚弱肿胀的人,他停步对干部们说:“每天称几两粮食给他们煮锅汤喝格要得?”干部们略为商量点了头。接着,八爷转身对民兵说:“现在粮食就是人命,谁再偷就拿命来换!”八爷把话一说完,转身就去了风水先生家,一夜未归。还真有敢试一下的。那个内盗的民兵被抓了现行,捆成个棕子,同包在马褂里的粮食一起送到了场院上。干部宣布了盗粮事实,两个民兵押着盗粮人在村人沉默的注视下走过。忽然,人群中扑通一声,接着响起女人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嚎,刺激得人们一颤,人声渐起。一直坐着没吭声的八爷站了起来,伸手拦住了要往村外走去的三人,人们安静下来。八爷和干部们说了几句后,面对众人道:“早年,干这类勾当的人是要被剁手撵出李家的,在这种要命的关口,拿命换粮的话也是我说的,干部也是莫得法呀!”他扫一眼怔怔的人群,接着说:“听人讲,这里那里都有饿死的,我们李家没有,不值得背个杀人的恶名。饶他一命算了,但人却是不能再留在李家堡了。”说罢,他提上那包着粮的小褂,随那三人朝村外走去。人们无声地目送他们的身影没入村巷,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村外那毫无生气、肃杀狰狞的野地,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他们想起那条被铜炮枪击伤后却对逼近的人群不管不顾而贪婪地舔噬自己身上的血的红了眼的狗……村口的碉楼边,八爷松去捆人的绳子,将手提的东西递给那人。面对死都不曾皱眉的山里汉子,此时却扑地而跪,泪流满面,求八爷将粮食转交妻女。八爷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说:“粮你带走,是死是活你自己奔去吧,你屋里头的人我会看顾的。”说完就转身带人顾自回村了。

八爷和干部都到了公房议事。当晚民兵收缴了所有火枪。第二天就传出:“救济粮就要来了”的消息。但干部和民兵都不曾料到,处罚盗粮食事件和收缴火枪,无意中将村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公房。公房那边飘出的粮食香味刺激着人们空荡荡的肠胃,疼痛难耐。踪迹无有的“救济粮”的消息,抵挡不住公房里那伸手可触的粮食的诱惑。骂声渐起,便有了“先分公粮再用救济粮充抵”的流言。八爷在堂屋踱来踱去焦躁不安的时候,风水先生急火火地一头撞入八爷家大门,气喘喘地抖着山羊胡子嚷嚷:“雨!……这两天肯定有大雨!”八爷如释重面露喜色。当晚,八你和干部带人连夜将公粮悄悄转移到了村头的碉楼里,人随之住到里面,不敢有丝毫大意。

瞎子可不知道这两天村里出了些什么事,自顾不暇的人们更是连想都没想起过他,在村外地里再刨不出什么之后,瞎子再不走动了,整日昼伏夜食足不出户,半饥半饱的他最大限度地限制自己的活动,减少体力消耗。他这么做是放不下八爷埋在他家的粮食,他不愿让人惊奇李家堡竟有个饿不死的废人。这天一早,瞎子正准备在火塘边躺倒睡觉,猛然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嘈杂人声所吸引,他推开条门缝竖起耳朵,当他证实人们是为粮食而去后,他吁了口气,说声“山神有眼”也夹了条口袋乐颠颠地随人流而去了。村口碉楼前站着八爷一行人和不时抬头望天的先生,他们紧张地听着人声奔公房而去,过了一阵,公房那边闹了起来,一股浓烟冲上了天。“公房被点了。”旁边那村干部颤抖着声音喃喃地说。“他们等下就要来了。”八爷的话音毫无表情。果然,村路边的村巷里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子。八爷眉毛一跳,定睛看去,是的,他们来了!一个、两个……八个、十……人群涌出巷口漫了过来。

八爷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他没敢犹豫,命民兵朝天放枪。一排枪响后,人群停顿了。没多久,人们惊愕的脸又木了下来,在后面人的推挤下,腿又开始了向前机械的移动。一步、两步……八爷朝前紧走了十来步,伸开两手挡着人们。“乡邻们,听我讲……”他象突然被风呛了一口似的,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睛!他眼前是无数只闪动着莹莹绿光的眼睛。这些眼睛的视线直愣愣地越过他盯着碉楼。“狼眼!”他脑际中闪过这两个字,头皮一阵发麻,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身后的民兵有人软瘫了,有人溜了,还站着的连枪都快拿不稳了。毕竟是八爷,在回头的一瞬间即恢复了他往日的镇静。“乡邻们,救济粮就要到了,政府的粮就是皇粮,是万不敢动的呀!”八爷的声音空荡荡的令人感到他底气的不足,对饥饿的人群来说碉楼里的东西的诱感力是不可抗拒的。只几步路,生的希望便伸手可及,只消再往前几步。枪,带黑色死亡气息对着他们,死的确让人恐惧。回去?且不论今后如何过下去,许多人甚至连家都走不到了。死不过是时间和形式的不同而已,本质却无任何区别。枪不算什么了。那么八爷呢?今天的人们瞳孔里根本就没留下他的影象。人群只短促地犹豫了一下,又向前移动了。一步、两步……面对步步的进逼,八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退却。“我保证!明天发救济粮——”八爷挥着手臂喊得脖筋凸突面庞发紫。没人听他的,或者是人们没听见他说什么,他们失却了听力。作为回答,只是一片嘁嘁嚓嚓的脚步声。八爷继续后退,无可奈何,额头沁满汗珠。

瞎子裹在人群里,终于搞清了这是怎么加事情,八爷的叫喊他听到了。人们哪,怎么可以难为八爷啊!他费尽气力硬是挤到了八爷和人群之间。“回去吧,乡邻们,看在我瞎子的面份上回家吧”!瞎子?有这么个人,我们吃过你打的野物,可现在你有吗?想起喷香的野物肉,人们的饥火愈加炽烈了。“咕咚”瞎子被推了一扑趴,他很快又爬了起来,再次超过人群,横挡在八爷和人群之间,人们看到他脸上的血。“莫难为八爷,你们晓不得他了?”没有人理他。“嗵”瞎子被重重地撞倒在地,有脚从他身上踩过,红土的烟尘中,他几番欲起都被撞倒,手中的竹竿不知摔到了何处,耳边传来竹子被踩而爆裂的声音。他绝望了,心横了,待他艰难地挣扎而起趔趄地再次超过人群后,身子已靠在碉楼下的土坎子上了。此时,寂静的骚动中清晰地传来子弹上膛的咔嗒声,八爷原地未动面如土色地闭上了眼睛,任人们从他身旁穿越。瞎子站稳身子,止住喘息,挥动着脏兮兮的两手大喊:“到我家去,猪圈里埋着粮食!好多粮食,我的粮食!”

粮食?瞎子有粮食?人们的听觉只对这两个字起作用。对呀,八爷代瞎子种的那几亩地,是八爷叫全村人让给瞎子的最好的地,哪年的收获都不是个小数字,就这灾荒年收下的都足够他活了,还能没有大结余?这年辰正常的壮汉都找不到吃,一个废人咋会饿不死?人流停滞了,有人开始往回走了,紧接着人群全部往回颠了,仿佛瞎子把一块骨头扔到了一群饿狗的身后,其回奔的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些饿得行将倒毙的人。碉楼前的所有人都瘫软倒地,长出一口大气。天边隐隐地响起雷声,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要下雨了,小不了。八爷和先生对视了一下,脸上竟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瞎子摸回到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家”,天已擦黑了,他在一片狼籍中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没找到一星半点可供充饥的东西。冷、饿、累交加,抽尽了他骨头里的精气,他歪倒在已被踏灭的火塘边迷糊过去了。当急骤的雨点把瞎子揍醒时,已近午夜。他突然想起八爷仍在碉楼看粮,那残破的碉楼早就没有顶了。瞎子撑起来,夹起身下垫的破席子往碉楼方向走去,他想帮八爷做点什么。哗哗的雨声中,瞎子摸到了村头,刚出巷口,猛地与一个气喘嘘嘘的人撞到了一起,一个沉重的物体从那人肩上摔到了地上。“粮食!”感觉敏锐的瞎子从物体落地的声响里立即准确地作出了判断。怒火恶气一下冒了起来:为这些粮食,八爷和他是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啊!瞎子反应极快地出手抓住对方的衣服一拉,顺势勒紧了对方的腰。“贼日的好歹毒……”瞎子咬牙切齿地说。“瞎叔莫嚷,是我!”“小二?”瞎子一愣,那人就势挣脱瞎子的手扛上东西跑了。小二是我八爷的儿,也是民兵啊,瞎子疑惑了,同时他隐约感到雨夜中还有人在活动,不止一个。瞎子想起小二常帮他送粮,做事和八爷一家对他的好处,他不想去碉楼了,他带着不被信任的悲凉和重重的心事回去了。

瞎子摸到家还不到一袋烟,从不登门的风水先生摸黑冒雨的来了,屁股一挨草礅就开始唠唠叨叨反复盘问一声不吭的瞎子,问来问去就两句话:“格向别人讲过是哪个在你家埋的粮食?”“刚才你遇着哪个了?”好久,木头一样的瞎子开口问:“是哪个要晓得这些?”先生看了看瞎子,说:“是八爷。”稍停,先生又低声讲:“这些事情晓得不晓得你要掂量,今后可不敢乱说昏讲哟!”瞎子不耐烦了,枪手的脾气冲了起来:“球!八爷晓得这些,何必多问!再说,乡邻们吃了八爷埋在我家的粮食,那也是八爷的面子,他家小二扛一袋回去不为过嘛。”听罢瞎子一番话,老先生的脸色阴了,他默默地、悲哀地审视了瞎子一阵,摇摇头,鬼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当人们再次涌到村外时,和那几个被八爷支回去睡觉的村干部一样,惊呆了:老土坎上,那座历尽沧桑的李家堡的象征不见了,碉楼只剩下几块翻倒的泥壁,八爷、先生一干人满身泥水。冲了,连碉楼带粮食都被洪水冲了。人们捶胸顿足指天骂地,诅咒不长眼的老天,绝望中,竟无人深究那水是如何漫出那条如沟的村路而冲了老坎上的碉楼的,更没人注意八爷、先生脸上那神秘的松快的神情。瞎子两天没吃什么正经食了,时至正午他躺在火塘边往口中艰难地塞着黑棉絮,突听人喊着叫着:“分救济粮了!”他念了句“山神有眼”,想站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他用尽全力爬到路旁,再也爬不动了,他求匆匆而过的人们带话给八爷帮他领粮。听者要么不理睬他,要么就骂他一句忘恩负义,瞎子一急头就晕了,头一下戳到地上,不动了。八爷给被逐出李家堡的盗粮人的妻儿亲自送了粮,没给瞎子送,也许八爷以为瞎子自己已经领了粮了。李家堡炊烟四起,久违的粮食香味弥漫,村街村巷中到处是唏哩呼噜叭嗒叭嗒的吃喝声,死亡的阴影远遁了,村子有了生气。空寂的村路上又有人声和脚步,盗粮人的妻女去八爷门上跪地谢恩的事,在村里流来传去,腹中盛了粮食的村人们的精神已恢复到能传播这类信息的程度了。“仁义!”八爷又是好名声。

几天后,人们在紧挨村边的地里发现了瞎子,他死了。身体周围除了爬痕外,手所能及的地方都被翻挖了,双手被血泥糊成刺目的两坨,嘴里塞满了泥土。……又是几天,县里来了汽车,装着粮食,说又是救济粮。县里的干部表扬了李家堡,大灾之年没死人,有功!却没人提存在李家堡储备粮的事,皆大欢喜。但这一切都与瞎子没关系了。李家堡人记不得也没想记得他们当初把瞎子掩埋的确切位置,瞎子连坟都没有一座,到阴间,他还是个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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